許多年前,那時候我很年輕,鄉村教師張仲銀也很年輕。年輕的張仲銀吹著口琴,背著方方正正的背包,帶著一只金光閃閃的銅鈴鐺,花了兩天時間,沿著亂流河的山谷走了九十里山路,終于,他來到那個叫做五人坪的小山村,地老天荒之中,他看見了村口的老神樹。張仲銀站在自己理想的臺階上,咽下一口口水,西斜的太陽從背后照亮了寂寞的炊煙,照亮了孩子們的尖叫聲。
當我把這個場景寫到紙上的時候,我知道,張仲銀就是我。張仲銀的時代就是我的時代。張仲銀經歷的所有激情、坎坷、獻身和幻滅,就是我的經歷。張仲銀的精神史就是我的精神史。古人云,哀莫大于心死。不幸,我的張仲銀經歷了兩次心死。一次是為了激情和理想,一次是為了激情和理想的灰燼。張仲銀死于兩次造神運動,成就了他和埋葬了他的,都是他以為可以啟蒙的大眾。當張仲銀的家園最終在一場大火中毀滅,當“希望的田野”被燒成一片焦土,張仲銀在如歌的長哭中為信仰和理想悲悼不已,在慟絕的悲悼中他把自己的心埋葬在焦土之下。那一刻,我留在故事外面,卻體會了一種更大的不幸:真正的痛苦不是“哀莫大于心死”,真正的痛苦應當是:哀莫大于心之不能死。不死的心留在了悲劇之外,孤獨一人嘗盡了幻滅的煎熬,嘗盡煎熬卻又無以傾訴,卻又無可解救。
1995、1996年我連續寫了兩部長篇小說,《無風之樹》和《萬里無云》,這兩部長篇都是寫“文革”的,都是以第一人稱口語傾訴的方式來敘述的,當然,也都是悲劇。在我的寫作經歷中,兩年之內連續寫出兩部長篇只有這一次。1996年5月5日,《萬里無云》結稿,在日期之后我又特意加寫了一行字:于“文革”浩劫發生三十周年之際。這句話在當年的雜志上發表時被刪掉了。回想起十年前那個寒氣尚未褪盡的春天,一切歷歷在目。在“文革”浩劫發生三十周年之際,我連續完成兩部關于“文革”的長篇小說不是一種偶然。
去年,在一次訪談中曾經有人問我,在迄今為止的創作中,哪部作品是最滿意的,我回答是《無風之樹》;又問我哪一個人物是最喜歡的,我回答是《萬里無云》里的鄉村教師張仲銀。在我心里,這兩部長篇相輔相成,完全可以看作是姊妹篇。我知道許多人都不愿意或不屑于回答這樣的問題。因為這樣的回答不夠聰明,會把自己“拴住”。可是我不想隱瞞自己的直覺,一如我不想逃避自己的痛苦。之所以如此看重它們,是因為許多年來,對“文革”的反省和對語言自覺的思索、實踐,正好在這兩部長篇當中交叉在一起。我一向覺得作家和運動員有相似之處,奮力一搏打破記錄的巔峰狀態是精神、身體、準備和機會的一種天賜偶合,這種稍縱即逝的機緣一生當中不會有第二次。
“文革”結束之后,自傷痕文學發端的新時期文學以來,“文革”一直是中國當代文學關注的一個焦點。可惜的是,絕大部分作品都停留在控訴和批判的限定之內。無論以公理的名義控訴,還是以人道的立場批判,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是以被動者的身份表述“文革”。尤其是當“文革”被定義為“十年浩劫”之后,整個中國從上到下,就都理所當然地和“祖國”一起成為了浩劫的“被害者”。這樣一個無名的被害者的共同身份,讓所有的人都有了一個充分理由,讓所有的人不但理所當然地獲得了局外人的身份,也同時水過無痕地完成了精神轉換,再也不必為自己當初的信仰負責。曾幾何時,這個世界上無產階級革命信仰最為堅定的國家,這個地球上為了狂熱的信仰而獻身的四分之一的人類,忽然間灰飛煙滅,杳不可尋。這真是莫大的謊言。這真是莫大的悲哀。
來到九十年代,新時期文學轉眼將近二十年,我們有了現代派,有了先鋒,很快又有了后現代。如今,我們更有了可以狂歡的民間,和可以無限膨脹的身體欲望的盛宴。在權力和金錢的雙重專制之下,我們在強迫和引誘的剪刀之間,得到了所有被允許得到的新主義和新崇拜,但是,我一直沒有看到對這個謊言正面的回答,一直沒有看到對那場信仰幻滅的表述,整個國家和全民族的一場精神悲劇好像根本就沒有發生過。
在對“文革”不斷的思索和表達中,我漸漸得到一個認識,“文革”是所有中國和外國的理想加在一起燒出來的一片廢墟,“文革”是從中國自己的歷史深淵里生長出來的浩劫,“文革”是所有的當事者自己給自己造成的災難。對于“文革”,控訴和批判是應當的,也是最容易完成的。這樣的批判最終已經被納入流行版“文革”的敘述當中,使“文革”變成一個最大的謊話——除了萬惡的不可饒恕的“四人幫”,和無惡不作必須懺悔的紅衛兵之外,其余的都不可深究。在我看來,除了對思想理論、國家制度、歷史選擇的反省、批判而外,對于“文革”背后隱而不見的精神史更是我們必須面對的。所有文學的表述,所有關于人道、人性的深刻挖掘,所有形而上的企圖,所有最純粹的個人化,都逃不脫這個歷史的處境,都必須是從這個具體、真切的經歷出發,才能得到充分、真實的表達。歷史可以打倒,但歷史不可以消滅。所有發生過的歷史,最終都會無遠弗近、無微不至地來到我們的生活當中。
《無風之樹》寫的是巨人和矮人們之間發生的悲劇,《萬里無云》寫的是啟蒙者和被啟蒙者之間發生的悲劇。帶著知識和真理來到窮鄉僻壤的小學教師張仲銀,是一個忘我獻身的啟蒙者,那只金光閃閃的銅鈴鐺在地老天荒之中發出的是真理的召喚。可神圣最終導致的是徹底的悲劇。這樣的故事和悲劇不只發生在中國,不只發生在以前,它們在人類的歷史中一次又一次地上演,它們就發生在此時此刻,就發生在我們身邊。張仲銀是以古往今來一切讀書人的身份自居的人,是一個古往今來的啟蒙者。每當筆下出現他的身影時,我眼前常常就會出現那幅著名的畫面——毛主席去安源。那個手里拿著一把舊雨傘在山路上一人獨行的毛澤東,和身背行裝舉著銅鈴的張仲銀何其地相似!毛澤東是中國當代史上最大的啟蒙者,卻也同時是一場最大浩劫的發動者和制造者。這悲劇不是一種偶然,更不是一個人的悲劇。
在這兩部小說中,以第一人稱轉換視角的敘述方式,是我從福克納那里借鑒來的。但是,我相信,福克納絕不會和我有相同的內外交困。當我把一向“被敘述”的人物和故事,轉而為“去敘述”的同時,我也就賦予了那些世世代代像石頭一樣被人忽視的山民們發言的權力。人的尊嚴和平等,本來就不應當是一些人對另外一些人居高臨下的施舍和贈予。我的口語傾訴不是一場技巧演練,而是一次對于語言等級的顛覆,是一次在下者對于在上者的啟蒙。
在經歷了八年牢獄磨難之后,張仲銀對于歷史和時間有了某種頓悟式的理解。張仲銀說:“秦始皇和孔夫子之所以千百年來被人知道,那只不過因為千百年來有人在紙上印刷他們的名字;而五人坪默默無聞,只因為沒有被人印在紙上。”他又說:“時間只有在你經歷它的時候,它才存在。在經歷的前一秒和經歷的后一秒都不存在時間。”
現在,我終于把五人坪寫在了紙上,寫在了它經歷過的時間里。
在我的故事里,在貧瘠蒼涼的呂梁山上,自然和人之間千百年來的相互剝奪和相互贈與,給人生和歷史留下一幅近乎永恒的畫面,為此我曾寫下一句話,“在呂梁山干旱貧瘠的黃土塬上,歷史這個詞兒,就是有人叫谷子黃了幾千次,高粱紅了幾千次”。如今,來啟蒙的巨人們,帶著他們的真理和信仰,帶著他們的革命和暴力,帶著他們的激情和冷酷,闖進這千載悠悠的畫面,以革命、進步和現代的名義,他們打破了什么?剝奪了什么?又真的給予了什么?當他們的信仰在歷史的風雨中剝蝕殆盡,最終隨著漫漫黃土一起流失而去的時候,這悲劇又留下了什么?我們可以期盼著它終有一天,會和千百年來所有逝去的生命一起,在一個非人所料的去處沉積出一片廣闊的沃野來嗎?為了免于再次的幻滅,我寧可不信。
為了這遙遠到目不可及的期盼,為了這不信,我寫下了自己的悲劇,在蒼涼的黃土高原上留下一些無人聽到的歌哭。
2007年1月24日寫,25日改定于草莽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