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中城市雕塑的張力

黑格爾在《美學》第一卷“全書序論”中說：“藝術的顯現卻有這樣一個優點：藝術的顯現通過本身而指引到它本身以外。指引到它所表現的某種心靈的東西。”雕塑以三維的物質形象塑造一種氣氛，將作者的心境、感受變成一種可觸及的實體，從而引起觀眾情感上的共鳴。這種審美的體驗是通過雕塑的形態、空間傳遞的，它所表現的心靈的東西，固然要靠受眾自己去體驗，無論觀眾所獲得的這種體驗與雕塑家所要表達的雕塑主體（立意或意境）是否同構，雕塑總能喚起受眾的聯想，欣賞者的心靈能夠體會到被觸及的感覺，雕塑作品就形成一種巨大的張力，輻射受眾的心靈。

視覺張力

繪畫用畫筆來描繪心靈，音樂用音符傳達情感，舞蹈用形體傾訴故事，雕塑則通過制作材料的處理來表達主題內涵、精神氣質。雕塑作為一種藝術現象，不僅和繪畫、建筑等造型藝術一樣，具有輻射觀者心靈的張力，而且還具有區別于任何其他藝術作品的個性，即有它自己獨特的藝術語言——雕塑語言。

雕塑運用其獨特的語言表達作者的意圖，之所以稱為語言，是因為雕塑語言和人類交流語言一樣都有傳遞信息的功能，然而與人類交流語言不同的是，雕塑語言的組織結構和人類交流語言的組織結構有基本的區別：一、雕塑作品與觀眾之間的交流是單向的，它只能代表一方意象的表達，無法和語言一樣成為相互溝通的表達工具，因此，雕塑的讀者多為被指向心理暗示的接受者，這是雕塑語言最基本的特點。二、雕塑語言與人類交流語言的內部組織不同。人類交流語言中字詞與所指物體之間是意指性聯系，是任意性和約定性的，從遠古開始，人們就把天空叫做“天”，這種所指是任意的，如果天空被稱為“地”，現在我們也可把天空稱為“地”，然后一旦確定了字詞和物體之間的聯系，就是約定俗成的，不容改變。雕塑作品中形象所塑與其被指意象之間的聯系卻是以“類似性原則”為基礎的，雕塑所用的材料和表現手法往往是接近真實情感或實物的。三、人類交流語言具有“單元”性質，字詞、語素、音素等層次的成分互相組合構成字詞句。而雕塑語言中則找不到這類基本的離散性單元成分，一座雕塑作品既是載體也是結果，雕塑語言有其獨立的構成形式。

雕塑藝術的視覺張力就是通過雕塑語言的特殊性或個性來表現的。雕塑作品的外觀是三維的、實際存在、可視又可觸摸的，這些都通過雕塑作品的材料質地感、體積、空間感、體量感來表現。體積感、空間感由體面轉折的方圓關系、空間穿插的虛實關系、團塊起伏的關系演繹，材料的質地感則通過材料本身的含義以及加工以后的肌理效果表現。材料、空間、物質技巧等雕塑詞匯具有其自身的特殊性或個性，在形成雕塑造型的同時總是占據一定物質空間或觸動人的心靈，由表及里感受到雕塑藝術的魅力。

首先，雕塑作品的形式借助不同的物質介質呈現于世，這是雕塑的第一語言。質地細膩、色澤滋潤的大理石高雅、莊重，粗糙厚實的石塊樸實自然，金屬光澤材料給人都市現代感，青銅成品的粗糙不平，顯示出光線飽和的張力，輕質光滑的木竹材料讓人放松，有舒適、田園感，還有黏土的柔性，陶土的粗獷大氣，細瓷的典雅高貴，玉石的溫婉柔和，不同材料有不同的美感特性。

其次，雕塑作品本身的形式構成（體量、容積、線條、質感等）和構成雕塑整體形式的環境——自然環境與人造環境（建筑等）之間的相互作用是雕塑作品表現張力的最根本要素。雕塑家們就是在探索空間、體量、容積、線條、質感、光線和運動等要素中傳達自己的情感、主題。

在中世紀或文藝復興和巴洛克雕塑發展中，雕塑單體是在周圍空間（環境）包容之下由體量向空間滲透的，這種滲透具有相對連續的體量，通過環境巨大空間感的存在增強對雕塑意象的提示。這種提示往往是利用雕塑個體的動態扭轉、姿態伸張來完成的，或是利用造型的起伏不平和不同材料表面質感形成的光線和陰影強調出錯綜變化的效果來完成的。如：擲鐵餅的運動員、大衛、被縛的奴隸等雕塑都是通過人物扭動的體態、在一個固定的姿態空間內表現人物形象最富張力的時刻。

在古埃及，人們就懂得運用占有巨大空間的實體對人的心理造成影響，表達雕塑的象征意義。獅身人面像——斯芬克斯像屹立在一望無垠的廣袤沙漠之中，其巨大石塊本身所具有的容積和體量，讓人感受到王權的威儀和神圣。雕像的塑造十分概括簡練，讓人一眼明了所雕為何物，具有一定程度的寫實；再將雕塑與周圍的環境聯系起來看，斯芬克斯像與巍峨的金字塔都是大面積的建筑物，兩者相映成勢，在廣闊的沙漠中巍峨崇高，人們在觀望雕塑時會自然生成嚴峻感和崇高感，這種感受更增添了法老陵墓的神秘感和不可侵犯。雕塑個體和雕塑與周圍環境的空間關系，強調了整體感覺，由單體向空間表現視覺張力效果。

再次，雕塑的技法表現是視覺張力擴張的重要手段。同樣材質的雕塑作品在經過表面處理之后，其特質會有所變化，同樣的材質經過不同的處理后，有時如少女微笑那樣純凈溫和，有時像軍人一樣倔強挺拔，有時像大海那樣廣闊，有時又像山澗小溪般輕快隨意，有時似鋼甲一樣堅硬粗糙，有時卻如絲綢般柔軟光滑。雕塑的技法表現是雕塑的第二語言，是雕塑藝術語言的重要造型手段，沒有高超的技法，再好的材料也只能是一塊石頭或者木頭，民俗語“人樣七分妝”，雕塑技法如同雕塑美麗的外衣，突出了個體氣質，展現雕塑單體魅力。

雕塑的技法自古就層出不窮，不斷創新。傳統的技法表現受當時社會生產力水平的影響，相較今天而言，技法比較粗糙，有時還會產生某種生硬的構圖。隨著科技的發展，雕塑品的藝術表現受材料方面困難的限制逐漸減小，而且雕塑藝術創作也開始運用一些高科技材料，像鋼、鐵、銅以及鈦，這些材料都被廣泛地應用在雕塑藝術品的創作中。雕塑技法表現的進步也帶動了雕塑的發展，超現實主義、超寫實主義、表現主義、未來主義、抽象主義等等流派的出現拓展了雕塑藝術的概念，近代雕塑家們利用光控、聲控等綜合材料來創作也豐富了雕塑的語言，雕塑的視覺張力也伸向了更廣泛的空間和領域。

精神張力

雕塑作品作為占有一定空間的存在，運用其特殊的語言表現視覺張力，最終的目的就是反映自然界和社會生活，表現藝術家內在的思想情感與價值取向，讓人們在對其作品的欣賞過程中受到藝術的感染而產生共鳴，從而得到美的享受與思想感情上的陶冶與升華。因此，雕塑藝術的張力不僅在于形式的表現，最重要的是反映精神現象、文化現象，社會的經濟、政治和社會生活。無論是個體思想表達還是主題事件的再現，雕塑的精神張力通過雕塑語言滲透到人們的精神層面，在人們心中劃起波紋，雕塑作品的精神張力是雕塑存在的最終目的。

城市雕塑作為城市一個構成要素，其精神張力往往是人們互相交際、交流思想，達到互助了解的工具。

雕像最初的作用是裝飾性質，因此雕塑最原始的精神功能就是反映人的審美情趣、心理觀念。我國在新石器時代時期，多以野獸和家畜為題材，也有圖騰崇拜、祭祀題材，有些作品還記載了日常生活，這個時期的雕塑作品重視實用和審美相統一，這種風格反映了當時人們原始樸素的審美傾向和審美心理。商周時出現雄強古拙的玉雕和嚴峻神秘的青銅器浮雕，反映了人們對王權的敬畏、當時的社會意識和宗教意識，這一時期的作品具有一種崇高的美學魅力。春秋、戰國的雕塑風格多樣，既承襲傳統的充滿激情的原始內涵，又增添浪漫色彩，兩者統一在強烈動感和裝飾變形之中，輕松活潑、飛動奔放的作品反映了當時動蕩的心理以及古樸稚拙的審美傾向。秦代雕塑代替戰亂年代的搏斗感和裝飾風，以威儀和理性主義的寫實風格為特征，漢代雕塑以渾厚雄健、樸實厚重、氣魄宏大的風格表現深刻的社會政治生活主題。魏晉南北朝最具代表性的石窯和寺廟雕塑，注重細部的刻畫，技術更圓轉純熟，雕塑形象和題材大都以宗教題材為主，反映了佛教在當時非常盛行的社會背景。唐代雕塑，造型豐腴華麗，穩重慈祥，具有和諧美，反映出盛唐的雄壯恢弘、人們和諧昂揚的心態。宋代雕塑內斂平淡，多是體現世俗百態的現實生活作品。清代雕塑則更趨于個人化，作品造型一般浮麗繁瑣、小巧精致、精雕細鑿，充滿文人情趣。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審美傾向，自古便有“環肥燕瘦”之說，雕塑作為社會生活的產物，自然有時代的烙印，中國的現代城市雕塑和西方的城市雕塑有審美差異也是情理之中，我們不需要評價哪種美更美，只需要了解其中反映的審美心理、思想觀念。

古今中外，許許多多的雕塑經歷了時間的洗滌，空間的轉換，突破語言、文字、國家及民族的限制，形象地記錄科學、文化、經濟、政治、軍事、風俗等社會生活。到了今天，這些雕塑成為了經典。今天的雕塑是不是只能等待時間的檢驗才能成為經典？今天的雕塑技法已經超越了以前的任何時代，然而要達到精神張力的超越，需要尋找深刻的雕塑內涵來實現。比利時布魯塞爾的標志雕塑《撒尿的男孩》實在是小得不起眼的雕塑，但是，它的名氣卻和它的體積不成正比，這尊雕像甚至比它所在的城市布魯塞爾更有名氣。這尊雕像聲名遠播的原因是這個雕塑背后有一個讓人激動不已的故事，二戰時期，一個小男孩撒尿澆滅了正在燃燒的導火線，拯救了全城人，每當人們看到這尊雕像，就會想起那個機智的小男孩，想起當時緊張激動的情緒，這是布魯塞爾的歷史，是人們永遠銘記的一刻，是這個城市特有的文化，就算把這尊雕像搬到別處也得不到這樣的效果，因此人們慕名而來，因為只有布魯塞爾有這樣的故事，而這尊雕塑就記載了這樣的歷史。經典的城市雕塑除了滿足人們的審美基本的心理需求以外，還要滿足人們精神層面追求的心理需求。城市需要雕塑懷念過去、回憶歷史、回歸自然、緬懷逝者、頌揚高尚的品德和情感以及展望未來。城市雕塑承載著一座城市獨特的文化，傳達了一個城市的獨特魅力，此種內涵的精神張力是現代城市雕塑最重要的主題。

雕塑還具有精神教育的張力。荷蘭鹿特丹市的紀念碑雕塑《無心臟人》（又稱《被毀的城市》），當人們看到那座雕塑，立即就會喚起精神上的痛苦和震撼，進而聯想到二戰中被毀的城市和受難的人們，激起觀眾對法西斯的痛恨和對和平的渴望、珍惜。而這種強烈的感受來自于被分隔為實體和虛體的軀干，尖銳的棱角與伸向天空的曲線和最大扭曲的形體形成強烈對比的形態。

隨著雕塑技法的發展，雕塑的內涵也發生了變化。從最初個人自我的表現、審美的需要、史實的記錄、文化的傳遞，到今天的娛樂趣味功能，雕塑藝術走下“神壇”，從架上形式、美術館和畫廊里走進人們的生活空間，現代城市雕塑從新的角度詮釋雕塑的精神張力。雕塑家們不再刻意著力于藝術性，而是更加貼近于娛樂性與趣味性。墨子云：“食必常飽，然后求美；衣必常暖，然后求麗；居必求安，然后求樂。”現在不少城市雕塑，將藝術性和娛樂性結合起來，市民在緊張的生活工作之余，感受藝術美的同時，能得到精神的愉悅。城市中許多場所如同游戲般布置顯得非常生動活潑，富于人性化的卡通雕塑設計與自然環境相融合，讓人們樂于積極參與其中，極具親和力，嚴肅的歷史、人物主題雕塑，固不可少，然而此類題材的雕塑總會讓人緊張，而充滿趣味性、知識性的雕塑不僅給公園、街道等小區域增添色彩，而且能給人們帶來實質性的放松。在瞬息萬變、變化迅速的現代社會里，輕松娛樂已經成為人們放松的一種重要方式（媒體娛樂節目已經證明了這一點），某種新的物質出現必然是為了適應新的社會環境而產生，雕塑藝術亦然，今天的社會背景與過去任何時代都有區別，雕塑藝術也隨著社會的發展發生了變化。此類雕塑通過精神愉悅作用滿足人們的心理需要，已經成為城市雕塑新的功能，成為一種新的精神張力。

一座雕塑就是一個生命，城市雕塑審美的過程是一個人的心理感受與認識的過程，一旦你了解了他其中的意義，也許你會哭泣，也許你會捧腹大笑，也許你會不肯離去，這正是雕塑的魅力和精神張力所在。

環境張力

雕塑發展到現代，造型的目的并非表現一種愉悅感官的美，而是建立雕塑與人的基本關系。城市雕塑從本質上說是一種追求人與自然和諧的環境藝術，在眾多形式的公共藝術品中，作為城市點睛之筆的雕塑對于美化城市空間、烘托環境、增添環境的思想性與藝術感染力均能起到特殊而積極的作用。要了解一個城市的文明程度，就要看城市雕塑，這座城市的歷史、文化背景、公眾心理皆能從中獲知。北京王府井大街有幾間百年老字號的店鋪，這些店鋪門口都有其象征性的雕塑，每天和這些雕像合影的人絡繹不絕，因為大家都想和北京這座城市的歷史和文化建立關系，這些雕塑不僅讓百年老店名氣大增，而且使北京的歷史文化氛圍由此得到烘托，并在一定程度上潛移默化地提高了市民的審美水平和城市文明建設。城市雕塑是一座城市的名片，不僅和城市文化、建設與藝術結合在一起，而且塑造城市形象，是城市的文明成果。現代都市中城市雕塑新的張力，是在視覺張力、精神張力基礎上與環境形成的張力，這種張力向外延伸展示一個城市的文化形象，向內延伸影響市民的審美水平和歷史文化積淀，與整個人類文明發展環境相聯系，表現強大的張力。

雕塑與環境的張力實際上是雕塑與文明之間的聯系，文明的創造者是人，因此，雕塑與人的環境也有密不可分的關系，無論是古埃及的斯芬克斯像，還是現在的趣味雕塑，雕塑都在與人和環境發生關系。威儀棣棣的獅身人面像和金字塔，假如不是放置于茫茫黃沙之中，就不一定具有如此威嚴和崇高，而斯芬克斯像和金字塔之間相映成勢，不能不讓人聯想起沙漠的神秘，雕像對環境的強調作用由此可見之。一座技法高超主題高尚的城市雕塑，假如它的周圍全是貼滿小廣告的圍墻，或是置身于環境凌亂、規劃不合理的城市環境中，人們在這樣的環境中欣賞雕塑，很難產生敬仰激昂或哀悼悲惋的情緒，優雅的皇宮總是配上古典樂曲，喧鬧的商場總是播放輕快的音樂，音樂尚且如此，何況雕塑乎？雕塑也需要環境，雕塑是一座美術館，聚集了文化和藝術，關聯著人和環境，我們不僅可以從雕塑中得到視覺審美感受，而且還通過雕塑引起精神共鳴得到歷史文化的熏陶，更重要的是，雕塑的張力可以通過視覺和心靈輻射到環境中。日本通過城市雕塑、禪林寺院中的枯山水等對環境精心和細致的設計，使喧囂的都市里感受到富于生計的寧靜之美，雕塑對環境的張力由此可一見斑。

都市中的城市雕塑，以一點占據城市一隅，卻輻射著強大的張力，這種張力如同陽光慢慢投射到屋子里，從窗口到餐桌再到每個細小的角落，我們在欣賞雕塑，也在欣賞人類文明的歷史；我們在體味雕塑，也是在感受跨越時代的美，這種張力不僅滲入人的心靈，而且超越時代、語言和空間，是人類最具力量的審美形式。

（石向東，廣西美協副主席，供職于廣西藝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