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具有現代思想意識的一名當代知識分子,賈平凹對歷史的價值判斷無疑是以自身所處的時代為基點的。他的創作動力是對中國民族如何走向現代化的文化思考,是對中國文學如何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具有民族特色的現代性藝術表達的文學思考。文學的現代化與民族化的關系問題,其實是現代文學家反復思考的焦點所在。從這里我們意識到當代作家一直以來致力解決的創作核心問題,現代作家早已深入思考和實踐過。現代文學歷史的發展本身是一個曲折的過程,中間所受到的非文學因素的干擾比如政治的干擾,給文學現代化的進程造成嚴重挫折。從文學觀念到藝術形式,現代文學在極其微弱、極其艱難的環境中、與非文學因素對抗的夾縫中走過來。它給當代文學留下的一個巨大的藝術缺口,需要當代作家在現代文學關于文學本體認識的基礎上,在關于文學的現代化與民族化的互融問題上,做出具有時代特征的藝術創新工作。從這一點來說,賈平凹的文學創作與現代文學也有了順利的接軌。
從賈平凹的總體創作看,中國新時期以來的文學初期,多年深受極“左”政治思潮尤其是“文化大革命”傷害的國人,重返五四啟蒙戰場,走上了張揚人性解放、追求民主自由的社會現代化之路。社會政治層面的現代化反思,成為新時期文學初期的主旋律,賈平凹在卷入這股潮流的同時,對藝術本體的思考開始傾斜于民族特色,他對文學本體的創作思考是文學自覺走向民族化的標志。賈平凹關于傳統文化本質的認識有獨特的見解,他認為如果把文化比作寶塔,處在塔尖的是哲學。儒、釋、道三家,賈平凹將立足點放在佛、道兩家。由哲學下而宗教藝術,賈平凹偏好的都是“虛”、“靜”、“空靈”一類風格的作品;從美學上講最具中國特色,從表達效果上說最適合抒發藝術家的性情。賈平凹堅持認為是民俗文化培養了民族的性格,民族的性格反過來制約這種文化。
賈平凹小說創作最大的一個特點,是在繼承中國性靈文學中的崇尚山水、寄托性情的創作傳統方面甚得神髓,他能在湖光山色的靈動之美中,完成關于現代人的生命故事,這也是符合中國人的民族欣賞習慣的,畢竟文化的集體無意識在起作用。我們從賈平凹“尋根”文學時期的藝術觀念及其創作實踐,我們已經能夠看到他對于藝術的民族化與現代化二者有機融合的成績。
賈平凹真正走向成熟的文學認識觀念是他在創作轉型之后。作為一個自覺承接文學發展、文學歷史使命的當代作家,賈平凹將現代文學以來的文學民族化與現代化的思考進一步推向了前進。這期間他有過創新性的東西,具體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堅持并推進現代文學的大眾化方向
賈平凹在沈從文、趙樹理、孫犁、張愛玲等現代作家進行小說語言不懈探索的基礎上,致力于推動現代小說雅俗轉化的創作實踐,并取得了較大的成就?,F代小說作為改造國民靈魂的先鋒文學,必須經過通俗小說的藝術形式才能為大眾所接受,所以一直以來,現代文學在理論上大力倡導文學的大眾化,然而實際上現代文學的大多數作品,因為寫作者的人文背景決定了文學的非大眾特點,歐化現象普遍存在。文學的大眾化任務遠沒有真正完成。究其原因,五四文學以來,以茅盾為首的文學研究會,對近代以來的通俗小說進行了全面的批判和清理,而這場運動所引領的新文學觀念的影響,對于雅俗文學的進一步分化,起到了微妙的歷史作用。近代以來的通俗小說為文壇提供消遣娛樂的靡靡之音,與新文化運動的啟蒙,科學、民主的思想理念,形成鮮明的反差,通俗文學的概念遭到了現代文學主流的排斥也是正常的。但令茅盾他們自己也始料不及的是,現代文學的大眾化道路會因此受到制約。雅俗之間因為思想的對立而最終導致了形式的不容。而本來五四新文學,實際上是文學總體上的一次通俗運動,左聯時期曾推動了文學的大眾化,瞿秋白寫了很多通俗文學;抗戰時期解放區和國統區的文學通俗化成績也很可觀,但就是因為雅俗之間觀念上的緊張對立,文學的真正大眾化因此大打折扣。
進入新時期以來,這個現象基本上還在延續,但由于文化的普及,讀者的欣賞水平大大提高,使得問題的嚴重程度大大降低了。對于文人創作小說的現代通俗化問題,引起了許多優秀作家的關注,并相應付諸藝術實踐,特別是寫鄉土題材的小說家,比如汪曾祺、高曉聲、林斤瀾、路遙、陳忠實,等等,賈平凹也是竭盡了全力。他把文學的大眾化不僅僅看成是單純的形式問題,而是從觀念到題材、到體裁、到語言,到方法,他都真正貫徹了大眾化意識,這一特點就是我們經常所說的他的小說具有強烈的平民立場。平民立場與知識分子精英立場恰恰是現代文學當中許多作家無法真正溝通的一個難題,但賈平凹以他的文本實踐作了具體的努力,他特別注意小說文本的通俗易懂,注意與世俗溝通,對民俗文化也極其重視,在語言上大量使用生動鮮活的口語。即使是在《懷念狼》、《病相報告》這兩部不太成功的小說,他嘗試使用了較多的現代規范漢語,其語言的總體風格仍可稱得上自然、流暢,并沒有糟糕到一無是處。
二、致力于新漢語寫作的實踐
在現代文學開創的現代漢語文學基礎上,賈平凹致力于新漢語寫作的實踐。他正式提出要進行新漢語寫作的理論口號,是
在《懷念狼》的后記當中:
二十世紀末,或許二十一世紀初,形式的探索仍可能是很流行的事,我的看法是這種探索應建立在新漢語文學的基礎上,漢語文學有它的民族性,即獨特于西方人的思維和美學。
但實際上,他的新漢語文學的文本實踐早已不自覺地走過了許多年。賈平凹早年的散文《丑石》還給人硬邦邦的感覺,有明顯的模仿現代散文作家如許地山等人的痕跡,但隨著他思想的逐漸松綁,文章便進入散文寫作的真境界了。這境界中,有神秘、有詩意、有野力,在語言表達上以氣勢為里,以萬物的現象為表,人與自然天地萬物相感應,無為而無不為。而長篇小說作為作家藝術水平的最高代表,賈平凹使用相對成熟的新漢語寫作的作品,應該是從《白夜》開始算起。賈平凹早在寫《臘月·正月》時,孫犁曾稱贊他的語言自然,真誠。但另一方面又告誡他,語言是一種藝術,除去自然的素質,還要求修辭?譹?訛。修辭立誠,其目的是使出于自然的語言更能鮮明準確地表現真誠的情感。多年來賈平凹穿梭于現代漢語和古代漢語之間,盡可能全面、完整地表現出漢語的獨特文化內涵,使漢語在文學上的張力應用到最大。
古漢語經過漫長的歷史發展過程,成為擁有巨大威力的文化載體,但是像任何事物的發展規律一樣,它不可避免地逐漸暴露出了它的歷史惰力。自近代以來,因為附著于漢語言文字上的封建君統、道統思想,阻礙了社會向前發展的腳步,古漢語本體也被作為歷史的反動,遭到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徹底革命。由白話發展而來的現代漢語,以凌厲之勢,迅速成為現代歷史以來中國人通用的書面語言?,F代漢語與古漢語相比,最大的優勢是淺顯易懂,但最大的缺點也在這里:因為易懂而過于直白,缺少了一種含蓄蘊藉的美感和回味,幾千年來形成的中國人的文化心理,卻是仍然無意識地追求一種含蓄委婉的文化表達,這就使現代漢語的表達必然產生一種遺憾。然而還不止這些,更重要的是現代漢語的句法,從五四之后逐漸形成了歐化的特點,歐化語言句法的邏輯性和思辨性,的確有極強的說服力,但是它對于文學的藝術表達,對于具有民族傳統審美習慣的讀者而言,顯然是不利的。因此近百年來的現代漢語的發展,在文學語言的使用中也逐漸暴露出了自己的問題。
而另一方面,古漢語和現代漢語都是書面語言,千百年來散落在民間的口語文化也是一筆極其可貴的藝術資源,民間口語攜帶了一個民族的大量原生文化信息,這種文化因子具有鮮活的生命質感,古今優秀的作家多意識到了這一點,因此在這方面也是需要賈平凹加以整理和提煉的。于是,如何整合古漢語與現代漢語之間的文化優勢,整合書面語與口語之間的優勢,就成了賈平凹在小說創作中極其關注的藝術問題。他的富有成效的小說文本說明了他的語言整合之力還是比較成功的。 而賈平凹在語言形式上的探索,立足高遠,對于現代文學以來關于語言的民族化與現代化的有機融合工作,真正做出了個性化的有成效的努力。
三、繼承了魯迅以來的現代啟蒙和現實批判精神
賈平凹的早期創作繼承了魯迅以來的現代啟蒙和現實批判精神,致力于文學改造國民性的文化努力,但在創作轉型之后他的啟蒙立場似乎變得更加隱晦、含蓄起來。賈平凹早在80年代初,就對于魯迅開創的啟蒙立場和現實批判傳統,有過很切實的追隨。賈平凹剛剛步入文壇不久,他的文學視界就已經著眼于全國,如果說短篇小說《滿月兒》的成功,是他受益于愛情并在偶然中發現了自己的創作特長,那么此后他反倒有故意掙脫優勢、以此證明自己還有其他才華的矯枉之舉。最終他尋找到了新的創作空間,開始嘗試寫作尖銳地觸及社會文化在時代發展中暴露的沉疴。比如《阿嬌出浴》、《年關夜景》、《山鎮夜店》是對社會不正之風的批判,國民劣根性的諷刺?!赌觋P夜景》是一篇很深刻的小說,有點類似于魯迅的《示眾》,通過截面似的的片斷描寫,入木三分地刻畫了一群現實生活中的底層農民的癟丑樣,與一個叫“光頭”人物形象形成鮮明的對比,而小說中關于行業不正之風的揭露只成為照現農民劣根性的一面鏡子?!陡钁佟?、《頭發》、《提兜女》、《窗外一棵白楊樹》等都是表現十年文化浩劫給普通人的生活和命運帶來的巨大災難和心靈創傷,同時又表現出主人公的不屈不撓的生活態度和斗爭精神?!锻龇颉穭t是一篇很獨特的作品,它借一位寡婦上墳時的哭訴,深刻地展示了“文革”對人從心靈到肉體的摧殘,刻畫了一個幾乎是現代“阿Q”的悲劇人物形象。除了“文革”題材,賈平凹這一時期關注的另一創作重點,就是對變革中的社會時代心理做及時的描摹,揭示出中國傳統文化積習中,為民趨炎附勢、見利忘義,為官腐敗、以權易利的不正之風,如《他和她的木耳》、《春愁》、《雨后》、《上任》、《夏家老太》、《下棋》、《病人》、《清官》等;對一些人在社會淘洗中表現得被動和無奈以及自甘墮落,賈平凹也作了反諷式的的批判,如《在鳥店》中的“王咬舌”、《老人》中的“老人”等,這一批作品頗有一些魯迅式的幽默,我們讀《在鳥店》的故事時,很快就能聞到《孔乙己》的味道。
到八十年代中期,他的“商州”系列小說的啟蒙和批判力度之大、之深刻,在當時的青年作家當中也是很罕見的。他寫的《臘月·正月》,嘗試從一個代表農村民間正統力量的人物韓玄子入手,寫他如何與處于弱勢、但又與新興的代表時代發展趨勢的改革人物王才之間的正面、側面的沖突與心理較量,來展示革新農村傳統文化習俗的艱難。雖然由于寫作慣性的作用,他這篇小說在情感傾向上,不知不覺地又與前兩篇小說一樣,將農村改革的成功與否,簡單地歸結于農民有沒有改革的意愿,從對待土地觀念、對待傳統道德的觀念入手來寫,將農村改革過程中政治、經濟、文化的相輔相成的關系和相互制約的復雜性也簡單化了。而且在傳統與時代兩種力量的交鋒中,改革力量處于弱勢時,往往以清官式的人物出場來解決雙方矛盾,從中可見其一廂情愿。但不可否認的是,韓玄子這個人物的悲劇意義是頗具時代典型性的。中篇小說《古堡》則真實可信地表現了民眾愚昧的普遍性和深入性。在封閉落后的中國農村社會里,愚昧像籠罩著整個群體、使他們昏睡不醒的毒霧。而這種愚昧的狀態又與他們身上的勤勞、忍耐、仁愛等美德深刻地扭結在一起,作者站在新時代啟蒙理性的高度對這種社會現實作了極其清醒的暴露和批判?!度焉铩愤@部奇特的長篇小說,在神秘象征和結構主義的情節模式中,作者嘗試了觀念上陰陽不分、寫作上情節前后不分、人與事、人與自然不分,古代與現代時空不分等等,萬事萬物處于渾沌一片卻又是“玄而又玄眾妙之門”之境界,在這種看是混沌的寫法中,作者還是含蓄地表明了他對世界的認識和看法:即使在新的時代文明面前,在強大的傳統文化氛圍中,鄉民的愚昧和野蠻也無可逃避,陳腐的文化反而似古木發了新芽,甚至將原有的美破壞殆盡。茍旦式的人物在藝術創新上也許不夠,他身上有太明顯的阿Q的影子,是現代版的阿Q,又是福運和雷大空這兩個人物形象的疊合物,通過這個人物形象,作者至少說明了現代中國文明發展過程中遭遇到歷史惰力的阻礙、有何等的艱難。從中也可見賈平凹在關于文明啟蒙觀念上的執著思考和積極的藝術實踐。
進入90年代以來,賈平凹小說對現代性的思考與批判,是建立在極其豐富的歷史文化底蘊的同向反思基礎之上。
《白夜》是作家偏重于個人靈魂困境的探索的產物,《土門》與《高老莊》則是賈平凹重新回到社會——文化層面實現具有啟蒙精神向度的力作。這兩部小說分別從城鄉結合部和尚未解體的鄉村——宗法社會內部結構這兩個角度,對傳統文化與現代性之間進行雙重的批判。一方面成義和蔡老黑的俠義精神和戀土情結,是對城市現代文明的冷漠無情、自私自利的文化頑疾的反照,而另一方面,他們身上的守舊、狹隘和專制作風,在開放、進取的現代文化品格中遭到唾棄。作者正是利用兩種文化的優質的一面來反向強化各自的劣質的一面,以達到辯證批判的創作目的?!锻灵T》里的“眉子”和《高老莊》里的“蘇紅”,都是從鄉村走出來率先具有初步的現代意識的年輕女性,她們渴望通過自己在現代社會應有的權利和能力,來實現自身的價值,但是她們還是在相對傳統的農村老家遭到了無情的打擊,身心飽受侮辱,眉子甚至被逼瘋了。僅從這兩個人物身上的命運,我們便能感覺到作者要求對鄉土社會進行現代理性啟蒙的迫切性。
自《廢都》轉型之后,到《懷念狼》為止,賈平凹的啟蒙理性與傳統文化的尖銳沖突,終于在抽象的人性分析的境界當中暫時得到化合。這可以說是他身上的中國感性文化在西方現代話語的沖撞之后,所做的一個否定之否定的選擇,換句話說,現代性啟蒙思想,對于賈平凹個人的文化啟蒙已經完成了一種中國式的轉化。小說文本是創作主體精神的物質顯現。如果說賈平凹的啟蒙精神是他對自己的社會文化身份進行自我認定的客觀需要,是他作為生命個體對于現實社會和歷史的理性思考,那么,他最終將文本抽象化于境界的人性觀,是他感性藝術的經驗逐漸與理性人文關懷交融并修正后者內涵的結果。
而《秦腔》是賈平凹在新世紀以來經歷了長篇小說創作的精神和敘事的雙重試驗之后、主動向故鄉商州回歸的大作。以賈平凹的故鄉棣花街為原型,通過一個叫清風街的地方近二十年來的演變和街上蕓蕓眾生的生老病死、悲歡離合生動地表現了中國社會的歷史轉型給農村帶來的震蕩和變化。清風街首先是千年傳統的清風街,是鄉土中國文化的化身。夏家家族是中國宗法制家族文化的載體。另一方面,清風街還是當代農村在社會轉型過程中遭遇到精神和物質雙重困境的象征,它的故事表明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現代轉型之路依然要艱難地探索。通過這部小說,賈平凹以凝重之筆,又一次艱難地完成了對20世紀以來中國知識分子關于啟蒙現代性的重大思考。
(許愛珠,文學博士,現為南昌大學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