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極地小島叫spitsbergen,是尖山的意思。尖山島屬斯瓦爾巴群島,在北極圈,由挪威托管。尖山島上有個小城,叫朗伊爾(Longyearbyen)。那是地球上最北的城市。8月里,我得緣到這個小城去參加一個國際會議。
我們在奧斯陸搭上去小島的飛機,4個小時的航程。越過了海洋,最后看到了島,看到了高的山。兩山之間的小三角平地,是那座小城:朗伊爾。小城臨了大海,這里是北緯78度,極北之地。真正的“天涯海角”。它半年是“極晝”,極地的太陽全天柔和地照耀著,從不落到地平線下面去;半年又是“極夜”,整天都是黑夜。我們來的時候,正趕上極晝將盡。
在這個極地小城里住了大約不到2000人,共有20多家商店,兩家超市,一所大學(斯瓦爾巴大學),一所教堂,一所中學,一所小學,一所醫院,一個圖書館,一個博物館,一個藝術畫廊,還有一座體育館,一座室內游泳館,一份報紙,一支足球隊。這是一個完備的現代化小社區。
居民區一排排的小木屋,漆了各種顏色。門外停了大片五顏六色的摩托雪橇車。雪橇車前端是兩根短短的雪橇,后部裝有小巧的履帶。這是冬天居民主要的代步工具。過去用的都是狗橇車。現在狗橇車有點兒北京三輪的命運,成了專門招待游客的工具。
我們住在極地旅館,這是世界最北的旅館。我得到了個很舒適的小房間,設備很現代,地板采暖,裝修得一絲不茍。拐角兩面窗相接,憑窗可見到小鎮,遙望大海。若是在“極夜”,面對窗外長夜沉沉,風雪怒嚎,斟上一杯紅酒,感覺會很好。
會議的空隙里,我們在小城的四處漫步。因為有大洋暖流,氣候顯得溫潤。“極晝”期間不能說很冷。但在河灘上還得穿上棉襖。河灘上遠遠地看到只馴鹿,長著粗的大角,很好看的分叉,在低頭啃苔蘚。苔蘚呈了紅黃綠白的彩色,據說跟藏地長的苔蘚很像。小路的僻靜處竟看到只北極狐。那是只小狐貍,灰灰的一團毛茸茸,很可愛地東張西望,機警的眼睛發著亮光。挪威的會議主席Bogen博士說,人類活動破壞了它的自然生存。它是在找垃圾。遠處的大山都沒有披雪,僅沿山麓有幾條雪痕。云怪怪的,都比山低,扯成長條的云絮狀,像慵懶的手臂,虛虛地勾繞在山腰上。從夏季北京炎熱污濁的空氣里鉆出來,這里涼爽得怡人,寒冷得迷人。極圈內清澈新鮮的空氣沁人心脾,叫人刻骨銘心。大概是極地遠離了人間,才有了那樣一種永恒的寧靜,帶著隱隱的力量,讓人感受到神秘異樣的氣氛。
我們的會議在斯瓦爾巴大學開。斯瓦爾巴大學有200多名學生,來自世界20幾個國家。科系都跟研究極地、凍土、冰川有關。
大學外面停了大批學生們的自行車。車都很高級,我見有山地車,多檔的單車。同來的x先生驚呼起來,指著自行車像是見了鬼,說:這里的自行車怎么都不上鎖?我們仔細一看,果然,找不出一輛帶鎖的。這時來了個學生,騎輛車,到門口跳下來,把車隨便往旁邊一靠,進大門上課去了。于是大家大發感慨。X先生說:他侄女到清華,騎了輛捷安特上了兩把鎖,一個鐘頭回來車就沒了。清華里的小偷畢竟不俗,不做無名之事。小偷留了個條子,上寫道:別以為清華沒能人。看來,這斯瓦爾巴大學是一個“能人”都沒有。
傍晚在Radisson旅館有點兒奢華的餐廳用餐。到晚間,發現不見了公文夾。后來記起來,是在吃晚飯的時候忘在餐椅上了。我慌忙跑到餐廳,里面已空無一人。在大廳里,見服務臺小姐正忙。她背后靠墻的臺子上放著一個黑皮子的公文夾,正是我的。我指著它對小姐說:“對不起,那個公文夾是我的。”小姐看我一眼,一句不問,順手拿了皮夾子就遞還給了我。
這里的人待人誠實友好。商店里的小伙子會告訴你:“這種尺寸我們沒有。你到某某商店去看看。他們也賣這種貨,比我們品種多。可能會找到合適你的。”小伙子一臉的單純:“我告訴你怎么走。”
這個極地陽光下的小城,沒有犯罪,沒有警察,沒有交通燈,沒有交警。
X先生和我議論說,這兒人太誠實,有問題。他們已經喪失了防盜的意識。就像歐洲湖邊被人喂慣了的野鴨子,不懂得防人。成長在這兒的兒童真讓人擔憂,他們以后要是換到別的地方非吃大虧不可。
晚間接到太太自柏林的電話,說是德文網上查到那個極地島小城,有三個特點。第一是全世界最北的城市。第二,它是個Geldfresser,德文的意思是“貪吃錢的家伙”。這點我深有體會,這幾什么東西都極貴。第三是皮裘商店多。這里的皮裘商店確實全歐洲都少見。在歐洲反對使用動物皮毛的今天,這里提供鼠貍獺貂狐各種名貴皮料制品。我在這兒第一次看到海豹皮裝,毛貼了皮面垂直向下,閃著很亮很美的銀色光澤。北極光也是垂直向下的閃亮,于是海豹皮裝穿起來,亮閃閃一身的北極光,有種與眾不同的名貴豪華。那皮裝不怕水,可穿著它站在暴雨中。但我想這種店要是開在德國法國,綠色組織保護動物組織得天天來找茬子。
出房間走到旅館大廳,酒吧門半開著,里面人聲嘈雜,爆出來音樂聲歡笑聲。我好奇地打開門,里面出來個漢子,歡呼著不由分說,把我緊緊摟住,熱烈地擁抱。身上一股濃烈的酒氣,那是個挪威小伙子,但圓臉,翹鼻子,像個俄國阿廖沙。“日本人?”他問我。我搖頭:“中國人。”他一把拉住我:“好,中國人,非常地好。”他硬要我坐下:“海上你看見船了?那是我的。”他伸手去指海邊,“我爸爸已經‘咔’,”他用手在脖子上做了個橫切的動作,“死了。他留給我船,三條,”他口舌有點兒不靈,“我們捕殺鯨魚。”我說:“不可以隨便捕鯨呀。”他揮一下手:“對,不可以。我得和中國人做個朋友。這是我的名片。你記下啦?”
我知道挪威人祖先世代在北極海捕鯨魚獵海豹,還和瑞典人一樣做海盜,是大名鼎鼎的“viking”(維京)分子。但是他們現在都變得文雅了,很紳士起來。看挪威小伙兒一身的酒氣,我想起史蒂文森《金銀島》里那首著名的海盜歌兒,小時候父親給我背的:
喲嗬嗬,來瓶兒羅姆酒呀,喝呀!剩下事兒魔鬼管不了啦!
羅姆酒是燒酒,容易喝得一身酒氣。海盜們沒有羅姆酒是不行的。
應該是深夜了,我們大概因了時差,毫無倦意。于是隨便地走出來,走向海邊。
這就是極地的極晝。外面一片明亮。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響。全城都已入睡。太陽這時落到了最低點,停在海面上邊,再不下去了。一時間,紅光四射出來,越來越強。天幕一片玫瑰紅,大團輕薄的云,都扯成金紅的絲絮,向上揚起來,像一大縷一大縷凝固了的煙,那是極地陽光涅檠時燃燒的火焰。山麓在燃燒中披了明亮的光,海面上紅鱗萬點,海邊的小房子里有幾盞燈亮著,在紅光里面,燈光像是藍色的,那是綴在極地島上細小的藍寶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