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中旬的一個夜晚,月光如水,我鎖在書房內,正襟危坐,關掉電話和手機,聚精會神地在電腦上看完了今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竊聽風暴》。果然,我震撼……
這樣的氣氛顯然不是恐怖片,
但比任何恐怖片還恐怖
這是一部情節并不復雜的影片,敘述手法也簡潔而傳統,說的是民主德國國安部“斯塔西”的秘密警察魏斯樂竊聽劇作家德瑞曼的故事。影片中,沒有槍戰、沒有殺戮,沒有血腥的場面,沒有驚駭的鏡頭。但它比很多戰爭片、武打片更能讓人緊張、戰栗。

影片一開始是秘密警察魏斯樂審訊在押犯,沒有慣見的嚴刑拷打,沒有凄厲的大哭喊叫。審訊者魏斯樂的語氣也出奇地平靜,不像是在對犯人審訊,而像是在對熟人問訊。魏斯樂在劇作家德瑞曼家安裝竊聽器時,被對面的鄰家婦女窺見。魏斯樂對她說:“麥尼克太太,如果你向任何人透露半點,你就永遠再也見不到你的家人了。”語氣也絕不像恫嚇,像是在給這個婦女發個平常的通知。以后在多次出現的魏斯樂監聽的場面中,他總是面無表情地戴著一副耳機竊聽,或注視著錄像屏幕,那感覺就如同在實驗室里進行科學實驗。還有一個場面也耐人尋味,在國安部大樓的餐廳里,頭目格魯比茨聽到另一部門的青年在說民主德國最高領導人的政治笑話,這絕對是大逆不道之事。這個青年發覺后非常緊張,但格魯比茨非但沒有制止,反而鼓勵他說完,并且大笑,以至這個青年也只得跟著笑起來。這樣的氣氛顯然不是恐怖片,但比任何恐怖片還恐怖。
所有國安部的官員,包括那個文化部長,都不是惡狠狠的、氣洶洶的,都不是以猙獰的面目出現的,比如在劇院首演之后的酒會上,文化部長“彬彬有禮”、“和藹可親”,他甚至可以一邊和劇作家德瑞曼說話,一邊偷偷摸他妻子的屁股,顯得極為從容。魏斯樂在課堂上就曾對他的特工學生們說:“你們做審訊工作是在和社會主義的敵人進行斗爭,罪犯們知道他們面對的是我們的正義。”因此,他們無須對“主義”的敵人發威,無須聲色俱厲,無須暴跳如雷;他們知道只要他們一出現,就足以令人喪膽;只要說出“斯塔西”這個名稱,就立即讓人毛骨悚然。他們根本無須表面的恐懼,因為恐懼早已無處不在,深入人心。這個恐懼印刻在在押犯的臉上,埋藏在麥尼克太太的心窩,植根于說政治笑話的青年的神經末梢中,注滿在劇作家的妻子克里斯塔·瑪麗雅·西蘭的全身血液里……
該片的德文廣告上有這么一句:“在一個極權體制里絕無任何私密。”民主德國便是鐵證,它有全世界最強大的特工機構,有12萬諜報人員、1000多名電話竊聽人員和 2000多名郵件檢查員。更為恐懼的是還有龐大的17.5萬線民,因此除了特工外,被監控者很可能是監控他人的線民,監控者也往往會被另一個線民所監控。因為到處都是線民,致使當時僅有1800萬人口的民主德國,竟有1/3的人即600多萬人被建立了監控密檔!監控者在暗處,被監控者在明處,被監控者不知道究竟是誰在監控他們,除了暗藏的特工之外,或許是他們的妻子(丈夫),或許是他們的朋友和同事。監控在民主德國不但是人們的政治生活,同時也是日常生活的重要內容,成為一種潛在的但又必須奉行的生活方式。人們在這樣一個密不透風的監控網中生活,怎不恐懼!這是一種沒有任何私密、自由,每天都在提心吊膽,誰都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恐懼。這種恐懼讓人窒息,讓人瓦解,讓人精神崩潰,讓人徹底絕望。
在德國上個世紀的歷史上,希特勒的集中營制造了人類最殘酷的恐懼,民主德國“斯塔西”制造了人類最深刻的恐懼。
人有免于恐懼的自由
民主德國和聯邦德國統一之后的第五年,當時的上海人民藝術劇院在漢堡演出我的《東京的月亮》,我作為該劇的編劇隨演出團來到漢堡,并去了柏林。我在勃蘭登堡門、在柏林墻的原址盤桓甚久。柏林墻高3.5米,長約100多公里,是世界上第一堵不是用于抵御外敵,而是用來對付自己百姓的墻。它把自由擋在外面,它把人民囚禁在里面。它建立于1961年,在1989年終于被憤怒的群眾搗毀。但這28年以來,有7.5萬多民主德國的百姓因為企圖逃亡而被監禁,有800多人因為逃亡而喪生。在出售紀念品的地攤上,我買到柏林墻的幾張圖片,還買到一塊柏林墻墻體的碎片,那是一塊巴掌大的水泥塊,正面還有當時紅漆涂寫的標語筆痕,像是血跡,像是逃亡者的血跡。
逃亡者在他們企圖翻越柏林墻時,這座高大的、堅固的、綿長的、冰冷的墻體已經在他們的心中倒塌,因為從那一刻起,他們已不再順服,不再恐懼,并以自己的勇敢,以自己的尊嚴,以自己的生命來對抗它,來摧毀它,不論成功與失敗。《竊聽風暴》中的德瑞曼本來是個體制內的劇作家,他愛國,但從不反黨,他是柏林墻內的順民;當他拍案而起,開始撰寫民主德國藝術家自殺的文章,并秘密送往聯邦德國發表時,這堵墻內的劇作家在精神上已經越過了柏林墻,他同樣不再順服、不再恐懼,同樣以自己的勇敢、以自己的尊嚴、以自己的生命來對抗它、來摧毀它了。這堵墻在他心中倒塌了,已經成為碎片了。當1989年11月9日柏林墻終于開始搖晃的那一剎那,那最初的一擊,就是來自28年以來所有逃亡者們和所有德瑞曼們的合力,那是第一推動力!
德瑞曼本來不是這個體制的敵人,但這個體制硬是將他當做必須監聽的“假想敵”,而后他妻子的被迫被奸和他朋友的絕望自殺,終于使他領略了體制的非正義和恐懼,使得他這個“假想敵”變為“真正敵”。恐懼使人軟弱,也會使人堅強;恐懼使人投降,也會使人戰斗。極權體制不停地在制造恐懼,也就不停地制造著“假想敵”,最終的結果是不停地在制造這個體制的反對者和掘墓人。
《竊聽風暴》讓觀眾再次深刻地感受到免于恐懼這一自由的重要,但是,當還沒有這個自由的時候,切不可期望恩賜,那是與虎謀皮;只能像德瑞曼一樣,面對恐懼而不恐懼。極權統治者的目的就是要所有的人都對他們心懷恐懼,這樣才能牢牢掌握權力;如果人們都蔑視恐懼,都拋棄恐懼,都戰勝恐懼,那統治者的目的就一敗涂地,該恐懼的轉變為統治者自己。德瑞曼的了不起,正是以自己無畏戰勝了統治者施加給他的恐懼,于是他勇敢地越過了“柏林墻”,獲取了自由的權利!
所幸的是“1984年”早已成為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