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抗日戰爭及其以后那烽火連天的特殊歲月,我們這些來自四方的莘莘學子,能夠順利地在西南聯大和清華完成大學學業,奠定人生的基礎,是一種機遇,一種緣分,一種幸福,是終身難忘的美好回憶。而回憶似乎也是一種享受,一筆財富。下面就是我們仨的一些回憶記錄,茲貢獻出來與大家分享。
泱泱大系 名師薈萃
我們經濟系是個大系,60年前畢業時,同級同學有50多人,為全校各系之冠。名師云集,教授都是從英美留學歸來,有的早已聞名遐邇。
經濟學界一代宗師陳岱孫先生是法學院長和經濟系主任,無論學識、品德、言行方面都是我們推崇的楷模,最受尊敬。他治學嚴謹,辦事認真,貌似嚴肅而平易和藹,非常關心同學們的學習和生活,大家親切地稱他為“老板”。我們畢業前,系里曾舉辦過“慶祝陳岱孫先生執教20周年”大型晚會。陳先生講授《經濟學概論》、《財政學》和《經濟思想史》等必修專業課,從容自如,邏輯嚴謹,話語鏗鏘,引人入勝,不說一句一字廢話,筆記下來就是一本專著。他常說,經濟科學涉及面廣,關系國計民生,不僅要學好專業課程,更要博覽群書,廣泛涉獵,開闊視野,為將來發展著想。
陳為漢(以下簡稱陳):我先后選修了吳景超先生的《美蘇經濟制度比較》、費孝通先生的《中國鄉村經濟結構》、潘光旦先生的《優生學》、甘介侯先生的《西洋外交史》;旁聽了聞一多先生的《莊子》和《唐詩》、羅庸先生的《孟子》、鄭天挺和吳晗先生的《明史》、《清史》、李廣田先生的《小說》等。當時旁聽名師講課蔚然成風。聽他們講課,使我們的頭腦像一間黑屋子忽然開了一扇窗戶,一個絢麗多彩的花花世界立即呈現眼前。
許仲鈞(以下簡稱許):我是戰區流亡學生,大二期間選了華盛頓大學獎學金。可惜當時物價一日幾變。輾轉領到獎學金時,約幾個同學在金碧路冠生園吃一回廣東早茶,就所剩無幾了。
陳:徐毓栴先生講授《西洋經濟史》,見解獨到,考試也特別:出四道題,宣布說,可以全答四道題,也可只答三道、兩道甚至一道題。只要言之有理,一樣給分。有次考試有道題是:“什么時候人們視黃金如糞土?”當然答案各有不同:有的說大同世界,有的說是共產主義社會,也有的說是生活非常富裕之時,各持一端,自由表述,儼然一場辯論。
許:在清華,我們系和北大經濟系合辦過一場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優越性的辯論會。我負責計時。
戴世光先生講授《統計學》和《高級統計學》,條理分明,言簡意賅,深入淺出,易懂易記。至今我還保留了一本當時的課堂筆記。抗戰勝利后,劉大中、陶潔卿、伍啟元等一批年輕教授從海外歸來,帶來了最新的西方經濟學理念和信息。劉大中先生講授《經濟分析》、《數理經濟》,很受歡迎。我們專門去聽了微積分,后才去聽他講的課。他人也豁達,畢業前夕請全班同學到家吃飯,幾十人濟濟一堂。吃罷又進行余興節目,他唱了一段京劇《空城計》。
母校師長們大都平易近人,和同學們關系融洽。查良釗教授當過訓導長,蓄一口胡須,道貌岸然。同學們背后叫他查胡子。在一次晚會上,同學們要他出個節目。他講了個故事,從前有一個人,一生沒有長胡子,死了去問閻王爺為什么。閻王說,你臉皮厚唄!那人不服反問道,那我為什么又長眉毛?閻王說;眼瞼(淺)皮薄呀!全場哈哈大笑。他在為自己辯白嗎?顯然知道自己的外號。
自由氛圍 鍛造通材
剛進母校時,首先感到的是自由氣氛。學術思想自由,選課自由,上課不上課也自由,而學習風氣濃郁。哲學系擁有馮友蘭、金岳霖、賀麟、鄧以蟄、沈有鼎諸大家,開了各種課程,各抒己見。我們選了賀麟先生的《哲學概論》。金岳霖、王憲鈞、王遜先生各開一班《邏輯》,我們三人各在一班。賀麟先生上《哲學概論》,第一堂課一開場就說,科學分為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兩大部分,而統率這兩大部門的就是哲學(大意)。同學們立即感到哲學非同一般,被強烈吸引住了。
陳:母校特別重視教育,大一時都選派資深教授擔任基礎課教學。《大一國文》分幾個組,分別由朱自清、聞一多、羅庸、羅常培、沈從文等教授主講,又各配備教員一人當助手。我們選的是沈從文教授主講的一組。沈先生主講現代文學和教寫作。教員周定一先生按聯大自編的《大一國文讀本》講課。
也不是每篇文章都講。記得林徽因先生的《窗子以外》就沒講。周先生說,白話文就自己閱讀了。
沈先生操湖南口音,說話輕言細語,有時幾乎是低著頭喃喃自語。他教寫作沒有教材講義,根據我們的作文講解探討,極有耐心,有問必答,還時常抱一疊書來借給大家閱讀參考。
許:皮遠舉教授有句名言:“不學中國通史,不知道中國的偉大;不學西洋通史,不知道中國的落后。”《中國通史》是大一必修課,由吳晗先生和孫毓棠先生各開一班。我們選修的是孫毓棠教授的一班。
孫先生儀表堂堂,京腔京韻,大有“看今日天氣晴和,不免郊外走走”的京戲小生之態。他上課,侃侃而談,把繁復的中華五千年文明梳理得條理分明;脈絡清楚,娓娓動聽,深受同學們愛戴。
《西洋通史》是蔡維藩教授上課,蔡先生要求我們務必弄清史實來龍去脈,切忌羅列無甚關聯的一二三四,死啃。
陳:我們在茶館集體復習時,仲鈞兄學蔡先生講“賣咸(鮮)花的不能賣知(紙)花”,像極了(指歐洲行會的嚴格性)。
許:蔡先生是我江蘇同鄉長者,是他書面證明我同等學歷學籍,我才入聯大的。
大一時,學校規定文法科學生必須選修一門理科基本課程;理工科學生必須選修一門法科基本課程。我選的是李繼侗教授的《普通生物學》。中學時我就喜歡生物課,而李先生講課,從變形蟲等低等生物講到高等生物,再講到人,人又是由細胞講到組織再到器官再到軀干四肢,自成體系,使人耳目一新,仿佛自然界有秩序有規律地呈現眼前。
課外活動 各色各樣
抗戰時期,物資匱乏,昆明物價特高,學生公費難以維持用度。于是不少同學出外兼差,遍及許多行業、各個角落。據說昆明五華山上“放午炮”報時的也是聯大同學。
許:我在聯大一直在兼差,作過店員、家教、會計、保管;還在歌舞團任過前臺服務。時間較長一次是在綏靖路一家皮鞋店打工,每月薪水合一只中等價皮鞋錢。周末、節日打烊晚了,就睡在柜臺邊。后來店被盜丟了幾雙皮鞋,老板叫賠。幾個月不給工資,只管吃飯。
抗戰開始我就失學。好不容易上了大學,十分珍惜,腦際一直縈回著“今天是桃李芬芳”的《畢業歌》的歌聲和聯大校歌:“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需人杰……”。那時一心想多選修學分,以便學而有成,報效祖國。
陳:那時是學分制,學分沒讀滿不能畢業。
許:當然,當時我和同學們一樣,也聽張奚若先生講時事,聽馮友蘭先生論風流,聽老師們講革命道理,參加學運、罷課、游行,還和同學們一起泡茶館、打橋牌、看電影,時間安排緊湊,生活充實愉快。
陳:昆明有兩家很好的電影院:南屏和大光明。我們在那里看過好些歐美影壇精典作品。如音樂傳記片:寫蕭邦的《一曲難忘》、寫舒伯特的《葡萄春滿》、寫小施特勞斯的《翠堤春曉》,世界文學名著改編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奧賽羅》、《哈姆雷特》、《威尼斯商人》、《傲慢與偏見》、《紅與黑》、《簡·愛》、《蝴蝶夢》、《呼嘯山莊》等等。
許:還有二戰片《戰地鐘聲》、《魂斷藍橋》、《卡薩布蘭卡》
陳:《卡薩布蘭卡》主題歌我還會唱:“You must remember this,A kiss is just a kiss, A sigh……”。
那時進口片都是英文原聲放映,再用字幕配以簡短中文說明,據說都是聯大師生翻譯的。許多片名還是吳宓教授親自譯定,很有文采。
回到北京,增添了許多硬件設施,馬約翰教授統領的體育王國更加興旺了。體育館內外,活動越見頻繁熱火。鍛煉身體,“堅持到底,永不放棄”,“為祖國健康工作50年”的口號喊得更響亮了。音樂室組織了軍樂隊、管弦樂隊、合唱團,舉辦音樂會。各類社團:體育會、歌舞隊、劇社、壁報社、讀書會、會話班、團契,紛紛成立。清華園里生機勃勃,精彩紛呈,不少社團在聯大時就有了。1944年夏天,我參加過昆明陽宗海夏令營,就是以南開中學校友為中堅的鐵馬體育會主辦的。在溫泉村小學借宿自炊,天天游泳,十分愉快。
1946年冬天,我們的溜冰隊多次遠征燕大未名湖。
許:1946年除夕午夜,學校開車載同學們去雍和宮看喇嘛跳鬼,我去了的。
一些社團是學習型的。法文,我上的美籍教師鈕曼德先生所教的一班。他用英文講法文課,看我口語差勁,介紹去參加由他指導的Con Versa tion Club,有時就在新南院他家客廳聚會,還邀請60高齡的溫德教授和其他外籍教師與會。
我參加過國劇社,唱黑頭,同年級的不少同學也參加。李仲福學長專習程派唱腔,很有韻味;李錫玖學長擅長老生,有家學淵源。他父親李適可老伯是名票,精工余派生角,桃李滿京華。童桂慶學長在大禮堂粉墨登場,一出《賀后罵殿》博得滿堂彩。
一天,清華園出現一張大海報,說當晚大禮堂將上演美國電影《飄》,全新拷貝,請速到“四大名旦”(四位漂亮女生雅號)處訂票。一時人群蜂擁到女生宿舍靜齋,卻不見動靜。大家一頭霧水;回頭再看海報,下面醒目地寫著“四月一日”;這才恍然大悟。
后經查明,果然是為漢、繆中等人為歡慶愚人節搞的杰作。
陳:那時候,我們是在為大眾服務,讓大家開開心。我和胡節中學長在昆明文林街基督教禮拜堂受過洗。牧師就是聯大外文系教師張紹桂。他教育我們教徒要日行一善,為大眾服務。
許:我不信教,倒參加過一次團契組織的圣誕前夜報佳音。教徒們舉著蠟燭火炬,從二校門外左手馬約翰教授家開始,浩浩蕩蕩奔向新南院深處,一路高喊著:“耶穌誕生了!”虔誠專致,撼天感人。
頤和園對清華特別優待,師生免收門票,自由出入。諧趣園、蘇州街等處更是讀書論爭的好地方。1948年4月,全校師生集體步行到園內過校慶,昆明湖上隆重舉行過文法理工農五個學院師生劃船競賽。6月,我們班的畢業聚會選在17孔橋頭龍王廟,特有意義。那天還有個插曲:開完會野餐后,同學們紛紛入水游泳。十幾條好漢,包括為漢,豪情壯志,要跨湖遠征對面的排云殿。哪知他們興高采烈得勝回游時,天氣突變,雨驟風狂,天昏地暗,湖上波濤洶涌,濃霧蒸騰。好漢們不見蹤影,大家非常著急擔心。
陳:那時真是驚險,我們看不見,游不動,只在風里浪里翻滾掙扎。幸好湖底有些高地,同學們你呼我喊;互相扶持,使出渾身解數,跌跌撞撞才回到湖邊。同學們趕忙迎上,遞過毛巾汽水。但見好漢們一個個滿身泥污,狼狽不堪,不禁相視大笑不已。有人調侃說:不知主何吉兇?
畢業60年了。風風雨雨,月缺月圓,我們走過來了,十分高興。如今,母校的優良傳統得以傳承,逐漸治愈了當年調整分割清華的創傷,恢復成一所多科性的綜合大學,并且向建設世界一流大學邁進。眾多的師長和學長們在祖國建設、改革開放和民族復興的偉大事業中,不斷地作出了巨大貢獻。我們非常欣慰,十分驕傲。我們將永遠以母校清華為榮,以做一個清華人為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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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聯大校歌
萬里長征,辭卻了、五朝宮闕。暫駐足,衡山湘水,又成離別。絕徼移栽楨干質,九州遍灑黎元血。盡笳吹、弦誦在山城,情彌切。
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需人杰。便一成三戶,壯懷難折。多難殷憂新國運,動心忍性希先哲。待驅除仇寇、復神京,還燕碣。
據載,這是1980年清華大學校慶,當年校友合唱的西南聯大校歌。
1938年聯大設立委員會,有馮友蘭、聞一多、朱自清、羅庸、羅常培參加,制定校歌、校訓。6月30日,聯大常務委員會同意該委員會的建議,接受文學院院長馮友蘭教授的歌詞(調寄《滿江紅》,張清常譜曲)作為聯大校歌。(文鈔公)
作者:張尚元:四川省文史研究館館員;許仲鈞:四川省化工研究設計院譯審;陳為漢:四川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