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7月16日,聞一多登上海輪,越洋赴美。好友梁實秋說他“是在無可奈何的情形之下到美國去的,他不是不喜歡美國,他是更喜歡中國”。如此濃厚的東方情結使他在美國的身份認同常常陷入矛盾與苦痛之中。
在海上時,聞一多就在給梁實秋的信里大吐苦水,說船上的“城市生活”擾亂了他的思想,讓他大失所望。更嚴重的是,他說:“我的詩興被他們戕害到幾等于零;到了日本海峽及神戶之布引瀧等勝地,我竟沒有半句詩底贊嘆歌謳。不是到了勝地一定得作詩,但是勝地若不能引起詩興,商店工廠還能么?……”對于一個注重東方傳統神韻的中國新詩人而言,美國的工業文明勢必將扼殺其詩情。聞一多也許早就敏感地意識到這一點,因此,他對自己赴美求學之旅始終抱著排斥的態度。
8月初,聞一多抵達芝加哥。芝加哥鋼筋玻璃的城市建筑任意切割著灰色的天空,機器文明所帶來的喧囂與騷動淘空了金色的理想。可是,聞一多還在以他的個性頑強地對抗異邦的同化。他想家,惟有在那想象的往日的靜謐世界里,他才能任情感噴薄而出:
太陽啊,六龍驂駕的太陽!
省得我受這一天天底緩刑,
就把五年當一天跑完那又何妨?
太陽啊——神速的金馬——太陽!
讓我騎著你每日繞行地球一周,
也便能天天望見一次家鄉!
(《太陽吟》)
這里家的意象不局限于湖北浠水縣的家,而是擴展到整個中國。他在給友人的信中闡釋說:“不出國不知道思家的滋味,想你……當不致誤會以為我想的是狹義的‘家’,不是!我所想是中國的山川,中國的草木,中國的鳥獸,中國的屋宇——中國的人。”
身處陌生的國度,自會感到風俗習慣迥然有別。聞一多的懷鄉病促使他惦記著中國傳統節日。重陽節前一天,他約了同住的錢宗堡出游。眼前“熱欲的薔薇”,“微賤的紫羅蘭”,卻讓他想起了“四千年華胄底名花”——菊花。從雞爪菊數到白菊,詩人的情緒更見奔放,鄉愁的迷霧被熱烈的贊頌之聲沖破:
啊!詩人的花呀!我想起你,
我的心也開成頃刻之花,
燦爛的如同你一樣;
我想起你同我的家鄉,
我們的莊嚴燦爛的祖國,
我的希望之花又開得同你一樣!
……
秋風啊!習習的秋風啊!
我要贊美我祖國底花!
我要贊美我如花的祖國!
(《憶菊》)
聞一多身在美國,卻對家國的念想與贊美如此熾烈,這并非毫無緣由。他容易受刺激,情緒一上來就熱烈奔放,抵擋不住,異國游學的日子尤其如此。他贊美祖國,并毫不掩飾他對美國的厭惡。一方面,正如前文所說,城市文明與他的鄉土情懷容易產生抵牾,自始至終均與他的古典審美情趣顯得格格不入。因此,他在《孤雁》一詩中將美國比喻為“蒼鷹底領土”,而自己只是一只無處藏身的“孤雁”。另一方面,美國人普遍的民族歧視心理與作法,更讓他的自尊心大為受傷。梁實秋在《談聞一多》一書中記載,珂泉大學的畢業典禮照例都是畢業生一男一女地排成一雙一雙的縱隊走向講臺領取畢業文憑,但是該年畢業的六個中國學生卻因為沒有美國女生愿意和他們站在一起,而只能自行排成三隊走在隊列前端。梁實秋接著說:“我們心里的滋味當然不好受,但是暗中憤慨的是一多。雖然他不在畢業之列,但是他看到了這個難堪的場面,他的受了傷的心又加上一處創傷。詩人的感受是特別靈敏的,他受不得一點委屈。零星的刺激終有一天會使他爆發起來。”對祖國無條件的贊美,或許正可視為聞一多民族心理受創的一種爆發吧!
事實上,聞一多也有他的冷靜和深沉。他知道自己國家正在經受黯淡的命運,外力入侵,軍閥混戰,民生凋敝。正如一切贊美之辭均可以加之于他理想的如花的祖國,一切詛咒的話語同樣可以用來形容這個現實的國度。這也是聞一多這一代留美學生不得不面對的困境。他只能唱起挽歌,告訴自己:“這不是我的中華。”
長城啊!讓我把你也來撞倒;
你我都是贅疣,有些什么難舍?
哦,悲壯的角聲,送葬的角聲,——
畫角啊!不要哀傷,也不要詛咒!
我來自虛無,還向虛無歸去,
這墮落的假中華不是我的家。
(《長城的哀歌》)
聞一多重情感,重體驗,在異邦所受的民族輕蔑以及曾經目睹家國的腐化凋敝,均促使他行動起來,要將矛盾的家園想象統一起來,為創造一個自己贊美過的祖國而切實落力。他最終走向了國家主義,與留美的幾個志同道合的友人一起組織了“大江會”。梁實秋說,聞一多“是這一組織的中堅分子,他的熱誠維持得也最長久”。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