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蠶叢養蠶的傳說
蠶叢是遠古首代蜀王,西漢揚雄《蜀王本紀》最早著錄。[1]“蠶叢”稱號由來,自古有種種說法,普遍說他開始教民養蠶。五代前蜀杜光庭《仙傳拾遺》稱:
蠶叢氏自立王蜀,教民蠶桑,作金蠶數千頭。每歲之首,出金頭蠶,以給民一蠶,民所養之蠶必繁孳。罷,即歸蠶于王。巡境內,所止之處,民則成市。蜀人因其遺事,年年春置蠶市也。[2]
傳說蠶叢分配生產資料,在境內巡行,符合原始社會狀況;但“金頭蠶”之說代表較為進步的育種選種方式,那就超出了時代條件??墒沁@一說法也不能全盤否定,根據有兩方面:一是蜀地織錦事業發展時代很早,無疑是養蠶業繁榮的結果;二是成都在唐宋以來真有蠶市的習俗存在,有固定日期,有固定場地。因此所述經濟發展軌跡,也有合理的成分。
宋祝穆《方輿勝覽》補充說:“成都,古蠶叢之國;其民重蠶事。故一歲之中,二月望日鬻花木、蠶器,號蠶市?!薄笆裢跣Q叢氏祠,今呼為青衣神,在圣壽寺。昔蠶叢氏教人養蠶,作金蠶數十,家給一蠶。后聚而弗給,瘞之江上,為蠶墓?!?/p>
四川人說的青,實際上是黑色。民間尊蠶叢為青衣神,表明那時還沒有更多彩染,穿的是黑袍。圣壽寺就是晉代的空慧寺,唐大中元年(847)改用此名,民間稱為石犀寺、石牛寺,宋代蠶市多在此舉行,故址在今成都西勝街附近。
宋黃休復《茅亭客話》記錄的蜀中傳說也有:“蜀有蠶市。每年正月至三月,州城及屬縣循環一十五處。耆舊相傳:古蠶叢氏為蜀主,民無定居,隨蠶叢所在致市居。此其遺風也。”這里“民無定居”一語,符合遠古實況。
張光直教授引Elman Service《原始社會組織》一書,將原始社會發展階段分為4期:游團·部落·酋邦·國家?!坝螆F”是30到100人的小型地域性狩獵采集人群,流動性很大,基本上沒有定居?!安柯洹笔且慌螆F因從事農業而組織在一起,成為相互平等的較大社會,但這時還沒有貿易和市場存在?!扒醢睢笔且郧蹰L為中心,分配勞役與產品,此時有了貿易和私有財產觀念,也有了社會上不同階層。再發展到“國家”階段,則進一步構成團體的經濟分工,對內有了法律,對外有了武力。[3]按照這一說法,若蠶叢時代“民無定居,隨蠶叢所在致市居”,應該是“游團”過渡到“部落”的原始時期,可能產生養蠶技術,但不可能出現蠶市。
明曹學佺《蜀中廣記》卷六十引諸書說:
《本草》:金蠶始于蜀中,狀如蠶,金色。日食蜀錦四寸。
《(太平)寰宇記》:成都靈壽寺有青衣神祠。神,即蠶叢氏也。相傳蠶叢始教人養蠶。時家給一金蠶。后聚而弗給,瘞之江上,為蠶墓。
宋魯應龍《閑窗話異》云:金蠶,色如金,食以蜀錦。取其余糞置飲食中,毒人必死。善能致他財,使人暴富。遣之極難,雖水火兵刃不能害。多以金銀藏篋,置其中,投之路隅,人收之以去,謂之“嫁金蠶”也。
神話中的金蠶,不吃桑葉,而吃蜀錦,那它就非在蜀地生存不可。中國古代真有過這一神奇品種嗎?唐蘇鶚《杜陽雜編》說:彌羅國確實有過這種金蠶,“有桑,枝干盤屈,覆地而生,大者連延十數頃,小者蔭百畝。其上有蠶,可長四寸,其色金,其絲碧,亦謂之金蠶絲?!闭者@么說,古代確實有此類昆蟲存在過。
二、前人的研究
1976年任乃強教授撰有《蠶叢考》,征引諸書所錄揚雄《蜀王本紀》佚文。首錄《文選·蜀都賦》注:“蜀王之先,名蠶叢、柏濩、魚鳧、蒲澤、開明。是時,人萌(民)椎髻,左言,不曉文字,未有禮樂,從開明上到蠶叢,積三萬四千歲。”
其次,《藝文類聚》卷六有:“蜀王始曰蠶叢,次曰伯雍,次曰魚鳧。”
《太平御覽》卷一百六十六有:“蜀之先,稱王者有蠶叢、柏灌、魚易(鳧)、開明。是時,椎髻左衽,不曉文字,未有禮樂。自開明已上至蠶叢,凡四千歲?!?/p>
又卷八百八十八有:“蜀王之先,名蠶叢;后代名曰柏濩;后者名魚鳧。此三代各數百歲。皆神化不死,其民亦頗隨王化去?!?/p>
根據這些材料,任教授認為:“其時與中原不同俗,無文字、無禮樂,年代荒遠,連墳墓亦無有。質言之,還是原始社會的初期或中期,或說是中石器時代以前的社會。自蠶叢氏開始,乃有氏族組織。所謂王,乃后人加于其氏族首領之稱?!薄坝脷v史唯物主義觀點分析舊籍所傳關于蠶叢氏之資料,可以肯定其為原始社會最先形成一個氏族集團之首領。其至周末之時間,說三千歲,為保守數;四千歲,為近似數;估萬余歲,亦非甚夸。”[4]這些論斷非常精當。

蒙文通教授《巴蜀史的問題》指出,《華陽國志·序志》“世俗間橫有為蜀傳者,言蜀王蠶叢之間,周回三千歲”,常璩一再說“三千歲”,表明他所見的《蜀王本紀》上只寫了三千歲。《太平御覽》引作“四千歲”,或因古書上“三”、“四”原多互誤。《文選》注引文作“三萬四千歲”,“三萬”應是后來的附益;從劉歆《三統歷》起,才有三萬六千歲之說,這是歷法家之言,而非史文,可決其為后人所改。[5]
參考蒙、任二教授之說,則蠶叢建國,要比開明王朝早3000年至4000年。開明氏被秦惠王所滅,《史記·秦本紀》記在惠王后元九年,即公元前316年,故知蠶叢建國應在公元前38世紀前后。 這一點十分重要,使古蜀史有了一根時間標尺,時空皆能大致定位。對比一下傳說中的巴史,雖有廩君、后照、孟涂這些歷史線索,但究竟孰先孰后,相當模糊,難有定論。
關于“蠶叢”名號,是錄蜀語的音,還是譯蜀語的意?任教授分析說:這兩個字筆畫很繁,如果錄音,就不必寫那么多畫的字,因此應該屬于譯意?!案`疑‘蠶叢’之義,謂聚蠶于一箔飼養之,共簇作繭。”“是原始人類一大發明創造,故成為氏族專稱也。今蜀人猶稱作繭之草樹為‘簇’,語音作‘叢’之入聲。疑即蠶叢語變也?!彼J為“蜀”字就是原蠶的本稱,即今所謂野蠶。人工改良蠶種的一族先民,后來就被人稱之為“蜀”,史稱蜀山氏,亦即蠶叢氏?!拔髁晔吓渔凶娴闷浞?,轉施之于中原地區,故其子娶于蜀山氏?!笨梢娙谓淌谙嘈判Q叢族發明了養蠶技術。
關于蠶叢族的地域,任教授據《漢書·地理志》蜀郡有蠶陵縣,《后漢書·郡國志》作八陵縣;唐《元和郡縣志》言翼州“本漢蠶陵縣地”,“周天和元年,討蠶陵羌,于七頃山下置翼州?!逼涞卦诮袼膳丝h南180里的疊溪,城為1933年大地震所毀,其北有蠶陵山,見《舊唐書·地理志》翼州衛山縣。遠古牧業經濟時代,以草原為樂園,暖谷為畏途。岷江上游地區是丘低谷淺的大草原,成為當時經濟中心。蠶陵以下谷狹道險,至綿虒才略寬闊;東逾土門關,可循湔水而下,至海窩子而出山,可達郫縣。蠶叢始為蜀王,基地是在疊溪,后循江水而出。
任教授認為蠶叢族屬于氐類。氐與羌同源,羌族最先居于康、青、藏大草原,移向羌塘草原與俄洛草原?!柏怠钡淖至x,為居于低地之羌。甲骨文中“羌”字,有大量加“系”的字,實際是指氐人,“竊以為那是表示賣絲的羌人,蠶絲是羌族所居溫暖河谷才能生產的,岷江上游河谷生產得最早”。殷、周間氐人與內地交易的兩大商品,就是蠶絲與馬,故秦、漢人常以蠶與馬為同類?!盾髯印べx·蠶》“此夫身女好而頭馬首者歟?屢化而不壽者歟?”“冬伏而夏游,食桑而吐絲。”唐楊倞注:“其頭又類馬首?!吨芏Y》馬質禁原蠶者。鄭玄云:‘天文辰為馬故?!缎Q書》曰:蠶為龍精,月值大火則浴其神。是蠶與馬同氣也。”《甘石星經》房四星有天馬(天駟),《協律辨方書》謂“天馬為叢神,為掌蠶之命神?!薄短圃铝钭ⅰ分^“先蠶為天駟星?!彼?、唐時以馬明王為蠶神,其像乘白馬,額上有一縱目,應屬白馬氐類。后來蠶神稱馬頭娘,又稱青衣神。青衣、白馬皆為氐族別支。
任教授這些論證,有理有據,十分精彩,奠定了蠶叢研究的基礎。鄧少琴教授《蜀故新詮》文中有《蠶叢氏之蜀》篇,認為蠶叢氏是“蜀中古代最早之一部族”,并與黃帝所娶西陵氏之女嫘祖有關?!妒酚浖狻芬鞆V:“祖亦作姐”,而《后漢書·西羌列傳》燒當羌種有“姐羌”。姚薇元《北朝胡姓考》:“南安雷氏,本西羌累祖種,以種名為氏?!笨芍髁晔湘凶鏋榍甲濉!版小弊种芙鹞淖鳌埃ㄅB)”(嫘祖合文),“疊”應出于此字所省,蠶陵即在今茂縣疊溪?!靶Q之為物,高嶺、平原地區均能生長,印度學人霍頓1936年于喜馬拉雅山西北發現野蠶,屬二化性,認為是家蠶之變種?!笨脊殴ぷ髡咴凇吧轿魑麝幋灏l現過半個人工割裂之蠶繭,此為我國新石器時代之重要實物。”[6]見解與任教授不謀而合。
三、圖騰制度的互證
俞偉超教授《圖騰制與人類歷史起點》指出,“圖騰”一詞,始于1904年嚴復譯英人愛德華·金克斯《社會通詮》注:“圖騰者,蠻夷之徽識,用以自別其眾人余眾者也?!薄靶U夷之所以自別也,不以族姓,不以國種,亦不以部落,而以圖騰?!?963年列維·斯特勞斯《圖騰》提出新論,認為圖騰是一種隱喻,古人文化觀念反映出的好壞、強弱、允許、禁止,表現為象征物,就是圖騰。圖騰建立于原始人內心對外部世界的映象中。[7]李玄伯1948年著書認為,同一氏族的人,總有一個共同的圖騰,多為動物或植物形象。在中國上古時代,圖騰就是后來記錄下來的姓。神話傳說中的圖騰,常常個人化,成為該族的先祖。后來圖騰又被地域化,成為地方神靈。本來崇拜某一圖騰的族團,是游動性的,沒有地域性的,但在定居之后,留傳的地名,也直接用了這圖騰的名稱。所以不僅古姓,而且古地名也保留著圖騰的痕跡。今人認為邦國名稱,源于山名或水名,完全是顛倒了因果。實際上邦國名稱來自族名,而族名則源于圖騰,最為原始;山名水名不過沿用邦國名稱而來。[8]
按此理論,《說文》上就留有蠶叢族圖騰的信息:“蜀,葵中蠶也。從蟲。上‘目’象蜀頭形,中象其身蜎蜎?!对姟吩唬骸浲浾呤瘛??!彼脑?,見于《詩經·豳風·東山》“蜎蜎者蠋,蒸在桑野?!奔由舷x旁的“蠋”是后起字?!豆茏印に亍贰坝t化為蠶蠋”句,唐尹知章注:蠋“藿中蟲也?!彪m然這種蟲多在葵藿中生長,但也吃桑葉,唐陸德明《經典釋文·爾雅》:“蠋音蜀,《說文》云:桑中蟲也?!薄稜栄拧め屜x》“蠋”,晉郭璞注:“大蟲,如指,似蠶?!笨傊笆瘛钡谋玖x是野生葵藿上一種似蠶的大蟲,現在的寫法是蠋。這種蟲屬于天蛾科,蠕蟲階段色彩斑斕,一旦受到攻擊,便會蜷曲起身子,露出頭上一對眼狀的黑斑,很像毒蛇的眼睛。無論是動物或人,都害怕這種毒蛇,因此蠋這種蟲大家都不敢惹。它的外形像家蠶,但本身卻令人生畏,所以經常被哲學家當作宣講哲理的例子。安陽殷墟出土的甲骨卜辭中,有好多個“蜀”字(圖一),確實像《說文》所說,上面的“目”連著彎曲的蟲身。其所以突出那個“目”,根子就在野蠶防身之寶是一對假眼。延伸到目前的大量考古發現,都有蜀人特別夸張眼睛的表現,其中似有一種潛意識在起作用。
徐南洲先生早前說過,《山海經》中有幾代蜀王的蹤跡?!逗M獗苯洝反篚鄧鴸|的“歐絲之野,一女子跪,據樹歐絲?!彼^“歐絲”,就是吐絲,那女子明是蠶圖騰化身;“據樹”則說明那是野蠶;蠶神為女像,《荀子》賦中便已交代,當時屬于母系氏族制社會,女子每每成為公眾人物;稱“野”,應指平原。其下文是顓頊所葬的務隅之山,山即《海內東經》、《水經》漢水所出的鮒魚之山,與蜀相近。
蠶叢和蜀皆與野蠶有關,顯然是圖騰制度的反映。既然此族以野蠶為圖騰,就不能不想到利用蠶的吐絲功能。在開明時代,蜀人已有刻在器物上的圖像文字,有許多刻畫著蠶文。如20世紀50年代巴縣冬筍壩出土的斧、戈、劍上,就刻有蠶的圖像,或吐絲,或產子。后來新津飛機壩出土編鐘,編號甲的鐘上,也有左右對稱兩條吐絲的蠶。1976年成都交通巷發現的銅戈,上面刻有精細的產子蠶文。廣元寶輪院出土的銅方印上,有4個字,其中左下方那個,很像是兩條并列的蠶(均見圖二)。這些蠶的圖像文字,究竟是不是指蠶叢?無法確定。但古蜀人在成都平原上開始養蠶、取絲,由此則可證實;表明前引任教授等的論證,確有道理。
1998年,蒲江鶴山鎮飛龍村戰國船棺墓中出土魚形銅印,所刻印文右上方是一條魚和一條吐絲的蠶(圖三),使人很自然地想到魚鳧和蠶叢的圖騰。四川大學博物館早期收藏過一件戰國時期錞于,上面有11個巴蜀文字。此器原存于萬縣某寺廟中,可能即在當地出土;成都也收購到另一件同樣文字的器物,現藏于重慶博物館。整體上看,這錞于上的文字,似乎是一篇古蜀史跡簡述。其中左上方蜀人頭像的右邊,有個符號化程度很高的文字,仔細觀察便能夠發現,那是一條蠶臥在草墊上;與之相對的右下方,有條魚與一個符號化的字為伴(圖四)。這與魚形銅印印文異曲同工。這充分說明蜀人心目中的蠶叢先祖,圖像以蠶為代表。不妨推測,“蠶叢”名號中,“蠶”以漢字表其意;而“叢”則是蜀語的譯音;漢字“蠶”這個音,說不定還是根據蜀語“叢”演化而來。難怪后來開明氏成為蜀王,自稱“叢帝”。如果筆者這一推測不誤,則好幾代蜀王的稱呼都可以這樣理解:頭一個字表意,第二個字表音。比如魚鳧,魚是詞義,表明此族圖騰是魚,而蜀語稱魚則作“鳧”音。今人把魚鳧圖騰解說成魚老鴰(捕魚的鸕鶿),恐怕有些誤會了。
四、岷江上游羌區尋證
任教授等沒有引用過的蠶叢史料,還有宋章樵為漢揚雄《蜀都賦》作注時所引《先蜀記》:“蠶叢始居岷山石室中?!闭伦⑦€引《后漢書·西南夷列傳》“眾皆依山居止,累石為室,高者至十余丈,為邛籠。”按《后漢書》此段所記為冉駹夷,漢武帝時劃屬汶山郡,即今阿壩州地。用片石壘砌稱“邛籠”的碉樓,至今仍可修建,成為羌區一大奇觀。蒙默教授告訴筆者,他曾考慮蠶叢與冉駹有音轉關系,疑冉駹族為蠶叢之裔,此論很有道理。與此相應的材料還有西漢揚雄《蜀都賦》:“王基既彝,蜀侯尚叢。并石石棲,岓岑倚從?!币舱f蠶叢時代棲于石室,依靠出產石料的山嶺。岷江上游多變質巖,巖層作薄板狀,俗稱板巖,開出石板規格適于建房。
晉常璩《華陽國志·蜀志》說:“有蜀侯蠶叢,其目縱。始稱王。死,作石棺、石槨,國人從之。故俗以石棺槨為縱目人冢也?!庇脦r板搭造石棺,比較容易。目前阿壩州發現石棺葬遺址也多,但時代卻并不早。蠶叢時是否真有此俗?似應存疑。
關于“縱目”問題,民俗、民族學家做了不少工作,查出氐族獵神額上有豎眼,世傳為岷江二郎神;涼山彝族史詩《梅葛》稱:天地開辟時有直眼人“學博若”;云南麗江納西族《人類遷徙記》中,也講到遠古天女為直眼人;甘肅隴南地區所傳直眼人“立立子”,看東西眼睛豎起來,由于眉毛遮不住雨水,后來就絕了種。看來縱目人是西部傳說中相當普遍的內容,不限于蠶叢一族。
最有研究價值的是近年林向教授在岷江上游羌區收集到《羌戈大戰》史詩。相傳羌人未到今阿壩州以前,遠古有戈基人(又作呷爾布、嘎爾補、嘎詩堵,簡稱戈人、葛人、歌人、嘎人)居住此地。他們矮而壯,齒大如指,頭發粗黑,頸子很短;眉骨拱起,縱目不能仰視,仰視則須埋頭。他們采果實,飲雨露,住巖洞,吃肉而不畜牧。戈人有尾巴,尾一干即知死期將至,便用石板作洞,稱“戈基嘎補”(俗稱矮子墳、徭洞子),預置一罐水、一罐糧,鉆進去等死。[9]戈人這些特點,與《華陽國志》所述蠶叢縱目和石棺葬(縱目人冢)基本一致。
《羌戈大戰》有不同版本,一說羌人原住甘青大草原,因北方魔兵入侵,逃到松潘境內熱補草原。那時戈人住在茂縣日補壩,善于治水,務農、種糧、養豬,比較富裕(諺云“發財如葛”)。羌酋智改巴想向戈酋格波學犁田,但戈人不干;向戈人借糧倒是借了,卻老是催著還。日久發生沖突,互相械斗。羌人本不是對手,但受天神幾波爾勒的啟示,用白石為武器,終于把戈人趕到常年落雪的地方去,而羌人則住進了常年落雨的地方。史詩并不諱言,戈人是岷山土著,而羌人是入侵者。林教授認為,戈人可能是氐人南下的一支,氐人“乃蟲之類而處中國”,遠古蠶叢亦以蟲(蠶、蜀)為族徽,與羌人羊種不同,故戈人似即蠶叢氏。
五、營盤山考古發現
2000年下半年,成都市考古工作者在松潘、黑水、茂縣、汶川、理縣境內全面調查的基礎上,對營盤山遺址進行科學試掘,取得了重要成果。
營盤山遺址位于茂縣鳳儀鎮西南2.5公里、岷江東岸二級臺地上,高出江面約120米;遺址西、北、東北三面皆為岷江環繞,東臨深谷,南北長約1公里,東西寬在200米以內。過去曾清理出10座石棺葬(時代不早于戰國)。此次出土大量陶片和磨制石器。其中占陶片總數5%的彩陶,均為黑彩,器形有盆、缽、罐、瓶等,紋飾豐富,為成都平原考古中所未有。其他為夾砂陶、泥質陶、黑皮陶等,泥質陶火候較高。器形以平底、小平底器為主,包括侈口罐、深腹罐、高領罐、盆、甕、碗、缽、帶流器等。一般陶器紋飾以粗細繩紋為主,流行繩紋花邊口沿裝飾。磨制石器體形較小,有斧、錛、鑿等。從出土的一批石球(彈丸)和陶球得知,那是當時狩獵的重要工具。發現小型房屋遺址,均為木骨泥墻結構。研究者根據彩陶圖案及器形與秦安大地灣遺址四期遺存相似,推斷其年代上限當距今5500年左右;同時又與馬家窯類型遺存相似,推測其年代下限當為距今5000年。研究者認為,這是一種具有本土因素又吸收了外來文化的地方文化類型,故命名為“營盤山文化”[10]。
從時空兩方面看來,營盤山遺址年代與地理位置,均與《蜀王本紀》所記蠶叢傳說完全吻合。只是石棺葬年代較晚,故石棺葬俗并非蠶叢當時習俗,而要晚近一些。當時人文方面的進步因素,可從出土的13件玉鐲磨制得相當精細得知;另有一件穿有雙孔的玉刀,刃長8厘米,做工也很考究??脊懦尸F出的蠶叢王國,社會比較開放,善于接納外地優秀文化,已經科學地用火,精心地制陶;雖然那時蜀人仍主要以彈弓拋丸來狩獵鳥獸,但生活情趣已大為提高,一件捏塑人面像已足以說明問題。陶壺陶瓶彩畫得相當美觀,還制造出帶流器具;罐口常常做出特別的裝飾。婦女們梳發插有骨簪,手腕上戴有玉鐲,經常紡線縫衣。居住的房子也并不差,紅燒土的地坪可以避濕。至于那時是否養蠶,考古遺物中卻沒有找到堅實證據。總之,客觀事物說明,古蜀歷史上最古老的蠶叢王朝,并非虛構。
近年白龍江流域大李家坪新石器時代考古發現,其中一、二期文化遺存比營盤山更早,屬于仰韶文化半坡類型;而三、四期文化遺存則與營盤山時代相近,文化因素相似。四川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址中,嘉陵江東岸廣元中子鋪是較早的一處,碳14測年數據為距今6730~5730年。在其南、西的鄧家坪、張家坡遺址,亦有距今5405~3995年的測年數據。[11]這些遺址與營盤山遺址年代相近,文化因素亦有相同之處,如出土的石器,都有著磨光、實用、小型化的共性;陶器一般帶有原始性,器物口沿多有花邊、鋸齒等裝飾風格。這意味著蠶叢族未在岷江上游建國之前,很可能游動于嘉陵江流域。從廣元向西,有涪江流域的綿陽邊堆山遺址,存在距今4775~3760年的測年數據。再向西,三星堆遺址第一期文化遺存距今4740~4075年,比邊堆山略晚。最近岷江兩岸發現許多4500年前的古城址,具代表性的“寶墩文化”,時代比三星堆第一期還早。這些考古發現,顯示出蠶叢時代營盤山先民遷入平原的跡象。王仁湘等認為,三星堆第一期文化與廣元幾處遺址,明顯是一脈相承的;其中陶器的好些特征,在中子鋪等地遺存中也能找到相同或相似之處。這表明接近7000年前,蜀人首先從嘉陵江流域西遷;然后到達岷江和沱江、涪江流域。
蠶叢地域在岷江上游,依據主要是蠶陵一名。宋羅泌《路史·國名紀》:“蠶:蠶叢氏國。今彭之導江有蠶厓;而漢之蠶陵縣,在翼之翼水縣,西有蠶陵山?!钡堵肥贰で凹o·蜀山氏》:“蠶叢縱目,王瞿上?!绷_蘋注:“瞿上城在今雙流縣南十八里。縣北有瞿上鄉?!毙Q叢有都邑在成都平原,可能是后期的事。不過,唐《史記·三代世表·正義》引《譜記》:“周衰,先稱王者蠶叢。國破,子孫居姚、巂等處。”漢元帝時博士褚少孫《補史記》說:“蜀王,黃帝后世也,至今在漢西南五千里,常來朝降,輸獻于漢?!苯袼拇ㄎ鞑?、云南大姚一帶,距長安正有五千里之遙。
六、簡單的結語
綜合上述,大概蠶叢氏發跡于岷江上游今羌區,其族與古氐羌有關。首代蠶叢王開始聚合部落,以“蜀”為圖騰,建立酋邦,時在公元前38世紀前后。當時主要經濟手段仍為采集狩獵,工具多為石器,建筑石板砌的碉樓;進而在溫暖河谷中試務農桑。后逐漸移向平原,開展養蠶業,倡導集市交易,奠定后來蠶市習俗。歷時數百年后,因受外來入侵,遂向西南遷徙,其故地由柏灌氏所居,繼續使用“蜀”的徽記。傳說中的蠶叢縱目,習用石棺葬,是否為遠古蠶叢氏之俗,尚須存疑;但肯定是氐類戈基人之俗,有羌族史詩為證。
注釋:
[l]徐中舒《論蜀王本紀成書年代及其作者》指出,《蜀王本紀》傳為揚雄所作,而不見于《漢書·藝文志》。《隋書》及新舊《唐書》始著錄于地理類。從內容、文體、書目、著錄等方面看,不是揚雄作品?!稘h書·揚雄傳》也沒有此書?;缸T、劉歆同時,他們也未提此書。此書作者應是蜀漢時代的譙周。按徐教授此論多用默證,并無堅實依據。此書南宋以后亡佚,在前所有類書的引文皆稱揚雄所作,并無二辭。
[2]宋·高承:《事物紀原》引。
[3]參見張光直:《青銅揮麈》,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年。
[4]任乃強:《華陽國志校補圖注》219~22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5]參見蒙文通:《古族甄微》209~215頁,巴蜀書社,1993年。
[6]鄧少琴:《巴蜀史跡探索》,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
[7]參見俞偉超:《古史的考古學探索》,文物出版社,2002年。
[8]參見李玄伯:《中國古代社會新研》,開明書店(上海),1948年。
[9]參見林向:《羌戈大戰的歷史分析》,《巴蜀文化新論》228~246頁,成都出版社,1995年。
[10]參見成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等:《四川茂縣營盤山遺址試掘報告》,《成都考古發現·2000》,科學出版社,2002年。
[11]參見王仁湘、葉茂林:《四川盆地北緣新石器時代考古新收獲》,《三星堆與巴蜀文化》,巴蜀書社,1993年。
作者: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都)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