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立自由的王國

讀過謝志強的第九本小小說集《會唱歌的果實》，我一直想著要為這本書寫點什么，但幾個月來，雖然腦袋里經常會浮現出書中的一些意象和細節，但真要坐下來寫時，卻又發現它們轉瞬即逝，迅速離我遠去了。

說起來，原因很簡單，這是因為謝志強的作品超出了我的閱讀范圍和理解能力。我無法對他的小說做到總體上的把握，甚至連局部片面的把握，感覺也有一定的難度。我只得承認，我大概永遠也無法走近謝志強小小說的核心和本質，只能懷著敬畏之心，保持一種仰望的姿態了。但我又固執地想，作為一個讀者，說一點自己淺顯的讀后感，或許還可以吧！這樣一想時，我就有些無知者無畏的放松了。

飛翔和控制

飛翔

或許是作者的有意安排吧，在《會唱歌的果實》第一輯中，我就遇到了一群飛翔著的精靈。這群揮舞著飛天彩袖的自由意象，在我以往對小小說的認識中，推開了一扇新的窗子———一扇可以仰望天空的窗子。透過這扇窗子，我看到過去熟悉的世界，在一瞬間發生了驚人的變化，而原本沉重的話題，也插上了一對輕盈的翅膀。

這樣說來，我更愿意把開篇之作———《城市的鳥》，看成一種有意安排好的象征，一種與謝志強小小說主張有關的象征。“鳥”和“飛行”從一開始就讓人感受到了飛翔的奇妙，并且昭示出了飛翔所能抵達的距離。城市里的交通堵塞，原本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據說，在我們的首都北京，有時候坐出租車比走路還要慢。）描寫揭示此類主題的小小說作品也非常之多，但因為有了異化和飛行的意象，《城市的鳥》將揭示推舉到了一種極致。

我更大膽地想，這篇《城市的鳥》，也許可以讀作謝志強對創作理念的一種闡述———亦即：當我們用行走的方式，在小小說寫作的道路上遇到堵塞時，不妨生出一對翅膀，采用一種飛翔的姿態。此時，也許我們就會發現，飛翔，不是一種變形的行走，它同時還能帶來一片遼闊的天空。當我們飛行在云朵中時，也同時擁有了一個觀察世界的全新高度和角度。

飛翔起來的小小說，讓一個老人的懷念具有了超現實的力量，他的懷念穿越了時間和空間，讓昔日重來到人們的面前（《懷念的力量》）；讓木偶擺脫了趙班主的控制，并且最終控制了趙班主（《牽線木偶》）飛翔起來的小小說，也讓一截拇指最后驅逐了它的主人（《拇指小人》）；讓那個象征貪欲的“小人兒”，有了和主人面對面交談的機會（《小人兒》）。在《會唱歌的果實》第一輯“江南奇事”中，我讀到的基本上都是“飛翔”起來的小小說，它們奇特、新穎、甚至帶有一份詭異，也同時變換著迷人的光暈，給閱讀帶來了與眾不同的體驗和沖擊。

耐人尋味的是，通過“飛翔”的形式來傳達的主題，并非是自由，而是“控制”。

控制

我曾經多次在謝志強的文章中讀到“控制”一詞，私下里也不止一次地向他請教過“控制”的含義。就我的理解，“控制”最終將要歸結到的仍然是哲學里的永恒主題———物質和精神的關系。我們看到，在“物質”的跑道上，“精神”像一架飛機，起跑、升空、飛翔、穿越云朵，自由地翱翔在藍天白云之間，但它最終的落點仍然還是堅實的陸地———飛翔的最終目的還是抵達。

這樣，我們看到，人控制木偶的同時，木偶也在控制著人（《牽線木偶》）；人擁有自己的拇指時，拇指也反過來制約著人（《拇指小人》）；人狂熱地愛著書時，書里的人物也能走出來，完成一次刺殺（《小鎮奇遇》）；被人操縱的機器們，也紛紛鬧起了獨立（《機器獨立》）；就連自己的腿，也可以擺脫身體，逃得無影無蹤。

說起來也許有些無奈，在現實生活中，我們的“精神”時時刻刻受到“物質”的制約和控制。但反過來看，“物質”控制“精神”的同時，“精神”也在控制著“物質”———“飛機”在空中做出的優美動作，和它劃出的那道屬于自己的弧線，不也讓人感受到了一種輕盈的美麗嗎？這樣看來，飛翔與控制原本就是密不可分的兩個詞，是一對孿生兄弟。在《牽線木偶》中，這種控制與反控制，闡述得淋漓盡致。我們看到，原本控制著木偶的趙班主，最后竟然讓自己手中的木偶控制了一把。但也就是在木偶控制人的同時，這篇小說已經離開地面飛翔了起來———飛翔和控制的關系，也許正是人們經常說到的，小說的形式和內容的關系。

在第一輯“江南奇事”中，“控制”這個沉重的主題，通過“飛翔”的形式得到了充分的表達和闡述，沉重的主題與輕盈的形式完美地結合在了一起。這是否就是他在《謝志強訪談錄》里提到的：用“輕”抵達了“重”的最佳注腳呢？這是否就是卡爾維諾在《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里提到的那種“輕盈”呢？

在自然和社會之間徘徊

我覺得，本書的三輯小小說，第一輯“江南奇事”的姿態是飛翔，第三輯“水鄉印象”的姿態是行走。而第二輯“綠洲記憶”的姿態，則是介于二者之間，亦飛亦走。或者換個角度說，第一輯描述的是自然的天空，第三輯描述的是現實的社會，第二輯則是在自然和社會之間徘徊。從我的閱讀習慣來講，更偏愛第二輯里的作品。

自然

自然不僅僅是指單純的自然界，它還包括人類一種本能的情感，例如擁抱的權利（《擁抱和權利》），包括千萬年積淀的厚重歷史（《王國的歷史》）、包括鳥的歌唱（《會唱歌的果實》）、包括人類美好的想象（《大名鼎鼎的越獄犯哈雷》）、甚至還包括整個人類自身等等，從根本上講也就是不受干預的純粹物質世界。這個世界是剝離開精神的單純世界，在這里一切生物都是和諧統一的，平等的，在這個世界里大樹傳遞著沙漠的聲音，瓜兒們傾聽著鳥兒們的歌唱（《會唱歌的果實》），人類插上了想象的翅膀，萬事萬物按照自然的秩序和平快樂地生活著。但這種自然只是一種美好的愿望，近似于烏托邦般的夢想，社會干預不可避免地出現了。

社會

這個社會也不是單純的人類社會。它的涵蓋面也相當的廣。比如權力的強迫、比如暴風雨的侵襲、比如牢獄的禁錮（《大名鼎鼎的越獄犯哈雷》）、或者是擁抱造成的意外（《擁抱和權利》）、比如一種虛榮的心理，甚至是一切束縛自然的法律和法規等等。從根本上講，就是一個紀律森嚴的精神世界。在這個世界里，精神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物質，改變著物質的秩序和規律。于是我們看到一棵大樹被無情地砍倒了，將軍被剝奪了擁抱的權利，鳥兒們在暴風雨下失去了歌唱的自由，哈雷在監獄的墻壁包圍中失去了想象的能力。

謝志強站在自然與社會之間所描述的正是社會對自然干預的一個個畫面。

在第二輯里，有一篇小說讓我格外震驚，它逼真地描繪出了“社會”對“自然”的壓迫以及“自然”的反抗。這篇小說的名字叫《西瓜》。從根本上說，《西瓜》里講述的故事，或許并不新奇，有很多文學作品，都曾經對那段特定的年代進行過描述。但《西瓜》里渴望自由的那個意象，卻讓我永遠無法忘懷。我吃驚地看到，對自由的渴望竟然能夠讓一位身陷囹圄的人變成一只西瓜，伸出瓜藤，頑強地越過隔絕的鐵窗，走到自由的天地之中。這篇小說把創作中飛翔與行走的關系交待得也最為透徹。小說一開始是在行走，然后越走越快，直至奔跑，最后離開地面，騰空而起，實現了飛翔。而正是最終的飛翔，讓小說有了無法言說的力量。以自由為表象的自然屬性，在特定的社會環境中，伸展出了它頑強的枝蔓。

在小小說《會唱歌的果實》中，自然與社會的關系得到了生動的體現，謝志強用站在社會和自然之間的一個人———“我”作為傳聲筒，實現了對自然和社會的喊話，也完成了對兩者關系的思考和表達。傾聽果實歌唱的同時，我們也感受到自然所具有的生命，和它對社會包容化解的偉大力量。在另一篇小說《小黑驢》中，那位被社會隔絕排斥，被迫蜷縮在自己的天地中的畫家，通過一頭神奇的毛驢，完成了自然與社會之間的溝通和傳遞。此時的毛驢不再僅僅是習慣上的那種大耳朵動物，它更像一根紐帶，一條通道，讓畫家有了與外界連接的可能。

讀謝志強的小說時，我一直在想這么一個問題：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包含著社會和自然的兩個方面，社會的因素起主導作用，就會急功近利、爾虞我詐；自然的因素起主導作用，也會偏頗為不思進取、碌碌無為，就如道家的出世。如何在兩者間尋找到一種平衡與和諧是人生中的一個首要的大問題。自然與社會的關系，從根本上講也是一種控制。或許，在寫作上，如果達到了自然與社會的和諧統一，也便找到了建立自由王國的堅實基礎。

建立自由的王國

讀過《會唱歌的果實》這本小小說集后，我想，或許寫作也正是對精神上的自由進行追尋的一個過程吧！在不停的摸索和改變中，我們都在竭力找到一種方式，一條通道，走向心目中自由的國度。謝志強找到的方式便是飛翔，他用飛翔的方式，表達了自己對人生、社會的整體而深刻的思考，用飛翔的方式，在歷史和現實之間，在自然和社會之間穿插行走，并且帶給我們一個又一個奇異的意象。這些奇異的意象正如一塊磚、一片瓦、一根木頭、一個造型奇特的飛檐、一扇別致的拱門，一天天、一年年，慢慢地積累組合起來，突然有一天，謝志強淡淡地微笑著告訴我們，看看吧，它們已經成了一座座宮殿并且連成了一個王國。這時候，我們驚異地看到，一個屬于謝志強的王國，一個自由的國度，已經神奇地建立在了我們的面前。而面對我們驚訝的表情，坐在國王寶座上的謝志強先生，卻深深吸一口煙，微笑著搖搖頭說：“這不算什么呀，路還長著呢，別急，還是慢慢寫吧！”

【責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