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有故居,故居者,乃生于斯、長于斯、源于斯,與本人有切割不斷維系的住處也。當然,名人與常人的故居在人文意義上有所區(qū)別。l979年平反昭雪時定性為“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化戰(zhàn)士”的巴人先生,與他故居的關系猶為密切。因為別的名人如魯迅、巴金、茅盾等,雖然“生于斯、長于斯、源于斯、”卻歿在別的地方。而巴人的最后一年零六個月的余生也是在他的故居大堰村里渡過,真正達到了“樹高千丈,葉落歸根”的民俗心理至高點。所以這里更充滿靈動和遐想、凝重與坎坷,令人感慨萬千,流連忘返。
巴人的故居在奉化江西南端的大堰村。一排木結構樓房,兩間一弄門面,樓上樓下四間,實用面積120平方米左右。那是巴人與發(fā)妻張福娥結親前,他父親王景舒用種植罌粟及出售竹木等土產(chǎn)所得的收入專門為他營造的新居,至今已有90年歷史。l970年3月,巴人從北京被遣返回鄉(xiāng)管制時,這幢房子已經(jīng)非常破舊。因為多年來只有他的第—任妻子張福娥一人守孤燈,伴冷月,她沒有心思也沒有余錢修繕,地板、板壁、樓梯都霉變蟲蛀,行走起來咯吱咯吱的,頗有如履薄冰之慮。直到21世紀初,寧波市有關方面出資、大堰鎮(zhèn)政府監(jiān)督,進行了一次大修葺,才使舊屋生輝,門庭堅實。巴人的一些遺稿、著作、日用品、家具等得以在故居內(nèi)較好的陳列和保護。
故居的樓上兩間是夫妻倆的臥室和起居室,臥室里還保存著雙口櫥柜,七彎棕床。那張床做工考究,字畫精細,床楣兩邊有一副對聯(lián)煽情而不乏風雅:
“和風致成如意事;細雨潤出吉祥花?!?/p>
他倆原是姑表親,新娘端莊嫻靜,貌美如花,且嫁妝頗豐,小夫妻也曾有過相敬如賓,魚水相得的美好日子,只是因為巴人參加了革命,數(shù)月乃至數(shù)年不歸,令少婦漸生怨懟,頗有微詞,倆人的感情也慢慢地生分了。1953年,巴人給了她三仟元人民幣同她離了婚,可是她一直守著這所房子,不想另組家庭,仿佛冥冥中注定她將照顧丈夫的劫后余生。果然,十幾年之后,“文革”開始,巴人被“造反派”打成反革命,患嚴重精神分裂癥,大小便失禁,在北京寓所連續(xù)昏迷數(shù)小時而無人問津。在上海的兒子王克平雖有心收留卻沒有寬余的房子可以安置病人,就在巴人生命垂危而無所去從的危難之際,發(fā)妻張福娥動了舊情,她寫信請巴人到故鄉(xiāng)安頓。她還為前夫新做了兩條暖暖和和的棉被,請大伯王伯庸的兒媳婦侍侯他的起居飲食。
在故鄉(xiāng)親人的精心照料下,巴人的病情漸漸好轉,在病中,他念念不忘的只有兩個字:還債。還人民大眾的債!他知道自己的時日不多,而他接手的印尼歷史研究還沒有完成,他想盡量做得好一點,所以身體一有力氣,他就坐起來伏案疾書。巴人用他的心血,滋潤了行將枯竭的史海一角———印度尼西亞近代史。因為他曾經(jīng)在印度尼西亞流亡八年,坐過一年多外國殖民主義者的監(jiān)獄,建國初期又被共和國政府派到印尼做過第一任駐印尼大使,所以組織上分配他從事印尼歷史研究工作。盡管研究歷史不是巴人的專長,但“遵命”慣了的他還是全身心扎了進去。被關“牛棚”之后,資料被攪得七零八落,令他十分痛心。他在北京極度病危時寫下遺囑,其中第6條是這樣的:
“遺憾的是,不能完成我希望搞的《印尼歷史》,也是對人民欠下的一筆債?!?/p>
同時,還在給兒子王克平(與第二位夫人王洛華所生)的信上說:
“我的身體是年紀到家了。夾在三種矛盾之中:健康情況與工作的矛盾,健康工作與未定案的相互矛盾。對我政治上說,定案是矛盾主要的一面,而我現(xiàn)在,則只有抓住工作。為了工作,健康也顧不得了……為了工作而倒下去,我也心甘情愿。只是完成不了(指《印尼歷史》)仍然還不了人民的欠債而已?!?/p>
他怕十年心血毀于一旦,所以病中遣返回鄉(xiāng)時什么都沒帶,只請求組織上允許他隨身攜帶一麻袋已被糟蹋得亂七八糟的《印度尼西亞歷史》手稿。
故鄉(xiāng)和親情撫平了巴人肉體和精神上的創(chuàng)傷,為他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著書環(huán)境,巴人終于在他的故居里完成了這部長篇史著的最后修正審定工作。樓下西邊的一間便是巴人在最后日子里為文化事業(yè)嘔心瀝血的地方。
研究一個國家的歷史,需要大量的參考資料,而所有的參考資料都在北京外交部里,巴人只能憑超乎尋常的記憶和毅力在茫茫史海里撲騰掙扎。
這部史著出版后,在史學界引起很大的轟動,說這部史書是目前世界上看到的有關印尼的一部最全面,最宏大,最詳實的歷史巨著。
巴人背著十字架,拖著病體在忘我地工作,由于腦子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所以時常寫了扯扯了寫,苦不堪言。曾經(jīng)是鄉(xiāng)鎮(zhèn)主要領導,同樣因政治株連接受“造反派”審查的王仲隅之子王夢林看了心疼,勸他說:
“三叔,您動筆桿受的罪還少嗎?現(xiàn)在回老家了,休息休息吧?!?/p>
巴人苦笑著回答:“我的腦子不靈了,趁現(xiàn)在還清醒,就得抓緊時間,別的能丟,這支筆可不能丟,只可惜我已不可能在活著時完成這部書稿了?!?/p>
巴人一生,從來都是對己嚴,待人寬,有一副天生的忠肝義膽。雖然蒙冤受屈卻什么也不說,默默地期待著某些人的良心發(fā)現(xiàn)。
巴人出生于清光緒27年,換算公歷為1901年10月19日。仿佛是他在娘肚子里時對現(xiàn)實世界想象得太美好了,所以一出生就感到格格不入,以悶聲勿響絕食作為抗議,家人以為這個孩子已經(jīng)死了,第四天放在后門腳盆里,請村里專門從事喪葬事宜的墮民拿到后山去埋掉。也是這孩子命不該絕,正當那墮民挾著裝死小孩的筐子跨過尚書第正門時,他“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父親王景舒怕這孩子養(yǎng)不大,便在孩子的小名“朝倫”后面扣了個昵稱———和尚。以此告知鬼神,這孩子已經(jīng)不是紅塵中人,以后不要去騷擾他。
少年朝倫和尚的生活還算優(yōu)越,八虛歲在本村務本小學拜孔夫子上學,本可以按照“耕讀為本,尚義傳家”的家訓繼續(xù)讀書,可是到了十五歲他父親去世了,寡母張氏沒有財力供他上學,希望小兒子去做學徒。二哥覺得弟弟是讀書的料,不能埋沒的,所以借了別人名字讓他參加在寧波的浙江第四師范的入學考試并且接到了入學通知。母親還是不同意,僵持了二個月,看到小兒子瘦長單薄的身子委實不是干力氣活的料,便收拾了幾件舊衣服用舊藤箱裝著,送他離開獅子閶門,沿著縣江源西岸橫山道,直奔寧波。
17歲那年,由母親作主,巴人與長自己三歲的表姐張福娥成親。獅子閶門著實熱鬧了好一陣子,門內(nèi)還多了兩個聰明活潑的小女孩———夢惠和亞莉。
“五四”愛國運動沖破了獅子閶門內(nèi)巴人小家的寧靜。他就像一頭覺醒了的睡獅,向著外面的世界奔去。1919年5月,巴人作為寧波學生反帝反封建指揮中心———學生聯(lián)合會的秘書長,參加了聲勢浩大的示威游行,他的熱情與才能令浙江第四師范的師生們刮目相看。
爾后是為勞苦大眾搖旗吶喊、參加中國共產(chǎn)黨、忘我地工作學習、頻頻地坐牢出獄、不斷地流浪流浪、出生入死……大堰村漸漸成了他遙遠的后方和長長的背影。直至1953年,功成名就的他才重新踏進獅子閶門。那次他來探望93歲高齡的老母,此前他已經(jīng)有20多年與家人隔絕音訊了,當時任大堰鄉(xiāng)鄉(xiāng)長的王仲隅之子王夢林去向老人家報喜:
“阿娘喂,三叔回來了!”
耳不聾,眼不花的她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顫聲問夢林:
“他還沒有死嗎?”。
一句蒼涼的大實話,道出了人間最徹骨的思念和親情。
獅子閶門里的人也大多不認得巴人了,他們見這位大人物身后跟著雄糾糾、氣昂昂的警衛(wèi)人員,還有許多公安人員簇擁著,連正眼也不敢看他了,又不能隨便打聽,再加上他的長相和氣質很有些像家喻戶曉的毛澤東主席,所以連山一帶盛傳著“毛主席來到獅子閶門了”的小道消息。
只是這位大人物太率真了,就像一頭不諳人情世故的獅子,他又成了一些別有用心的獵手們的眾矢之的。他不斷地被批判,做檢查,最后被打成“叛徒、特務、走資派”、“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直至精神分裂。他被隔離審查到心臟病、肝硬化及神經(jīng)官能癥并發(fā),生命垂危,才遣回老家嚴加“管制”。
但是獅子永遠是堅韌的象征,他受傷后不是大喊大叫,狂奔亂跳,而是默默地在自己的窩里舔干血跡,忍受煎熬。他自題道:“忘老忘病工作,力求自強不息,斬斷資產(chǎn)根子,猶如壯士斷臂,立定無產(chǎn)腳跟,萬事兢兢業(yè)業(yè)。鞠躬盡瘁聽命,死而后已何惜。”
這種鞠躬盡瘁聽命的苦行,仍沒能逃過口口聲聲“要解放全人類”“繃緊階級斗爭這根弦”的勇士們的神矢。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把他沖進牛棚,迫他妻離子散。
1971年l0月26日,在巴人70歲生日那天,故鄉(xiāng)的親人在他的故居里擺了滿滿一桌子菜肴面點,為他舉行了隆重熱烈的祝壽。他很高興,好像自己也不敢奢望有七十歲做生的幸運,他接過二侄夢林送上的壽酒孩子似地說:
“我七十歲了,我也作壽星佬了!”斗室里一片祥和,其樂融融。
他這一天心情特好,話也特多,還同老友親朋們一起喝了酒??墒菬o情的政治指揮棒又一次擊潰了巴人的精神世界。那一天,巴人在夢林處拿到一份《打倒劉少奇》打印文件,就回家翻閱起來,當看到造反派已把劉少奇定性為“叛徒、內(nèi)奸、工賊”并永遠開除出黨時,巴人激動,憤慨,坐臥不安,最后長嘆一聲,翻倒在床上。大概他從這里悟出了自己的命運吧,惺惺惜惺惺,他的精神徹底崩潰了,而且每況愈下。他常常在半夜里起來大喊:
“打鬼!打鬼!”
他在數(shù)九寒冬脫了衣服跑出獅子閶門沿著溪岸狂奔吶喊,有時則用毛巾把自己縛在椅子里……
巴人病勢轉重,可不準去外地就醫(yī),經(jīng)兒子王克平再三交涉,才征得北京“管爺”的同意,派人來同克平、夢林和大侄媳婦一起,送他到溪口寧波肝病醫(yī)院就醫(yī),可是他一看到溪口武嶺門,就死活不肯進去,嚷嚷說:“你們?yōu)槭裁匆盐宜偷绞Y介石的老家來?我不是反革命!”
他寧愿死也不肯沾反動派的邊。1927年,國民黨在寧波搞“清黨”,巴人也被投進死牢,他二哥奔走營救,請奉化鄉(xiāng)賢、蔣介石的先生莊嵩甫出面保釋,才幸免于難,而“造反派”們因此咬定他是叛徒,所以他看到武嶺門的反應才會如此強烈。
他真像生命垂危的獅子,在故居里聽任大口大口的鮮血噴濺。
l972年7月25日,夢林見三叔的病不能再拖了,便冒著風險與大嫂一起把他送進奉化人民醫(yī)院。當天,巴人七孔流血,大睜著眼睛,屈死在醫(yī)院里。那時奉化還沒有遺體火化的設施,按照風俗,客死在外面的族人不能進獅子閶門,子侄們也只好入鄉(xiāng)隨俗,把他的遺體用板車拉到大堰,停放在溪邊的碾子間里,連夜做墳造墓。好在發(fā)妻張福娥的壽墳是現(xiàn)成的,只消在旁邊拼上一角就行,所以巴人第二天就入土為安了。
墓地離故居僅一公里許,傍山臨水,梅竹掩映,視野開闊,蕙風流通,倒是難得的風水寶地。
巴人生前坎坷,身后殊榮。l979年6月20日,這位著名的作家、文藝理論家、卓越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文化戰(zhàn)士終于平反昭雪,并在北京八寶山禮堂開了追悼會。此后,在巴人學術研討會上、巴人故居里、巴人墓前紀念緬懷的人如奉化江的源頭活水接連不斷,上有人大副委員長雷潔瓊、韓念龍、前文化部長周而復等,中有文化界學術界的專家巨子,外有印尼、新馬泰華僑赤子,下有普普通通的工農(nóng)兵學商,其中雖不乏舊友同好,但絕大多數(shù)是沖著巴人精神來的。因為他是人民大眾的兒子,他把他的血化成墨水灑在了祖國多災多難的土地上了。
巴人不僅是大堰王氏的豐碑,也永遠活在華夏民族的心中。
【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