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客漁島（外一題）

漁民阿道竟有詩人氣質，他待客每每別出心裁富有創意。這一回，他去修船，順便邀我去他老家———東海邊上一個叫作礁岙的小漁島玩，體驗一下乘機帆船的感受，看看剛網上來的魚蟹怎么活蹦亂跳，聽聽大黃魚的叫聲，嘗嘗剛捕到的黃魚是什么滋味。我哪經得起這般誘惑，滿懷著好奇和向往，就跟阿道去了。

乘漁船平生還是頭一次，阿道親自駕駛，我站在一邊，看他雙手握著木質舵盤的把手，瀟灑地左旋右轉，逗得我心癢癢手癢癢，真想摸摸那透著木紋的、小圓臺面大小的舵盤。阿道居然敏感到我的心思，說待會兒讓你試試。望著汪洋大海，我說馬路上有快慢車道紅綠燈，看你正兒八經打著舵輪，像是前面也有條路。阿道笑了，陸上有路，海上有航線，我不能亂開。說罷一個右舵，叫我快看左邊的暗礁，海水渾濁，哪看得清，只感到我們的船一個側身。阿道說暗礁已避開，前面一段好開。他把駕駛位讓給我，見我畏縮不前，鼓勵說，“沒事，你只要把船頭對準遠處那座最矮的山頭，我在旁邊，大著膽子開好了。”是呀，有老大在，還怕什么，我上了駕駛位，兩手把住舵，舵盤把手油光滴滑，手感極好。極目遠眺，水線之上，隱約有一抹淡青。就照阿道說的，將船頭對準那一抹淡青色的遠山，噠噠噠噠……我好像在萬頃波濤上歡快地飛奔，又好似操把巨犁，把海面嘩嘩地犁開，滿懷豪情、劈波斬浪、勇往直前……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阿道幫我調整舵向，讓我對準另一座遠山開。我問在外洋見不到山怎么辦?阿道說今天這一路是沿著海邊走，在外洋上或夜航，就用羅盤。想到剛才的暗礁，又有點膽怯，我把舵位讓給了阿道。站在一邊，情緒還很興奮，心怦怦地跳，想剛才駕舟乘風破浪，酣暢淋漓，奮發昂揚，精神狀態之好前所未有，活了大半輩子，人生閱歷中這樣的感受似乎還不曾有過。

到礁岙已晚上九點，深秋的漁島已入夢鄉，蟋蟀在輕輕彈琴，不多幾盞路燈也昏昏欲睡。阿道說去弄點海鮮過酒，領著我跳上泊在岸邊的一溜漁船，船主們聽說阿道家來了寧波客人，只要艙里有，讓阿道自己去挑。阿道也不客氣，一會工夫，魚蟹蝦拎了一大袋，說這都是當日貨，新鮮。

阿道的母親候在家里，魚蟹一到，她手腳利索地忙起來，待我們喝了茶，一桌海鮮已安排定當。阿道叫來兩三同村好友，陪我們一起喝酒。我被桌上小山似的海鮮嚇住了，阿道又頻頻把桌上的“小山”往我面前移，弄得我不知從何下筷。阿道說我吃得太文氣，他的朋友也在一旁幫腔，說“吃大黃魚要用調羹”。想想也是，跟漁民朋友一起吃酒，得學點豪爽。我調整狀態，操起湯匙，索性橫著來，清蒸大黃魚真是鮮，背上的肉銅板似地橫碼著，我專揀肥處掏，這才博得大家喝彩。聽我嘖嘖稱道，阿道說他們村前是個小海灣，幾個老頭每夜在那里捕魚，明朝天亮你去看看，小小的海灣蠻好看。我早一點去弄幾條大黃魚，就在屋前埠頭。說罷讓我嘗黃魚頭，他說寧波人以為黃魚頭沒肉，實在黃魚頭骨嚼起來最鮮，特別是小黃魚頭，他挾了個讓我試試。我先嘬出魚腦，然后細細地嚼起來，果然鮮美無比，阿道滿意地看著我吃，忽然問，阿哥喜歡吃黃魚鲞嗎?我照實說，黃魚鲞燥燥的，有啥吃頭。阿道說，回去送你幾條小黃魚鲞，你倒吃吃看。又說，那可是我出海時活殺風在桅桿上，味道跟市場買的根本不一樣。

跟漁民一塊喝酒，實屬難得，在漁民的酒席上，大可放開喝酒，放開吃菜，沒遮攔地毫無顧忌地大聲說笑，不如此你就顯得小氣，顯得不和諧，格格不入，甚至敗壞了大家的胃口，掃了大家的興。一句話，不夠意思。這時候最好學學《水滸傳》里的浪里白條和李逵他們。萬一不小心冒犯了哪一位，誰也不會計較，哈哈一笑了之，即使當下爭得面紅耳赤，過后決無芥蒂，比如一陣清風過去，了無蹤影。

多吃了酒，這一夜睡得好香。

早晨一起來我就往外走，果然，阿道家的大門正對著一個小小的海灣，晨曦下，青山環抱中靜靜的海面，波光粼粼，金光閃閃，迷人而神秘。埠頭上有一堆人在忙著什么。哇，看到了，那在陽光下金燦燦地閃爍著的，準是黃魚了!我興奮地沿著石階朝海邊奔去。阿道在喊，叫我當心。待我趕到海邊，阿道手里已拎著兩條大黃魚，金子似地閃閃發光，但不是活的，更不會叫，還有鲞篰里的魚蟹，哪里有活蹦亂跳的影子？問阿道，阿道狡黠地笑笑，說我不這么說，你不一定肯來，真要看活的，要聽黃魚叫，得跟我們一起出海，水下有黃魚，把耳朵貼在船底，就能聽到大黃魚像青蛙似的叫聲。

后來嘗了阿道送的小黃魚鲞，比較以往吃過的，味道果然不一樣，鮮、香，而且耐嚼，就像漁民的友情，純真綿長。雖因海洋資源銳減，阿道早已改行，好些年不曾謀面，但每一憶及，總能想起許多愉快的片斷。

山 民

近十年前，在山村農家新開招待所住了一夜，小山村入夜十分清寂，就與主人飲茶同聊，很晚才睡，久久不能成眠，山民生活的艱難，出乎意料。次日結帳時主人竟不肯收錢，說來了客人住一夜，怎么能收錢?他們把住店旅客等同于親戚朋友了。最后還是陪同的老書記說了話，才收了我們10元錢。山民的淳樸厚道可見一斑。

接下來同在這個小山村遇到的一件事，卻讓我十分困惑。那時從鎮到村那一段5公里長的道路不通公交車，村里一位后生買了輛雙排座破車，專在鎮———村，村———鎮來回跑，單程每位二元，也可包下，單趟10元。有一次，我們夫妻倆剛剛說好包下進村，陸陸續續又來了三五位村民，他(她)們悶聲不響上車坐下。這是怎么回事?這車可是包下的呀!但人生地不熟的，不好當著大家直截了當質問車主，車主也似乎視而不見，待眾人坐穩了就開走。一路上男女村民不說話，沙石路高低不平，只聽破車嘰嘰嘎嘎地亂響。兩邊的窗小而臟，憑借暗淡的光線，我悄悄打量坐在對面的面孔，黃瘦，多皺，一碰到我陌生的目光，就閃爍躲避，不敢對視。大概他(她)們與外界接觸少，沒見過多少世面，不習慣與城里人四目對視。

我在心里思忖，農民純樸，不會無故占人便宜，待會兒到村，估計會付車鈿。快到村口，三五個男女下車匆匆走散，沒有人掏錢。司機把車開到村口，要去10元錢，這算怎么回事?車可是我們包的。冷靜一想，算了，我們剛剛在村里買了房子，日后常來常往，低頭不見抬頭見，不能為區區幾元錢壞了關系。

錢是不多，可這事讓我對山民的淳樸產生了懷疑，明擺著的道理，搭別人包的車，不出錢，已是不應該，臨別連招呼都不打一聲，這就過分了。

倒是這小山村確實最宜居住，這里處處有清冽的泉水，空氣里飽含著花草樹木的香味。山上多種桔，五月花開，遠遠望去，潔白的桔花連成片，像在山腰繚繞的白云。五月的暖風裹著濃郁的桔花香，在山村中擁來擁去。那天，我家來了位客人，正閑聊喝茶，我們的孫女闖進來，客人放下茶杯，聳著鼻子嗅了又嗅，還拉住孩子在她身上聞，驚奇地問，你家昉昉用的什么香水，怎么那么好聞?小孩子家用什么香水，昉昉從來不用。我們也聞到了，是桔花香。原來剛才她在桔林跟小朋友玩，竟然衣服染香。

雖然我們在小山村有了房子，其實一年中去不了幾次，但“五一”黃金周是一定要去的。

清晨，才一開門，涼幽幽清爽的空氣迎面撲來，懷著感恩的心緒，深深地長吸一口，精神為之一振。替代晨練的，是沿著數百公尺的山坡，去村西小水庫邊散步，兩邊青山起伏，山道逶迤，這一路上，聞著花香，吸著清甜的空氣，聽著林間的鳥叫，朝霞下有爛熳的山花，路邊有潺潺的小溪……

常常是，回到家，門口堆著剛收上來的帶露水的鮮菜豆角，碧綠青翠，也不知是誰家所送。問隔壁阿嬸，“都是地里種的，問啥嗬？”阿嬸輕描淡寫。山民眼中，地里種的，不稀罕。那青菜又鮮又嫩，剛從地里摘來的羅漢豆，那味道鮮中透著甜味，那才真叫落刀鮮，有時還有剛掏上來的洋芋艿，菜場的根本沒法比。

何況還有醉人的桔香。

快十年了，這十年中，只要我們一住下，總有山民悶聲不響在我家門口放蔬菜。見了面，未及交談，先送上一句，要吃什么，只管到我家地里去拿。我們在山腳下散步，時不時有山民從地里直起腰來跟我們打招呼，如果正在掏洋芋艿什么的，就會捧了一大捧相送，我們不好意思白拿，他們還不高興呢。

自然，我們也知道有來有往，每次去小住，總從超市買去花花綠綠的糖果糕點，這些東西山里人是不會去買的，因為他們缺錢。可仔細想想，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誰知道添加的色素有沒有超標?或許竟是垃圾食品。

小山村交通不便，土地又少，再好的農產品也形不成規模生產。村民無固定收入，養家糊口，供子女上學，生老病死，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所以他們平常惜錢如命。有時看他們吃飯，飯桌上見不到葷腥，男人愛喝點酒，卻全無過酒菜。久而久之，許多人由此偏食，甚至于不吃魚肉蝦蟹。

“五一”長假總遇到立夏，寧波人立夏有吃茶葉蛋的習俗，山民卻從來不煮茶葉蛋給孩子吃，為什么?因為雞蛋能變幾個錢。他們也吃蛋，那叫松花蛋，是用米粉做的，親戚鄰舍間送來送去的，也便有了一點過節氣氛。

村中有一對中年夫妻在城里某公司打工，數月后回村，那女的明顯胖了，臉色白里透紅，衣著也光鮮了，這光鮮的女人風一樣在小山村刮來刮去，操著山里人特有的大嗓門跟親戚鄰里打招呼，像是發財回來的華僑，其實夫妻倆只是在某公司打工，男的看門，女的是清潔工，月薪不過幾百元。但他們十分滿足，工作盡心盡力，頗得老板好感，凡在單位宴請，吃剩的好菜就給了他們，家里過了時的衣裳什么的，也賞給了他們。這就使一對山村夫婦出落得如此光彩，讓村民們羨慕不已。

回想剛進山村，自己包下的破車，搭上幾個山民，心里就那么不舒服，吃了大虧似地，耿耿于懷。農村出身的我，竟與農民如此隔膜，竟對農民的淳樸厚道產生懷疑。想起當年三五位村民匆匆下車，四散回家的情形，心頭不覺沉重，他們只因為窮，無可奈何才出此下策，為兩只鋼蹦失了尊嚴，想想讓人心酸，假如他們摸出鋼蹦往車主盤里一丟，大可昂首闊步揚長而去。就只為兩元錢啊!

此后近十年中，我們沒有少吃山民的新鮮蔬菜，十年前匆匆離車的村民，早已數倍地償還了那二元車鈿，每憶及此，內疚不已。

這些年，由于小山村已名聞遐邇，由于城鄉之間的交流，村民的經濟來源有所增加，但還不很穩固。今春“兩會”傳出消息，象山港沿線將大規模開發旅游經濟，我們所在的小山村也在規劃之內，愿與我相處十年的鄉親們，由此能夠真正脫貧，享受改革的成果，走上共同富裕的道路。

【責編 王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