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輪明月，那朵藍花

晚飯后，似乎覺得并無什么事情要做，便出了院子，沿著小鎮楊柳岸邊幽靜的小徑散步。

遠山在四起的夜色中漸漸地隱退，而明月則從柳樹枝頭悄悄地升了起來，在暮云收盡的夜空中散發著它淡淡的清輝。

仰望著美麗的明月，我驀然想起自己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在有月的晚上出去散散步并且抬頭看看月亮了。

好長時間以來，我的內心常常充斥著一種忙碌感。其實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并無多少事情，但我總覺得自己很忙，覺得人生中的許多日子常常在匆匆中飛逝而去，來不及回味，來不及思考，甚至在有空的時候，也常常會覺得自己似乎依然有很多事情要等著去做。

我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弄成這樣，但我分明意識到自己的內心慢慢喪失了一種寧靜的精神品質，變得越來越浮躁。我發現自己居然開始靜不下心來靜靜地讀一首唐詩或宋詞，讀一篇雋永的美文，更不用說讀一部經典長篇小說。我還發現自己有很多東西得到滿足之后，卻反而有了一種失落感，反而覺得自己還有更多的東西需要去追求。

其實，人活著并不需要很多的東西，人是可以活得很簡單，很純粹，很幸福，很浪漫的。譬如在這樣寧靜的晚上，能夠與明月默然相對，能夠讓自己的心靈盛滿如水的月色，那應該是一件很幸福浪漫的事。然而遺憾的是，在喧囂和忙碌的生活中，我們很多人的心靈早已被許許多多源自世俗生存的物質和功利追求牢牢占據，再也放不下這一輪美麗的明月了。

于是，我們經常陷入這么一種怪圈，當我們越覺得自己有物質條件可以浪漫地享受生活的時候，我們卻越沒有了一種心情，覺得自己離浪漫越來越遠，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理性，越來越現實，越來越功利，一切跟物質利益不搭界的事情，我們常常會顯得不感興趣，更不用說會有一種激情。而且，當我們似乎過上了一種在不少人眼中看起來算是體面的生活時，我們卻越覺得自己活得越來越沉重，在世俗的權力和利益面前，我們常常覺得自己缺少了一種尊嚴，缺少了一種真情，變得唯利是圖和患得患失，變得唯唯諾諾和戰戰兢兢。

因而，在這個年代，在這樣寧靜的晚上，會像李白一樣去“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會像蘇軾一樣去“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人是不會多的了。明月早已被放逐出我們的精神世界，而像詩人那樣追尋心靈自由與不羈的浪漫也煙消云散了。

只有在夢里，我們的心靈有時才能穿越歷史的漫漫煙塵依稀看到歲月的燈火闌珊處那浪漫綽約的風姿。浪漫是莊子“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的物我兩忘，浪漫是嵇康臨刑前依然從容彈奏《廣陵散》的慷慨悲歌，浪漫是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而毅然歸去“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飄逸不羈，浪漫是王維“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超然灑脫，浪漫是張旭醉酒后以發濡墨滿壁狂書的精神飛舞，浪漫是“生前不能共羅帳，死后天上成雙對”的梁祝化蝶，浪漫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鵲橋相會……

浪漫只是成了這個普遍浮躁年代的一個遙遠的夢。在這個年代，有的是一擲千金，但卻少了“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的精神狂歌，多的卻是暴富后不知所措的狂亂：有的是一醉方休，但卻少了酒后詩情的飛揚，多的倒是酗酒鬧事、酒后駕車的鬧劇和悲劇；有的是一夜風流，但卻少了“從此無心愛良夜，任它明月下西樓”的刻骨銘心的懷念，多的卻是感官欲望的瘋狂宣泄和迷亂。

在歷史廣袤的夜空中，我們仿佛無奈地看到了人生不可或缺的浪漫一如這明月就像一件精美的古典瓷器從精神的高空中轟然墜地，嘩啦一聲，無數碎片在現實冰冷而堅硬的地面上四濺而起的聲響久久回響著，刺痛著我們的心靈。

以前，讀奧地利卡夫卡的《變形記》，文中的主人公格利高爾一夜醒來，變成了一只大甲蟲，最后在悲慘的境遇中凄涼死去，我總覺得陌生可笑，總覺得西方現代派文學有點故弄玄虛。然而現在，我才慢慢明白《變形記》所寄寓的現代象征意義，在現實生活中，在巨大的生存壓力、無止境的欲望追求和嚴密的現代管理制度監控下，我們的肉身尚在大地上行走，但心靈卻早已蛻變成了一只可憐的甲蟲，沒有了自由和尊嚴。

讀法國尤奈斯庫的《禿頭歌女》也是，一對中年男女在乘火車時相互聊天，直到兩人說到住同一個城市、同一條街道、同一房間以及睡同一張床時，才恍然明白原來他們之間是夫妻。故事看似荒誕不經，但現實又何嘗不是如此，社會的物質財富在不斷增長著，但人與人之間似乎變得越來越陌生和冷漠，即使是夫妻之間，也常常不乏形同陌路的。

在這個功利的現實世界中，我們的精神正在經歷著一場蛻變和迷失，我們對一切感到陌生，我們找不到世界的本意，我們無處安頓我們的靈魂，我們如法國思想家帕斯卡爾所說的那樣：“我不知道誰把我置入這個世界，也不知道這世界是什么，更不知道我自己。”

有時，看著家里抽屜里堆滿的榮譽證書，我并不會覺得高興，反而會覺得很悲哀，會在內心里質疑這些東西的意義。生活的無奈和困惑常常在于你做了很多事情，而你自己卻常常來不及對為什么去做作出思考。就這樣，在歲月蹉跎中，人就走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也許在家里是個模范丈夫，也許在單位是個骨干，在社會上還小有知名度，但最大的問題是自己常常有時候還弄不清楚自己是誰，自己的內心愿望究竟是什么。

我有一個朋友，他有一份收入不錯的工作，事業上也較有成就，妻子很賢惠，讀中學的女兒也很聰穎優秀，很多人因而羨慕他。但是，看似幸福的他嘴里常常冷不丁地蹦出一句話：“活著沒意思。”

住在我家對門的女孩阿麗長得清純動人，喜歡音樂，喜歡讀小說，大學畢業工作一年后嫁給了一個企業老板，就做起了富太太，原來很好的工作也干脆辭掉了，年紀輕輕，就常常呆在家里，或到朋友家搓麻將，或牽著哈巴狗到繁華的馬路上逛，頭發也一會兒染成黃的，一會兒染成紅的，變成了一個庸俗不堪的婦人。

這就是人活著的一種沉重，一種荒謬。這樣的生活狀態就被叔本華不幸而言中，人生就像鐘擺一樣，逡巡于痛苦和無聊之間。

在西方的思想家中，我偏愛德國的詩人思想家諾瓦利斯，他曾這樣說過：“這個世界必須浪漫化，這樣，人們才能找到世界的本意。”在諾瓦利斯的筆下，常常出現“藍花”這個意象，他非常喜歡這個意象，在他看來，浪漫就像夢中的一朵神秘而美麗的藍花，始終吸引著他終生去追求。

這個世界必須浪漫化，是的，那浪漫，是彼岸世界的一種永恒召喚，是超感官的一種詩性品格，是使人類不至于在沉重的現實世界中沉淪的一種高貴精神。它是一種熱愛，更是一種超越，它是一種對世界、對生活、對未來的理想憧憬和高昂激情，它親近自然和藝術，崇尚樸素，追求真善美，關懷心靈，它拒絕平庸，拒絕卑下，拒絕功利，拒絕媚俗。

只有浪漫，才能救贖我們的世界、我們的生活和我們的靈魂。

【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