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感覺

苗秀和范一業在同一所大學讀書，都是學生干部。兩人總斷不了一起去說事、去開會、去辦活動。大家后來還知道他倆談戀愛了。是班里最小的男生鉆進樹叢逮蛐蛐兒時遇見了，遇見他們在樹叢中正親嘴呢。

大家覺得他們成不了。因為性情不同，志趣不同。男的凝重、古板，女的漂亮、活潑。男的愛看書、寫作，女的愛唱歌、跳舞。可是，范一業就是喜歡苗秀那勁兒，喜歡她歡快活潑的鳳眼，還有黃鸝一樣的說笑聲，覺得和她在一起輕松。苗秀喜歡范一業定定的眼神，還有不善言辭，遇事穩健的脾氣，覺得和他在一起可靠。

兩人畢竟性情上有諸多不同，也就斷不了別別扭扭，好好壞壞。不過，他們還是談到了畢業。

他們一塊分配到了京廣鐵路沿線的河源市。范一業在一個專業對口的行政機關，苗秀到了一個專業對口的事業單位。

范一業來到機關很合適，又有學歷，又老成持重。苗秀到了事業單位也算補了個缺兒，這個事業單位這些年沒怎么進過人，更沒進過年輕漂亮的姑娘。苗秀一來，男士們都興奮了。

辦公室里不斷地飄出黃鸝一樣的說笑聲。遠遠一聽，真的不知道苗秀是在說還是在笑，因為她總是又說又笑。她在學校時說笑還分得開，到了這地方就分不開了?有人說，是男人們嬌慣的。

可這里的男人們愿意!不光年輕的嬌慣著，年老的也嬌慣著。誰知道呢?原本有名的老夫子，見了她也心旌搖動、六神無主。誰叫這里的兩個女人都沒女人味呢。一個已屆中年，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書呆子，整天癡眉呆目地在書堆里鉆著。另一個已經進入老年，早就放棄了專業，也不在乎在單位的位置，整天在家蓬頭垢面地侍候偏癱的老伴。

不久，緋聞自然傳出來了。開始說得比較散，后來就只說一個叫作宏的長得很帥的中年人。作宏是單位的中層骨干，是那種比領導還頂事兒的中層技術干部。這樣的業務單位，離了領導行，離了作宏不行，作宏撐著單位大半個天呢。

在機關工作的范一業，比在學校時還穩重。范一業也被重點培養著呢。老局長說了：范一業啊，老要張狂，少要穩啊。范一業說：是。真的是。范一業用心按老局長說的錘煉自己。不久，單位就以學歷、能力、穩健，提拔范一業當了綜合科副科長。主要是寫大材料。范一業寫的時間不長就被認可了。原來寫大材料的是個老同志。人們當時覺得那老同志寫得很好，主要是章法很好，報紙電視電臺上的新思想新觀點也很多。只是老同志專業知識不足，材料里很少結合具體性工作，而范一業寫的材料不光章法很好、新思想新觀點也很多。最主要是材料里經常穿插些業務工作，時不時地出現一些專有名詞。業務單位么，領導講話涉及一些業務工作，顯得精彩充實又內行。于是從領導到同事都覺得范一業干得真不錯，寫的材料一般都一字不改地被領導在會上念。范一業也很知足，他最過癮的事，莫過于在全系統大會上，坐在一邊兒半閉著眼睛，在心里和領導一同念自己寫的文字。

一心不能二用。范一業有了這些成就，肯定就減少了和苗秀在一起的時間。開始苗秀還不習慣，還總是預備著他來，他不來時就有些失望。后來，不了。因為有許多人和苗秀玩呢。

作宏這年已經38歲，家里的女人43歲。媳婦是姥姥娶的。作宏從小沒媽，在作宏對媳婦還沒有什么實質性認識時，姥姥就在老家給他定了媳婦。說大媳婦疼人。作宏是在成了單位骨干才把媳婦從老家弄出來的。放在了一個小廠子工作。媳婦來后每天除去上班，就是干家務。把鍋碗瓢盆刷得锃亮，把地板也擦得锃亮。這倒是好事，可還有讓作宏受不了的。最受不了的是她的習慣。比如，從來不讓把被子套被罩。作宏說套上吧，臟了還得拆。她說：挺好看的被面子，套上被罩多不好?再說，我不怕拆。倒好呢，隔不了一段時間就拆一次。再比如，她還買來白的確良布，在每個門上都繡上花花綠綠的門簾。作宏說小氣。她說這還小氣呀?布是白的，又不是紅的綠的。偶有作宏的朋友來家時看看門簾，隨口夸夸好看，她便非要給人家繡幾幅。讓作宏哭笑不得。于是作宏就養成了愛崗敬業的習慣，就成了單位的中堅力量。苗秀來了一段時間，就覺得作宏真行。無論是業務，還是為人，還是相貌，都是一流的。苗秀又是個穩不住勁兒的人，很快就貼近了作宏。作宏也是人在中年，哪禁得住花蝴蝶一樣的女孩兒在身邊蹭來蹭去啊。

三伏的一天，作宏下班后沒走。苗秀家不在本市，下班也不走。苗秀在宿舍呆了會兒，就去辦公室找作宏。

作宏主任，你沒走啊?

嗯。

作宏主任，你真行。

作宏不動聲色。

作宏主任，你真能干。

作宏還不動聲色。

作宏主任，你幫我修修車吧。

作宏說：等有時間。

作宏主任，你，你現在就給我修么。

作宏說：我在工作。

作宏主任，我替你工作呀。

作宏看看她，只得放下手里的事，修去了。作宏手巧，車也沒大毛病，只一會兒就修好了。在作宏回去又想接著工作時，苗秀早把作宏繪的草圖完成了。

作宏正坐在桌前驚異苗秀的繪圖能力時，嘴唇猛地一涼，忙抬頭一看，是冒著絲絲涼氣兒的雪糕抵住了自己的嘴。一股清涼一下就滲到了作宏心底。作宏還真是又渴又熱了。作宏沒推辭就要接過來。沒想到，苗秀不讓作宏拿，她要自己拿著讓作宏吃。作宏開始不吃，后來，心里燥熱，身上也燥熱，一下沒挺住勁兒，就咬了一口。沒想到這一咬，隨著涼氣兒絲絲地往心里一鉆，隨著鶯歌燕語往耳朵里一灌，作宏心里那么一攪和，就更挺不住勁兒了。就伸手去抓那雪糕，可沒抓住雪糕，倒抓住了苗秀的小手。哎喲，摸慣了糙手大掌，看慣了黃婆老臉，再一接觸這無骨小手，一看這粉面桃花，作宏的心，咕咚一下就像被泡進了蜜里，作宏的骨頭一下也像被抽掉了，身子也就隨著疲軟了下來。

接下來，兩人便隔三差五地在一起。

這晚，作宏又來了，兩人覺得還沒過多長時間，就聽見外頭有動靜。苗秀聽出來是范一業!兩人立時頭發倒豎，冷汗橫流。怎么辦?這個單間沒有一處能盛下一個人，兩人的四只眼睛恨不能變成四把鑿子把墻壁鑿出個洞來。

兩人手忙腳亂地折騰了幾下子，苗秀開了門。

范一業一進來，就被苗秀讓到了一把椅子上。范一業坐下就往外掏東西。范一業每次來，都拿好多好吃的。可這次苗秀怎么了?苗秀的臉怎么泛白光?好看的丹鳳眼往里邊掃什么?范一業也就隨著扭身往后看了一眼。那不是鐵絲上晾著苗秀的床單么?床單有什么可看的?范一業就又看了一眼。這一下就看出事兒來了，床單挨著墻，床單后面緊靠墻跟兒有一雙男人的鞋!不，是一雙男人的腳!這雙腳，踮著腳尖在墻跟兒趔趄著呢……

范一業心里一驚，想過去掀一下，可范一業沒有。范一業的屁股還在椅子上坐著，可胸脯卻抑制不住一起一伏，臉也抽動起來。

范一業在椅子上坐了有兩三分鐘，便往外走去。

苗秀說：走啊?

范一業說：走。

苗秀說：不待著了?

范一業哦了一聲。臉色跟剛抹到墻上的水泥似地。

第二天，苗秀給范一業打了個電話，說范一業你過來吧。苗秀的聲音還像鳥叫，但已經像只病鳥。范一業說我有事。苗秀就放下了電話。第二天，苗秀又叫范一業過去。那鳥病得更重了，跟原來那黃鸝般的聲音差遠了，范一業還說有事。苗秀就不打了。

這幾天，范一業心里一直在想那雙男人鞋，不，是那雙男人腳。范一業失眠了，失眠了兩個晚上，到第三天早上，范一業忽然覺得腦子有些恍惚，想不清楚那天看見的到底是一雙男人鞋，還是一雙男人腳。

范一業這天傍晚就去了苗秀那里。那床單還晾著呢，而且，那床單后面緊靠墻跟兒放著一雙男人的鞋。哦!

可是，從那次床單和鞋的事情發生后，范一業總覺得心里爬著條毛毛蟲，覺得和苗秀不是那么會事兒了，總覺得兩人之間有個男人在晃動。范一業就勸自己，不就是一雙她弟弟的鞋么?不就是她弟弟來了，買了雙新鞋，把舊鞋扔這兒了么?

這時不斷有好心人給范一業介紹對象。范一業還見了兩個。平心而論，都比苗秀強，可是，范一業總放不下苗秀，總覺得自己的媳婦就該是苗秀。苗秀，苗秀，苗秀。一有時間想起來的總是苗秀。苗秀好像長在他心里一樣。一見到苗秀小精靈般的臉盤兒，一聽苗秀鳥叫樣的聲音，心里和耳朵早就像有個小羽毛在搔撓。小羽毛，小羽毛，苗秀你個小羽毛!

人這東西，就是復雜。到結婚時，范一業眼前還常晃動著那雙鞋。范一業總禁不住在打撈記憶中那雙鞋的大小肥瘦。真的，自己不會看走眼。她弟弟的個子不過1米71、72，腳不過40、41號，而那雙鞋，少說也有43號，那雙鞋主人的個子，少說也有1米78、79。結婚后，當年那雙鞋還在范一業眼前晃。晃著晃著，就又晃成了一雙腳，一雙有1米78、79個子的男人腳。

和其他人捉奸一樣，范一業終于在那次出差提前歸來時，堵住了作宏。他先看清了作宏的個子，少說有1米78。然后又看清了作宏的鞋，少說有43號，和床單后面那雙鞋，不，是腳，一樣大!

與其他人不同的是，范一業不愧老成持重，范一業沒有大吵大鬧就和苗秀離婚了。在范一業提出離婚后，苗秀說：行，離吧。這時，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兒子，一個在范一業看來既像自己，又像作宏的兒子。

家里的房子給了苗秀，兒子給了苗秀，存款絕大多數給了苗秀，家具基本也給了苗秀，范一業只弄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

他們離婚的事，沒對任何人說，包括雙方老人。到過年過節，他們都跟著對方到家里去應景。

范一業搬到單身宿舍不久，就和一個比他小十歲的姑娘邱盈盈來往上了，這邱盈盈也是大學生，只是這時的大學生，沒有范一業和苗秀那時的大學生金貴了。邱盈盈只圖范一業聰明、敬業、老成。既不嫌他大，也不嫌他結過婚有負擔。按理說范一業該高興，可范一業就是高興不起來，和邱盈盈在一起，總沒有當年和苗秀在一起時的激情。

邱盈盈說：范一業，我看你心里總有一塊地兒讓苗秀占著呢?任我怎么對你好，你也不肯把那塊地兒讓我占。

范一業想，邱盈盈真不愧是學文的，怎么說話那么形象。還真是，心里真有塊地兒讓苗秀結結實實地占著呢，占到什么時候，連他自己都說不準。

邱盈盈想感化范一業，又洗衣，又做飯，又問寒，又問暖，還有意無意地學鶯歌燕語。但無論怎樣，苗秀依舊是那塊地里的永久居民。不過范一業對邱盈盈也很好，只是不容邱盈盈說苗秀不好，哪怕半句。同時無論邱盈盈或者什么人怎么問，范一業也從來不說苗秀一句壞話，而苗秀也不說范一業一句壞話。周圍很多人納悶。不知他們是有君子協定還是怎么回事。

邱盈盈說：范一業咱們結婚吧。范一業說：不忙，多準備準備。邱盈盈就忙著做準備。可一切準備就緒了，范一業還是不著急。邱盈盈就說：范一業你是不是還想和苗秀復婚啊?范一業說不。

苗秀自己弄著兒子。范一業每月除去給兒子撫養費，還常給兒子錢。

苗秀也不張羅著再找對象。每逢節假日，范一業就帶著苗秀和兒子一塊出去。讓許多不知道他們離婚的認為他們一家三口出來了，一些知道他們離婚的，以為他們又復婚了。

有好心人出面勸他們復婚，兩人都把頭搖得像潑浪鼓。

好心人說苗秀：你還不讓作宏離婚，再說，作宏那婚姻還有什么用?苗秀說：他離了，我也不跟他。問：為什么?苗秀不說。

好心人就覺得苗秀一定是怕作宏不離。就去試探作宏。作宏還真沒有一點離的意思。

但是，天有不測風云，就在那么一個黃昏，作宏那大五歲的媳婦突然不知去向了。找啊找，找了半年，才在京廣鐵路終點站找到了。找到時，已經在太平間停了好多天了。那里的人們說：這女人是從鐵路那頭走來的。衣衫襤褸，頭發蓬亂，邊走邊說，說的什么，人們也聽不清。發現她死，是一天凌晨。人們在鐵路邊上的一個公廁里發現的，女人身上裹著麻袋片和塑料袋。公安局的尸檢結論是：凍餓致死。看見女人的尸體，作宏流了不少淚，然后重病一場。

處理完喪事，好心人就去做好事。作宏說：她的意見呢?好心人說：我先問問你。作宏就看著地板點了點頭。

好心人去找苗秀。苗秀說不行。好心人還說。苗秀就粗脖子紅臉地說：你別費心了。好心人像沒聽見還繼續說。苗秀就手指著好心人說：你有唾沫還是暖暖肚兒吧!

這天，苗秀病了，病得很重。家人不在，孩子又小，苗秀很痛苦，但苗秀也不找人幫忙，就那么自己撐著。

當夜，苗秀一會兒眼都沒合。

天剛亮，范一業電話就打過來了：苗秀，苗秀，你有什么事么?

苗秀忍住勁兒說：沒事。

范一業說：你是沒事么苗秀?

苗秀說：是沒事。

范一業發著狠說：苗秀，你有事，你肯定有事了!

苗秀說：你怎么知道？

范一業說：我有感覺。

苗秀一下就哽咽著說不上話來了。

范一業說：苗秀你等著。

一會兒，范一業頭上飛濺著汗珠就到了。范一業一進門，苗秀嘴張了張，也沒說出話來，就癱在了他的懷里……

【責編 王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