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二○○二年歲末的《英雄》到二○○六年歲末的《滿城盡帶黃金甲》,中國商業大片——更宏大的說法是“中國電影產業”,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奔跑,把那套傳統的經濟學邏輯拋在了后面,還沒看見自由競爭,就進入了心照不宣的壟斷。中國媒體在一旁扮演的角色,與片方和管理部門之間的微妙關系,也像一出五味雜陳的喜劇。這條路上,張藝謀的三部大片,是三個顯著的坐標。
二○○二年十二月二十日零點,已經“傳說”了很久的《英雄》露面,全國票房一片紅。票房過億之時,很讓有些人興奮了一下,似乎看到了國產電影戰勝好萊塢的曙光。“二十一日當日,光是徐家匯永樂影城票房就達四十萬元人民幣,打破了由《泰坦尼克號》保持了多年的單日三十二萬元紀錄。”(中國新聞網)根據媒體公布的數據,《英雄》投資二點四億人民幣,票房二點三五億人民幣。二○○四年《英雄》進入北美市場,又傳出被發行方米拉麥克斯公司為保護自己的影片將之雪藏兩年,《紐約時報》做了兩個整版(實際上一個版是廣告,另一個版有半版劇照),暑期黃金檔(實際上那是暑期檔末期,已入淡季)連續兩周票房第一等消息(《外灘畫報》)。幾個屬實又打馬虎眼的報道,加上票房數字的“硬道理”,給人的印象是,好萊塢排擠中國電影,但《英雄》用事實說話,最終為中國人揚眉吐氣。我想,張藝謀的武俠片代表國產影片,它將戰勝好萊塢,拯救中國電影,批評張藝謀就是不支持國產片,這個邏輯就是這么逐漸奠定的。
《英雄》的運作和宣傳,雖然投入、規模、手段都超出以往(比如明星們在北京、上海、廣州三地的包機宣傳),但大體在市場范疇之內,《天地英雄》為避其鋒推遲到次年上映,也還是出于商業邏輯。媒體雖然在前期報道中拼命炒作,公映后不厭其煩地報道一個個票房“突破”,但在對影片本身的批評上并未卻步。早在九月《英雄》為滿足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報名條件小范圍放映后(這種“申奧”點映日后也成慣例),很快就有評論見報,批判該片“手中無劍、心中有賤”,糟蹋傳統、崇拜權力的奴性歷史觀,這類觀點鮮明到位的批評,導致了《英雄》引發的普遍爭議,體現了媒體批評的效力。但到了二○○四年七月十日《十面埋伏》首映,一切都有了變化。
那是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夜晚。在暴雨成災、交通癱瘓的北京,一場豪華首映慶典高歌猛進。一邊是《十面埋伏》,一邊是“水淹七軍”,現實給了我們一個不太工穩的對仗。
《十面埋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禮遇和“政策扶植”。北京影院從七月十六日影片公映到八月初,與之同期的新片只有七月初上映的幾部顯然缺乏競爭力的國產片,比如《自娛自樂》,名字這么不吉利,碰到大規模的“埋伏”也只能自娛自樂了。而《蜘蛛俠(二)》、《史瑞克(二)》、《哈利·波特(三)》、《二○四六》等熱門大片被壓后到八九月份,于是從六月的《后天》、《特洛伊》到秋季好萊塢卷土重來就出現一段顯眼的空白,從造勢到公映,七月被“埋伏”得從容不迫。同時一個名詞正式誕生了——“國產片保護月”。
這種檔期安排立刻引起質疑,片方回應是某些影片主動放棄競爭,保護國產影片是國際慣例。某位官員為此痛心疾首,似乎質疑這種安排就成了對中國電影的不尊重。“國際慣例”是有的,但那是一套政策法規,我們是特例,明顯是為一部電影亮綠燈,卻必須拉上幾個墊背的。我們從前的“慣例”是為一些大家心照不宣的“主旋律影片”拒絕好萊塢,如今卻有一部商業電影奏響了“主旋律”。更微妙的是,“埋伏”之后,“國產片保護月”只在二○○五年保護了一把徐克的《七劍》,到了二○○六年就失效了,“國產片和進口片的比率幾乎達到一比五”(《揚子晚報》)。
《十面埋伏》和媒體的一番博弈也耐人尋味。它在拍攝的前、中、后期對宣傳的口徑、節奏、新聞點的掌控,比《英雄》更為熟練。從透露“《英雄》之后還是武俠片”,到烏克蘭選景,從拍攝高度保密引發的偷拍事件,到劇情、劇照、海報的逐步曝光,從戛納電影節“長達二十多分鐘”的掌聲,到歌舞晚會式首映禮的創造(首映式不放電影,除了防盜版,顯然也吸取了《英雄》點映遭惡評的教訓)……《十面埋伏》有計劃、有步驟地走向了制高點。
《十面埋伏》七月十六日公映前只在戛納露過面,能看到的國人極少,隨行記者也不會寫不利言論。于是基本看不到影片的媒體完全成了片方操控的對象,盡職盡責地完成了前期炒作的任務,或許還以成為“合作媒體”為榮——那至少意味著“獨家報道權”。
中國媒體的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在電影上表現得最鮮明也最荒謬。七月十六日《十面埋伏》零點起映,很快媒體做出了有趣的集體反應——以前的期待、贊美一概變成了批評、嘲諷,像是期待已久的笑話終于抖出了包袱,要自己做主出口惡氣了。也許是這部電影本身確實不值得討論,認真評說也罷,譏諷謾罵也好,都淹沒在無數口水之中。媒體先捧后罵,觀眾越罵越看,看完也罵,循環往復,這場壯觀的熱鬧比《英雄》上了一個臺階,但少了一份力量。片方、媒體、觀眾共同明確了游戲規則。
即便有行政力量和媒體護航,《十面埋伏》還是沒能刷新《英雄》的神話,根據媒體公布的數據,它投資二點五億元人民幣(另說二點七億元),收獲一點五億元人民幣,對票房和政績的渴望暫時受到了挫折。不過它真的為中國電影設下了重重埋伏,一個富有“中國特色”,處于不平等、不透明狀態下的大片體制已初見端倪,到了二○○六年的《滿城盡帶黃金甲》(以下簡稱《黃金甲》),它更加名正言順、振振有詞。
《十面埋伏》打造中國暑期檔的愿望沒能實現,《黃金甲》轉入了最為穩妥的賀歲檔。二○○六年十二月十四日公映,投資號稱三點六億元,截至今年一月中旬,票房二點八一億元(《北京晨報》),新的神話誕生了。
表面上看,《黃金甲》是自由競爭結碩果,不過這果實的肥料不一般。它有成功的營銷方式,臨近年關團體票大賣,比如北京移動的搶票活動,數量相當之巨。另外,“發行方與全國數字院線簽署壟斷放映協議,從二○○六年十二月十四日到二○○七年一月十四日,整整一個月時間內全國數字院線只能放映《黃金甲》,而不得放映包括《傷城》、《三峽好人》、《面紗》在內的任何賀歲影片”(《南方都市報》)。這份協議被視為市場環境下的商業合同,但我們不應忘記,當初建設數字院線,有保護中小投資電影的意圖。
幾大主流院線更是《黃金甲》的天下,《三峽好人》在北京絕大多數影院不放,放也是一天一場,安排在上午、中午、二十二點以后等最差時段,且放一兩天就以沒有觀眾為由下檔,全然不顧觀眾意愿,果然讓它成了市場上的地下電影。設想《三峽好人》的票房有跟《黃金甲》比肩的潛力是不現實的,但是它從來沒有獲得一個平等的市場機會卻是眼睜睜的現實,這類影片從來是以市場公平的名義被市場不公流放。
去年上海國際電影節期間,擔任評委的俄羅斯導演索洛維約夫抨擊本國的電影發行體制,說占了主流的私營影院只放好萊塢影片或俄國人拍的美式影片,年輕電影人的作品根本進不了影院,他希望俄國政府能建立統一的國家院線來解決這個問題,還“希望中國能吸取我們的教訓,不再重復我們的道路”。可這位導演哪里知道,我們的主流院線倒是國有的,至少是國有企業控股的,可造成的局面還不是一般無二?
行政部門坐視一個不公正的市場形成,此時的“不管”與“埋伏”時期的“管”異曲同工。這種畸形市場也是自《英雄》以來順理成章的結果,在振興民族電影產業的旗幟下,行政力量或明或暗的支持,院線不顧一切的牟利需要,與強勢的片方共同營造了滿城“黃金”的壟斷局面。
《三峽好人》“殉情”的姿態、賈樟柯的質疑,為一個事關文化產業發展,本應引起政府部門重視、進行廣泛而嚴肅討論的問題揭開了蓋子,卻迅速化為一場娛樂“口水仗”,似乎只是兩個人、兩部影片之間的“恩怨”。在網上隨意檢索,不難發現,有關這場紛爭的報道大同小異,要點集中在:張偉平說《三峽好人》獲金獅獎有“貓膩”,賈樟柯要告張偉平,張表示奉陪,事情起因則被歸結到“獲獎片碰撞大片引發恩怨”,而報道中充斥著“罵架”、“官司”、“不忿”、“誹謗”、“譏笑”、“停戰”之類的詞匯,另外就是兩人被引號引起來的、相當情緒化的表達。
表面上看,媒體不偏不倚地報道了“客觀事實”,但它是經過選擇的事實——選擇“新聞點”,選擇報道詞匯,更選擇理解這一事件的思路。這是在“吸引眼球”、“娛樂大眾”甚至“讀者至上”的理念下,由媒體自覺制造的典型鬧劇,新聞事件所蘊涵的問題被輕輕抹殺,它暴露了中國媒體追逐所謂“新聞”的慣性思維,以及普遍缺乏深度分析能力的致命弱點,當然也不能完全排除不能宣之于口卻一概明了于心的“業員關系”。我們時代的趣味確實不佳,而媒體是以大眾的名義制造這種趣味的第一責任者。
沒頭腦的媒體,自覺或不自覺地成了片方的共謀,而片方也沒閑著。實際上,《黃金甲》比《英雄》、《十面埋伏》更進一步的是,它完成了對媒體的控制,全面占據了主動。
二○○六年九月,《黃金甲》點映,“觀眾”一致贊好,號稱“零板磚”(不準確,我至少看到過一篇批評文章),這個良好的口碑紀錄平穩地維持到了公映前。不過,點映不久,周潤發就說看片的都是“自己人”,導致他與制片人張偉平交惡。究竟是不是“自己人”,又怎樣做到了“零板磚”,那些看片寫稿的記者、影評人,那些作為合作伙伴的媒體心中有數。“外人”能看見的不過是,最重要的首映宣傳,主演周潤發消失了。
待到《黃金甲》和觀眾見面后,媒體又開始惡評如潮,沒看過影片的借口即使失去,照樣能完全忘記點映期間自己的說辭。這套自打嘴巴的游戲屢屢上演,此時已令人厭倦。媒體立場這種怪異的翻盤,則在言論自由、客觀報道的名義下被化解。四處開花的新聞,不外乎高票房、口水仗、沖擊獎項大有希望。影評的意義也基本失去,一篇篇關于“豐乳”、“把人抽成肉醬”的評論文章,反而能讓片方化被動為主動,讓更多的人買票捧場——這是我們時代的趣味。更令人感慨的是,曾幾何時,我們歡呼網絡媒體帶來的言論自由,現在卻發現它不僅歡迎片商的官網落戶,自己也差不多成了“準官方網站”。
平心而論,將媒體一概視為與商家合流,將記者一概當做片方的吹鼓手,抹殺那些圍繞《黃金甲》的批評和討論,輕慢有些記者在種種壓力下周旋的無奈,無視新聞競爭的現實和某些媒體試圖有所作為的努力,并不公正。但面對“唯票房論”的單一思維,面對“戰勝好萊塢”的官方目標,面對荒謬的大片體制,它們濺起的幾絲浪花,作用微乎其微,很快就淹沒在市場和娛樂的滾滾波濤之中。遑論那些與片方露骨合作的媒體,有什么公信力可言?
時至今日,張藝謀影片的質量,已不重要。它們象征中國電影產業的崛起,而崛起的不過是幾個擁有特殊待遇的片商、導演,以及他們背后的影院經理、政府官員。現實永遠比影片荒誕。在“文化產業”的旗幟下,在市場的狂歡中,荒誕不過是一種微弱無力的感受,它不能抵消不公正給人的壓迫。
二○○六年,許多人記住了一部小成本、高收入的影片《瘋狂的石頭》,銀幕上的光影、坐席間的笑聲告訴我們,商業片還有另一種邏輯,一代更年輕的導演將會浮出水面。不過,誰知道他們會不會掉進光鮮的陷阱中呢——據說那是一條和世界接軌的康莊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