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閱美國東部地圖時,“沉睡谷”(Sleepy Hollow)這個名字總有某種神秘感,讓我遐想、神往。這個華盛頓·歐文(Washington Irving)筆下的新英格蘭古鎮,有秀麗的哈德遜河風光、清馨古樸的地域風情,還有神秘的黑森無頭騎士(headless Hessian horseman)……其實,它不是個遙遠的地方,從手邊的旅游小冊子上看,如在離我住處不遠的新澤西Edgewater上游船,只需兩小時就可到達。但我寧愿保留這個向往,不讓現實破壞幻想,所以一直沒能成行。
記得在一九九九年十月,人們像往年一樣眼巴巴等待好萊塢推出萬圣節電影,因為萬圣節前看恐怖片,已經成了美國大眾文化的傳統。好萊塢從不會錯失良機,每年十月都要熱炒一番恐怖片系列,多年來也積累下來一套萬圣節經典:如《吸血僵尸》(Nosferatu)、《獵人的夜晚》、《閃靈》、《科學怪人》、《驚聲尖叫》等,家喻戶曉。這一年早在九月份,電影、電視就鋪天蓋地推出本年度恐怖大片——蒂姆·波頓(Tim Burton)執導的《沉睡谷》。波頓那年早已是成名的大導演了,他的作品如《剪刀手愛德華》、《阿拉丁神燈》以及后來的《蝙蝠俠》等,為他贏得好萊塢黑色喜劇大師的美譽。這次他操刀翻拍美國家喻戶曉的經典故事《沉睡谷的傳說》(The Legend of Sleepy Hollow),聲稱完全忠實歐文的原著,確實吊人胃口。經典萬圣節恐怖片已經相當程式化了,有個固定的套路:往往是邪惡勢力急于復仇,只要碰見誰礙他的事,就大開殺戒,濫殺無辜;它刀槍不入,無法抵擋;只是到了結尾,過失一方被邪惡勢力懲罰后,正義力量才會戰勝邪惡勢力,最終實現大團圓的結局。這類片子一般依賴特技制作恐怖、詭異的場面。而歐文的原著與這個套路根本不相關,它是個懷舊的、充滿地域特色的、詩情畫意的美麗傳說。所以我很想知道波頓這個著名鬼才如何把一部文學經典套入恐怖片的類型敘事里。我在第一時間就奔到影院,分享波頓送給大家的“萬圣節糖果袋”(美國風俗:萬圣節晚上鄰居孩子們會上門討要糖果,因此家家都準備糖果袋)。
工作日的下午,電影院一般空空蕩蕩的。我特意選這個時間去看電影,本想環境會舒適些。不料,放映《沉睡谷》的大廳早已人頭攢動、坐得滿滿當當了。電影一開始,我就發現波頓沒有跳出恐怖片的老套,用最拿手的特技營造陰森、慘淡的鄉村曠野:攝影棚里搭建的恐怖樹林中,攝影升降機連續跟拍著狂奔的馬車;人工大霧彌漫著沉睡谷,迷霧中影影綽綽、鬼火重重;麥田里的稻草人頭插萬圣節南瓜,在紅色燈光的聚焦下,血腥恐怖、殺氣騰騰;馬車夫在利刃下身首兩處,特寫鏡頭跟拍砍下的頭顱,一路滾到稻草人腳下。這就是波頓特色的哥特式影像世界,所有畫面透過灰濾色鏡和霧鏡拍攝,陪襯以醒目的橙色和血紅色,讓細節格外鮮明,刻意凸顯了陰霾、曖昧和詭異的基調,這迎合了萬圣節觀眾的預期。而歐文的故事里雖也有諸多哥特小說的元素,但的確不是哥特式小說。
在歐文的時代,哥特式小說曾風靡英倫三島和北美大陸,出現了瑪麗·雪萊影響深遠的小說《科學怪人》(一八一八)以及愛倫·坡的驚悚短篇。歐文恰在這個文學潮流如日中天的時代踏上英國的土地,在那里一呆就是十七年。他曾是沃爾特·司各特爵士家里的座上賓,司各特帶著狗和孩子,陪著這位才華橫溢的美國青年,游遍蘇格蘭阿博茨福德(Abbotsford)的山山水水。給他背誦邊區民謠,講述蘇格蘭傳說,指點古老的哥特式教堂,觀賞中世紀古堡內的橡木雕刻。歐文的心中這時激蕩著異國懷古的情緒,這里好似騎士王國的中心,中世紀的浪漫讓他心馳神往。司各特從不附會當時流行的理性主義趣味,即把中世紀斥為黑暗野蠻的時代,或把中世紀的藝術和建筑貶低成不開化的俗物。相反,在這位蘇格蘭作家的眼里,中世紀代表最高境界的騎士精神和優雅浪漫的生活情調。年輕的美國客人顯然被東道主的博學和激情感染了,司各特也因這個美國小子竟如此了解蘇格蘭的歷史和風俗頗感吃驚。歐文告訴年長的朋友,自己是第二代美國移民,父母都是蘇格蘭人,從小就聽保姆講述蘇格蘭的山水人情。
尋根之旅結束后,歐文卻惘然若失。父母那一代美國人曾受過良好的歐洲古典文化熏陶,與歐洲人一樣有思古浪漫的情懷。但新大陸與母國的文化已然中斷,英國的遺風在北美很難扎根。美國人正用自己的雙手創造嶄新的文明:一種功利、拜金的商業文明,伴隨著物化的時尚和鄙俗的審美。美國人一心向前看卻缺乏歷史意識,但又讓歐洲人不能不承認,這個新生的共和國有恢弘的氣象和不凡氣度。在當時,英倫三島理所當然地成為歐文父輩們記憶與文化的家園,歐洲舊世界的歷史古跡,也讓新大陸的開拓者們懷古傷今、羨慕不已。可是,作為年輕一代的美國文人,歐文一方面為自己在祖國邊緣、尷尬的地位頗為感傷,另一方又因歐洲對美國人的偏見忿忿不平。在《見聞錄》(The Sketch Book,一八二○)里他記錄自己如何帶著一種朝圣的心情,來歐洲瞻仰高度文明的社會和悠久輝煌的歷史,特別是想見到“偉大的歐洲人”。因為在他讀到的哲學著作里,常提到美洲所有物種正在退化,美國人也不例外。他以特有的黑色幽默的筆觸調侃道:
我想,一位歐洲偉人一定比一位美國偉人要優秀得多,這就像阿爾卑斯山峰與哈德遜河兩岸的高坡之間的差距。帶著這樣的想法來觀察那些來訪美國的英國游客,雖然他們看起來很顯要且膨脹得不知天高地厚,但一旦回到自己的國家,就只不過是些小人物了。我因此萌生念頭,一定要去拜訪這個遍地奇跡的國度,好好看看那個偉大民族,我也是從這個民族里退化出來的呀。
旅居歐洲的經歷使歐文產生越來越強烈的民族自豪感,他為祖國辯護說:雖然歐洲擁有豐富的歷史遺產,但美國卻有充滿生命力的未來;雖說歐洲的名勝古跡印刻著逝去的歲月,自己祖國的自然風光卻無可比擬,美國人不需要去任何其他國度尋覓大自然的崇高與優美。 正是這樣一種民族情感,讓歐文決心寫出美國民族的騎士文學,其古老神秘絕不能遜于歐洲經典。在《沉睡谷的傳說》的開頭,歐文就把我們帶入徜徉著他少年夢想、田園牧歌式的古老荷蘭農莊:
離塔里鎮不遠,大約兩英里吧,有個小溪谷,或者說是高高的山丘中間的一個山坳,那是世界上最寧靜的地方。一條小溪流過山坳,潺潺聲催人瞌睡。即使偶爾鵪鶉的鳴叫或啄木鳥的輕叩,也會打破這里幽深的寂靜。
還記得年輕時,我第一次來這里獵松鼠,高大的核桃樹遮住半個山谷。大約中午時分,萬籟俱寂,我一聲槍響打破了周圍安息日般的沉寂,遠處不斷回蕩著咆哮的回聲。如果我哪天希望從喧囂的塵世中偷得片刻安寧,或在麻煩纏身的日子里找個地方美美睡上一覺,那沒有比這個山谷更好的去處了。
讓歐文魂牽夢繞的還不僅是沉睡谷的幽靜,讓他感觸更深的是,在紐約州大規模移民和工業化浪潮下,新英格蘭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整個美國躁動不安。而這個古老的荷蘭山谷“就像急流旁邊一小洼平靜的水面,浮草、水泡都拋了錨,圍著這個‘小港灣’慢慢地旋轉,完全不理會身邊涌動的急流”。歐文在尚未被現代化大潮裹脅的田園農莊里,尋找美國文化的根基。他深信有某種定力使美國文化獨具魅力,憑此才可能產生燦爛的美國文學。像中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討論文學主體性一樣,十九世紀的美國作家從詹姆斯·庫珀(James Fenimore Cooper)到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也曾意識到美國文學缺乏主體性。歐文試圖通過創作證明,主體問題不在于本土經驗的匱乏,而在于美國經驗應該不斷對抗美國作家依賴的歐洲文學形式。 只有創造出獨特的敘事形式,才有可能產生偉大的民族文學。
沉睡谷是早期荷蘭移民在哈德遜河畔定居下來的古老村落。教堂的牧師依然用荷蘭語布道,村民世代仇恨英國人,盡一切可能保持荷蘭的傳統習俗。婦人們擅長講鬼怪、女巫的故事:懸巖峭壁上的瘋女人和幫英國人打仗的黑森無頭騎士常在夜間出沒,連沉睡谷的空氣里都彌漫著咒語。在虛構這樣一個地域色彩濃厚的小鎮時,歐文不用傳統騎士文學或英國浪漫主義手法,卻舉重若輕,以詼諧幽默、略帶鄉愁的傷感筆調,書寫昔日的傳奇和古樸的民風。他筆下的主人公不是風流倜儻的紳士,而是位窮酸的鄉村教師,但也頗有堂吉訶德式的騎士風范。歐文如此刻畫自己的傳奇英雄:伊卡博德·克蘭又瘦又高,長腿猿臂,大手吊在袖子下一英里多,一雙扇風大耳、斗雞綠眼、小巧的腦袋插在細長的脖子上,身體各部件松松垮垮地掛在窄肩膀上,站在地上活像個風向標,讓人擔心在大風里會隨蓬起的長袍被吹跑。但跨在坐騎上卻也威風凜凜,寶馬取名“槍藥”,一匹獨眼瘦馬,剩下那只眼睛邪光炯炯。鄉村教師手持長鞭,乍翅著瘦尖的雙肘,像個蓄勢待發的螞蚱,撲向角斗的戰場——鄉紳家庭晚會。為了博取水性楊花的鄉紳小姐的歡心,他與村里一潑皮無賴爭風吃醋,最后被對手捉弄得丑態百出。其實那個情敵不過覬覦小姐的家產,而秀才仍一腦子騎士傳奇、精靈鬼怪,相信自己的風流韻事遠勝昔日騎士的豐功偉業——傳奇小說里的戰巨人、屠火龍、拿妖怪,哪能與對付本鄉無禮難纏的混球兒相提并論。小說的敘事者一直聲稱以“正宗騎士傳奇”的方式講伊卡博德的故事,但反諷的基調早已顛覆了經典傳奇的浪漫形式,讓我們感受到了美國文學那特有的親切感和別樣的情趣。
如果對比一百多年后電影版《沉睡谷》,我們會發現電影里那種對美國山水草木的情感沒有了,對往昔傳統的眷戀也蕩然無存,特別是復雜多樣的人性在電影里簡化成善與惡的道德判斷,善意的幽默也變味成刻薄的嘲諷。歷史語境改變了,美國已成為稱霸世界的超級強國,它已不需要謳歌“大好河山”來增強自信,更無須以懷舊突顯身份的獨特。美國人現在相信自己的一切都屬天下第一,美國文化既是特殊的又是普遍的。波頓的影像創作是強大帝國文化高速復制的一個具象:完全技術化的驚悚視覺、商業化的滑稽惡搞、陳詞濫調的純真愛情。作為一部古裝片,好萊塢也有它的固定套路:搭建陌生化的十八世紀美國景觀,人物身著奇裝異服,操一口英國英語,著意營造疏離感,以此再現“真正”的古代。連美國本土的觀眾對故事的認同感都喪失了,他們可以像觀賞科幻片那樣回顧“美國往事”。
我在國內給學生上“美國文學選讀”課時,曾特意安排過兩節課分析歐文的《沉睡谷的傳說》,還放了波頓的電影。發現中國學生對電影非常著迷,而對小說卻反應冷淡。我在課上也與學生一起對比小說、電影兩個不同文本,他們認為歐文的語言有些過時,生僻詞匯比較多,影響了閱讀快感。但這對于英語系大四的學生來說還不是主要問題,最讓學生沒耐心讀下去的是,小說的節奏比電影慢、故事的戲劇性沒有電影強,時代背景又與現代生活相去太遠,而獲奧斯卡獎的電影《沉睡谷》卻給了學生喜歡的一切。首先,電影改編出一個流行的幽默偵探故事,主人公的名字雖然與小說相同,但身份卻是個紐約治安警察。他對福爾摩斯式的破案推理頗有研究,還對制作偵破儀器很有熱情。他被紐約法院派到沉睡谷去破無頭尸連環兇殺案,那里有麻木愚蠢的村民不斷提供給觀眾的滑稽爆料。其次,影片屬經典恐怖類型,歇斯底里的鄉紳夫人為了邪惡的私欲,操縱無頭騎士殺人不眨眼。最后,它還是個純真的愛情故事,主人公兒時的心靈創傷,贏得了善良美麗的鄉紳女兒的同情,兩人同病相憐并墜入愛河。結尾少不了一對情侶以勇氣、智慧和愛情戰勝邪惡,正義最終在沉睡谷得以伸張。編劇著實身手不凡,把歐文的故事組裝進了這個時代最流行的偵探、喜劇、驚悚、浪漫四種電影類型里。
盡管對課堂上的反應有些掃興,我還是向學生們提問:波頓的電影與歐文的小說有什么關系?經典文學作品難道可以這樣改編、像經營化妝品一樣賣“美容套裝”嗎?
《芝加哥讀者》(Chicago Reader)的著名影評人羅森鮑姆(Jonathan Rosenbaum)曾在一篇影評中寫到:“雖然歐文是美國最偉大的作家,但今天已很少有人讀他的作品了。我雖然大學本科和研究生都讀的是英文專業,卻從未讀過歐文的文字。只在看完電影《沉睡谷》幾天后才開始讀這個一百八十年前的美麗故事……如果你以為波頓是翻拍歐文的故事,那就去讀讀原著吧,你會氣得大哭一場。”羅森鮑姆回憶說,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伊卡博德和無頭騎士曾滲透到美國主流文化中,就像今天大眾文化中的偶像一樣深入人心。當時人們不一定是學文學專業的或讀過歐文的小說,也都知道伊卡博德深受志怪雜書的毒害,也像堂吉訶德一樣滑稽可笑,被鄉下潑皮裝扮的無頭騎士嚇得魂飛魄散。所以當老師啟發學生研讀經典時,調皮的學生會回答說:別煩我,你這個老無頭騎士伊卡博德!然而今天幾乎沒有人再知道這兩個小說形象的來龍去脈,就連給《沉睡谷》寫影評或做推廣的專業人士也不知道。羅森鮑姆認為這尚可原諒,畢竟時代前進了。但讓他實在無法容忍的是,導演波頓只比他小十五歲,怎么會在“忠實原作”的理解上與他有那么大的代溝。他舉例說,波頓在電影推廣宣傳冊上曾大談創作感受,說自己是從迪斯尼的卡通片上知道的無頭騎士,雖不清楚這個形象為什么深入人心,但相信它一定是個重要象征符號。羅森鮑姆感慨道,這個導演居然是從卡通片上吸收的創作靈感!而一九四九年拍攝的迪斯尼卡通《伊卡博德和托德先生歷險記》(The Adventures of Ichabod and Mr.Toad)除了語言風格上保留了些許歐文的風格,其他與《沉睡谷的傳奇》沒什么關系。如此大制作的影片,導演雖不用寫劇本,但至少也應該花時間看看歐文僅四十頁的原作吧。至少那樣就不會如此自信地宣稱這部影片“忠實原著”了。更不可原諒的是,所有影評居然隨聲附和。
在美國文學課上,我干脆當了回“老無頭騎士”,引導學生細讀歐文的故事,然后再回頭分析電影文本,從藝術再現中觀照美國文化在一百八十年間的嬗變。在歐文的世界里,我們發現虛構的主人公在身份和氣質上與當代美國社會格格不入。伊卡博德離開康涅狄格老家,游走于新英格蘭鄉鎮為農民家的孩子教書,靠輪流到學生家里混飯勉強度日。平時最可心的事就是碰巧學生家里有位年輕漂亮的主婦或年長的大姐姐,讓他有機會盡情施展才華,賣弄學問,吟詩念賦,殷勤獻媚。鄉里勤勞樸實的莊稼漢看不起這個吃軟飯的,認為外鄉人好吃懶做。但好在學費不高,倒也樂得讓他給照看孩子。而在有閑情逸致的婦人們心中,伊卡博德可是個風流雅士,村里東家長西家短,禮拜日唱圣歌,講精靈女巫的故事,都是由這位優雅紳士在一家家“蹭飯”時啟蒙的,沉睡谷開始“有文化了”。其實酸秀才的全部知識儲備就是通讀過科頓·馬瑟(Cotton Mather)的《新英格蘭巫術史》(History of Witchcraft,a New England Almanac)獲得的,這部鄉村教師行囊“圖書館”中的唯一珍藏本,也是他的精神家園。每當事不遂心,情場失意,百年前(十六世紀九十年代)的女巫妖術和薩勒姆審判,就成了鄉村教師的精神避難所。隨著閱讀的深入,現實的無奈就慢慢淡出、化解了。
循著伊卡博德先生的心路歷程,我們在課堂上追溯到早期殖民時期的文學,又一起閱讀科頓·馬瑟的作品。馬瑟在美國文學史上有重要的地位,他有關薩勒姆巫術審判(The Witchcraft Trials in Salem)的記錄,是劇作家阿瑟·米勒的名劇《煉獄》(The Crucible,1953)的素材。國內曾把該劇以《薩勒姆的女巫》為名搬上話劇舞臺,反響強烈。米勒把兩百多年前的審判演繹成一個政治寓言,美國劇評界認為他影射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麥卡錫主義對美國左翼人士的迫害。在中國上演時,觀眾又把這個異國異代的宗教迫害看做是“文革”的寫照,所以這出戲一直被當做人性劇。但學生們閱讀馬瑟作品之后發現,如果把薩勒姆審判僅理解為當代政治劫難的諷喻,就抽空了十七世紀巫術在新大陸歷史上的豐富意義。他們進一步收集巫術的史料,研究巫術的北美演變史,然后在課上做了精彩的報告。早在一五四二年,大英帝國議會就把巫術定為撒旦的邪惡力量,是可判死刑的重罪。可歐洲的巫術活動與美國新英格蘭地區巫術之猖獗無法相提并論。僅一六四七年新英格蘭就宣判了二百三十四人從事巫術活動,其中三十六人被處死,90%為婦女。最經典的案例是一六九六年薩勒姆一個牧師的女兒突然精神失常,口稱看到一個靈柩模樣的幽靈。緊接著她的表兄也行為失常。牧師家的女黑奴在教會的威逼下,供認她受魔鬼之命,向兩個孩子施了巫術。從此,鄰里間互相揭發誣告,大興迫害之風。那么到底是什么讓新英格蘭成了巫術的溫床?又是什么使得清教社會對巫術如此不寬容?歷史學家一般從新英格蘭社會內部經濟、社會關系或性別等角度來解釋巫術迫害,認為清教社區因經濟窘迫,鄰里間缺乏互助,再加上男權社會對女性的監控和壓制等因素,才造成薩勒姆慘案。但歐文虛構的世界卻讓我們看到巫術的另一面,與霍桑的《紅字》里陰森、禁欲的清教掌控下的波士頓不同,沉睡谷是個遠離教會和政治權力的偏邦小鎮。鎮上的教堂時常鬧鬼,牧師卻一直缺位。只有迷信巫術的鄉村教師組織唱圣詩、主持禮拜儀式、教婦孺識字。也就是說,巫術主管著沉睡谷的意識形態,而基督教會被邊緣化了,精靈、鬼怪和巫術成了鄉下人文化娛樂的主要素材。更讓人耳目一新的是,獨立戰爭后,哈德遜兩岸的革命事跡和戰爭傳說,被鄉下人的鬼怪想象力加工成神秘傳奇,塑造出了無頭騎士這個混雜著建國史、民間傳說和巫術傳統的獨特形象。也許在歐文心中,民間藝術的“土特產”,比官方正史更獨具魅力,是民族之魂。
學生們從搜集到的自十七世紀到當代的巫術演變材料里,發現當代美國許許多多的“靈鬼研究協會”、“超常現象研究”、“超自然現象研究”等組織,與巫術傳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它們與傳統巫術的區別在于,當年巫術與基督教會對抗,而今天的鬼魂研究要挑戰科學無神論的權威。具諷刺意味的是,超自然研究依賴科學的進步和儀器的完善,用科學范式“驗證”幽靈的存在,而最主要的手段是讓超驗的靈異視覺化。這與藝術再現手段的歷史演變異曲同工,電影把民間想象世界的聽覺形象視覺化,本來在口耳之間轉述的無頭騎士,在影片里卻是個雕像般的無頭鬼。文學載體從口述、文字到影像的演變,造成古老文學形式在歷史、文化內涵上的深刻變化,一個民族獨特的想象力可能被載體的工具理性拋光、削平,鮮活、生動的民間形象會被大規模復制成電影工業的副產品——無頭騎士玩具直至主題公園。歐文不僅留下了文學遺產,還告訴我們美國史并不像史學家事后所描繪的那樣,由幾個締造者制定一部前瞻性的憲法,美國就一路連續地發展下來。其實,現代化浪潮和移民涌入曾給美國歷史帶來程度不同的斷裂,忽視歷史斷裂,也就拒絕了嚴肅的歷史意識。波頓制造的文化產品,不是關乎逝去的記憶,而是感官的興奮劑和自戀的陶醉品。
二○○六年美國東部的秋天特別漫長,一個陽光明媚的周日下午,朋友來電話建議去沉睡谷一游。我心里一動,問他怎么會想起去那兒。原來他前一天在電視上看了電影《沉睡谷》,所以想“實地考察”一番。我們驅車從哈德遜高速公路出紐約市一路北上。深秋的哈德遜河岸有一種“失真”的美,遠處朦朧的山林染上了顏色,從輕快的淡綠到深沉的醬紫,從刺眼的明黃到躁動的深紅,如此多彩絢麗,就是十九世紀哈德遜河風景派畫家,也只能空嘆天公造物的不可企及。還不到一個小時,就到了塔里鎮,歐文的小說上講,這里離沉睡谷不過兩英里了。我問朋友:你這個紐約人以前怎么會沒想到來沉睡谷呢?難道沒聽說過無頭騎士?其實,他兒時在萬圣節常與小伙伴玩無頭騎士的把戲,但卻不知道無頭騎士的來龍去脈,看了電影方知一二。他開玩笑說那里一定是個Creepy Hollow(恐怖谷)。朋友手里的旅游小冊子上印著無頭鬼的電影劇照,他期望著陰森恐怖的山谷。但歐文筆下的沉睡谷其實是個富庶豐裕的農莊,路邊果樹成蔭,向日葵、郁金香簇擁著舒適的農舍,毛色油光的肥豬和羽毛雪白的鵝群在陽光下嬉戲,石燕在屋檐下歡快鳴唱,一隊隊白鴿掠過滿滿的谷倉……
路旁巨大的石碑赫然刻著“沉睡谷一六○○年”,路兩旁的景致大出我們的意料。新建成的別墅小區、現代化的綜合醫院,鎮中心時裝店、雜貨店、南美烤肉店林立,不時傳出悠揚的拉美音樂。這里與美國任何一個小鎮沒有區別,甚至看不出是個三百多年的老鎮。我們問一個無所事事的警察:旅游景點或博物館在哪里?沒有,只有個老古玩店。無奈之下,我只好找個酒吧消磨時光,與店員漫無目的地閑扯。冷清的店里只有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子,已醉意,湊上來接個話茬開始大發議論。我問他是本地人嗎?他不無得意地說從爺爺輩起就住在沉睡谷了。這里游客多嗎?我又問。他借酒發揮起來:很多,而且移進來很多外鄉人,老住戶搬走了,外人要改變一切——我轉移話題:你聽說過無頭騎士嗎?他一臉不屑:哪有什么無頭騎士,別信它——歐文曾在小說里為這兒保留的鬼怪傳說做解釋:在美國各地大規模人口流動的腳步下,鬼怪傳說銷聲匿跡了,因為還沒等墳墓里的鬼魂翻個身舒坦一下,活著的老友就已經搬到別處了,鬼魂出來夜游時找不到熟人也自然不再出來了;而沉睡谷這個荷蘭老鎮是停滯的,所以這里仍神出鬼沒。但到了今天,沉睡谷的鬼魂也不夜游了,它們已經死了,永遠不會再出來了。
初稿二○○六年十二月于新澤西定稿二○○七年三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