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漢光小小說兩篇

報平安

晚飯后，我出門散步，看見路邊有一個建筑工地，一群民工吵吵鬧鬧，我忍不住過去看看，問他們吵什么。一個中年婦女告訴我，這里的條件太差了，連洗澡的地方都沒有，跟老板吵了許多次，都沒有解決，現在又吵上了。她憤憤不平地說：“男人露天還能洗，我們女人最難，說出來不怕你見笑，我在這里半個月沒洗過一次澡，都快變成酸菜人了?！?/p>

女人見我的腰上別著手機，就問我能不能借手機給她打個電話。我問她要打什么電話，她說：“我不想干了，打算回家，跟老公說說，看他同不同意。”

我問女人要了號碼，替她撥通了電話，才把手機遞給她。女人接過手機，遲遲不說話，干咽著喉嚨，好像一個怯場的小學生站到講臺，才發現忘了帶講稿。結果，女人還沒出聲，她丈夫在那邊先問了。

雖然我聽不到那邊的聲音，但從女人的回答中，知道她的丈夫問得很細，女人斷斷續續地回答說：“你放心，這里有房住，兩個人一間房……吃得也好，三餐都是干飯，天天有肉……你想到哪去了？怎么會沒有洗澡的地方呢？我看你是被秋紅嚇怕了。秋紅那里沒地方洗澡，不等于我這里也沒有。我這里洗澡間連著房間，挺干凈的，地上鋪滿瓷磚，自得映眼……有，有熱水，我天天洗熱水澡……”

回答完丈夫的提問后，女人叮囑丈夫說：“你的腿要趕緊治啊!千萬別拖廢了。叫大柱下死力讀書，讀出個前程來，咱后半生還得靠兒子呢。你就跟他說，不要怕考上大學沒錢交學費，我不是出來打工了嗎？會弄到錢的……就這樣了，我是用別人的手機打的，恐怕打掉人家好幾塊錢了?！?/p>

女人把手機還給我，我不解地問：“你不是說想回家嗎？怎么一句回家的話也不說？”女人嘆一口氣說：“唉，原來是打算回家的，可一聽到丈夫的聲音，就不想回了。家里更難，那地我都種幾十年了，也沒種出什么名堂?！蔽艺f：“那你也不該騙你丈夫呀。”女人望著吵鬧的人群說：“不騙又能咋樣？我丈夫能造個洗澡間寄過來？騙一騙，還能讓他安心，也好?！?/p>

我心里酸酸的，希望女人和她的工友早點有洗澡的地方，掙到很多很多的錢。

一碗敬意

班主任帶我們去一處風景區春游。說是春游，其實已經是初夏，地里的玉米都有半人高了。這塊玉米地正好是我家的，前兩天我還跟母親來地里鋤過草呢。玉米地旁邊有個新開張的小飯店，中午我們就在飯店里吃飯，每人一碗米粉。

我剛吃完米粉，就有個同學碰碰我的手臂說：“看，有個女人喝米粉水?！惫?，小飯店里不知幾時多了一個中年婦女，正在喝同學們吃剩的米粉水。她還用手指把粘在碗邊上的米粉碎渣，一一撥進嘴里去。女人喝完一碗，不夠，又向我走來。我趕緊躲閃，可來不及了。我一站起來，剛好和女人四目相對。這個女人，正是我的母親。

其他人都坐在椅子上，只有我和母親站在屋子中間，尷尬地對望著。我恨不得自己變成一只老鼠，找個地洞鉆進去。母親愣了一會兒才醒過神來，她揮手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轉身逃出了小飯店。母親一走，同學們就七嘴八舌地問我：“那個人是你媽嗎？”我沒有勇氣回答這個問題，一個人悄悄地走開了。同學們在我的身后竊竊私語，每一句都像刀子一樣扎在我的心上。

我向班主任請假，推說肚子疼，要先回去，沒想到卻弄巧成拙，班主任叫班長送我回去，班長還想在風景區玩，不愿走，就告訴班主任，說我不是肚子疼，而是看見母親喝米粉水，不好意思了。結果，班主任不但不讓我先回去，還仔細詢問了剛才的情況。我不得不紅著臉，把剛才丟人的一幕講了一遍。

班主任馬上把大家集合起來，我以為他要講一番大道理了，他卻什么也沒講，只是叫我們每人捐出一毛錢。班主任自己也拿出一毛錢，放到我們捐的一堆毛票里。我們不知道班主任要這么多零錢干什么，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班主任用那堆毛票，買了一碗加料的米粉遞給我說：“去，端給你母親吃?！?/p>

這不是把我的母親當成乞丐了嗎？我不高興地說：“老師，我媽不是乞丐，不需要你們的可憐?！卑嘀魅握f：“說得好，你母親不是乞丐，我們更沒有資格可憐她。”我莫名其妙地問：“那你干嗎還要每人捐一毛錢買米粉給我媽吃？”班主任說：“那不是一毛錢。”

“不是一毛錢？”同學們都糊涂了，“那是什么?”

班主任鄭重地說：“是對一位勞苦母親的敬意。我叫你們每人捐一毛錢，是讓每個同學都有表達敬意的機會?！?/p>

我伸出雙手，捧過這碗不尋常的米粉，走到玉米地里。母親正在烈日下鋤草，汗水濡濕了她額上的頭發，也弄濕了她背上的衣服。我把米粉遞給母親，母親卻怪我亂花錢。我說是同學們捐錢買的，母親沉下臉說：“那更糟糕，快把米粉端回去。剛才媽都丟丑了，不能再讓別人小看咱?！蔽艺f：“媽你放心吃吧，沒有人小看我們，老師說了，這碗里裝的不是米粉，是同學們對你的敬意啊!”

母親的眼里，一下子涌滿了淚水。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