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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我哪兒是北

2007-01-01 00:00:00
北京文學 2007年2期

文成卓和胡梅子結婚到北京旅游,下火車后。梅子就走丟了。文成卓在北京找梅子。整整找了六年。終于在一家包子鋪里發現了一個長得很像梅子的女人。但是這個長得很像梅子的女人不承認自己是梅子。文成卓和這個女人之間后來發生了什么。走丟的梅子最終找到了么?

文成卓在北京找胡梅子的第六年,遇到了胡鳳霞。那天胡鳳霞坐在兒童醫院附近一家包子鋪的玻璃窗后面,穿著一件紅色的羽絨服,冬天的陽光穿過玻璃,落在她的身上,頭發上,使她看上去好像特別的明亮,特別的溫暖。

文成卓從包子鋪門前走過,準備到公共汽車站坐車,去潘家園舊貨市場找梅子。

在北京的六年里,文成卓每個星期都要去一些古舊市場里找梅子。文成卓總覺得,梅子一定和某個古舊市場有一種什么關系,他在北京的古舊市場里,一定會找到梅子。要不,自己為什么老是夢見梅子在古舊市場里,向別人問路呢。

文成卓在北京找梅子,起初只是天天到天安門廣場和廣場附近的地方去找。梅子走丟前,他和梅子坐在開往北京的火車上,決定到北京后要看的第一個景點,就選天安門廣場。所以文威卓覺得,梅子肯定會到天安門廣場來的。文成卓每天凌晨起來掃完馬路之后,就到天安門廣場的人群里去找梅子。

夢見梅子在北京的古舊市場里,不停地問別人哪兒是北后,文成卓就開始每個星期都到古舊市場里去找幾趟。

六年下來,北京的大街小巷,已經被文成卓跑得跟他老家的村子一樣熟了,特別是北京所有和古舊東西有關的大小市場,每一個小攤子跟前,文成卓的腳印都能摞上幾尺高了。文成卓夜里躺在床上,想找到梅子之后,他首先就要帶上梅子,叫梅子去看看自己這些年四處找她踩出的腳印子,那些水泥路面都很硬,但文成卓踩在上面的腳印子,文成卓都能看得見,文成卓相信找到梅子后,他踩的這些腳印子,梅子也一定能看得見,文成卓覺得他的每一個腳印子里,都印著梅子的名字,如果梅子的那些名字能像樹種子一樣發芽長葉子的話,現在也該長成碗口粗的樹了,

看見胡鳳霞的一霎,文成卓心跳得牙齒都在打哆嗦了。

文成卓心里說梅子呀,我天天從這里路過,怎么就沒想到往包子鋪里看一眼呢,你在這里,怎么也不知道往家里寫一封信呢?你走丟了,你肚子里認識的那些字和咱們家的地址,難道也和你一起走丟了嗎?

已經過了吃早餐的時間,包子鋪里靜悄悄的,似乎只有陽光的腳步,在玻璃上穿來穿去的,和胡梅子做著溫暖的游戲。文成卓覺得梅子的臉上,那些跳躍的陽光耀得他睜不開眼睛。文成卓眼里的淚,就在梅子臉上耀眼的陽光里,落了下來。

文成卓看見梅子的眼睛往他這里看了看,好像并沒有看見他。文成卓想陽光耀著梅子的眼睛,所以梅子才沒看見自己。梅子的眼睛最怕強烈的光。他們談戀愛的時候,如果冬天迎著陽光走在雪地上,雪地上折射起的光線,就會照耀得梅子睜不開眼睛。梅子總喜歡用一只手遮住了眼睛,被他拉住了另一只手,往前走。

看見梅子,文成卓的右手下意識地又伸了出去。這只右手,在梅子走丟之前,是一直習慣牽著梅子的手走路的。梅子走丟的那個晚上,同樣是這只手,在下了火車后牽著梅子的。

文成卓一直不能原諒自己的,就是當時自己的手為什么沒堅定地牽著梅子的手。梅子走丟后,文成卓在所有人多的地方,都會下意識地伸出右手去,想要拉住梅子的樣子。每次都是手伸出去了,才想起梅子已經走丟了。

文成卓沖進包子鋪里,嘴里興奮地叫著:“梅子,梅子,我可找到你了!可找到你了!”

胡鳳霞聽見有人進來,立刻站了起來,問:“請問您是要包子嗎?”

文成卓說:“是我,梅子。你認不出我來了?我是文成卓。”

胡鳳霞愣愣地看著文成卓,說:“你認錯人了吧?我不叫梅子。你要幾個包子?”

文成卓看著梅子的臉,著急地說:“梅子,你別和我開玩笑了行不行。我找了你六年,都快想死你了。你不認識我了?你連我都不認識了?”

胡鳳霞覺得這個人有點怪異。自己都說不認識他了,他還一個勁地叫自己什么梅子。

胡鳳霞心里就有些害怕,心想如果遇上了一個精神病,那可就麻煩了。這會兒,鋪子里的幾個人都在里面忙活,就她一個人在這里。胡鳳霞就往鋪子外看著,盼著這時候能有個人進來,給她解解圍,但這會兒根本就沒有人光顧他們的包子鋪。胡鳳霞只好繞到一張桌子后面,說:“你真的認錯人了。我叫胡鳳霞,不叫什么梅子。”

文成卓跟過去,一把拉住了胡鳳霞的手,說:“梅子,胡梅子,你怎么連名字都改了?怎么改成叫胡鳳霞了呢?”

胡鳳霞往外抽著手,心里想著怎么才能擺脫掉這個人。這個人穿得還算干凈,看上去似乎也像個正常人,但說出來的話,卻讓人不明白。什么梅子,還杏子呢,讓人聽了莫名其妙。胡鳳霞說:“我一直就叫胡鳳霞,從來沒叫過什么胡梅子,你真的是認錯人了。你松開手!再不松開手,我就要喊人來了。”

文成卓有些奇怪地看著胡鳳霞,猜不出梅子這是怎么了,為什么不認自己。文成卓松開手,從包里翻出他和梅子合影的照片,遞到胡鳳霞的手里,說:“你看看照片,你還和我開玩笑。梅子,我這六年為了找你,是比原先瘦多了,老多了。”

胡鳳霞拿著照片,看了一眼,就驚得有點說不出話來了。照片上那個被叫做什么胡梅子的女人,除了發型和她的不一樣外,連站著的姿勢,幾乎都和她一樣。胡鳳霞想,要不是自己在看這些照片,知道自己沒穿過這樣的衣服,沒留過這樣的發型,換了任何一個人,都會說照片上的女人就是胡鳳霞。

文成卓說:“梅子,這回不能再和我開玩笑了吧。你知道這六年,我和家里人是怎么過的?想你都快想瘋了!你看你,就不知道給家里人寫封信。這回好了,可找到你了。”說完這句話,文成卓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松弛了下來。

胡鳳霞看著照片,聽了文成卓說的這些話,覺得文成卓的精神應該是正常的,就說:“大哥,我真的不是你找的人。不信,你可以看看我的身份證。我看見這些照片,也有些驚訝,想不到世上還真有和我長得一樣的人,跟我就像雙胞胎。我自己都看糊涂了,怎么會有這樣的事呢,并且還和我一個姓。”

文成卓端詳著胡鳳霞,說:“梅子,你是不是受了傷害,失去記憶了?你忘了嗎,咱們是結婚的第二天,來北京旅游的。誰知道一出火車站,你就走丟了。一丟,就丟了六年。”

胡鳳霞放下手里的照片,轉身去桌子的抽屜里拿出一個小包,從里面翻出一張身份證,遞給文成卓,說:“大哥,你看看我的身份證,我真的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你聽聽我的口音,和你說話也不是一個地方的。”

文成卓看著胡鳳霞的身份證,說:“現在大街上那么多做假證件的,什么樣的證件做不出來?你在外邊過了這六年,口音肯定會有一些變化。梅子,你如果不是故意和我開玩笑,那就一定是走丟后,受了傷害,把咱們原先的事都忘了。你想著你爸廠里的范小慧了吧,范小慧說她的妹妹有一年騎自行車摔倒了,醒來就不認識自己家里的人了。你是不是和范小慧的妹妹一樣,失了記憶,才不認識我了?”

文成卓把身份證還給胡鳳霞,猜測梅子在走丟后,一定是因為受不了這么嚴重的刺激,一著急,就把過去的事都忘了。自己做的那些夢里,不都是梅子在古舊市場里,聲音像被火燒著了一樣的焦急著,四處問別人哪兒是北嗎?梅子說過,她在玉米地里走著都掉向。一個不認方向的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外地猛然走丟后,還不就是急都急瘋了。所以,文成卓想,梅子在走丟后,和那個范小慧的妹妹一樣失去了記憶,也是絕對可能的事。

文成卓看著胡鳳霞恍惚的神態,安慰著胡鳳霞說:“梅子,你別著急,你現在想不起來咱們的過去,現在不認我,都沒有關系,我找到你了,就高興了。等你想起來了,你再認我,你什么時候認我都行,我慢慢地等著。我都找了你六年了,現在找到你了,就不怕你不認我了,早晚有一天,你會想起來咱們的過去,會認我的。”

文成卓在桌子前坐下來,又說:“梅子,你現在給我幾個包子好不好,我太餓了。你走丟后,我幾天不吃飯也不餓,六年了,從來沒有覺得餓過。但是今天看見你,我一下子就餓得像是六年沒吃過飯了似的。”

看著文成卓狼吞虎咽吃包子的樣子,好像他真的六年沒有吃過飯了。胡鳳霞忽然同情起這個叫文成卓的人來。一個人,為了找另一個人,六年沒有感覺餓過,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胡鳳霞看著外面的陽光,發現陽光有些刺目,就想這個人要找的那個女人,此刻,如果看著找了自己六年的丈夫這樣吞咽包子,臉上不知道會露出什么樣的表情。

文成卓認準了胡鳳霞就是梅子。找了六年,現在終于找到梅子了,文成卓當然不會再離開梅子一步。吃完包子,文成卓就一直在包子鋪里坐著,看著胡鳳霞忙來忙去地賣包子。

包子鋪老板見文成卓一直坐在鋪子里不走,就問胡鳳霞是怎么回事。胡鳳霞只好把文成卓錯認了她,非說自己是他走丟的老婆的事,說給了老板聽。老板不信,說會有這樣的事?神經病吧。就要叫人往外轟文成卓。胡鳳霞攔住了老板,說:“依我看,他的腦子肯定沒有問題。是我,真的和他老婆長得一樣。”

胡鳳霞說著走到文成卓的身邊,讓文成卓拿出了他和梅子的那些照片讓老板看。老板看完了,疑惑地看著胡鳳霞問:“照片上這個女的,真不是你?”

胡鳳霞說:“他如果只拿著一張照片,你不信也罷,但他拿著這么一沓子,還有結婚證,你還能懷疑什么。只能說真的有這么一個女人,和我長得一模一樣。只是她走丟了,而我又被她的丈夫遇上了。所以我說我不是他找的人,這個人偏偏不信。”

包子鋪老板又掃了一眼胡鳳霞,說:“別說他不信,你要不是和我一個地方出來的,連我都不信。世上哪有這么蹊蹺的事情,專門去找也找不著。”

胡鳳霞把照片什么的還給文成卓,說:“大哥,我和我們老板是一個地方的,我是跟著老板來北京的。你也看過我的身份證了,我們是河南人。你的結婚證上,上面的大紅印可是證明你們是山東人。現在你總該相信,你是認錯人了吧?我真不是你要找的那個胡梅子。”

文成卓想這怎么可能呢,眼前這個人明明就是梅子,只是她不像以前那么愛笑了。不愛笑,這完全可以理解,想想一個人剛結婚就走丟了,一丟就丟了六年,在外頭不知道遭了多少罪,怎么還會笑呢。自己找梅子的這六年,不是也不會笑了嗎?

胡梅子走丟后,文成卓開始反復地做著同一個夢。夢里,他和新婚的妻子胡梅子在北京的古舊市場里走散了。走散后,梅子在古舊市場里不停地問別人:哪兒是北?

文成卓在夢里,知道胡梅子是在找自己,但猜不出胡梅子為什么要問別人哪兒是北,文成卓想他們的家,明明是在北京的南邊呀。在胡梅子問別人哪兒是北的時候,文成卓清晰地看見了天上的北斗星。他聽著胡梅子焦急的詢問聲,就想,梅子,你怎么不知道抬頭看看天呢?北斗星就掛在那兒,你看見了北斗星,不就找到北了嗎?文成卓心里替梅子著急,急得心都要碎了,才想起來,給梅子打個電話不就簡單了嗎?告訴她哪兒是北,再告訴她自己現在的位置,梅子不是立馬就可以找到自己了?文成卓找到電話去撥號,發現電話上的按鍵已經掉得殘缺不全,他怎么按,也撥不出號來。

每到這個時候,文成卓就能聽見自己的心嘭地一聲碎了,像一個大玻璃花瓶猛然摔在了地上,那些蹦跳起來的清脆的聲音,細細致致地劃破了他的每一條血管。他血管里流出的血,就漂著一些碎碎的花瓣,很慢很慢地向前流淌著。文成卓認識那些碎花瓣,那是他們結婚時,梅子讓文成卓早早起來去摘的月季花瓣。梅子希望他們的婚禮,和別人的有些區別,不僅僅是被家里人在他們的頭頂上,撒一些染得花花綠綠的,代表著美滿幸福的麥麩皮。她說,結婚的時候散一些花瓣,像電影電視里結婚的人那樣,那是多么浪漫和詩情畫意的事情。梅子為自己的創意,很有些自得,還說月季花的花瓣,和玫瑰花的花瓣是一樣的。

每次從這個夢里醒過來,文成卓都是一身的汗水。

文成卓不明白,第一次做這個夢時,自己從來沒去過北京的古舊市場,甚至都不知道北京有什么古舊市場。但自己為什么會夢見它呢?文成卓想,胡梅子和自己一樣,在準備來逛北京時,只知道北京有個中國最大的天安門廣場,有條八達嶺長城,有座住過很多皇帝和妃子的故宮,有座秋天冷了楓葉兒才紅的香山,還有個被八國聯軍燒剩下的圓明園和頤和園,除了這些旅游景點,誰會操心它有沒有什么古舊市場!那么剩下來的可能,是不是就暗示著,梅子在走丟后,真的去過北京的哪一個古舊市場呢?

文成卓是在桃花一片燦爛的春天,把梅子娶回家的。梅子喜歡春天,說春天里所有的花兒都像新娘,她也要在春天里做新娘,讓自己的幸福像盛開的花兒一樣。娶梅子的那一天,文成卓看看院子里一株盛開的桃花,再看看梅子桃花一樣艷麗的臉龐,忽然開竅似的,明白了什么是人面桃花相映紅。

婚禮的第二天一早,文成卓和梅子告別家人,先是乘了一個多小時的汽車,下了汽車后又轉乘火車,到北京去旅游。梅子穿著一身的紅衣服,脖子上系著一條紅紗巾,頭發上,還戴著一朵大紅的絹花。在火車上,很多人都在看梅子頭上的紅花,看得文成卓都有些目光游離,不自在起來。文成卓看看梅子,發現梅子的幸福感一點也沒有受到影響,依然自由自在地在車廂里走來走去,好像一尾紅色的金魚,游在他們的洞房里,文成卓看著車窗外綠意盎然的大地,不由得想,原來幸福也可以讓一個人變得這樣目中無人。

梅子臉上的笑靨,像花兒一樣地盛開著,好像世界只是為她一個人存在的。文成卓從窗子外綠色的大地上收回眼睛,看著梅子臉上的笑靨,悄聲說:“你后悔不后悔出來旅游?我覺得有點后悔了,把這么好的時光,都浪費在了路上。”

梅子聽了,放著紅光的臉又敷上了一層艷麗的桃花,照耀得文成卓醉眼迷離。梅子把嘴巴貼在文成卓的耳朵上,聲音里帶著一絲甜膩的笑說:“不許亂想壞事。”然后又抬起頭來,放開了一點聲音說:“到了北京,咱們先看天安門呢,還是先看長城和香山?”

文成卓想了想說:“先看天安門吧,咱姑父不是說天安門離火車站很近嗎?下了車咱們買張地圖,再看看別的景點離天安門有多遠。就是春天去看香山,香山上的紅葉肯定還是綠葉子,不是紅葉子。”

梅子從文成卓的肩膀上撿下了一根頭發,在手里捻動著,看著上車下車的人說:“這火車怎么好像比汽車還慢。跟頭犁不動地的黃牛似的,走走停停,什么時候才能到北京。”

文成卓說:“這是慢車,每個小站都停。看樣子到北京得是黑天了。”

梅子坐直了身子,眼睛瞅了瞅窗外有些橘味的天色,說:“那咱們到了北京,真就兩眼一抹黑了。天黑了,下了車,咱們往哪里走呀?”

文成卓笑著說:“北京怎么會黑天呢,你看電視上放的,滿大街都是雪亮的燈,照得跟白天沒有一點區別。你以為是咱們村里那樣,天黑了,人走在街上,就像只老鼠在黑洞里走。”

梅子說:“村子里再黑,也能摸到家門口。北京再亮,咱在這里也沒有家,不是還得滿大街找住宿的地方。這又不像在咱們雙城市里,橫豎那么幾條街,一條一條地走,也能找到旅館住。到了北京,北京那么大,咱們連哪兒是北怕是都認不出來。我在玉米地里走著,那么一點地方,還掉向呢。”

文成卓看著梅子的大眼睛,發現梅子剛才的幸福里,一下子藏進了許多的憂郁。那些憂郁像秋天被風吹落的金色的槐樹葉子,在梅子的眼睛里,一飄一飄的。文成卓看著梅子眼里那些一飄一飄的樹葉子,說:“你放心,跟著我,還能在北京走丟了?我把自己丟了,也不能丟了你。北京的火車站跟前,肯定有住宿的地方。你看雙城汽車站,對面就是旅館。”

聽了文成卓的話,梅子眼睛里飄的那些憂郁的樹葉子馬上就落盡了。梅子和文成卓換了一下位置,坐到靠窗的位子上,頭抵著玻璃,開始看鐵道邊上那些向后跑去的綠樹,田野里的麥苗,遠處公路上的汽車,摩托車,自行車和行人。在一個道岔口上,一堆的車和人被一根刷著紅杠白杠的欄桿攔著,給他們乘坐的這列火車讓道。梅子盯著站在火車道邊上的那些人看,發現那些人也在盯著火車上的人看。

火車過了道口,梅子想這些人看見她頭上的紅花,和她身上的紅衣服,一定會猜測她是一個出來旅游結婚的新娘,就扭回身子悄悄地問文成卓是不是這樣。文成卓看著梅子身上的紅衣服和一臉的甜蜜,說:“當然是全世界的人都看得出來。”文成卓想明天去天安門廣場,遇上幾個外國人的話,還不真是連外國人也看出來了。

車到北京站,真的已經黑天了。下了火車,文成卓背著包,拉著梅子的手,跟著人群往出站口走。但是還沒走到出站口,兩個人拉緊的手就被流水一樣的人群給沖開了。梅子說:“不用拉手了,我跟緊你,走不散。”

文成卓看了一眼黑壓壓的人群,說:“那你走在前邊,我看著你的紅衣服。你的衣服紅,看起來耀眼,在人群里一眼就能看到。”

梅子在前邊走著,文成卓發現梅子的紅衣服在地下通道的燈光里有些變色,好像有些發紫,發黑。文成卓覺得燈光照耀下的人群不僅是黑壓壓的,看上去還有些影影綽綽的,讓人感覺一點也不真實,仿佛他們的身體都失去了重量,隨時都能飄起來,找個縫隙飛走似的。

一走出驗票口,文成卓就被一個女人拉住了。女人扯著文成卓的包,說去住他們的旅館吧,車接車送,房錢還便宜。文成卓用力甩開那個女人的工夫,包里的東西就稀里嘩啦地漏到了地上。文成卓停下來,發現是包底的線開了,就只好把包倒過來,蹲在地上收拾東西。文成卓收拾著東西,喊:“梅子,梅子,包漏了,來幫我撿東西。”

喊了兩聲,沒聽見梅子答應,文成卓就覺得有點奇怪。梅子可不是喜歡閑起來看螞蟻上樹的那種女孩子,文成卓的母親看中梅子的,除了梅子的善良,就是梅子眼里的活。比如文成卓的爺爺一去摸煙袋,旁邊的梅子就已經手疾眼快地把文成卓爺爺喜歡用的一截點煙的苘桿芯子拿過去,用火柴給點著,努著嘴巴輕輕地吹出紅火球來了。這樣一個梅子,看見文成卓背的包漏了,是不用文成卓開口叫她來幫忙收拾的。文成卓叫著梅子的名字,抬起頭找梅子,就發現梅子已經不見了。

文成卓顧不得收拾東西了,站起來四下張望著喊:“梅子,你別亂走,我在這兒呢。”

喊了半天,沒聽見梅子的回答,文成卓一下子就慌了。文成卓發現火車站前晃來晃去的人里,根本就沒有了梅子的影子。

文成卓的表哥和表嫂子,是為了躲著想生個兒子,才跑到北京來的。生了兒子后,他們覺得還是北京好,北京人扔出來的一包廢品,都能賣錢。不像在村里,守著兩畝地,吃一斤鹽都得掐著日子算計。文成卓的表哥能吃苦,半夜里起來掃完了馬路,白天再去收廢品。慢慢地收了一些舊電視,覺得拉回老家去賣,肯定比在北京賣了廢品值錢,就寫信讓文成卓的姑父到北京,把舊電視拉回老家去賣。文成卓的姑父借機會逛了一趟北京城,看了天安門,回去炫耀得不得了。正是聽了文成卓姑父的炫耀,梅子才決定和文成卓結婚后,到北京旅游。

梅子的父親在鎮上開了一個小鍋爐廠,生產學校里用的那種茶水爐。文成卓進廠子的第一天,就被胡梅子看上了。那天胡梅子站在父親的辦公室門口,看見父親的辦公室主任領著一個小伙子從大門口進來,小伙子瘦高瘦高的,一臉的緊張和羞澀。胡梅子看了他一眼,他的臉刷拉一下子就紅了。胡梅子沒見過男孩子這樣臉紅過,覺得好玩,就又看了一眼文成卓的大眼睛,發現文成卓的眼睛里,目光竟是女孩子一樣的清澈,柔和,像一條靜靜流淌的小溪,又像一樹春天剛剛綻放的樹葉子,在早晨的陽光里,新鮮而安靜地泊著。

梅子在父親的廠里當會計,知道文成卓就是父親新招來的原料保管員。梅子聽父親的辦公室主任給她父親介紹過,說文成卓高考的成績,離錄取分數線只差兩分,家里人讓他再去復習一年,但是文成卓死活不去復習了,原因是家里的經濟太困難了。他不想讓家里人為了供他考大學,一年里連個雞蛋都舍不得吃。

文成卓十三歲的時候,父親息了肝硬化腹水,因為拿不出錢來吃藥住院,天天用一些土方子治療,結果拖來拖去地就耽誤了,

文成卓的父親去世后,上小學五年級的文成卓要輟學,說把學費讓給弟弟妹妹,自己在家里幫母親和爺爺種地,結果被母親好一頓暴打。母親一邊打文成卓,一邊傷心地哭著說:“你一個做哥哥的都不學好,你的弟弟妹妹還指望什么學好?”

文成卓的爺爺在一旁抽著煙說:“卓,我和你娘吃糠咽菜,也要叫你們都學成一個掙工資的人。你爹就是因為得了病沒錢治,才走的,這個病要是有錢早去治,哪能那么快就死了人,有藥保養著,拖,也能拖著多活上幾年。”

高考成績下來后,文成卓偏偏就差了兩分,文成卓的母親逼著文成卓再去復習一年,文成卓堅決不去。文成卓的弟弟已經讀高二了,每次會考都是全學區的第一名,家里一下供兩個大學生肯定供不起,文成卓想讓弟弟去上大學。

村里四五十歲的女人,頭發都是黑黑的,文成卓發現唯有他母親的頭發,花白得像撒滿了燒柴草燒出來的清灰,身子大概還沒有一捆谷秸重。文成卓每次跟著母親在地里干活,都害怕會來一陣風,把他母親的骨架子吹散了。

讓文成卓下決心求人到梅子父親的廠子里上班的,是文成卓爺爺的一次重感冒。那次文成卓的爺爺得了重感冒,發燒燒得躺在床上幾天沒起來,文成卓就催著母親,去衛生所里給爺爺買了三毛錢的感冒藥,文成卓拿著藥去給爺爺吃,爺爺就說文成卓在學校里學得文氣了,受個風寒,還去燒包花上三毛錢買藥,大雞蛋賣四個,才能賣三毛錢呢,

那次,文成卓始終沒能勸動爺爺吃下那三毛錢的藥,爺爺說:“留著吧,你們三個孩子誰趕上有個頭痛腦熱的,省得再去花錢了。”

聽了爺爺的話,文成卓蒙住頭哭了半宿,決定去求他同學的父親,問問能不能到他們的小鍋爐廠里去上班。文成卓的那個同學考上了大學,走的時候,文成卓去送他,知道了他的父親在鍋爐廠里當個小頭目。當時他同學說文成卓:“你要是不想再復習了,想找個地方上班掙錢的話,我爸爸肯定會給你幫忙。”

梅子看上了文成卓,和文成卓戀愛了一年后,就和文成卓訂了婚,開始文成卓不同意和梅子戀愛,原因是自己的家境太對不住梅子了。梅子說:“我看上的是你這個人,我覺得人比錢重要,往后,就是不靠著我們家的廠子,我們兩個人也有機會掙很多的錢,過好日子。”

和文成卓戀愛后,梅子把工資和父親給她的零花錢,都變著花樣拿了出來,讓文成卓拿回家里去買化肥農具什么的貼補家用。文成卓家的鄰居們知道了,都羨慕文成卓的母親,說文成卓母親的苦日子終于熬出頭了,文成卓雖然沒考上大學,但是卻給她找來了這么一個又孝順,長得又好看的兒媳婦回來。梅子家里開著那么大個廠子,這要等文成卓把梅子娶回家,文成卓家的日子還不就騰云駕霧地起來了。

文成卓的母親聽了,一個勁地點著頭,說一定是祖上哪輩子燒了高香,才讓文成卓今世遇上了梅子這么個好媳婦。

梅子走丟后,文成卓為了找梅子,從老家返回北京后,就找到表哥,跟著表哥掃馬路。表哥夜里掃馬路,白天收廢品,文成卓就夜里掃馬路,白天找梅子。

文成卓每天掃著馬路,都希望能在路上看見梅子白天走過的腳印子,文成卓覺得自己能在路上看見許多人的腳印子。有一天文成卓把這個話說給表哥和表嫂子聽,他們聽完就哈哈地笑了,說這個文成卓想梅子想得都有特異功能了。

文成卓的表哥掃馬路掃出了門道,幾年下來,領著一群人包下了幾條馬路,掃出了一套房子,掃出了一輛小轎車,掃出了滿把的票子,還掃出了一個搔首弄姿的二奶。不用夜里掃馬路,白天走街串巷地收廢品了,文成卓表哥的腰里塞滿了票子,馬路老板開始當得有模有樣了。但文成卓呢,卻還沒有找到梅子的下落,哪怕是尋到有關梅子的一線蛛絲馬跡。

文成卓一直住在表哥家里。開始擠在一起是文成卓的表哥為了省房租,后來文成卓的表哥有了錢,買了房子,就有了另外的打算。男人有了錢,有的是去處,文成卓的表哥有錢后,就常常不在家里住了。現在文成卓還住在表哥家里,就是表哥三天兩頭不在家里住的時候,想讓文成卓在家里對老婆孩子有個照應。

逢上下雨天,又趕上表哥在家里沒有事,表哥就去拽住要冒著雨出去找梅子的文成卓,說好不容易趕上個把人堵在屋里的下雨天,叫你嫂子給炒上兩個小菜,咱們哥兒倆喝喝閑酒。一年到頭里,也沒有幾個能松散下來的日子。城里的錢雖然比在老家里好找,可以說垃圾桶里都藏著錢,但是力氣下得也比在老家的地里緊多了。地里的草你不想除了,拖一天拖三天的,你自己看著辦,自己不嫌地里荒,就沒人管你。但這城里人走的馬路,不長草不打糧的,你卻不能拖一天不打掃,除非你不想吃這碗飯了。

常常是幾杯酒喝下去,文成卓看著外面的大雨,悲傷就開始雨水一樣地在心里橫流了。每個坐在家里喝酒的雨天,文成卓都會說:“這樣的雨天,我坐在這里喝酒,誰知道梅子現在在干什么呢,她是不是在外邊的雨里淋著,遭著什么罪呀?”

表哥聽了文成卓的話,就說:“每回喝酒,喝著喝著,你都是這個樣子。依我說,都找了好幾年了,連個影子都沒找到,你還傻傻地找什么找呀,哪天讓你嫂子再給你介紹一個。在北京,好看的女人多得比天上的星星還稠密。你往汽車站牌底下一看,那一大溜,看看哪一個不比梅子亮堂。這幾年,因為一個梅子,看把咱成卓都折騰成什么樣子了。以前小牛犢似的一個小伙子,現在都快變成干蘿卜頭子了。你找了這幾年,不管梅子是死是活,說什么也對得住梅子了。”

文成卓放下酒杯,說:“除了梅子,什么樣子的女人也落不進我的眼里,是我把梅子弄丟的,我死也要找到梅子。這些年,梅子一定是在一個什么地方受苦,但是卻跑不出來。”

表哥說:“傻蛋樣!說不上梅子在一個什么地方享福享得早把你忘了。梅子的爹娘都不讓你找了,你還找,不是傻是什么?腿在她梅子自己的身上,她走丟了,怨誰?怨不了天,也怨不了地,要怨只能怨她自己。”

文成卓說:“怨我沒有拉著她的手。如果我拉住了她的手,她就不會走丟了。我明明知道,梅子在玉米地里走路,都會認不出東西南北的。”

表嫂子說:“成卓,不這樣想,是梅子沒有福分和你守著過日子。這人哪,人好,但命不一定就好。人活著,無論發生什么樣的事,你都要把它想成是命中注定的。這樣,心里就不會那么難過了。事都出了,你再難過,有什么用呢?聽嫂子的話,好好活著,好好過日子,說不上哪一天梅子突然就回來了。到時候她一看,她不在的這些年里,你的日子過得這么一團亂麻似的,她豈不是更難過?”

文成卓揚著脖子喝下一杯酒,流著淚說:“嫂子,我心里的苦,你們誰也不知道。我只有每天去掃馬路的時候,一遍一遍地給馬路說:馬路呀,你要是通著梅子的腳下,就把梅子的腳印子領了來,我好順著梅子的腳印子,去找到梅子。”

表哥說:“你聽你那個沒出息的勁,不就一個女人嗎。當時要是你走丟了,那個梅子能這樣找你,能等你等到今天?早不知道在誰的懷里,滾出幾個孩子來了。”

文成卓的表嫂子想起文成卓表哥做下的那些不要臉的事,就說:“你當成卓跟你似的無情無義?我跟你拼死拉命地生了三個孩子了,你還在外頭不停地找女人。”

表哥說:“你有本事也出去找男人去,看看外頭還有幾個男人像成卓似的。收廢品的張大牙,現在還有個相好的呢。我現在也是有錢人了,找個女人算什么,不缺你吃不短你喝的。你以為只許城里的男人找鄉下來的女人過花癮?咱進城的農民腰包里有錢了,照樣可以當大爺,被那些城里的女人伺候著。城里男人能享受的,我一樣不缺地都能享受。并且,我有的,他們還不一定有。我能和他們一樣,在城里有錢有車有房子,有老婆有孩子有相好,他們能和我一樣,在鄉下有上一塊地嗎?所以我說成卓,別再心心念念地找什么梅子了。沒了胡梅子,還有趙梅子李梅子,女人多著呢。你伸出一根桿子去,能挑回好幾個來,干嗎非在梅子這棵樹上吊死?”

因為文成卓的表哥在外面找了個二奶的事,文成卓的表嫂子已經和文成卓的表哥動了幾次菜刀了。所以聽了文成卓表哥對文成卓的這番勸說,文成卓的表嫂子就看著丈夫,惱咻咻地說:“你別在成卓面前說這些不上臺面的話行不行?你說的這些話,我都替你臉臊。什么時候你也有了那個艾滋病,你才心滿意足地死了心,不和城里人攀比了。什么狗雜碎心理!”

文成卓的表哥掃了一眼文成卓,瞪著老婆,說:“去去去,你懂什么。我是在給成卓說明一個道理,女人走丟了就走丟了,咱還在這里犯什么傻。要是一輩子找不回來梅子,你還就一輩子不再另娶了?”

文成卓說:“表哥,你不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天天比油煎還難受,梅子在我心里的分量,就是用刀子挖也挖不去。誰讓我拿著命去換回梅子來,我也愿意。”

文成卓的表哥喝下一口酒,看著老婆說:“看來成卓的死心眼子,真是沒有救了。”

在包子鋪里發現了胡鳳霞,第二天天還沒亮,文成卓匆匆掃完了馬路,回去換上一套干凈衣服,就又去了胡鳳霞干活的包子鋪。

找了六年的梅子,現在終于找到了,文成卓興奮得一夜沒有睡覺。

凌晨起來掃馬路,文成卓第一次覺得北京的夜是那么的溫馨,閃爍的燈光是那么的迷人,就連腳下的馬路,也在泛著溫暖的氣息。文成卓站在一盞路燈下,仰頭看著在淡淡的薄霧里光輝四射的燈光,對路燈說:“路燈,我找到梅子了,我找到梅子了你知道嗎?今年,我可以帶著梅子回家過年了,我們已經走散六年了,我們已經六年沒回過家了。路燈,到哪天,我先把梅子帶過來,讓你看看好嗎?你看了我六年了,但是你還沒有看見過梅子,是不是?”文成卓在寬闊的馬路上,在一條燈光織成的溫暖的帶子上,開始唱一些梅子原先最喜歡聽的歌。唱到‘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這句歌詞后,文成卓就蹲到地上唱不出來了,淚水像暴雨一樣從眼里往外倒。文成卓想他和梅子,不是被青春撞了一下腰,他和梅子的腰,是被六年前梅子走丟的那個春天的夜晚,毫不留情地撞斷了。

文成卓想起梅子走丟的那個晚上,他在火車站前明亮的燈光里,來來回回地找了一夜,嗓子都喊出了血。那個春天的夜晚,是他一生里經歷的最寒冷的一個夜晚。天一亮,他就往天安門廣場跑,他想梅子是不是一個人去了廣場。

在天安門廣場,文成卓只要遠遠見到穿紅色衣服的人,心就狂跳起來,心里祈禱著說:你是梅子吧,你是梅子吧。但所有穿紅色衣服的人,都不是梅子。天黑了,文成卓又奔回了火車站。就這么找來找去地找了三天,也沒找到梅子的任何蹤跡。

三天后,文成卓抱著心底里僅存的一絲僥幸,坐上了回家的火車。

坐在火車上,文成卓一路都在想,也許梅子和他走散后,因為找不到他,就一個人先坐上火車回家了。文成卓不敢給梅子的爸爸打電話,問梅子有沒有回家。

下了火車轉汽車,文成卓下了汽車后,一直等到天黑才敢往家里走。文成卓的母親給文成卓打開門,往文成卓的身后看了看,沒看見梅子,就詫異地問:“梅子呢?你們不是說多玩幾天嗎,這么早就回來了?是不是兩個人鬧別扭了?”

聽見母親的問話,文成卓知道自己心底里最后一絲希望也破滅了。梅子根本沒像他希望的那樣,自己一個人先回來了。文成卓一句話沒說,伸出一只手扶住大門,就水一樣慢慢地滑到了地上。

母親看見文成卓軟成泥的樣子,知道兒子一定是惹了大事,但沒想到是梅子丟了。文成卓的母親一把抓住了文成卓的胳膊,說你是不是欺負得梅子不跟你回來了?你怎么這樣不懂事,我給你說了多少回了,遇到什么事,都要學會讓著梅子。你知道不知道,娶了梅子,是咱們一家人八輩子修來的福分!

文成卓在黑夜里搖著頭,說不是,是我把梅子給弄丟了,在北京一走出火車站,就找不到她了,我在北京找了三天,也沒找到。

說完這句話,文成卓就聽見母親一頭栽倒在地上。

文成卓的爺爺聽見動靜起來后,說一個大活人哪能一轉眼就丟了?這還能是遇上拍花的,給拍走了?

文成卓哭著問爺爺什么是拍花的。文成卓的爺爺說拍花只在舊社會里有,是拐子拐孩子使的惡招,就是拿一種能讓人迷糊的藥,把人誘惑著走了。文成卓的爺爺不解地說:“難道現在的世道上,又有這種害人的玩意了?”

文成卓的母親已經醒過來,嚇得舌頭直打戰,打了半天手勢才說出話來。文成卓的母親說不會不會,梅子肯定是一時走迷了路,梅子肯定會回來的。梅子跟著我到玉米地里去,還說過她一個人在玉米地里走,都愛掉向呢。她指定是走迷了路,一定能找回來。

文成卓的爺爺說,現在什么都別說了,趕緊著到梅子的娘家去,先去把事情給梅子的爹娘說明白了,這事越拖越沒法給梅子的家里人交代了。這會子,梅子還不知道在哪里受罪呢。

文成卓和母親在爺爺的帶領下,連夜去了梅子的家里。一進梅子家的大門,文成卓的爺爺和母親就跪下了,文成卓幾乎是趴在了地上,

梅子的哥哥聽說梅子丟了,上前一腳就把文成卓踹翻了,梅子的哥哥罵著文成卓,梅子丟了?一個大活人怎么會丟了!你自己怎么沒丟了?把梅子弄丟了,你還活著回來干什么!我妹妹嫁給你才一天,你就把她弄丟了,你是一個死人嗎?

梅子的母親早就昏倒在地上。

梅子的父親坐在地上掐著梅子母親的人中,喝住了梅子的哥哥。又說文成卓,你去把你爺爺和你娘都扶起來。人已經走丟了,你們就是都抹了脖子,還有什么用。現在是怎么想辦法,抓緊去北京把梅子找回來。

早晨,胡鳳霞到鋪子里來上班,一眼看見文成卓又來了,就說你這個人怎么這樣,昨天都給你說了多少遍了,我叫胡鳳霞,不是你要找的什么胡梅子,你怎么就是不信呢!

胡鳳霞越說自己不是梅子,文成卓就越不相信。文成卓夜里躺在床上,反復地回想胡鳳霞在包子鋪里的一舉一動,說的每一句話,看人的每一個眼神,越想越覺得梅子是在和自己開玩笑,想梅子說自己不是梅子,是什么胡鳳霞,這不是開玩笑是什么,梅子也不想想,自己這么說,還不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哲學書上都說過,世上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既然世上連兩片相同的葉子都不會有,又怎么會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呢,就是雙胞胎,也有個一絲一毫的差別吧。文成卓覺得梅子不承認自己是梅子,理由只有一個,就是她這幾年在外頭吃苦吃得太多,遇上什么讓她失去記憶的事情了,

看著胡鳳霞,文成卓說:“我來吃包子還不行嗎。你不認我,還能不賣給我包子?”

胡鳳霞說:“我們老板說了,所有來鋪子里吃包子的顧客,都是包子鋪的上帝。你來吃包子行,但是不許再說我是你找的那個什么胡梅子了,我真不是你要找的人,你該怎么去找她,我勸你還怎么去找去,到時候耽誤了,你可是誰也怨不得。”

文成卓想梅子真的把我忘了,我只能讓她慢慢地去想。以后我天天來吃包子,天天讓她看著我,相信有一天,她肯定能想起來過去的事情。

文成卓就先要了幾個包子,坐在那里故意慢騰騰地吃,昨天看見胡鳳霞,文成卓在胡鳳霞的包子鋪里吃了一天的包子,晚上回去,仍然覺得饑腸轆轆。

一看見這個叫文成卓的人,胡鳳霞就知道自己昨天給他解釋了一天的話,都是白說了。他根本就不相信自己說的那些話。所以胡鳳霞就想,他來吃包子是假,認準了自己就是他要找的那個女人才是真的。想到這里,胡鳳霞覺得這個人既讓人好笑,又有些讓人可憐和可嘆。為了找一個女人,用上六年的時光,這是不是都該讓人有點肅然起敬了?看看現在的社會上,還有幾個這樣的男人,對自己的女人這樣專心專意。

吃完了包子,文成卓就在包子鋪里坐著,想他和梅子在一起時的那些時光,想梅子走丟前的那些言談舉止,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還有她在火車上擔心到了北京找不到住宿的地方時,眼里飄過的那些樹葉子一樣的憂郁。一想起梅子眼里的那些憂郁,文成卓的心就像結了冰的河水一樣,沉重得再也跳不動了。文成卓想梅子走丟后的這些日日夜夜,一個人忽然間離開了所有的親人,她的每一秒鐘,肯定都像是壓在磨盤底下的小草那樣過的。她肯定是痛苦絕望得不能忍受了,才干脆把過去的事情都忘了。

包子鋪里的人知道了文成卓的故事,看了文成卓的那些照片后,都明白文成卓是把胡鳳霞當成了他的老婆,大家覺得新鮮,好玩,甚至還有那么一點的刺激,就都任憑文成卓在那里坐著,也不往外趕他,胡鳳霞發現就連她的老板,在文成卓的身上,也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善良,不僅不往外趕文成卓,還抽空和他說了很多天南地北的話,好像他真是胡鳳霞的丈夫。胡鳳霞想這個文成卓找了六年的老婆還沒找到,看見了自己,又把自己誤認為是他的老婆,這個人也真是夠命苦的。既然包子鋪里所有的人都在同情他,而自己長得又真的像她老婆,他想看,就讓他看幾眼吧,權當自己好心做了一件行善積德的事。胡鳳霞想過了,看文成卓的眼神里就有了些柔和,任憑文成卓坐在那里看著她,她自己則忙來忙去地賣包子。

包子鋪里人手不夠用,胡鳳霞賣完了包子,還得去收拾桌子,忙得像陀螺一樣團團地轉,大冬天里,鼻子尖上還在往外冒汗。文成卓看得心疼,就放下包子,去幫著收拾桌子上的衛生。胡鳳霞的老板看見了,心里一下子樂得像開了豆腐花。老板想包子鋪里因為一個胡鳳霞,就引來了這樣一個不要工錢的伙計,看他干得那個賣力氣,就是花錢雇也雇不到這么死心塌地干活的人。

過了吃早飯的檔,包子鋪子里的客人少了,胡鳳霞又開始坐在窗子前,在陽光的照耀下,目不轉睛地看著外面街道上的行人。

文成卓看著胡鳳霞,見胡鳳霞把目光植在了玻璃上,神情專注地看著一個什么地方,就猜想梅子一定是在努力地回想他們從前的事情了。梅子怎么能忘了他們的從前呢?

陽光照在胡鳳霞的身上,胡鳳霞的頭發在陽光里泛著金色的光,文成卓覺得那些金色的光就像他心里的希望一樣,在梅子的頭發上,在他的心里,一點點地蕩漾著。

胡鳳霞是在老家割完麥子后來的北京。跟著包子鋪老板來北京前,胡鳳霞剛離了婚不久,和女兒在母親家里呆著。胡鳳霞的女兒三歲多一點,哥哥家的孩子五歲,兩個孩子在一起,就像狗和貓一樣喜歡抓抓撓撓。胡鳳霞看著兩個孩子鬧來鬧去,跑來跳去的,覺得很好玩,就任由他們鬧去。

按胡鳳霞老家的風俗,一個女人離婚后,是不能再住回娘家的。胡鳳霞的嫂子認為她能容忍胡鳳霞母女回娘家住著就不錯了,可胡鳳霞偏偏是個不識趣的主,離婚后住回了娘家,還從來都不知道多管教些自己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是眉高眼低。

麥收前,兩個小家伙為了爭一個塑料水壺玩,又爭斗起來。一個抓住了不松手,另一個見對方不松手,就趁勢在對方的臉上抓了一把,然后是受委屈和沒受委屈的,兩個嗓子一齊嗷嗷地哭叫起來,聲音差一點沒掀破了屋頂上披的那層薄薄的黃草。

胡鳳霞的嫂子聽見兒子又在婆婆屋里哭,以為是兒子受了委屈,心里早就窩著的火一下子拱開了。胡鳳霞的嫂子從自己的屋子里一步跳到了院子中,沒鼻子沒眼睛地罵起來。胡鳳霞聽見嫂子罵,就賠著笑臉從屋里走出來,解釋說是自己的女兒被侄子抓了臉,先哭了,侄子看見小妹妹哭了,才跟著哭的,不是侄子受了委屈。胡鳳霞的嫂子原本就是看見胡鳳霞離了婚,回到娘家來白吃白喝,眼里看著,心里上火,才借著兒子的哭,出來撒氣的。現在看見胡鳳霞還敢站出來和她分辯,她的氣就更不打一處來,差不多是從一根一根的汗毛孔里往外噴火。胡鳳霞的嫂子彎腰從地上端起一盆洗菜的水,隔著半截子墻豁口,嘩啦一聲就潑了過來。

胡鳳霞哪里想到嫂子會潑水,沒作防范,就被嫂子潑了一頭一臉的水。

胡鳳霞的嫂子盯著胡鳳霞身上頭上掛的那些爛菜葉子,滴滴答答往下落的水,還有突然受襲擊后落魄的神態,就一手拎著盆,一手卡著腰,冷笑著說:“胡鳳霞你記住了,你現在就像潑出去的這盆水,潑出去就潑出去了。再回到這個門里來,你賴著吃賴著住可以,但在這個門里,絕對沒有你一句的發言權了。家里省下些糧食來養條狗,還懂得看家望門呢。養了你們,還不就是填了無底的洞!你在這里悶吃悶喝也就算了,還跳出來往臉上貼花,也不看看自己是顆豆子還是粒芝麻。”

胡鳳霞站在那里委屈地流眼淚,張了半天嘴,又把話生生地咽了回去,瓷在那里,像尊被雨澆透的泥塑,只有流淌泥水的份兒。

胡鳳霞的母親站在屋里聽了半天,沒敢往外伸頭。一直到胡鳳霞的嫂子罵夠了,回屋里摔上了風門子,胡鳳霞的母親才流著一臉的淚,出來把胡鳳霞拽進屋里。胡鳳霞的母親遞給胡鳳霞一條手巾,自己用袖口擦了擦眼角,悄聲嘆息著說:“人在屋檐下,就得學會低下頭。人家都說蕎麥三個棱,一人一個命,誰讓你命不好,讓你爹給找了那樣一個人呢。既然是這么個命了,就受著吧。咸的淡的,都把它當作耳旁風,刮過去就刮過去了。外人的氣都吃了,自己家人的氣,更得忍著受著。”

胡鳳霞的老家在伏牛山的深處,山高地薄,無論栽地瓜點玉米,還是種花生耩豆子播谷子,所有的五谷雜糧,都得順著老天的心情長。老天高興了,喜歡多揮兩下筆,給薄如紙的山地多灑下些顏料,讓開花的多開朵花,結果的多結個果,就風調雨順地讓地里的營生多收成點。老天不高興了,不愿讓種地的人吃飽喝足,種地的人也就只能干瞪著眼睛,盼著下一年老天發了慈悲心,再更多地眷顧他們一些。

日子窮,村子里的男人就輕易娶不上媳婦。胡鳳霞的嫂子,原本是胡鳳霞姨家的閨女,是胡鳳霞的母親千哀萬求,胡鳳霞的姨才同意把閨女嫁過來的。胡鳳霞哥哥的婚期定下來后,胡鳳霞的父親就帶著胡鳳霞,到山外頭趕集去給胡鳳霞的哥哥買結婚的家具。買完了家具,天也過了晌了,胡鳳霞的父親就在集市上找個小飯館,給胡鳳霞要了一碗面,自己要了二兩燒酒,從口袋里掏出一塊咸菜,一邊歇著腳一邊喝。喝著喝著,胡鳳霞的父親就和飯館的掌柜搭上了話。飯館的掌柜瞅著胡鳳霞長的那個俊俏樣,就說胡鳳霞長的這個水靈勁,真是山高出俊鳥。這么個中看的閨女,要是還嫁在山里頭,真是可惜了人才。

胡鳳霞的父親喝了二兩酒,說:“掌柜的,你要是遇上合適的,就在這山外頭給閨女尋上一門親,省得跟著我在山里受委屈了。”

兩個人山里山外地閑扯著,掌柜的兒子就從灶間里出來了。掌柜的兒子看了一眼胡鳳霞,兩只眼睛就看得不會打彎了,看得胡鳳霞一個勁地捧著碗喝湯。掌柜的看見兒子這個神態,就拿下了主意,指指兒子,和胡鳳霞的父親說,他這個兒子,可是有能耐著來,這個飯館,就是兒子張羅著開起來的,自己這個掌柜,也就是掛了個虛名。哪家的閨女跟了自己這個兒子,都是上一輩子修來的福分。手里有個飯館,先說是吃喝上不用愁油水。

胡鳳霞的父親不停地點著頭,心里當下就決定把胡鳳霞嫁到這個小飯館里來。

人窮了,想法也跟著簡單。胡鳳霞的父親想得就很簡單,把胡鳳霞從窮山溝里嫁到這樣繁華的街面上,還不就算掉到福窩里來了?飯館里剩菜剩湯中掛下來的油水,都能把自己的閨女喂養胖了,以后自己一家人出來趕個大集,還能吃上一頓不花錢的大油大水的飯菜。比比山里常年累月清湯清水的日子,這樣的好事情,也真是胡鳳霞的造化了。當然更重要的是,胡鳳霞的父親聽飯館的掌柜說,現在他們這里的行情,兒女一訂親,男方就會一把給女方三千塊錢的彩禮錢。三千塊錢,是胡鳳霞家里人想也不敢想的天文數字,那得換多少糧食和牛羊。胡鳳霞的父親琢磨著,有了胡鳳霞訂親的三千塊錢,胡鳳霞哥哥的婚事,就能辦成山里最體面的了。省得胡鳳霞的姨嫁了個閨女,嫁得一肚子委屈,說話咬著尖一副居高臨下的施舍,走路扇起來的風讓胡鳳霞一家人不敢抬頭。

胡鳳霞的婚事,因為胡鳳霞跟著父親出了一趟門,給哥哥買了一套結婚的家具,就這么意外地被父親敲定下來。

胡鳳霞嫁進飯館里一年,有了女兒后,丈夫又到國道邊上開了一個帶停車場的大飯館。開始生意比較清淡,胡鳳霞的丈夫就學著其他飯館里的做法,到山里頭找來了幾個女孩子當服務員。又給服務員們統一買了大紅色的衣裙,意思是讓她們鮮鮮亮亮地坐在飯館的門口,像城里路口的紅綠燈一樣,讓那些跑長途貨運車的司機,從遠處看見她們這些光芒四射的紅燈似的衣裙,就能剎住屁股底下的車輪子,到他的飯館里來吃飯,住宿,往外掏銀子。

慢慢地,胡鳳霞的丈夫發現這些跑貨運的司機,到了他的飯館里,可不是光想著吃吃喝喝,吃好睡好,他們還喜歡對著好看一點的服務員動手動腳,勾勾搭搭,胡鳳霞的丈夫開了幾年的飯館,眼睛早就開油了,只瞟了幾眼,就挖出了掙錢的路子。

胡鳳霞的丈夫把飯館里最好看的一個服務員找過來,說有個掙錢多的活,你想不想干?

那個服務員看著老板,問是什么活?胡鳳霞的丈夫說:“肯定是個好活。你要是干了這個活,往后就再也不用跑前跑后地端盤子,洗盤子,干那些臟活累活了。另外我開給你比現在多兩倍的工錢,還給你買城里最時新的衣裳。”

那個服務員想了想,低著頭說:“你是不是想讓我和來住宿的司機睡覺?這樣不清白的活,你給多少錢我也不干,干了這樣的活,將來就找不到好婆家了。”

胡鳳霞到窗臺上拿東西,在窗外頭聽見了,就走進來支使開了那個服務員。

服務員出去后,胡鳳霞對丈夫說:“咱們本本分分地開店掙錢,這樣喪盡良心的事,虧你怎么想得出來。人家小閨女清清白白的一個身子,你讓人家去干那些骯臟下流的事,也不怕老天爺發了怒,天打雷劈地報應了你。”

胡鳳霞的丈夫一個耳刮子抽到了胡鳳霞的臉上,說你個山窩窩里爬出來的山貓野獸,沒見過世面的山雀子,你知道什么是清白身子?被男人睡上一覺,那才是什么都清白了。喪良心,良心幾毛錢一斤?你爹不喪良心,三千塊錢把你賣給了我?

胡鳳霞摸著鼻子里流出來的熱熱的血說:“我爹把我賣給了你,那是另一回事,和你打的這個歪主意不一樣。你是拿著人家的閨女,讓那些孬種司機去糟蹋,讓她去掙骯臟的錢。”

胡鳳霞的丈夫坐到椅子里,架起二郎腿,晃悠著腳尖指著胡鳳霞說:“你是不是看我把這個活給了別人你眼紅?你要是身子癢癢,想留著自己干,今天黑夜里有來住宿的,你就可以過去陪著睡,掙了錢你留下一半當私房錢。你干了,還省了我破費工錢飯錢衣裳錢。”

胡鳳霞撕了一塊衛生紙,擦著鼻子里不斷流出來的血,說丈夫:“你下流成這個樣,叫自己的老婆去賣身子,說出這種話,你就連豬狗都不如了。”

胡鳳霞的丈夫把手里喝水的玻璃杯扔在桌子上,眼睛看著杯子在桌子上來回地滾動,說:“你不干呀?你不干你他奶奶的還管著我叫誰干了。我雇了人開店,想怎么開就怎么開,我開成孫二娘的黑店,賣人肉包子,那是我樂意,這個店里,哪里有你個臭婊子插嘴的份!”

晚上,胡鳳霞的丈夫把那個服務員和胡鳳霞喝的水里都下了安眠藥,然后把那個服務員抱到了自己的床上,說胡鳳霞:“我現在就讓你這個婊子當面看著,我是怎么讓你們這些臭婊子裝清白的。我讓你們裝!”

胡鳳霞的丈夫三下兩下就扒光了服務員的衣服,又一件一件地摔在了胡鳳霞的頭上。胡鳳霞像一只被人一棒子敲愣了腦殼的呆雞一樣,歪在床頭上,眼睜睜地看著丈夫,在翻來覆去地蹂躪服務員,胡鳳霞的丈夫一邊折騰著服務員,還騰出一只手來抽了胡鳳霞一耳刮子,說你不許閉眼,你睜開狗眼好好看著,老子讓她上陣,是她一輩子的福分。一只山雞,要不是在這里,別人吃著還他奶奶的嫌肉柴呢。

胡鳳霞看見服務員臉上的一行淚,在昏黃的燈光底下,像一條透明的小蟲子,在慢慢地蠕動著,扭曲著,拼命地往胡鳳霞的心里鉆。胡鳳霞的心里,就被那條透明蠕動的小蟲子,一點點地蛀空了。

這兩天,文成卓的臉上有了一絲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就像初春時樹梢上正在慢慢洇開的那抹綠意。文成卓的表嫂子瞅出來了,就悄悄地和文成卓的表哥說:“成卓是不是在梅子走丟這件事上忽然想開了,把那個梅子忘了?成卓來北京都六年了,我可從來沒見他的臉上掛過笑。但是這兩天,我總覺著他變了,臉上好像一直掖著笑。”

文成卓的表哥說:“你是閑得眼睛花了,我怎么就沒看出來他哪塊地方有笑模樣。”

文成卓的表嫂子說:“你那個眼珠子,只在外邊的女人身上好使,什么桃紅柳綠,你都能仔細地分辨出來。對自己家里的人,你能看見什么!”

晚上,文成卓的表哥打量了好一會子文成卓,才說:“成卓,你嫂子說你這兩天有點變了,臉上有笑模樣了,給我說說,是不是在外邊遇上中意的女人了?我就說嘛,北京城里,比那個梅子漂亮耐看的女人多了去了。你這些年,就是死腦瓜子不開竅,在梅子這棵樹上,耽誤了多少好花好景。你看看滿街上那些女人,花似的,一朵比一朵鮮亮。別說掐在手里拿捏著了,眼里看著就讓人心里透著爽快。”

文成卓的表嫂子瞥了一眼男人,說:“你那嘴里怎么就一時一刻也離不開女人呢。你真該一輩子都種地,掃大街,收廢品。一旦過上了像模像樣的人日子,你看你,滿身上下哪里還能找出一點人模樣了。”

表哥把腳搭在茶幾上,沒理老婆,而是繼續看著文成卓,說:“你嫂子啥也不懂,別聽她瞎叨叨。咱們男人活著為了什么,還不就是為了讓女人圍著你轉。月亮還圍著日頭轉呢。你開了竅就好,開了竅,就知道種子撒在哪塊地里都出苗,都開花了。”

文成卓看看表哥,又看看表嫂子,說:“我可不想讓別的女人圍著我轉,我這一輩子,只要梅子圍著我轉來轉去的就夠了。”

文成卓不想和表哥他們分辯什么,就只埋頭看電視。文成卓盤算好了,找到梅子的事,現在還不能告訴表哥他們。梅子至今都不肯承認她就是梅子,硬說自己叫什么胡鳳霞,還說她老家是河南伏牛山的。所以文成卓想,等著什么時候梅子想起來過去的事,記起自己是她的丈夫文成卓了,他再把這個天大的喜訊告訴家里人也不遲。梅子現在這種情況,什么也記不起來,她的家里人見了她,還不是會一樣的難過。既然找到梅子了,文成卓覺得自己就該把一個好好的,徹頭徹尾,根須完好無損的梅子帶回家,把六年前走丟的那個梅子帶回家。

昨天下午,文成卓見包子鋪里清閑了,就找著話茬和胡鳳霞說話。文成卓先是試探著問胡鳳霞去看過天安門廣場沒有。胡鳳霞說北京城這么大,她一個人從來不敢出門,她一出去,就覺得分不出東西南北了。

胡鳳霞說:“萬一我走丟了,可沒有人像你找你的那個什么梅子那樣,來找我六年,把北京城都翻遍它。”

文成卓就順口說:“梅子,你放心,我再也不會讓你走丟了。你說哪天去看天安門,我就哪天陪你去,我絕對不會再松開你的手了。”

胡鳳霞用夾包子的竹鑷子敲著桌子說:“你這個人,聽清楚了,給你說了多少遍了,我是胡鳳霞,不是你找的那個什么梅子杏子酸棗子。真是的,哪樣說你才清楚?”

這邊胡鳳霞一敲桌子,那邊坐在一起擇菜的幾個人就笑了,興味盎然地看著文成卓和胡鳳霞。文成卓到包子鋪里來的這幾天,他們天天像看戲似的,看著文成卓和胡鳳霞,盼著發生點什么新鮮事。人的骨子里,好像都喜歡看一些新鮮的事,跟猴子喜歡鮮桃,蝴蝶蜜蜂喜歡花粉似的。

文成卓看著胡鳳霞的眼睛,笑著說:“是是是,你不是梅子,你是胡鳳霞行了吧。就算你不是梅子,你想哪天去看天安門了,我也可以陪你去。”說到這里,文成卓又想起了在火車上和梅子說的那些話,覺得應該重復重復,說不定哪一句話就能讓梅子想起來點什么。于是就故意強調說:“咱們再買張北京地圖拿著,看完了天安門廣場,你想看別的什么景點,我再陪你去看別的,看長城,看故宮,看香山都行。就是現在的香山上,不知道還有沒有紅葉了。”

胡鳳霞說:“你又把我當成你的那個梅子了是不是?你這個人,我怎么說你才信呢,實在不行的話,我就只有領著你回趟我的老家去看看了,省得你總是不死心。”

文成卓說:“我沒有不死心。即使你不是梅子,咱們現在認識了,也算是朋友了吧?是朋友了,陪你逛逛天安門廣場,有什么不妥?”

胡鳳霞看著窗子外的陽光和行人,心里忽然有些凄凄的感覺,想,我如果真是他要找的那個梅子,該有多好。至少在這個人的眼里,他把那個梅子看成了世界上頂頂重要的東西。他為了找這個人,找了六年了還沒有放棄。母親說的話一點也不錯,真的是蕎麥三個棱,一人一個命。自己和他找的那個梅子長著一模一樣的外表,但遇到的男人,卻是天上地下的區別。那個梅子,現在又在哪里呢,六年了都找不到,她會不會根本就不在人世了?即便在的話,恐怕也不是六年前的情形了,這個文成卓找到她,結局又會怎么樣呢?

胡鳳霞側回頭瞅瞅文成卓,見文成卓還在含著笑臉看著自己,就悄悄地嘆了口氣,從心底里悲傷起來,不明白自己方才為什么會去想那些不著邊際的事。那個梅子在或者不在,和自己又有什么關系呢?

見胡鳳霞不說話,文成卓就有些驚慌,不知道梅子的心里在想什么。這兩天,文成卓的腦子里一直在轉來轉去地想,用什么辦法,才能讓梅子早一點想起以前的事情呢?

文成卓想起兜里的兩個銅錢,就從兜里掏出來,攤在手心里,讓胡鳳霞看。這兩個銅錢里,有一個就是梅子給文成卓的,文成卓想梅子看見了這兩個銅錢,說不定就會想起點什么。

胡鳳霞拿過銅錢看了看,說:“你還喜歡銅錢呀,我家里有過一泥罐子呢。銅錢不值錢,都讓我們扔著玩了。這個比不上銀元,銀元能賣錢。”

一聽胡鳳霞這么說,文成卓感覺心里一陣一陣的喜悅。記得梅子當初給他銅錢的時候,就是這么說的,說她家里有一泥罐子銅錢呢。

文成卓兩只眼睛亮亮地看著胡鳳霞,想梅子呀,你能記起家里有一罐子銅錢的事,為什么就不能記起我和我們以前的事呢?

文成卓試探著問:“那你能不能想起來,有沒有把那些銅錢送人?”

胡鳳霞想了想,搖著頭說:“一個銅錢,誰老想著它呀。給人肯定給過人,但給了誰,我早都忘了。”

文成卓進一步提醒著胡鳳霞說:“你好好看看,看仔細點,我這兩個不一樣,這是唐朝時從日本傳進來的。梅子給我說過,這樣的銅錢傳下來的很少。”

胡鳳霞把銅錢放回文成卓的手里,看著文成卓的眼睛說:“這是你那個梅子給你的呀,那你快收起來吧,別把它弄丟了。要不等你找到她的時候,沒法交代。”

文成卓故意說:“六年了,我就怕梅子見了我的面,不認識我了,哪里還認識銅錢。”

胡鳳霞說:“老天哪能那么狠心。你都找了六年了,人家都說老天不會負了苦心人。”

把兩個銅錢捂在手里,文成卓看著胡鳳霞的手,感覺就像捂住了梅子的手。

文成卓手里握的兩個銅錢,其中一個是梅子給文成卓的,另一個是文成卓前些日子在古舊市場里買的,文成卓每個星期都到古舊市場里去,拿著梅子的照片,挨門挨攤地詢問,幾年下來,差不多每個古舊市場里賣東西的人,都認識文成卓了。文成卓一到市場里去,就會有人問:“還沒找到你老婆呀?再找下去,你手里的照片都快成文物了。”

開始的兩年,文成卓拿著梅子的照片,四處問人家見沒見過照片上的這個女人。人家看看文成卓,再看看梅子的照片,都像看怪物一樣地看著文成卓,說有到古舊市場里淘古玩字畫的,破瓦爛罐的,也有淘毛主席像章,五八年的人民日報的,再不濟,還有淘各個朝代的古錢幣的。到古舊市場里淘老婆?不純粹是腦子有問題嗎?

幾年找下來,古舊市場里的很多人就和文成卓熟了,文成卓有時候也在他們擺的各種舊物前停下來,看著那些看上去破破爛爛的舊東西,和他們聊上幾句話。他們知道文成卓是夢見了自己的老婆在古舊市場里,四處問別人哪兒是北之后,才來古舊市場里找老婆的,就都搖著頭,說文成卓是不是聽聊齋之類的故事聽多了,把夢都當成真了。你老婆在古舊市場里問別人哪兒是北?古舊市場里所有的東西,都是找不到北的,你問問哪件東西,能自己找到北了?它們連自己是哪朝哪代被誰制造出來的,都不清楚。在這里,什么東西都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你在這里找了這么多年的老婆,良心上也過去了,就別再認真了。

聽著古舊市場里那些人的話,文成卓常常只是苦笑一下,以后,照樣每個星期都去。古舊市場里的人,看見文成卓又來了,就說文成卓比古舊市場里這些舊東西還懷舊。不就一個女人嘛,找不到明朝的,找不到清朝的,但現在的女人,你閉著眼去摸,也一摸一大串,粉的,紫的,什么樣的沒有。這古舊市場里的各類東西,都是年歲越久了越值錢,但是女人,總是新的比舊的可愛吧?

不管別人怎么說,文成卓總覺得梅子一定會和某個古舊市場有關,要不,他怎么會不停地做那個古怪的夢?前些日子,文成卓在一個攤子上,發現了一枚和梅子給他的那枚一模一樣的銅錢,就買了下來,心里念念地覺得這一定是一個好兆頭,也許離找到梅子的日子不會遠了。梅子說她從一本書上看過,書上說這樣的銅錢,傳下來的不是很多。

拿著銅錢,文成卓一直認為這是一個天意。結果買了這枚銅錢還不到一個月呢,文成卓就在包子鋪里看見了他找了六年的梅子。 但是現在,文成卓手里拿著這兩個銅錢,就放在梅子的眼前,梅子卻還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想不起來一絲一毫過去的事情。這讓文成卓有了些隱隱的傷感。

胡鳳霞去賣了兩個包子,掃了一眼文成卓的眼睛,就看見了文成卓眼睛里的潮濕,胡鳳霞看見文成卓眼睛里那些正在漫溢開的潮濕,竟覺得心里有些隱隱作痛。胡鳳霞想自己這是怎么了,這個男人,明明是為了另外一個女人才流眼淚的,他流出的淚又不是為了自己,自己為什么要心痛呢?

胡鳳霞是在丈夫把那個服務員睡得懷了孕以后,才被迫和丈夫離婚的。

胡鳳霞的丈夫把那個服務員抱到了自己的床上后,就開始每天晚上毒打胡鳳霞,每次都把胡鳳霞打得昏死過去才算完事。為了躲避挨打,胡鳳霞晚上就跑到飯館的平房頂上去睡覺,一個夏天一個秋天都沒敢回屋里去,

在平房頂上睡覺,胡鳳霞發現丈夫并沒讓那個服務員去陪那些住宿的貨車司機,而是每天晚上都睡在他們的屋里。日子長了,那個服務員也漸漸地有了老板娘的派頭,替胡鳳霞的丈夫管理著飯館里大大小小的事務。還帶著胡鳳霞的丈夫,回到山里找來了兩個漂亮的女孩子。那個服務員用胡鳳霞的丈夫當初對付她的手段,先幫著胡鳳霞的丈夫把兩個女孩子睡了,然后就把她們鎖在屋子里,逼著她們專門賣身子給那些過路的貨車司機。

夜里坐在房頂上,胡鳳霞看著滿天亮晶晶的星星,聽著從遠處的田野里傳來的此起彼伏的蟲鳴,常常是一夜也不能入睡。胡鳳霞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沒有比她更軟弱的女人,自己為了躲避丈夫的毒打,逃到了房頂上,把自己的床讓了出來,給丈夫和另外一個女人尋歡作樂。而自己,開始想的,卻是怎么去保護這個女人,不讓她受到侮辱。現在呢,竟是這個女人心甘情愿地和自己的丈夫鬼混起來,并且兩個人聯著手,一起做起了傷天害理的事情。

躺在房頂上,越睡不著,耳朵里越是塞滿了被丈夫鎖在屋里的兩個女孩子,在黑暗里發出的尖銳的哭叫。胡鳳霞聽著她們幼狼一樣的哭喊,在絲絲縷縷的風里飄散著,把遠處田野里的蟲鳴都蓋住了。胡鳳霞看著天上銀河里那些密集的星星,看著黑夜里小燈籠一樣一閃一閃的螢火,看著院子里鬼火似的一盞電燈在風里搖著,想不出自己到底該不該去幫助那兩個被鎖在屋里的女孩子。

瞅準了一個丈夫喝酒的晚上,胡鳳霞從丈夫的抽屜里偷出了鑰匙,想趁著夜深時偷偷地把那兩個女孩子給放了。胡鳳霞拿著鑰匙,剛要給她們開門,就被丈夫發現了。

胡鳳霞的丈夫一把揪住了胡鳳霞的頭發,就把胡鳳霞的頭摔在了紅磚墻上。胡鳳霞聽見丈夫惡狠狠的罵著她:“你這個臭婊子,怎么就學會了處處和我擰勁。看來我不讓你去陪那些過路的人睡覺,是浪費你的人才了。”

胡鳳霞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被丈夫捆綁著,鎖在了另一間屋子里。

半年后,那個服務員和胡鳳霞的丈夫懷了孕,逼著胡鳳霞的丈夫和胡鳳霞離婚,胡鳳霞的丈夫才從黑屋子里放出了胡鳳霞。離婚后,胡鳳霞連一身換洗的衣服也沒拿,就帶著女兒回到了伏牛山深處的娘家。

胡鳳霞的嫂子看見胡鳳霞回去,開始以為胡鳳霞還像以往走娘家似的,只是回娘家住幾天,見了胡鳳霞,臉上還掛著討好的笑。后來知道胡鳳霞是因為離了婚,才回娘家的,胡鳳霞嫂子的臉上立馬就黑了下來,像是誰把一口黑鍋扣在了她臉上,鐵青鐵青地冷。胡鳳霞離了婚,被男人趕出了門,就意味她們一家人到山外頭去趕集,再也沒有歇腳的店和免費的飯菜可以吃了。

被嫂子撕破臉皮罵了后,胡鳳霞哭完了,就和母親商量,離開家到外面打工去。看著母親憂心忡忡的樣子,胡鳳霞寬慰母親說:“你放心,老天還餓不死瞎眼的鷹呢。”

胡鳳霞從電視里看見過,現在,很多的鄉下人都到大城市里去打工活命了,只要舍得下力氣,在城里干什么活都能養活自己。母親端詳了胡鳳霞半天,嘆了一陣子氣,也想不出別的好辦法。

收完了麥子,胡鳳霞的父親到一個遠房親戚家里喝喜酒,親戚問起胡鳳霞的情況,胡鳳霞的父親就說胡鳳霞現在一心想出去打工,死活不愿在這個地方呆著了。那個親戚說,他們村里有一個在北京開包子鋪的,這兩天他父親死了,正好回來奔喪。胡鳳霞要是真想去外邊干活的話,不妨去問問他,看能不能把胡鳳霞帶到北京去。

胡鳳霞知道后,等那個人一辦完了喪事,就去了那個人的家里探問路子。那個人倒也熱情,說他在北京也是在別人的包子鋪里打工,不過,他現在正想自己干,也想開個包子鋪,正在打聽著找店面。如果胡鳳霞真想去的話,可以跟著他過去,他給老板說說,讓胡鳳霞先在他現在干活的鋪子里干著,等他的包子鋪開了張,再跟著到他的包子鋪里去干。

到了北京,胡鳳霞在那個人介紹的包子鋪里一干就干到了冬天。那個人的包子鋪,直到現在才張羅起來。胡鳳霞感念那個人把他帶到了北京,讓她找到了一條活命的路子,就跟著那個人,到了他新開張的這個包子鋪里。其實兩個包子鋪,相隔也就十步遠。

胡鳳霞沒有想到,這個包子鋪剛開張,她剛在窗子前的陽光里坐了沒幾天,就遇上了文成卓。并且,這個叫文成卓的男人,還把她認作了是自己的老婆梅子。

這幾天,胡鳳霞從文成卓的眼睛和話語里,感受到的全都是文成卓對那個梅子的愛。閑下來的時候,胡鳳霞的眼睛里看著文成卓,覺得那個叫做梅子的女人雖然走丟了,但是,在某種意義上,那個梅子是多么的幸福。她走丟了六年,這個男人就找了她六年。就連她送給這個男人的一枚銅錢,這個男人都像寶貝一樣地隨身帶了六年。

從文成卓的手里拿過銅錢時,銅錢上散發著的溫熱,仿佛一股細細的暖流,從胡鳳霞的指尖,慢慢地流到了心底。在一剎那,胡鳳霞差一點就把自己想象成了是那個胡梅子。胡鳳霞為自己的這個想法,一時又有了些面紅耳赤。心想自己怎么會反復地冒出這樣的心思呢,如果自己假裝就是那個胡梅子,豈不就等于誤了這個文成卓對他那個梅子的一片苦情。

把兩個銅錢放回文成卓的手里,胡鳳霞就轉身走到大家擇菜的菜堆前,去幫著大家擇菜。

胡鳳霞一過去,大家就哄地一聲笑了起來,然后紛紛轉過眼睛去看文成卓。見文成卓獨自坐在那里發呆,就七嘴八舌地拿著胡鳳霞打趣,說你怎么這么狠心哪,人家苦苦地尋老婆,尋了六年了才尋到你,你卻死活不認人家。

胡鳳霞看著眾人,唬著臉說:“你們以后不許再這樣胡說了。這個人本來就不信我的話,你們再跟著他起哄,就真的耽誤人家了。他找了六年老婆,也夠苦的了。”

鋪子里賣票的女孩子說:“胡姐,他說你是,你就先認了他唄。你也許真是他要找的那個女的,像他說的,是失去原先的記憶了。”

胡鳳霞說:“我倒是想把原先的記憶都弄丟它,但就是丟不了。”

一個小伙子捏住嗓子眼說:“你要是看上他了,可以假裝失去記憶呀。像這樣的男人,現在可真是稀有動物了。換了我,我想我都做不到。別說找六年了,就是找一年,找六個月,怕是也堅持不下去。現在是個什么世界了?是個花花的世界了。什么是花花世界,花花世界就是亂花紛紛迷著你的眼,像下雪一樣,你隨便在雪地里踩,愿踩哪朵雪花,就踩哪朵。”

賣票的女孩子揚手一巴掌,打在了小伙子的手背上,挑著居毛說:“你敢再說一遍?”

小伙子笑嘻嘻地看著女孩子,說:“世界花花,我不花花就行,你瞪什么眼嗎?我在開導胡姐姐呢,到手的幸福,該抓住的就得抓住,要是不留心讓它跑了,你想追都沒得追了。我已經把你抓在手里了,你打死我,我也不會把你弄丟了呀。再說,你比黃蓉還聰明,我怎么舍得丟了你呢,倒是我在地球上丟三回,你保證也能把我揪回來。”

胡鳳霞笑著說小伙子:“沒看出來,你還真夠油嘴滑舌的。我看看,你是含了一嘴的豬油,還是含了一嘴的外國黃油。”

小伙子弄出了一臉的滑稽,說:“姐姐哎,我在幫你尋找幸福,你也幫我說句好聽的話行不行?你看,我是那油滑的人嗎?多實誠的一個小伙子,每天踏踏實實地買菜,蒸包子,為北京人民的吃飯問題作著貢獻。比這個找老婆找了六年的人,老實多了。”

胡鳳霞沒心和他們斗嘴玩,就低下頭去,心不在焉地擇著菜,想著文成卓的愛情故事。想文成卓找的那個梅子,現在可能是什么樣子,會不會也落在了自己丈夫那樣的人手里。胡鳳霞后來聽說,丈夫的飯館里,被丈夫關在黑屋子里的兩個女孩子,其中的一個,就摔碎了玻璃杯,割破了兩只手腕自殺了。那么文成卓找的那個梅子,會不會也遭遇了同樣的結局?不然,她怎么會丟了六年呢?就是被人拐賣了,被什么人買去做了老婆,六年下來,肯定也生過孩子了。生了孩子后,能跑出來的機會就多多了。在胡鳳霞的老家,就有從人販子手里買老婆的,但有了孩子后,他們對買來的老婆,看管得就沒那么緊了。

文成卓握著手里的銅錢,坐在那里發了一會子呆,聽見大家在一陣一陣地哄笑打鬧,就把銅錢裝回了衣袋里,走到他們擇菜的地方湊熱鬧。

文成卓擇一棵菜,看一眼胡鳳霞。胡鳳霞抬頭時看見了,就繼續低下頭去擇菜,假裝沒有看見文成卓。另外的幾個人見胡鳳霞不理睬文成卓,就故意往胡鳳霞的手上扔菜葉子。

文成卓的表哥在商場里給情人買了一條金手鏈,一時大意,發票沒清理好,回家被文成卓的表嫂子發現了,兩個人就又發動起了一場戰爭。文成卓的表嫂子把家里能摔的東西統統摔在了地上。

文成卓晚上回到了表哥家里,看見一地的碎碗爛盤子,鍋蓋飯筷子。剩菜剩飯撒得滿屋都是,沒地方插腳。文成卓最害怕看見表哥家里的這個場景了,但是這個場景卻是三天兩頭地重演,看得文成卓心驚肉跳。文成卓始終想不明白,表哥要兒有兒了,要錢有錢了,要房有房了,要車有車了,這些在老家種地時想都不敢想的東西,現在樣樣都有了,表哥天天還想要什么?文成卓覺得表哥有錢后真是變了,不再是在老家時那個本分過日子的表哥了。表嫂子也不是從前的表嫂子了,從前的表嫂子又賢惠又溫柔。現在的表嫂子,看上去都有些歇斯底里了,和男人打架,動不動就用抱著兒子跳樓去威脅丈夫,好像孩子不是孩子了,是他們兩口子在上面扯來扯去拉鋸的一截木頭,就看哪一個的心先狠下去,把孩子的小命給拉成兩段。

每次看見表哥兩口子打架,文成卓心里都難受得想哭。好好的一家人,好好的日子,這是文成卓做夢都想和梅子過的生活,但是表哥兩口子,卻一點也不珍惜眼前的這些東西了。文成卓有些看不慣表哥家的這種生活態度,有好幾次給表哥提出來,自己要出去租房子住。

文成卓的表哥有些不理解文成卓內心里的感受,堅決不同意,說又不是因為你住在這里我們才打鬧的,你多什么心?你到外邊去住,我還對得住我那躺在土堆里的舅,和腰都快拱到地里去的姥爺了?梅子丟了,你奔著我來找梅子的,我看不好你,讓你再有個好和歹,你還讓我回不回老家了?

文成卓的表哥坐在沙發上抽煙,看見文成卓收拾地上的東西,就說:“成卓,你別收拾了,讓它們在那里漂著去。熊娘們,來了北京別的什么本事沒學會,摔摔打打地撒潑倒學得精道。要不是看在三個孩子的份上,我早他媽讓她滾蛋了,還留在這里對我指手畫腳地礙我的事。我掙下的錢,我他媽想給誰花就給誰花。不是我說你成卓,別再一條胡同走到黑了。那個梅子要不是走丟了,和你過到今天,也是這么個熊樣子。女人,哪個剛跟著你的時候,不是新鮮得比花瓣還撩人,說話比蜂蜜還甜膩。一旦日子過久了,就統統變成只會翹著毒刺蜇人不會吐蜜的土蜂了。”

文成卓掃著地上的飯菜渣子,說:“過日子就避不了磕磕碰碰的,哪能老是泡在蜜水里。年年都有花開,哪有個看夠的時候。”

文成卓的表哥彈著煙灰,笑著說:“真看不出來,你小子還能轉兩下子,這兩句話,乍聽起來還算有理。不過,花雖然看不夠,但總是多看一朵是一朵。”

文成卓說:“在老家的時候,表哥你可沒有這樣的想法吧?”

文成卓的表哥嘆了口氣說:“你不懂。要不人都說走到哪山砍哪柴,賣什么吆喝什么。等你什么時候混到你哥這個份上,你就知道什么是身不由己了。這跟你找梅子一樣,找的日子越久,就越抽不回身來。還有,就是人活著,總得有個事干干。”

文成卓想,你干的那些事,怎么會和我找梅子一樣呢?人活著是得有事干,但總得干些正經的事吧?你天天在外面找女人,那叫干什么事?

想到梅子,文成卓的心里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就問道:“表哥,你說這世界上有沒有長得一模一樣的兩個人?我是說看起來就像一個人似的。”

文成卓的表哥想了想說:“有,也只能是雙胞胎。除了雙胞胎有可能長得分辨不出誰是誰來,你在哪里見過兩個人長得像一個人似的?反正我是沒遇上過。”

見表哥的想法和自己這幾天分析得一樣,文成卓就停下了手里的活,有些走神地看著表哥,這回,文成卓從表哥的話里,找到了更充足的證據:包子鋪里的梅子,就是他找了六年的梅子。想到這里,文成卓覺得自己拿著笤帚的手,都有些微微發抖了。

表哥見文成卓拿著笤帚在走神,就問道:“怎么,你看見有和梅子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了?你要是真看見了,那肯定就是梅子。你在哪里看見的,看見了怎么不把她領回來?我看你這幾年找她,都快把你找傻了。”

文成卓本來想好了,等梅子想起以前的事情,認出了他,他再和表哥他們說的。但是現在表哥一問,文成卓竟不由得說:“可是她說她不是梅子,說她的名字叫胡鳳霞,還說她老家是河南伏牛山區的。”

文成卓看見表哥驚訝得瞪大了眼,有些吃驚地問他:“這么說,你是真的找到梅子了?那她現在在哪里?你還不快帶著我和你嫂子去看看。”說著,就沖著臥室里的老婆喊:“你還不起來,沒聽成卓說,他找到梅子了!”

文成卓的表嫂子披頭散發地從臥室里跑了出來,驚喜地問:“成卓,這是真的?看樣子,老天看你找梅子找得這個苦情,也可憐你了。我就說嘛,這幾天,你臉上一直掖著笑,你哥不信,你也不承認。你那些笑,就是好兆頭。”

文成卓說:“我不知道該怎么說。她分明就是梅子,但她一直就說自己不是梅子。”

表嫂子說:“只要人找到了,別的都不打緊。這些年,梅子在外頭肯定吃了不少說不出來的苦。一時拿著勁不肯認你,也在情在理。她現在人在哪里?”

文成卓說:“她住在哪里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她在街口的包子鋪里賣包子,剛才我回來的時候,包子鋪就已經下班關門了。”

表嫂子說:“我的傻兄弟,你哥天天說你傻,你還真傻。你不會送送她,看她住在哪里?”

文成卓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說:“她說她不是梅子,我也不能逼她吧。我這幾天在包子鋪里從早坐到晚,就是在等著她認我。可她就是不認我。我今天把她原先給我的一個銅錢拿給她看,故意提醒她好好看看,說這是唐朝時從日本傳進來的,梅子說過,這樣的銅錢,傳下來的不多。她聽了竟然說,‘這是你那個梅子給你的呀,那你快收起來吧,別把它弄丟了。要不等你找到她的時候,沒法交代。’你說梅子這個樣子奇怪不奇怪。我猜測,她莫不是走丟后這幾年受的刺激忒大,把過去的事情都忘了?以前在她爸爸的廠子里,有個人的妹妹就是騎自行車摔倒了,醒來后什么都記不得了。”

表嫂子說:“我和你哥明天去看看,不管她心里系著什么樣的疙瘩,現在認不認你,咱都要把她帶回家里來。萬一她哪天再走了,再丟了,你還能再找她六年去?”

文成卓說:“嫂子你別嚇唬我。她要是再丟了,我可真就剩下死路一條了。”

文成卓的表哥嘲笑著文成卓:“你看你那個沒出息的樣。一個女人,弄得你這幾年成了什么樣子!你找了她六年,什么苦沒吃,現在她見了你還不認你,看著就是欠收拾。”

文成卓的表嫂子瞥了丈夫一眼,說:“你說的什么話!現在找到梅子了,成卓六年的苦就沒白吃。梅子和成卓這回團圓了,也算是棒沒打散的鴛鴦,苦盡甜又重來。”

文成卓說:“嫂子,你們明天去的時候,能不能先別過去認梅子。你們假裝去吃包子,先看看梅子見了你們怎么個反應。”

表哥說:“為什么?就因為她走丟了六年,你找到了她她又不認你,我們去了就得假裝是吃飯的?她走丟了六年,那是她整整害了你六年。人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們這一日的夫妻做的,還恩情呢,她簡直是給你判了六年的苦刑。當初要不是她硬要來北京旅什么游,能丟了?你們這趟游旅的,成本可真大發了,差一點沒鬧出幾條人命來。”

文成卓的表哥和表嫂子走進胡鳳霞的包子鋪里,一眼就認出了忙來忙去賣包子的梅子。文成卓的表嫂子給男人遞了個眼色,悄聲說:“這不是梅子是誰,就是梅子,錯不了!”

文成卓的表嫂子去買了票,來到梅子的跟前端包子,發現梅子看也沒多看她一眼,就把包子遞給了她,好像一點也不認識她。文成卓的表嫂子想了想,就問:“我要的是胡蘿卜的包子,你沒給我拿錯吧?”

胡鳳霞笑了笑,說:“您放心地吃,錯不了的。我們的包子筐里都有碼牌。”

文成卓的表嫂子端著包子坐到桌子前,有些納悶地對男人說:“梅子說話的口音怎么變了呢?哪里都是梅子,連笑的模樣也是原先那個樣子,就是口音不對。看著我,也沒有假裝不認識我的那個樣,好像是根本就不認識我。你說這事是不是有點奇怪。”

文成卓的表哥說:“都六年了,世界這么大,誰知道這個中間都發生了什么事。只有這個文成卓,一條路跑到黑也不回頭。真是鬼迷心竅了。你想著咱在老家時,經常到村里拉二胡的那個瞎子,在場園子里說的那段聊齋書沒有,說那個書生的心都叫魔鬼給掏去吃了,他那里還把魔鬼當成大美女呢。我看成卓就是那個傻瓜書生。”

文成卓的表嫂子撇了撇嘴說:“這話用在你身上,倒是比用在成卓身上更合適。你還不是把那些天天變著法子摳你錢的騷女人,當成了心肝。要不是你手里有倆臭錢,要是你還在老家跟頭驢似的種地,或是現在還黑夜里掃馬路,白日里收廢品,弄得渾身上下一股子臭氣,你看看,會有哪一個狐貍精能掃你一眼。你到她們的門上去收廢品,他們都會嫌你遞到她們手里的錢臟,別說碰她們的身子了。”

文成卓的表哥說:“你別胡扯不行?幫著成卓來認梅子呢,你看你這些閑篇。錢是什么?是好東西。沒有的時候它是錢,有了,它更叫錢。整天臭錢臭錢的,不是這些臭錢,你能在北京這樣的大地方活得這么滋潤?我老爺爺那時候,還娶了三房老婆呢。要是我能娶回去三房,你連洗腳的都有了,你說錢是不是好東西?”

文成卓的表嫂子說:“你要是娶回去三房,那我還不得給你舔腳。你這人,就被窩里那點出息,老天怎么就讓你這樣的人有了錢?”

文成卓端了兩個包子坐過來,朝胡鳳霞那里望了一眼,見胡鳳霞正忙得不可開交,就問表哥兩口子:“表哥,嫂子,你們看了,是梅子吧?”

文成卓的表哥喝了一口粥,一揚下頜說:“讓你嫂子說吧,你嫂子火眼金睛。”

文成卓的表嫂子沒去理自己的男人,看著文成卓說:“哪里都對勁,就連笑的模樣也對勁。可有一點,就是說話的口音不對勁。看見我,也不像是故意裝作不認識的樣子。這事看來看去是有點怪。”

文成卓說:“在外頭六年了,哪能一點不變。你和我哥說話,都有些北京的味了。至于現在不認咱們,還是我說的那樣,她一定是沒了記憶。”

文成卓的表嫂子說:“這個事,還得成卓你自己看著辦。你自己的老婆,你最清楚。”

文成卓說:“我敢肯定她就是梅子,但她就是說自己叫胡鳳霞。”

文成卓的表哥說:“成卓,我看這事你也先別急,還是按你說的,先慢慢地等等。我是說,萬一她真不是梅子,咱可就誤了找咱的梅子了。這個世界這么大,什么事都有可能發生。”

文成卓在床上折騰了半夜,也沒想出個好辦法,能叫梅子幡然想起他和過去的事來。

表哥他們都看過了,表嫂子在吃完包子后,為了更多地打探一些梅子的情況,甚至又過去買了幾個包子帶回家,借機和梅子多說了一小會話。回到家里,表嫂子說自己也被包子鋪里的這個梅子弄糊涂了。不知道她唱的是哪一出戲。

表哥又把他在包子鋪里說的話重復了一遍,說萬一這個梅子不是咱們要找的梅子,成卓你天天泡在包子鋪里,再錯過了咱家的梅子怎么辦?

文成卓想我怎么會認錯了梅子呢!眼下的任務,就是要讓梅子盡快地想起過去的事情來,證明梅子就是梅子。世界再大,這個梅子也一定是他文成卓的梅子,因為梅子沒有雙胞胎的姐妹,就不會存在另一個和梅子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文成卓忽然想起來,實在不行,今天就帶著梅子去查血型。但是,過了一會文成卓才想起來,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梅子是什么血型。

掃完馬路,收拾干凈身上,文成卓來到包子鋪的時候,兩只眼睛里都布滿了血絲。 包子鋪里還沒有顧客,胡鳳霞在給文成卓拿包子時,看見了文成卓的眼睛,就笑著問:“你一夜沒睡覺嗎?好像眼睛里塞了一把紅絲線,弄得跟兔子眼睛似的,”

賣票的小女孩看了看文成卓,也說:“還真是的,你看你的眼里,簡直就是掛了一層桃花瓣做成的眼簾子。”

文成卓接過包子,側臉沖著賣票的女孩子笑了笑,又轉回臉沖著胡鳳霞笑了笑,說:“我就盼著早上來吃包子了,所以一夜沒睡著覺。”

胡鳳霞明白文成卓說這話的意思,就說:“你這個人固執得跟塊石頭似的,橫豎聽不進去別人的話。我都給你說過多少遍了,我不是你找的那個什么梅子。”

文成卓說:“我沒說你是梅子。我只是說,我想來吃包子。你不知道,你們鋪子里賣的包子,是這個世界上最香最香的包子。”

賣票的女孩子又說:“不是包子香,是你的心讓你覺得這里的包子香。”

胡鳳霞說:“你這個人,真是讓人沒法和你解釋。該說的我都和你說了,該看的也給你看了,你怎么就是不信呢?真讓人替你著急。”

文成卓看見金燦燦的陽光照在梅子的臉上,身上,梅子的整個人都在霞光里放著光輝。文成卓就笑著說:“你不用替我著急。你賣你的包子,我吃我的包子。這總行了吧。”

說著話,文成卓聽見身后響起了噼里啪啦砸東西的聲音。他扭回頭,看見一伙人手里拿著鋼管,剔骨刀什么的,正在砸包子鋪。

胡鳳霞小著聲驚慌地說:“你拿著包子快走吧。這是我們原先干活的那個包子鋪里的人,現在我們包子鋪搶了他們的生意,他們這是過來砸鋪子了。”

文成卓說:“你別害怕,有我在這里,誰也不能欺負你。”

胡鳳霞焦急地說:“你快走。這里有你什么事,你別在這里瞎摻和!”

包子鋪里的人已經和來人打成了一團,文成卓看見來人里一個帶頭模樣的人,指著胡鳳霞說,這個臭婊子也別給我放過了,叫她跟著那個王八蛋吃里扒外,搶我的生意。

文成卓把渾身打著哆嗦的胡鳳霞拉在自己的身后,用身子護住了胡鳳霞說:“你別害怕,看他們誰敢動你一根毫毛!”

一個手里握著剔骨刀的人聽了,冷笑著說:“哪里來的王八羔子,說話這么狂妄!我今天就讓你看看我的刀子,敢不敢動她的毫毛。”說著一步躥了過來,手里的刀子一揚,就朝著文成卓身后的胡鳳霞刺去。

文成卓一看他的刀子真的向胡鳳霞刺來,就迎著刀子,用身子一擋,那把刀子,就直直地扎進了他的胸脯里。文成卓的胸脯,隨著那個人慌慌張張拔出來的刀子,就把衣服洇成了一團紅色的彩霞。

胡鳳霞驚呆了,她沒想到文成卓居然會用身體替她擋住了刀子,她一把抱住了文成卓,伸出手捂住了文成卓胸前的刀口。胡鳳霞看見文成卓傷口里流出來的血,漫過了她的手指,像一條洶涌流淌著的小河,流到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胡鳳霞看著滿手上熱熱的血,似乎一下子被那條紅色的河流嚇醒了,開始尖厲地哭叫著救命。胡鳳霞駭人的尖叫,讓所有打架的人都停止了手里的動作,

冰冷的風從破碎的玻璃窗子吹進來,吹著文成卓有些亂的頭發,文成卓的臉在迅速地變成一張白紙,胡鳳霞聽見文成卓的口里在微弱地叫著:梅子,梅子。

胡鳳霞已經泣不成聲,她攥住文成卓的手,顫抖著說:“我是,我是,我是梅子。你堅持著,堅持住了,我馬上送你上醫院。”

胡鳳霞緊緊地摟著文成卓,她看見文成卓的嘴角掛上了一絲不易覺察的笑。然后,文成卓就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作者簡介:

常芳,本名王常芳,女,1970年出生,山東臨沂人。現居濟南。1988年開始發表詩歌散文作品。現在山東大學作家研究生班學習。已在《北京文學》《中國作家》等刊物發表小說多篇,本刊曾發表其小說處女作《芳鄰》。

責任編輯 白連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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