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洋先生在《經濟學的科學主義謬誤》一文(《讀書》二○○六年十二期,以下簡稱“姚文”)中說,經濟學在本質上就不是科學,而是歷史學的一種。經濟學和歷史學的差別在于,經濟學考察小尺度的歷史,而歷史學考察大尺度的歷史。正是因為如此,經濟學的論證不是科學的論證,而是更接近一種藝術形式的表現,表現出來者便是故事。寥寥數語,涉及了經濟學學科兩個根本性的問題——學科性質和研究對象,其中透露出的學科情緒使非治經濟學的筆者掠過一絲憂慮。
首先,從《“不道德”的經濟學》以及諸如此類的文字到姚文是中國經濟學學科意識的一大進步,因為它終于感覺到,經濟學與自然科學二者之間的差別類如天壤,經濟學永遠不能成為自然科學意義上的科學。但是,姚文的不足是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由固守弗里德曼信條到擁戴“黛爾德拉大嬸”的“診斷”。黛爾德拉大嬸在《經濟學的花言巧語》一書中說,“經濟學是文學”,所以,“經濟學家是詩人”,“經濟學家是小說家”。她的結論是:“寫作即表演。”姚文與這位“大嬸”斷言的區別在于把經濟學判定為帶有藝術表現性質的歷史學而非文學。這里的問題是,如果經濟學的學科性質真是如此,十九世紀晚期的馬歇爾及其他人為什么要拼死命地鬧獨立,非要把經濟學從倫理學學科(英國)或法學學科(奧地利)中分離出來呢?眼下的中國,治經濟學的人數和學經濟學的在校學生數恐怕是文科之最,如果要把他(她)們劃歸歷史學名下,他(她)們的反應會如何呢?毋庸置疑的是,馬歇爾等人的努力自有道理,眼下中國的“他(她)們”也會找出足夠的理由說明:經濟學就是經濟學,所以,經濟學既不是歷史學的一種,更不屬于歷史學。
其次,盡管加了“微觀”限定,把經濟學劃歸歷史學名下還是會有無法彌補的缺陷。哈耶克中年張狂,偶遇“昨日情人”便“青春煥發”,毅然決然地拋棄為他生養“金哥銀姐”般一雙兒女的結發妻子,“跪拜”于“昨日情人”的石榴裙下。晚年當他聽到結發妻子去世的消息時,老淚橫流,不能自持。是悲痛與自責的交織還是因自己的行為旁證了“不道德”的經濟學這一命題喜極而悲?他人不得而知。可以肯定地說這屬于微觀歷史學研究的課題;同樣可以肯定地說,它不屬于嚴格意義上經濟學的研究范圍。這個讓人不愉快的事例說明,把經濟學定位為微觀歷史學,實在是泛化了經濟學的研究對象,由于這種泛化,經濟學會陷入迷失自我的境地,說得嚴重一點,按此思路走下去,經濟學會成為歷史學的“婢女”。
最后,把經濟學劃歸歷史學名下,實際是淡化了經濟學的研究對象。自亞當·斯密以來西方經濟學就沿兩種研究對象的模式往前延伸,一種是以五花八門的名號為幌子實際是研究效率的經濟學,除亞當·斯密的經濟學外,新古典主義經濟學,眼下刺我們眼球的公共選擇經濟學,新制度經濟學等等,都屬于這種模式。另一種是以馬克思為集大成者的公平經濟學或叫道德經濟學,關注普通勞動者的狀況和命運,就是遭官府冷眼甚至迫害也不怕。西方經濟學的歷史告訴我們,經濟學不用投奔于歷史學門下就可以自立,因為它有專屬于自己的研究對象。
以科學經濟學自命的自由主義經濟學,其理論模型優美流暢,但遭人詬病是它命運的一半,原因不在于它研究了效率,而在于僅研究效率,以至于陷入病態的效率崇拜。與此同時,它鄙棄了公平。循公平經濟學而來的計劃經濟體制踐行效果不佳,這反映了公平經濟學自身的缺陷:在關注公平的同時忘掉了效率。經濟學固有的研究對象是稀缺資源條件下的效率與公平,偏廢一方而青睞另一方導致惡果的原因是片面性,由“謬誤”而丟棄自我和改換門庭,確為經濟學的“自殺”行為。
在西方,職業化、學院化的專業經濟學始自馬歇爾,才有一百余年的歷史,如此短的學科史實在無法與哲學和歷史學相比。在中國,嚴格意義上的專業經濟學始自改革開放時代,所以,其歷史更短。如此短的歷史導致學科情緒不穩定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從姚文透露出的學科情緒看,不穩定程度已嚴重到成為問題,所以有思考和探討的必要。彼一時,中國專業經濟學的學科自信到了“經濟學帝國主義”的地步,以至于,“‘不道德’的經濟學”這種觀點居然敢于提出來;此一時,又不自信到“找不著北”,要主動投靠于歷史學門下。實際上,這大可不必,正像上邊說過的,經濟學靠自己特有的研究對象而自立,也可因自己獨特的研究成果發揮作用于社會而自信。中國改革開放幾十年使專業經濟學成為顯學是有根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