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發展的目標應該是什么?”“如何才能得到最佳的社會發展?”這是兩個古老的問題,但它的答案卻在不斷地更新。六十多年前,第二次世界大戰給歐洲留下一片廢墟,重建歐洲,謀求社會經濟發展,是世界面臨的主要課題。一九四五年聯合國成立之后,世界銀行也隨之成立,從此它在指導世界回答這兩個問題方面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回顧世界銀行六十年來提供給這兩個問題的不同答案,我們可以看到許多經驗和教訓,看到西方主流的思路變遷:從單純強調物質資本和財金資本,到重視人力資本和社會資本在發展中的作用;從片面追求物質產出和金錢收入,到把環境保護和社會公平也列為發展的目標;從絕對崇拜市場,到再次重視政府干涉的必要性。
資本投入:歐洲重建的成功 七十年代及其之前,主導西方的經濟發展模式是以大量物質資本和財金資本投入為手段的“歐洲重建模式”。馬歇爾計劃給歐洲投入了大量資金,世界銀行也給歐洲許多國家大量優惠貸款,這些資金主要都用在物質設備的建設方面。歐洲的重建是極其成功的,法國、荷蘭等許多受到戰爭創傷的西歐國家在四十年代末都得到了援助和貸款,經濟因此得到強勁發展,很快就擺脫了戰后的貧困。原西德更是一個成功的例子,戰敗的德國,遍體鱗傷,經濟徹底崩潰,但在注入大量資金之后,經濟飛速發展,僅僅數年,其國民生產總值就躍居歐洲之冠。資本投入的模式不僅在歐洲取得了成功,在日本也卓有成效,和原西德相似,日本也從戰敗的廢墟中崛起,成為經濟強國。
歐洲重建的成功使很多人相信,資本投入是社會經濟發展的最重要,甚至是唯一的因素。但是,歐洲重建的成功,僅僅靠的是資本投入嗎?
七十年代之后,世界銀行的貸款主要發放給亞非拉發展中國家,資本投入的發展模式也被運用到這些國家。此時,卻暴露出許多問題,尤其在非洲,問題最為嚴重。多數非洲國家是在六十年代或七十年代初獨立的,當時非洲各國的人口壓力都不大,資源很豐富,又沒有遭受戰爭摧毀,因此不少人都認為,只要有資本投入,非洲將會走上經濟發展的康莊大道。但是這些資本資金并沒有給非洲帶來發展和崛起,相反,非洲的經濟在倒退。
自由化的結構調整:非洲的困惑非洲得到的大量資金貸款,不僅沒有促成它的發展和崛起,反而給它帶來了沉重的債務負擔。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世界性原材料價格暴跌,許多非洲國家的主要產品是原材料,這些國家的經濟因此遭受重大打擊。同時,發達國家通貨膨脹,銀行利率大幅攀升,非洲國家的債務負擔越發嚴重,許多非洲國家的財政和外貿赤字進入危機狀態。為了防止非洲的債務危機壞賬呆賬引發世界性的金融危機,世界銀行和其姐妹機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出面幫助非洲解決債務危機的問題。
八十年代初,西方的經濟學界,尤其是美國經濟學界,是新古典主義學派的天下。新古典主義是對凱恩斯主義的反動。凱恩斯主義主張政府干涉經濟,用財政手段控制社會總需求,通過輪番調整通貨膨脹和經濟衰退,以達到充分就業和經濟發展。凱恩斯主義風行于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為資本主義世界帶來了戰后二十多年的繁榮。但是在七十年代由于供給方面的石油價格上漲,出現了“經濟滯脹”(通貨膨脹和經濟衰退同時出現),凱恩斯主義顯得束手無策。新古典主義因此抬頭。新古典主義極力反對政府干涉經濟,崇拜古典主義亞當·斯密“無形之手”的市場調節,以及古典主義李嘉圖的利用相對優勢進行的自由貿易。
根據新古典主義的理論,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給非洲債務危機開出了“自由化,私有化”的藥方。因為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總部都在華盛頓,這種力主“自由化,私有化”的政策也被稱為“華盛頓共識”。這個藥方要求非洲國家推行自由化的經濟結構調整,主張政府要撤銷價格補貼,要拆除關稅壁壘,要私有化國營企業,要停止政府對經濟的干涉,要讓自由市場來調整被扭曲的經濟結構,堅稱“無形之手”會把經濟結構調整到最有效率的狀態。許多非洲國家吞下了這劑苦藥,但結果卻并不理想。多數國家在實行了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推薦的政策之后,經濟不僅沒有增長反而大幅下降。撒哈拉非洲的人均國民生產總值一九九○年比一九八○年下降了11%,二○○○年比一九八○年下降了13%。隨著經濟的下降,失業增加,貧困加劇,這些國家付出的社會代價是沉重的。新古典主義解釋說,這些只是暫時的陣痛,最終的佳境將會到來。但很多人不同意這種解釋,學術界對此有批判,民間團體對此有抗議,在世界銀行和國際基金組織的門口,有過很多次的游行示威。很多年過去了,有些非洲國家的經濟狀況有了一些好轉,但有些國家的情況仍然很糟。在一次世界銀行內部的研討會上,一位做非洲項目的官員很難過地說,有些非洲國家獨立了三十年,可是經濟卻比殖民地時期下降了百分之五十(世行資料)。
自由化的結構調整使人困惑:這真是一個社會發展的良方嗎?自由化的市場真是一只能帶來最終佳境的“無形之手”嗎?即使“無形之手”最終能帶來經濟增長,難道經濟增長是社會發展的唯一目標嗎?難道應該不顧社會代價單純追求這唯一的目標嗎?
私有化的震蕩療法:東歐的反思就在自由化的結構調整政策推行不久,又一個新的社會發展問題提到世界銀行的面前。柏林墻倒了,蘇聯和其他前社會主義的東歐國家進入歷史巨變時期,如何使它們的計劃經濟體制轉軌呢?按照新古典主義的“華盛頓共識”,“震蕩療法”的藥方開給了經濟轉軌的國家:快速自由化,全盤私有化。根據新古典主義的邏輯,只要開放計劃價格,使被扭曲的價格自由化,市場的無形之手就可以通過協調供需平衡把資源的分配調置得合理有效;只要使企業私有化,人們在個人利益的驅動下,就能使企業的效率提高。但是震蕩療法的結果比結構調整政策更令人失望,東歐的經濟下滑幅度遠遠超過非洲。
俄羅斯是私有化的震蕩療法失敗的典型例子。葉利欽總統實行了快速價格自由化,按照新古典主義的說法,價格開放了,稀缺商品的價格自然會高,過剩商品的價格自然會低,生產者就會對市場的價格信號做出反應,把稀缺商品大量生產出來,使其價格逐漸下降。但現實全然不像新古典主義預期的那樣,生產者并沒有大量生產出稀缺商品,物價卻全面上漲。俄羅斯連續五年出現年通脹率超過100%的惡性通貨膨脹,最高年通脹率達到1490%。葉利欽還大規模地對國有企業實行私有化,以為私有化后企業的效率會大大提高,國民經濟會大大增長。但又是事與愿違,經濟大幅下降,失業大量增加,貧困人口急劇上升,國有資產流入少數寡頭手中。
如果說對非洲的自由化結構調整政策的是非利弊,世界銀行的許多官員還各執一詞沒有最終的共識,那么,對東歐的震蕩療法的結果,多數人都承認那是一個失敗,世界銀行應該從中汲取教訓。
市場原教旨主義模式和多元化模式對世界銀行的失誤批評最激烈的人之一,是在一九九七年至二○○○年期間擔任世界銀行首席經濟學家的斯蒂格利茨,他于二○○一年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他批評“華盛頓共識”是“市場原教旨主義”盲目崇拜市場的力量,以為市場自身就可以導致經濟的好效率。他以九十年代美國出現的泡沫經濟為例,批評市場原教旨主義的核心觀點,即“無數個人在市場中自由地追逐個人利益,無形之手就能通過市場價格實現最有效率的經濟分配”。他說:公司的首席執行官們,會計師們,投資銀行家們,他們追求自己的私利,并沒有引導經濟實現高效率;他們誤導大量的投資,造成泡沫經濟。同時,他也批評“華盛頓共識”是把一劑一成不變的藥方開給千變萬化的國家。各個國家的政治、經濟、社會、歷史狀況各不相同,市場原教旨主義卻只用一張“自由化,私有化”的市場萬能藥方。
在檢討對非洲和東歐政策失誤的時候,世界銀行開始用“社會資本”這個概念來分析解釋社會的發展和變化。社會資本主要有兩種形式:結構型社會資本和認知型社會資本。結構型社會資本是指社會組織機構,認知型社會資本是指觀念價值。社會資本對發展有重大影響,不同社會、不同國家、不同文化的社會資本是不同的,它們的經濟發展模式也會不同。人力資本的概念也被引用來分析解釋社會的發展和變化。人力資本主要指人的教育程度和健康概況,人的這些素質對經濟發展有很大影響。如果忽視社會資本人力資本,只單純考慮物質資本財金資本,用這種思維制定出來的政策往往收不到好效果。把歐洲重建的模式硬搬到非洲,不考慮歐洲和非洲的不同的社會資本和人力資本,其結果自然會碰壁。
“二戰”雖然摧毀了歐洲的物質資本耗竭了它的財金資本,但并沒有毀掉它的人力資本和社會資本。所以一旦財金資本到位,它的人力資本和社會資本就可以把資金轉換重建成物質資本,而且還能有效地使用物質資本,使其產生經濟效益。非洲卻不擁有這樣的人力資本和社會資本,大量的文盲,無數的疾病,傳統的社會組織在殖民統治時期被破壞或削弱,獨立后新建的社會組織又往往脆弱混亂。因此,雖有大量資金投入,卻不能合理有效利用,不能產生經濟效益,反而成了債務負擔。
俄羅斯曾經擁有強大的社會主義式的社會資本,如共產黨組織、集體農莊、國營企業等等。但這些社會資本在政治改革和私有化過程中被摧毀或削弱了,而新的適合資本主義的社會資本并沒有馬上建立起來,這也是俄羅斯的經濟轉軌出現嚴重混亂失序的原因之一。
從失誤中汲取教訓,世界銀行認識到一元化模式的局限性和多元化模式的必要性。它越來越重視用多元化的理論和概念來研究社會發展,以便認識到多樣化的發展模式,制定出多元化的政策來適應現實世界。
單一的發展目標和多元的發展目標八十年代之前,世界銀行衡量發展幾乎只用一個類型的指數,即,國民生產總值。單一指數的使用反映了當時對社會發展目標的理解,社會發展只是被理解成單一的經濟發展,而經濟發展又只需表現在國民生產總值上。八十年代之后,發展中出現的各種各樣問題引起了人們愈來愈多的注意,譬如環境問題,健康問題,貧富懸殊問題等等。世界銀行主持的一些項目,雖然能使經濟產出增加,但卻造成了許多環境和社會方面的“負面影響”,污染了環境,損害了人們的健康,傷害了弱勢群體,擴大了貧富差距。如果忽視這些問題,經濟發展將不會有可持續性。解決這些問題應該是社會發展的目標,于是愈來愈多的其他指數被引入來衡量社會發展,越來越多的評估方法被使用到發展項目中。
首先引入的是環境指數和環境評估的方法。世界銀行要求在設計項目的時候評估可能會造成的環境影響,并提出相應的解決方法;在執行項目的過程中要監測各項環境指數;在項目完成以后,要做更進一步環境評估。
世界銀行同時也引入了人力資源指數。這個指數包括三個部分:健康水平、教育水平、物質生活水平。健康是用人口出生時的預期壽命來衡量;教育水平是用文盲率和小學入學率來衡量;物質生活水平是用人均國民生產總值來衡量。這個人力資源指數反映了對發展目標的新理解和新定義,發展已不再僅僅是增加物質產出,發展應該是“創造一個環境,使人能夠生活得健康,生活得長久”。發展已不再是以物為本,而是以人為本。發展的終極目標是要用人口壽命來衡量,而物質水平和教育水平是被視為實現健康長壽的必要條件。
二○○四年左右,世界銀行開始引入一系列社會發展指數。這些指數強調了對社會公平的關注。如果發展只是使一部分人富起來,而把另一部分人排除在外,這樣的發展也很可能不具有可持續性;因為兩極分化和社會對立會導致社會不安乃至動亂,而且也不符合當今多數人共識的公平社會。世界銀行用來衡量公平發展的社會指數主要有:收入分配指數(基尼系數等等),貧困指數(全國貧困人口比例,城市貧困人口比例,農村貧困人口比例),公共開支用于健康和教育方面占國民生產總值的比例,男童女童的小學入學率,使用潔凈水源的指數,注射疫苗的指數,男女的預期壽命等等。這些指數展示了一種發展方向:發展不僅僅是國民生產總值的增長,而且還要使低收入者受益,使貧困人口數量降低;要鼓勵公共開支多用于健康和教育;要使女性和男性一樣在發展中受益;要重視影響百姓健康的具體問題,如改善水源和注射疫苗。除了引入社會發展指數,世界銀行在設計和評估項目的時候也越來越重視使用社會分析和社會評估的方法,看項目是否會給弱勢群體帶來利益,是否會促進公平的發展。
為了更好地實現可持續的社會發展目標,不僅政府有社會責任,私人公司也應該有社會責任。“公司社會責任”是九十年代末在西方興起的一個新概念,世界銀行也積極推行了這個概念。公司社會責任概念的提出,反映了西方發展經濟學中的一股新潮流。在市場原教旨主義的思維中,個人在自由化的市場上謀求個人利益最大化是根本原則;讓公司承擔社會責任就會增加公司成本,減少公司利潤,降低公司效率;因此,公司應該完全擺脫社會責任。這種思維在指導東歐國家轉軌的時候是很流行的,但是,在過分自由化的市場上,公司追逐利潤損害社會利益的事實也使許多人反思。公司作為社會的一部分,如果它不承擔社會責任,只是追求自己利潤的最大化,不僅會影響全社會經濟發展的可持續性,最終也會影響本公司發展的可持續性。
世界銀行和西方主流在追求發展的問題上走過了曲折的道路,但是在主流之外,有些不為人注意的小國家卻很早就意識到發展道路上的這些陷阱,并另辟蹊徑。不丹就是這樣一個國家。當主流世界把提高國民生產總值GNP作為發展目標的時候,不丹卻早在七十年代就提出了國民幸福總值GNH的概念,把提高國民幸福總值作為適合不丹國情的發展目標。它還提出了支持國民幸福總值的四大支柱:一、平等和可持續的社會經濟發展;二、保留和弘揚傳統文化;三、保護自然環境;四、建立高素質的治理。近些年來,不丹的經驗已經引起主流世界的注意。
在支流中出現的另類模式不僅為主流思維提供了新鮮的思路,而且也反映了世界銀行在其多年實踐中得到的一個經驗教訓:世界是多樣化的,發展模式也應該是多元化的;各個國家都不應該盲目相信單一的模式,而應該去尋找符合自己國情的發展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