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17年1月號的《新青年》雜志刊載了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那是在當時的文化變革氛圍中的一篇煌煌大著。胡適從語言的變革出發,提出了著名的“八事”,為倡導白話文提供了堅實的理論基礎,為“新文學”的發展打開了新的視界。那是一個社會正在劇烈變革的時刻,文化領域的沉悶壓抑已經結束,一種新生的力量正在崛起之中。胡適的這篇文章正是為一種新的“現代性”文化開辟了道路。他和他的同時代人在歷史的一個關鍵時刻、在被歷史創造的同時也創造了歷史。
時光已經過去90年,中國和世界已經發生了滄桑巨變。胡適新觀念倡導的一切已經是普通的常識,當年“新文學”從語言變革開始改造“國民性”的卓越努力應該說已經變成了中國歷史的一部分。今天的中國和當年新的世界格局中的屈辱位置已經大不相同,中國的和平崛起已經變成了世界歷史的新部分,中國在告別20世紀歷史所造成深重的“悲情”。當年的變革當然已經結出了豐碩的果實,同時也回歸于歷史。
全球化和市場化給中國帶來了巨大變化,這一變化的“速度”是令人震驚的。現在我們發現我們的文化似乎重新面臨著一個關鍵的臨界點。一方面是內部消費文化的興起和文化前所未有的多樣化構成的景觀。如何在這樣復雜的文化景觀中創造一個內部的“和諧中國”正是我們面對的挑戰;另一方面,我們面對著如何創造一個中國新的國際形象,為中國經濟成長和國際地位的改變提供更多的文化支持,也就是如何面對世界打造一個“魅力中國”的問題。在內部創造一個“和諧中國”,在外部打造一個“魅力中國”變成了我們的兩個重要問題。
正是由于這兩大問題的存在,我們的文化處境就更加面臨復雜而多向的挑戰。文化方面的不確定性也令人難以明確把握其趨向,但其豐富博雜的“混雜性”已經令人嘆為觀止。總之,經過了近30年的發展,中國社會和文化又面臨一系列深刻的轉折。中國本身的變化和對這種變化的闡釋之間的落差變成了困擾我們最為難解的問題。一方面,當下中國的變化已經完全超出了舊模式的把握;另一方面,對這種變化新闡釋的嘗試仍然不成熟。這種多重的不確定性增加了問題的難度。在這里僅僅依靠五四“新青年”時代的精神遺產顯然已經難以應對新世紀的挑戰,“現代性”的一攬子整體解決方案已經無法適應當下的變化,提供對當下中國與世界新的闡釋業已成為中國知識分子最為尖銳的挑戰。我們在這個全球化時代已經看到了中國和世界新的可能性,卻還沒有能力在文化的高端處發出自己獨特的聲音。五四精神的歷史意義已經顯示得越來越清晰的同時,它已經越來越無法用來闡釋今天的世界與中國。

實際上,超越是最好的繼承,仍然在原有的命題之中是無法面對已經變化了的現實。我想,一句話,就是不僅僅將“現代”視為必須完成的未完成方案,而是將它視為一個“問題”,如同五四時代我們將傳統視為一個問題進行反思一樣,在將傳統和現代共同作為問題之后凸現其微妙和復雜的側面。這可以使我們對五四以來的中國歷史形成新的思考。同時,面對我們的現實提出新的思考,讓今天中國的發展得到新的文化闡釋和文化創造的呼應。
無可置疑的是,“新青年”的精神遺產永遠是我們探索和創造的起點。但我們應該在新的世紀中尋求新的可能,在對“五四”的超越之中尋求真正的繼承。我們要繼承的是先輩們敢于面對歷史的挑戰,勇于提出新的命題和思考的精神,而不是他們具體的結論;是先輩們超越前人的膽識。這是當年 “新青年”期望于未來中國人的最為寶貴的方面,我們只有在此時此地不斷進行新的創造,才可能不辜負他們的期待和信任。我們繼承的是“新青年”活躍的創造靈魂,而不是他們具體的思路和想法的時候,他們才真正可以回歸歷史的榮耀,而讓我們自己去開拓新文化的可能性。
于是,我們才會對自己的時代有所承擔。
(作者系著名學者、文藝評論家、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