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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1-01 00:00:00吳克敬
延安文學(xué) 2007年2期

謝杏芳前腳才走,后腳又來了。

本來嗎,房照蘭的律師事務(wù)所掛牌營運(yùn),別的人來不來她不敢保證,謝杏芳是一定要來的,天下刀子也要來。要來的還有一位馬千里,諾大的陳倉城,兩人是房照蘭打斷胳膊連著筋的朋友,特別是馬千里,對還未婚的房照蘭是很有點(diǎn)意思的,只要房照蘭答應(yīng)一聲,馬千里和她會馬上打結(jié)婚證的。而謝杏芳,絕對是她惟一要好的閨中好友。

在陳倉晚報做記者的謝杏芳,走路本來就急,今日就更急了,像是她的屁股后邊跟著一個搶劫犯。

隔著擦得纖塵不染的窗玻璃,房照蘭看見謝杏芳已經(jīng)顯懷的大肚子,身上沒來由地癢起來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癢,尖銳地刺激著她的神經(jīng)。

因?yàn)樽叩眉保瑪[在門口的八只花籃,被謝杏芳連著撞翻了四只,有一只滾倒在地的花籃,更被她不管不顧的大腳踩得稀爛。盡管謝杏芳的性子急,但這么失急忙亂,慌不擇路,在房照蘭看來,卻還是頭一遭。

房照蘭的心,跟著謝杏芳的腳步也慌亂起來了。

畢竟是掛牌開業(yè)的頭一天,前來道賀的人,你走了他來,聚在署名照蘭律師事務(wù)所的賀客還有幾位,對行為莽撞的謝杏芳,全都很不客氣地側(cè)目而視。

房照蘭向大家解釋:“我們一個同學(xué)。”

話音未落,沖到房照蘭跟前的謝杏芳,便抓了她的一條胳膊,把她從眾人的包圍圈拉出來,拉到門外的一個背人處。

律師事務(wù)所是房照蘭的事業(yè)基礎(chǔ),她費(fèi)了老鼻子的勁,在開業(yè)的這一天,她不想節(jié)外生枝,惹出什么不快。因此,對謝杏芳的作為心里有些怨。

房照蘭掙扎著,說:“殺人了?著火了?”

呼呼氣喘的謝杏芳按著胸口,努力地抑制著她的驚慌,說:“火倒是沒著……”

房照蘭是不耐煩了,說:“那就是殺人了?”

謝杏芳卻不急著說,盯著房照蘭看,驚慌的神色中有些憐憫的意味。她說:“你還想牛黑狗嗎?”

房照蘭說:“牛黑狗?哦,你見著牛黑狗了?”

謝杏芳說,聲音幽幽地:“他殺人了!”

驚慌的人,一下子換成了房照蘭。原來是謝杏芳抓著房照蘭的胳膊,像老虎鉗子一般抓得她骨頭疼。現(xiàn)在也換過來了,是房照蘭抓住了謝杏芳的胳膊,同樣像老虎鉗子一般抓得人家的骨頭疼。

有種信念強(qiáng)迫著房照蘭,她不相信牛黑狗會殺人。

房照蘭低聲嚴(yán)厲地問:“你說誰殺人了?”

法學(xué)博士房照蘭知道殺人的后果,跟著還問:“牛黑狗殺人了?”

房照蘭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牛黑狗能殺人?”

致賀的人都很敏感,看出掛牌照蘭律師事務(wù)所的老板,年輕地漂亮的躊躇滿志的房照蘭遇到了事情,絕對的大事情呢!于是,就都走了。走時,有人還給房照蘭打聲招呼,有人連招呼都不打便悄然地離去了。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走吧,都走吧,房照蘭還能強(qiáng)撐出一臉的微笑,向離去的人致意,有人招呼,她也招呼,有人伸手,她也伸手,說一說感謝的話,握一握溫暖的手,卻都不能使房照蘭慌亂的心里有一絲的安慰。她在離去的人里頭找著一個人。那個人是馬千里。

在省高院刑事庭工作的馬千里早就走了。他趕著照蘭律師事務(wù)所掛牌的鞭炮未響時,第一個到的現(xiàn)場,被謝杏芳撞翻踩爛的花籃,就是馬千里送的。掛牌的鞭炮一響,馬千里的掌聲也響了,是熙熙攘攘的賀喜隊(duì)伍中掌聲最響的一個,他的掌聲幾乎蓋得住炸裂的炮仗。起碼,在房照蘭當(dāng)時的心里是那樣的,馬千里的掌聲比炮仗的炸聲響。

馬千里手頭壓著案子,上午要開庭,掌聲一停就對房照蘭說了句:“對不起”,便起身走了。

盼望馬千里在身邊,房照蘭覺得會有一種依靠和分擔(dān)。在她遭遇重大事變時,她太需要依靠,也太需要分擔(dān)了。

默默地陪在房照蘭一邊的謝杏芳說話了:“照蘭,你松松手,你把我抓疼了。”

謝杏芳從她大得有些離譜的背包里取出一份當(dāng)日的陳倉晚報,給了房照蘭,說:“牛黑狗的案子都寫在上面了。”

房照蘭訂有陳倉晚報。她有很好的閱讀習(xí)慣,書籍和報紙,一個都不能少,尤其是以短平快見長的報紙,她一日不讀,到睡覺時就睡不著。今天,她的照蘭律師事務(wù)所掛牌,一切都是忙,忙得她還沒顧上看報,而今日的報上,偏偏地登著牛黑狗殺人的消息。

顫抖的手,沒敢接謝杏芳遞過來的報紙。

房照蘭怔怔地盯著謝杏芳的大包,粗粗拉拉地翻布面料,把一個家裝進(jìn)去也許還有余。做記者的謝杏芳,平時和房照蘭一見面,從她的大包里總能變戲法的掏出一兩件東西來。或是化妝用的口紅、面膜、滋膚霜什么的,或是一個發(fā)卡、一條絲巾什么的,都是她們女人的東西。據(jù)謝杏芳說,這些,都是別人送的,咱不花錢。房照蘭就不推辭了,謝杏芳給她什么,她就接什么。在這些事情上,房照蘭不想和誰太生分,何況是她的閨中好友謝杏芳,她就更不能生分了。她甚至想,做記者的就該有一個大包的,總要與人打交道,總有人要送禮,她今天開業(yè),就給請來的記者都準(zhǔn)備了一份禮物。因此說,記者沒個大包還真是不行哩。

但現(xiàn)在,房照蘭盯著謝杏芳的大包,是怕她再取東西,取出像刊登著牛黑狗殺人消息的報紙那樣讓她更為驚心的東西來。

房照蘭還看見了謝杏芳隆起的肚子,她語氣溫和下來了,像她平時說話一樣,問:“幾個月了?”

謝杏芳提著的心有點(diǎn)兒放下來,說:“你知道的,六個月了。”

房照蘭剛才擺在臉上僵硬的微笑也放松了,說:“是的,我知道,你可要多小心啊。”

在這種時候,房照蘭還能有心關(guān)懷她人,在她自己都有些吃驚。同時,就感到身上的癢更其強(qiáng)烈了。她便想,是牛黑狗給她報信了嗎?一定是哩,是她的報信叫她身上癢了的。

房照蘭便在心里下著決心:“我要救他!”

房照蘭甚至說出了口:“我一定要救他!”

確實(shí)是黑。但黑得可愛,黑得勤勞,黑得叫人總想伸出手,到牛黑狗黑瓦瓦流油冒汗的光頭上摸一把。在滿城黃皮膚的大街上,很難找到比牛黑狗膚色更黑的人了,除非迎面走來一個純粹的非洲人。修自行車的牛黑狗,絕對黑出了陳倉城的一道風(fēng)景。

這道風(fēng)景太獨(dú)特了。起碼在初中生房照蘭的眼里是這樣的。奇怪嗎?不奇怪,涉世未深的房照蘭,從她居住的小區(qū)騎車去她就讀的中學(xué),免不了要從牛黑狗的自行車修理攤前過。牛黑狗的修車攤是簡陋的,有一個漆皮斑剝的大板車,車幫上安裝了一臺小小的老虎鉗,以及胡亂掛著的幾條車胎,和一個裝了車軸、腳踏、輻條、閘桿、車座、鈴鐺等等修車需用的小零碎,趕早來到路邊的那棵槐樹下,一件一件地,把他的行頭擺出來,等著有人來修車。

那棵行道樹的大國槐,生得葳葳蕤蕤、蓬蓬勃勃的樣子,像是一把天生的綠色大傘,既能遮太陽,又能擋風(fēng)雨,倒是免了牛黑狗搭棚子的麻煩。

好像牛黑狗突然地出現(xiàn)在了槐蔭下,叫房照蘭看見他時,大有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般的驚奇。開始,房照蘭還真是把牛黑狗當(dāng)成了非洲人。改革開放的陳倉城,如今是有一些“洋打工”的,他們都是高職白領(lǐng),差不多集中在高新開發(fā)區(qū)的高技術(shù)行業(yè),怎么這一個就在大街上出攤修理自行車呢?不錯,洋人也有來陳倉城做義工的,在學(xué)校里教個外語,在醫(yī)院里交流個醫(yī)術(shù)……前不久的媒體上,報道了幾個來自歐洲的環(huán)保自愿者,在陳倉城里撿垃圾,讓習(xí)慣了亂拋亂扔的陳倉人,很是轟動臉紅了一會。不曉得黑瓦瓦的牛黑狗,可是做義工的?盡管中國是自行車大國,尤其是關(guān)中平原上的陳倉城,坦坦蕩蕩的大馬路上,啥時候都是滾滾的自行車流,也確實(shí)需要很多修理自行車的人,但也輪不上一個“洋打工”,而且也不需你非洲人做義工呀!

事實(shí)很快糾正了房照蘭的假想。

已是初三年級的房照蘭,背著沉甸甸的書包,和她的好同學(xué)謝杏芳騎著自行車,與牛黑狗的自行車修理攤擦肩而過時,不爭氣的輪胎“啪”地一聲放炮了。慌得房照蘭差點(diǎn)從自行車上摔下來。

有點(diǎn)泄氣的房照蘭從自行車上下來,嘴里報怨著:“這可怎么辦呢?”

謝杏芳比她要急,小臉兒紅紅的,給房照蘭說:“快,到旁邊修一下,或許遲到不了。”

現(xiàn)在的學(xué)校,最要命的是中考,甚至比大學(xué)考試還要緊張和難場。處在初三年級的學(xué)生,一個個像是開足了馬力的機(jī)器人,沒日沒夜地學(xué),恨不得把要學(xué)習(xí)的書本,全都煮在鍋里,熬成一鍋稀粥,不論生熟地吃進(jìn)肚子里。家長和老師,一會兒唱紅臉,一會兒唱白臉,仿佛看守伊戰(zhàn)戰(zhàn)俘的美國大兵,從中要尋出一個“基地”組織者,什么手段都用上了,危脅利誘,不及其余。一切都像打仗一樣,每天都有考試,房照蘭不想落后,她一直以來,都是年級的尖子生,她要為家庭,為學(xué)校,為她自己爭這一口氣,她怎么能遲到呢?

不能啊!房照蘭推著自行車就往牛黑狗的修理攤前跑。

其時已是初夏時節(jié),槐蔭樹上隱藏的幾只知了,好像知道房照蘭的著急,在樹上一聲長,一聲短的鼓噪著。

槐蔭上隱藏著知了,槐蔭下吊著一只只的菜青蟲。在平時,房照蘭最怕這些小蟲了,特別是吐著絲懸吊在空中的菜青蟲,看見一只都會嚇得暈半天。這時也顧不得了,推著暴胎的自行車,沖到牛黑狗的身邊。

牛黑狗正給一位趕路的年輕小伙補(bǔ)車胎。豬大腸似的自行車內(nèi)胎,從癟了的車外胎里抽出來,再打上氣,就更像灌了瘦肉的大臘腸了。牛黑狗提著車內(nèi)胎,蹲在一盆清水邊,小心地尋找著跑氣的地方。房照蘭車胎爆裂那一聲巨響,他也聽到了,回頭還看了一眼。知道是上學(xué)的初中生,他先急了起來。

誰都有自己的夢想。牛黑狗也一樣,他多么想繼續(xù)他的學(xué)業(yè)啊!而且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也不賴,按老師的話說,努力一把,考一個首都的大學(xué)是可能的;退一步,省城陳倉的大學(xué),就由他選自愿了。可他的家庭太窮了,他又是長子,身子下邊還有一弟一妹,都跟在他的身后上著學(xué),家里供不起,弟妹做了決定,雙雙輟學(xué)回家,喂豬養(yǎng)羊,保證臉黑心靈的黑狗哥哥上學(xué),上大學(xué)。最后,輟學(xué)的是牛黑狗,他不能為了自己而犧牲弟妹,一步三回頭進(jìn)城擺攤時,他想他會流淚的,但卻沒有流淚。不是他不想流淚,沒有淚流,而是他強(qiáng)忍著,把淚都流到心里,流到夢里了。

牛黑狗把手里的活撂下了。

牛黑狗對等在一邊的小伙子抱歉的笑了笑,站起身朝著房照蘭走來,把她的自行車接過來,輕輕地一個翻轉(zhuǎn),兩只輪子便朝了天,而且錚錚錚錚地轉(zhuǎn)動著。牛黑狗要為房照蘭加塞先修自行車了。

小伙子卻不大愿意,嘟囔著說:“哎哎,總該有個先來后到吧。再說,你不能把我的活兒半路撂下顧別人,沒這個理哇?”

牛黑狗一副綿性子,頭也不抬地掰弄著房照蘭的自行車,給小伙子解釋著:“是哩。我是不對,都怪我好嗎。咱都念過書,最不能耽誤的就是課堂了。咱現(xiàn)在不坐教室了,咱不急喀,娃娃家要上學(xué),那才是不敢耽撂呢。”

房照蘭聽不慣“娃娃家”的稱謂,在一旁還抗辯了一句。

牛黑狗是不計較的,還是一口一個娃娃家。其實(shí),牛黑狗的年齡大不到哪兒去,卻把房照蘭叫娃娃家,是因?yàn)樗麃碜赞r(nóng)村嗎?倒是陪著房照蘭的謝杏芳有心,看著她不顧人家?guī)兔€要抗辯,趕緊拉了她一把,不讓她任性抗辯。可就在其時,有只菜青蟲,顫顫吊在一根不易看見的絲絨上滑下來,不偏不倚,恰巧落在了房照蘭的頭頂上。房照蘭沒有覺察,謝杏芳覺察了,當(dāng)下驚得跳起來。

謝杏芳如房照蘭一樣畏懼小蟲子,她驚慌地叫了起來:“蟲……蟲……!”

房照蘭條件反射地也是一跳,跟著喊:“蟲……蟲,蟲在哪兒?”

謝杏芳指著房照蘭的頭頂:“就在……就在你頭頂上。”

房照蘭就更懼怕了,臉色剎自地蹲在了地上,眼里傾刻涌出一把的淚來。

牛黑狗笑了。把他的油手在褲子上擦了擦,把已經(jīng)爬在房照蘭頭發(fā)上的菜青蟲輕輕撂擔(dān)起來,送到嘴邊吹了吹,又放到他自個的頭上,讓房照蘭和謝杏芳看,還說菜青蟲有啥怕的,又不咬人,又不毒人,沒啥怕的。

看著兩位中學(xué)生恢復(fù)了常態(tài),牛黑狗才又把菜青蟲輕輕地捏了,踮起腳尖,高高地又送上了樹葉婆娑的槐蔭里。

對牛黑狗的這一著,兩位初中生是滿意的。對環(huán)境和動物(自然包括菜青蟲)的熱愛,是初中課程中重要的一環(huán)。初中生愿意與世界上所有的物種和諧相處,盡管她們是那么地懼怕菜青蟲。

房照蘭聽得不錯,牛黑狗的說話帶著濃重的西府口音。八百里秦川,扶風(fēng)、岐山、鳳翔諸縣是為西府。陳倉城就在西府諸縣的拱衛(wèi)之間,對西府的一些特征習(xí)慣就很敏感,像房照蘭的班上,有一個插班生,就是從鄉(xiāng)下轉(zhuǎn)來的,把“書”叫“福”,把“豬”叫“只”,把“出去”叫“吃去”……為此,鬧了不少的笑話。一次,房照蘭從教室里“出去”了一會兒,班主任來找她,那位西府同學(xué)就說:房照蘭“吃去”了。班主任心里犯嘀咕,疑惑著,返身在走廊上遇到了房照蘭,班主任不客氣地批評了:“課間休息,你去吃什么?有什么好吃?”房照蘭是委屈的,問清了原因,回到教室,和班主任一起與鄉(xiāng)下同學(xué)交流。交流的結(jié)果是,班主任樂了,對鄉(xiāng)下同學(xué)說:“從現(xiàn)在起,你必須迅速學(xué)會說普通話。”

關(guān)鍵時刻才見好手藝。三下兩下,房照蘭的車胎補(bǔ)好了,牛黑狗又是輕輕地翻轉(zhuǎn)了一下自行車,拍了拍座墊上的浮土,交到房照蘭的手上,說:“不耽誤上學(xué)時間吧?”

房照蘭應(yīng)著:“不耽誤。”

可在房照蘭翻遍口袋卻找不到現(xiàn)錢時,頭上頓時沁出一層汗。一邊的謝杏芳也在身上的口袋里找著,也沒有找著錢,而她們倆的手腕上,色彩艷麗的學(xué)生表噌噌地叫著,她們沒有回家取錢的時間了。真是活見鬼,過去誰的口袋里都有幾塊零錢的,也不見有用場,到有用時,又都忘了帶。

牛黑狗看見倆個初中生的窘,只讓她們急了一小會兒,就大方地說:“上學(xué)去吧。下回路過時捎上就行了。”

補(bǔ)胎充氣,或是換上軸承,上個機(jī)油什么的,從此成了房照蘭在牛黑狗自行車修理攤前光顧的節(jié)目。不過,這時的房照蘭還不知道黑黑的修車師傅叫牛黑狗,牛黑狗也不知道漂亮的中學(xué)生叫房照蘭。

突然地一場事故,他和她就都知道了。

像獲知牛黑狗殺人的消息一樣,這天也是特別的熱,天氣預(yù)報是39度,而實(shí)際氣溫,據(jù)當(dāng)時的陳倉晚報披露,在交警的崗?fù)がF(xiàn)場測試,氣溫計的水銀柱刷刷地爬高到45度。

牛黑狗還像往常的日子一樣,守在他的槐蔭樹下。天氣熱,自行車爆胎的好像更多。不斷地有人推著自行車到他的攤前來,一條胎剛補(bǔ)好,涼在一邊,就又翻下一輛車胎了,活兒交叉著干,時間交叉著用,還有等著補(bǔ)胎,或者需要修理自行車其它部件的人,一團(tuán)一伙,圍在牛黑狗的身邊,一邊手不拾閑地擦著汗,一邊報怨著炎熱的天氣。

說話的是一個胖些的婦女:“死天氣,不讓人活咧?”

說話的是一個年老的男人:“該下場雨了,再不下,滿街都要著火了!”

更多的人,附合了胖婦女和老男人的話,詛咒著要人命的熱天。偏偏地,有幾只知了躲在濃厚的槐蔭里,沒有節(jié)制地囂叫著,叫得人更是心煩,仿佛身上澆了油,互相小小的一個磨擦,就能燃起一場撲不滅的大火。

忙得四腳朝天的牛黑狗,手不停,腳不停,嘴也不停,安慰大家不要急,一會兒胎補(bǔ)好了,別把氣打得太足,熱天嗎,車胎自個也要生些氣呢。

可能是他車胎生氣的話逗吧,竟然惹得大家一陣輕松的笑。

牛黑狗是不笑的。他怎么能笑呢?忙,太忙了,一手的油污,一臉的大汗,他連擦一把都不能呢。可他感覺得到就要中考的房照蘭,騎著她的無梁三槍自行車從大太陽下過來了,明光光的車鏈條,在自行車的滑行中,發(fā)出“錚錚錚錚”清脆亮堂的輕響。別的自行車有嗎?可能有,可能沒有。房照蘭的自行車必須有,因?yàn)槟鞘桥:诠沸蘩磉^的,他把鏈條上的油污擦去了,擦了油污的自行車鏈條,滑行中就沒有不響的道理。

不是牛黑狗只為房照蘭的自行車擦去鏈條的油污,與房照蘭經(jīng)常同來同行的謝杏芳,自行車壞了,來他的攤子上修理,他也仔細(xì)地給擦了呢。還有別的小學(xué)生,中學(xué)生,凡來他的自行車修理攤來修車,他都不忘擦了他們自行車鏈條上的油污。他不收他的擦洗油污的錢,他愿意付出那樣的勞動,學(xué)生娃娃,寒窗苦讀,太不容易了,怎么能騎著一輛悶葫蘆的自行車,風(fēng)里來,雨里去,那多不自在。擦凈了鏈條上的油污,有了那脆生生、響錚錚的滑轉(zhuǎn),雖然并不能節(jié)省什么力氣,卻可悅?cè)硕浚司瘢杏X上會輕松一些。

錚錚輕響的自行車滑過去了。按說,忙得四腳朝天的牛黑狗不會回頭亂看的,但在這一時刻,仿佛天意,讓牛黑狗感覺出危險來了。

一輛飛飆的雅馬哈兩輪摩托,載著一個長毛的小青年,如同一只瘋狂的野馬,從馬路的一側(cè)斜沖過來,向著渾然不覺的房照蘭撞去……比房照蘭騎行慢了一截的謝杏芳,已經(jīng)看出了眼前的險境,嘴里大喊了一聲:“照蘭!”自己先嚇得連人帶自行車,摔倒在路邊了。

手上還拿著一條正補(bǔ)的自行車內(nèi)胎,牛黑狗飛身躍了起來,飄在空中的紅色自行車內(nèi)胎,像一道光的閃電,隨著牛黑狗的身影撲過去,在他一把推開房照蘭后,自己卻無法躲開了,被鋼鐵的摩托車重重地撞飛起來,滾落在水泥道沿的一邊,失去了知覺。

……

這是郊外的一所民間骨科醫(yī)院。牛黑狗滿身繃帶地躺在一個類似大通鋪的病床上。

初中生房照蘭在母親的陪同下來看牛黑狗了。她已經(jīng)聽說,牛黑狗斷了一條腿,一只胳膊和三條肋骨,需要在病房里養(yǎng)過一百天,才能回到槐蔭樹下,做他修理自行車的營生。從遙遠(yuǎn)的西府山地進(jìn)了城市,牛黑狗必須掙錢,掙不到錢,他正上學(xué)的弟妹就沒有學(xué)上,他生病的母親就沒有藥吃,還有他自己,就沒有飯吃。

這幾乎是一條鐵律,進(jìn)城務(wù)工的農(nóng)村人,誰又不是這樣呢!

可是為了房照蘭,農(nóng)村青年牛黑狗受傷了。

房照蘭感受得到,牛黑狗推她的那一把太有力了,把她和自行車推著向前猛竄了三四米,這才摔倒在馬路上。房照蘭體會得到,牛黑狗的那一把推在了她翹起的屁股上了,事后換洗衣服,她脫下來的純棉象牙色褲腰下,有些微鼓的地方,清晰的印著一個油漬漬的大手印。當(dāng)時,房照蘭看著那個大手印,不由自主地一陣心酸,她哭起來了。

房照蘭給她母親說:“我該去看看人家的。”

母親不大情愿,說:“馬上就要中考了,你得集中精力復(fù)習(xí)功課。”

房照蘭耍起了犟脾氣,說:“我一定要去。不去就不復(fù)習(xí)功課了。”

過去的房照蘭是聽話的,母親的話,父親的話,她沒有不聽,特別是在學(xué)業(yè)上,更是言聽計從,在學(xué)校聽老師講,回家了聽母親和父親的輔導(dǎo)。一個城市小職員的家庭,沒有別的背景,母親和父親,上班了,下班了,謹(jǐn)謹(jǐn)慎慎,勤勤懇懇地做著她們的本職工作,無波無浪,回到家來,煲一鍋湯,炒兩個菜,一碗米飯,或者一碗面條,吃過了,喝過了,就只有圍著女兒房照蘭復(fù)習(xí)功課做作業(yè)了。小日子一天一天過,倒也其樂融融,不亦快哉。

牛黑狗舍身救助房照蘭,受傷住了醫(yī)院,不看是說不過去的。

房照蘭的父親在她們母女爭執(zhí)不下時,開口說話了:“照蘭要去看,那就去吧。咱們也該去看了。”

房照蘭的母親沒話說了。準(zhǔn)備了一下,一家三口就到醫(yī)院來了。

畢竟不是全民的大醫(yī)院,簡陋和破敗是免不了的。治療方法也很傳統(tǒng),斷了的腿上,也不開刀固定鋼釘打石膏,而是徒手推拿,骨茬兒對接上了,就打幾只雞蛋,分出蛋清來,備在一邊,涂在褐灰的麻紙上,裹了劈成兩瓣的竹筷子,一層一層地貼上斷腿,再加一天兩碗黑藥湯,熬在病床上等著痊愈。

學(xué)了一些生物知識的房照蘭,對這樣的治療環(huán)境是不滿意的。但她沒說什么,進(jìn)門低著頭,對著想傾起身子近接她們一家的牛黑狗,像是蜂鳴一樣,低聲地問候了。

房照蘭問:“很疼吧!”

牛黑狗憨憨地笑了一下,從房照蘭額上的流海下,看見了一片不大不小的擦傷。

牛黑狗也問了:“你呢?也很疼吧?”

房照蘭說:“我不疼。”

牛黑狗說:“那我也不疼。”

這樣的對話,使氣氛變得輕松起來。房照蘭的父母就都圍上來,說著不盡的感激話。一個說牛黑狗是房照蘭的大恩人,她們一輩子忘不了,一個說牛黑狗受罪了,傷筋動骨,能有不疼的,真不知道怎么感激他的大恩大德才是好。

說著話,母親推著房照蘭,讓她叫牛黑狗“哥哥”。

父親接著母親的話茬,也推著房照蘭,讓她叫牛黑狗“哥哥”。

房照蘭的嘴都張開了,可她卻沒叫出來。

母親和父親還在繼續(xù)慫恿,說她們就照蘭一個女兒,認(rèn)了牛黑狗做哥哥,也是照蘭的福氣哩。這一回,眼看中考了,不黑狗哥哥舍命搶救,別說耽擱了中考,不定還會釀出啥禍端來。太可怕了,不敢想啊。

母親和父親催著房照蘭:“叫啊,叫哥哥。”

房照蘭嘴里叫不出來,她就又問:“真的不疼嗎?我擦破皮就疼了,你斷了骨頭能不疼?”

牛黑狗就點(diǎn)頭了。

說著話,房照蘭的母親從她的小皮包里掏出了一個信封,鼓鼓的,給牛黑狗的手里塞。牛黑狗拒絕了。牛黑狗說,交警隊(duì)處理事故,已由肇事者出了他的醫(yī)療費(fèi),不用她們再破貴了。房照蘭的母親還是過意不去,一定要牛黑狗收了錢,說他牛黑狗不收錢,她們不安心,再說住院治療,那要一百天,誤了修車生意,給你補(bǔ)錢,就是補(bǔ)你的誤工收入呢。牛黑狗卻還推讓著不接,推讓中,不小心弄疼了他的骨傷,使他不能忍受地大叫了一聲。這一聲叫,把房照蘭的母親和父親嚇了一跳,怔在原地不動了。倆人用眼睛交流著,那意思連一旁的房照蘭都看懂了;母親和父親不相信牛黑狗的大度。一推再推,其實(shí)是嫌錢少。確實(shí)也是,救了房照蘭的危險,人家腿斷胳膊斷肋骨斷,人家受的那個罪,豈是信封里的那點(diǎn)小錢打發(fā)得了的。果然,父親從他的上衣內(nèi)兜又摸出一個信封來,鼓漲的樣子與母親拿出來的差不多。兩個信封加在一起,由母親再給牛黑狗時,牛黑狗痛苦轉(zhuǎn)過頭去了。

牛黑狗轉(zhuǎn)頭望著一個穿戴拘謹(jǐn)?shù)泥l(xiāng)下老農(nóng),熱辣辣地叫了一聲:“爹呀,你說咋辦?”

房照蘭一家這才看見了一臉溝壑的牛黑狗的老父親,臉上便都紅了紅。房照蘭的母親、父親,也便如同找到了下山的坡路,上去拉了老人的手,說你來了,啥時來的?來了就好,來了我們就放心了。你有福啊!養(yǎng)了一個好兒子。滿嘴的好話說著,把合在一起的兩個裝錢信封又往老人手里塞。老人像牛黑狗一樣,也拒絕了。

老人說:“我聽娃的話,這錢不能收。”

錢沒送出去,房照蘭的母親和父親,臉上訕訕告辭了,想來心里也是忐忑的,抬頭望了一眼艷陽高照的天空,回頭又朝躺在病床上的牛黑狗看了一眼。這一眼把牛黑狗看得很不自在。

牛黑狗就對他的老父親說:“把錢接來吧。就當(dāng)是咱先借的,以后再還好了。”

兩個鼓鼓的信封這才到了牛黑狗父親的手里了,隨后,牛黑狗的父親提起病房邊的一籃黃杏,推到房照蘭一家面前,嘴里說著:“山野里的東西,不值啥,回去嘗個新鮮。”

母親牽著房照蘭的一只手,父親牽著房照蘭的一只手,已經(jīng)走離了病房,走出院子一大截了,房照蘭卻犟著不走了,她把一直低著的頭抬起來,望著如洗的晴空,耳腔里有一時的空白,知了尖銳的叫聲聽不見了。此時此刻,她只有一種感覺,就是她的心跳那么快,仿佛要從他的口里蹦出來。倏忽,她掙脫了母親和父親的牽引,轉(zhuǎn)身跑回到病房的牛黑狗跟前,眼里噙著淚花。

房照蘭聲音不大,卻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叫了:“哥!黑狗哥!”

討厭的蟬鳴,使婆娑的行道樹,一路煩亂地抖擅著,抖落了一片兩片早黃的葉子。在空中旋舞著,完全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紛紛亂亂地落在地上,遭受到汽車輪子的碾軋。

房照蘭心里怨著:“叫什么叫?知了——知了——你能知了什么?”

怨著知了的房照蘭,頭從綠色出租車的側(cè)窗伸出來,揚(yáng)著手,企圖撬下路邊的花彩地磚,向喧囂著的樹蔭上砸,砸死叫囂的知了。

房照蘭心煩知了是有道理的。

宿命中,房照蘭的災(zāi)禍和不幸,都與知了的尖銳嘶鳴有關(guān),糾纏在一起,分都分不清,那怕房照蘭借來一把外科醫(yī)生的手術(shù)刀,也不能把這兩種毫不牽連的現(xiàn)象割離開。

十多年前的牛黑狗,為救她嚴(yán)重受傷的日子是這樣的;十多年后的牛黑狗,殺人坐監(jiān)的日子也是這樣。這太奇怪了,太不可思義了。

就在一路知了玩命的嘯叫聲里,房照蘭乘坐的出租車停在了城市南郊的那座監(jiān)獄前。房照蘭給一路饒舌的出租車司機(jī)給了車費(fèi),讓他走,她不想回去時再坐他的車了。

好像現(xiàn)在的出租車司機(jī)都患了流行性多語癥,在車上不與乘客東拉西扯就會憋出病來。嘴碎得像個老太婆,問:去那里看人吧。人家無話可說,他就自己說了:唉,不看人誰去哪里干啥?那可不是人呆的地方啊!高墻上拉著電網(wǎng),高樓上看守端著槍,把人就不當(dāng)人看喀。但有啥法子呢?稍微有點(diǎn)辦法,把人弄出來也好,取保候?qū)彛M饩歪t(yī)啥的,都成,只是要花錢的,花小錢都不成。人家終究無話,他還是沒有知覺,就又問了:里邊是朋友?是家人?嗨,別太熬煎,看把人愁的。有句話說得好:沒出事甭惹事,出了事別怕事,你說呢?……

房照蘭聽得出來,出租車司機(jī)也是一片好心,可她就是煩,不想聽,覺得碎嘴的司機(jī)與路邊樹上的知了一樣,叫得人想動手。

從出租車上下來,看見監(jiān)獄緊閉著的大門,房照蘭的腿先抖了一下。對這兩扇黑漆漆的大門,房照蘭并不生疏,過去的日子她沒少到這里來,都是約見她的當(dāng)事人的。她是律師嘛,與當(dāng)事人談話,了解案情,尋找辯護(hù)的理由,是法律給予她的神圣職責(zé),來這里的心情是坦然的。而這一次,她是來看牛黑狗的,心情便顯得非常沉重,甚至有些惡劣。

站在監(jiān)獄的大門口,房照蘭猶豫了,原來是急切地想要見到牛黑狗,現(xiàn)在又怕見了。不知道見面了怎么說話。說什么話,埋怨他?還是責(zé)備他?房照蘭的心里是空落的,她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百日的治療,牛黑狗卸去了身的夾板和繃帶,又到他的槐蔭樹下修自行車了。

雖然季節(jié)已經(jīng)變換,吹來的風(fēng)有了深秋時節(jié)的沁涼,可牛黑狗的行頭卻未變,還是他原來的那輛陳舊的人力三輪車,及車幫上的虎頭鉗、車箱里的工具箱、掛在車幫上的輪胎……但他人變了,再不是先前健健康康的牛黑狗了。那種民間的正骨醫(yī)院,對人的治療是缺乏保證的,也可能治好了許多人的骨傷,也可能有人留下了倒霉的后遺癥。牛黑狗就是那種倒霉的人,他的那條斷腿,好了后有些萎縮,比那條好腿短了一截,走起路來,便有些瘸,牽扯到了他的雙肩,原來是水平的,現(xiàn)在也是一邊高一邊低,空手走路,也像挑了一副不堪承受的重?fù)?dān)子。他的這副樣子,叫房照蘭看著難受。

其時,房照蘭已順利地考上高中了。

好像是那一場事故,把房照蘭的所有心竊都驚開了,在考試場上,原來很難解的數(shù)學(xué)題和物理化學(xué)題,都變得容易了,好解了,而難記難答的語文題和英語題,都像商量好了,從記憶深處爬出來,爬到了她的筆尖上,隨著墨水的流淌,復(fù)寫在了試卷上。

即使現(xiàn)在的高中學(xué)習(xí),也很少遇到困難了。

她還要從牛黑狗的槐蔭樹里,每日三次地過,自行車出了問題,也還是牛黑狗給她修。并且加了一道程序,每過二十天的時間,牛黑狗就會把她的三槍自行車大拆大卸開來,該修的修,該換的換,認(rèn)真仔細(xì)地保養(yǎng)一番。就這樣,寒暑交替,房照蘭讀完了高中三年的課程,考進(jìn)了她心愛的政法學(xué)院了。

謝杏芳見證了房照蘭的一切。就在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送到房照蘭手中的那天,她到牛黑狗的自行車修理攤來,告訴了她的這個好消息,而且鬼使神差地,從她所有的照片里,挑了一幀穿著白色連衣裙在校院草地上拍的照片,送給了牛黑狗。

接照片時,牛黑狗是遲疑的,把他油污的手,在他的褲腿上擦一把,看一眼,擦一把,看一眼,確信不會臟污了照片時,這才猶猶豫豫地接過來,小心地捧在手里,到房照蘭走,都沒有放下來。

謝杏芳為此取笑過房照蘭:“啊呀!我說你該不會愛上牛黑狗了?”

房照蘭舉著拳頭就去追打謝杏芳,嘻嘻哈哈的笑鬧聲,過去了那么多年,在房照蘭來監(jiān)獄里探視牛黑狗時,幾次又在響在她的耳畔。

接了房照蘭送他的照片后,牛黑狗也想送房照蘭一件禮物。送什么好呢?他買了一條黑色的連衣裙,等到房照蘭要去大學(xué)報到的那個傍晚,他等在她家樓外的拐角處,送給了她,隨即跑進(jìn)明亮的月輝,一瘸一拐地走了。他走得那個快,好像怕她追上來,把她送的禮物還給他。

房照蘭目送著那個漸走漸遠(yuǎn)的瘸腿人了,走得看不見了,這才回了家,打開包裝得嚴(yán)絲合縫的小紙袋,這便發(fā)現(xiàn)其中包著那條黑裙子,她的臉紅了。但她還是試穿了一下,挺合身的。也就穿了那一下,在她脫下來疊好,再往小紙袋里裝時,這才發(fā)現(xiàn)牛黑狗住院療傷時,她的母親父親送給牛黑狗的兩個錢信封,又都原封不動地送回來了。

裙子可以收下,錢是一定要還給牛黑狗的,可是,槐蔭樹下的自行車修理攤不見了。

連著幾天,房照蘭都去那個熟悉的地方找,都沒能找著牛黑狗。報考了大學(xué)新聞系的謝杏芳出主意,咱到媒體登個啟示怎么樣?房照蘭搖頭否決了,她相信來日一定還能再見牛黑狗的。

心有不甘的房照蘭在讀大學(xué)期間,還有工作以后,從槐蔭樹下走,都要留意牛黑狗是否回來了。遺憾的是再也不見牛黑狗。而且就在他扎攤的槐蔭樹下,又有了一位修車師傅,與牛黑狗長得還有幾分像。房照蘭向他打聽,人家是一臉的茫然。顯然,新來的自行車修理師傅不知道這里曾有個叫牛黑狗的修車師傅。

陳倉城的自行車太多了,總有修車師傅會見縫插針地補(bǔ)上來。

就這樣,房照蘭把她叫了一聲的“黑狗哥”丟了,徹底地丟了,再也找不見了。直到謝杏芳拿著陳倉晚報告訴她,牛黑狗殺人了,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找到了牛黑狗。

監(jiān)獄,高墻,鐵窗……在這里找到牛黑狗,讓房照蘭的心不能不冷。

房照蘭聽到了鐐銬冰涼的響動,抬起頭來,那個黑得鐵炭一樣的罪犯牛黑狗走來了。在他的一左一右,跟著兩位威嚴(yán)的獄警。在牛黑狗向前走來時,房照蘭卻后退了,盡管在他們之間隔了一層超厚的玻璃隔墻和鋼筋護(hù)欄,牛黑狗向前艱難的拐一步,房照蘭同樣艱難向后退一步。她的后退是不由自主的,像要著拒絕什么一樣。到她后退得不能再退時,又驀然前沖而來。兩手扒著玻璃,想要抓住牛黑狗,從他的身上咬下一塊肉來似的。

獄警說話了。告訴房照蘭和牛黑狗,你們的會面時間只有三分鐘,有什么話,揀重要的抓緊說。

房照蘭就說了:“你找律師了嗎?我給你做律師。”

一直地蜷縮著的牛黑狗,聽到房照蘭的話,像電擊一樣打起了精神。他抬頭的時候就睜大了眼睛,敏感地認(rèn)出了房照蘭。

牛黑狗不無泄氣地說:“你來了。”

房照蘭說:“我來了。來看你了。”

牛黑狗在他的黑臉上擠出了一絲笑意:“我知道你會找來的。你想救我嗎?”

房照蘭點(diǎn)點(diǎn)頭,說:“是的,我要救你。”

牛黑狗搖頭了,說:“你救不了我,誰都救不了我。殺人倘命,自古一理,我殺了人,強(qiáng)奸殺人,我活該去死!”

房照蘭說:“先別太悲觀,你可以委托我,讓我給你上法庭辯護(hù)。”

牛黑狗說:“我不要辯護(hù)。我給政府全都坦白了,我罪有應(yīng)得。”

就在房照蘭與牛黑狗爭執(zhí)著的時候,旁邊加進(jìn)了一句甕聲甕氣的話:“甭爭咧!都到啥時候了,爭有啥用嗎?”

房照蘭扭回頭來,這才發(fā)現(xiàn)牛黑狗的父親也來了。手邊提了一籃子的黃杏,氣剛剛地看了房照蘭一眼,接著又說話了。顯然地,老人對房照蘭并不感冒,甚至還有那么點(diǎn)敵意。老人的話與他兒子牛黑狗說的一個樣,不花那個冤枉錢。房照蘭就說她是自愿的,不要錢。老人說的就更絕情了,不要錢也不請。咱沒那么大的臉,更沒那么大的情。

三分鐘的會見,眼看就要到了,房照蘭把她來時準(zhǔn)備的那套律師委托文書遞進(jìn)會見室,牛黑狗壓根理都不理。房照蘭還要堅持要為牛黑狗做法庭辯護(hù),卻見牛黑狗已從會見椅上站起來,打算離開了。房照蘭有啥辦法呢?法律的規(guī)定是,沒有當(dāng)事人的委托,她單方面是不能為牛黑狗辯護(hù)的。

牛黑狗踩著會見的鐘點(diǎn)轉(zhuǎn)身向外走去。房照蘭想,牛黑狗應(yīng)該回頭目送她一眼的,再看一眼就會同意她做他的辯護(hù)律師的。可是沒有,牛黑狗沒有回頭,因?yàn)槟且粓鍪鹿试斐傻男奔纾瑤啄赀^去后,似乎顯得更斜了。瘸了的腿,似乎也更瘸了,拖著死囚犯才給砸上的重鐐,咯朗朗……咯朗朗……消失在房照蘭的視野里了。

直到這時,房照蘭才發(fā)現(xiàn),她給牛黑狗帶來的肥皂、洗衣粉、香煙,以及兩套換洗的單衣,還都抱在她的懷里……她沒有轉(zhuǎn)過身,她還有一個念想,可以征求牛黑狗父親的意見,讓他做兒子的工作,讓她來為牛黑狗做律師。可她扭回頭來時,牛黑狗的父親卻已沒了蹤影。

孤伶伶地房照蘭,突然發(fā)現(xiàn)了老人提來的那一籃子黃杏……沒來由的,又感到身上癢起來了。

照蘭律師事務(wù)所的名字,最后是馬千里定下來的。

房照蘭準(zhǔn)備了一堆名字,國泰、理祥、法正等等,翻來復(fù)去,都沒有自己滿意的。馬千里來了,讓他給選一個,不加思索地,就說,費(fèi)什么勁嘛,就叫照蘭律師務(wù)所好了。這么一說,房照蘭也高興,也就定下名字了。

裝修的日子里,馬千里就出的力,決不比房照蘭的少。對此,房照蘭是滿意的。現(xiàn)在,房照蘭坐在她裝修不錯的律師事務(wù)所里,還能體會著身上的癢。正癢著,心里猛然有種醍醐灌頂般的亮堂,知道她不是肉癢,而是心癢。

就像她有時的手癢,摳了小拇指,大拇指癢,再摳大拇指,又覺得小拇和無名指相連的指縫里癢,她沒辦法,一點(diǎn)辦法都沒有,他又搓又撓,又摳又掐,都不能消除那個怪怪地癢感,而持續(xù)不斷地搓和摳,撓和掐,都快把她的手指和指縫摳掐出血來了。

在律師事務(wù)所的大開間里,房照蘭給她用玻璃墻隔了一個小間。她辦公就在小間里,透過玻璃看得見大開間里的繁忙,受聘于照蘭律師事務(wù)所的人,都有很好的從業(yè)經(jīng)驗(yàn),和很好的職業(yè)操守,大家各自忙著自己的案子,聽得見電話的振鈴,此起彼伏的響個不停。這些都是房照蘭希望和高興的。

但是,房照蘭卻高興不起來,幾天了,甚至連家都不回。今天,她約了謝杏芳,讓她到自己的律師事務(wù)所來,她想從謝杏芳的嘴里,盡可能多的知道些許牛黑狗奸殺人的情況。可是,謝杏芳還沒來,她的母親卻先來了。

在房照蘭的家里,從來都是她母親說了算。

母親一進(jìn)門就問:“幾天不回家,連個電話都不打。”

房照蘭不好意思地對母親笑了笑,說:“我忘了。”

母親看出了房照蘭的笑是勉強(qiáng)地,問:“你怎么了?”

房照蘭說:“沒什么。”

母親就不高興了。已奔三十歲的人,至今在婚姻上還是空白,叫母親能不為她著急嗎。逮著機(jī)會,母親就要數(shù)說房照蘭一通,最氣人的數(shù)說是“你要等到白頭嗎?你媽我的頭發(fā)都白完了,我不能看到你白頭,我再給你抱孩子。

房照蘭的托詞是,誰要咱的學(xué)上得好。女孩子有了碩士文憑,嫁人已經(jīng)很困難了;而讀了博士文憑,就都嫁不出去了。媽你不信,你到大學(xué)問一問,女博士有誰嫁得出去。

母親不上她的當(dāng)。母親知道省法院的馬千里一直追著房照蘭,母親見過馬千里,感覺小伙子長得不錯,嘴巴也甜,便不遺余力地催促房照蘭與馬千里交朋友。

母親責(zé)備的口氣軟下來了,說:“馬千里到家里來了。”

房照蘭覺得蹊蹺,問:“他來家里做啥?”

母親說:“看我,看你爸。”

房照蘭就笑了,說:“不是那么簡單吧?”

母親說:“知道不簡單就好。”

房照蘭問:“不簡單是啥?”

母親便很不情愿地說了:“你找到牛黑狗了吧。他殺人了,你想給他做辯護(hù)律師救他嗎?”

母親責(zé)怪房照蘭時,眼神偏了一下,看見了放在沙發(fā)盡頭的那籃黃杏。這籃子,這杏,房母是太熟悉了。曾經(jīng)的年份,趕在這個時節(jié),牛黑狗回山里的家一次,都要給她們家送來這樣一籃子的山杏。那場事故之后,牛黑狗和他們家一下子熟悉起來,給她們家修自行車都成了義務(wù),還有就是送山杏,那幾乎成了一個節(jié)日。應(yīng)該承認(rèn)那樣杏兒確實(shí)好吃,不僅房照蘭愛吃,她們兩個老的也愛吃。后來卻斷了,斷就斷吧,從來沒有不散的筵席,在她的記憶里都快消失的事物,一下子涌入她的眼睛,叫她還是很不舒服的。

房母的氣不消反漲,幾乎是命令房照蘭了:“給牛黑狗做律師我不管,但你不敢給我把馬千里耽撂了。”

聽著母親賭氣的話,房照蘭的身上突然就不癢了。

好事不出門,瞎事一溜風(fēng)。房照蘭一直在想,把牛黑狗殺人和要給牛黑狗做辯護(hù)律師的事給母親和父親先不說。母親卻已知道了,而且是馬千里告訴的,房照蘭本已惡劣的心情,就更不好了。應(yīng)該說,馬千里在房照蘭的心里是頗多好感的,但他這件事做得卻不地道,他叫房照蘭看不起他了。

謝杏芳腆著大肚子來了。

謝杏芳的到來,解了房照蘭的圍,和母親的談話照此下去,一定會談得不歡而散的。懷了娃的謝杏芳一來,房照蘭母女的談話不轉(zhuǎn)都不成。房母先對謝杏芳熱情地招呼了,噢呀!看你多有福,快了吧。謝杏芳一句一句應(yīng)著,就聽房母又說,我家照蘭要是有你的福氣就好了。謝杏芳便打了岔,阿姨呀,你放心好了,照蘭的福氣在后頭呢。房母喜歡這樣的話,也知道房照蘭與謝杏芳的好,叮嚀了謝杏芳一句,你該關(guān)心我們照蘭的。話畢,自己也便走了。

兩個好朋友在一起,謝杏芳沖了一杯淡茶,房照蘭沖了一杯濃咖啡,就坐在沙發(fā)上聊開了。

謝杏芳說:“你去監(jiān)獄了。”

房照蘭說:“他不要律師,拒絕我給他上法庭辯護(hù)。”

謝杏芳說:“我想會是那樣子。”

房照蘭不解:“為什么?”

謝杏芳就從她的大包里掏出一個信封,又從信封里掏出兩張照片,給了房照蘭看。房照蘭一看就愣住了,還以為是她自己的照片哩。仔細(xì)看,又確實(shí)是另外一個人,房照蘭就很驚奇了,心想世上還真有生得這么相像的人。

喝了一口茶。謝杏芳說了,像片上的女孩,就是被牛黑狗奸殺的。她在一家歌廳做小姐,牛黑狗拗不過幾位鄉(xiāng)黨的攛掇,去那家歌廳唱歌喝酒,喝醉了,就和像你的小姐出來開房,在房間里把小姐奸殺了。

謝杏芳指著一張照片給房照蘭看,說是那位小姐的一幅生活照,是在小姐死后,警方從她的住處搜查來的。這張照片上的小姐,穿的是一襲白裙子,與房照蘭在高中畢業(yè)時穿的那件白裙子十分相像,都是以草地做的背景,星星點(diǎn)點(diǎn)地還生著些紅紅黃黃的小花。

看了這一張,謝杏芳指著另一張讓房照蘭看,說是那位小姐死后的照片,是警方拍攝的。當(dāng)時的情景是,牛黑狗在一家旅館的房間里,奸殺了小姐,自己也酒醒了,他沒有逃跑,自己打旅館的電話,向110報了警,就在房間里等警察來。其間,牛黑狗給小姐洗干凈了身子,穿上了衣服,讓小姐依偎在他的懷里,取出小姐隨身帶著的化妝盒,給小姐的嘴唇上補(bǔ)了口紅,畫了眼影,最后給小姐臉上撲粉打胭脂的時候,警察破門進(jìn)來了。

謝杏芳又喝了一口茶,接著說,警方進(jìn)來后,被眼前的情景弄迷糊了,不相信發(fā)生兇殺案,還以為小兩口鬧的什么惡作劇,正準(zhǔn)備教訓(xùn)幾句走人時,牛黑狗說話了。

牛黑狗說:“看呀!看她多好看,像我的女朋友一樣好看。”

牛黑狗說:“可她死了,被我掐死了。”

警察這才發(fā)現(xiàn)了異常,迅速采取行動,把牛黑狗控制起來,給他帶上了手銬,并把小姐就近送到醫(yī)院搶救,可惜沒有搶救過來。

聽著謝杏芳的講述,房照蘭一口一口地喝著咖啡,她把杯子里的咖啡都喝干了,卻還不從嘴上取下來,依然滋滋地咂吮著。

房照蘭看得清楚,小姐的這幅照片,穿的是一件黑裙子,恰恰又是那么像牛黑狗曾經(jīng)給她送的那條一樣。

房照蘭自言自語了:“怎么會是這樣?”

謝杏芳說:“就是這樣。我說過的,牛黑狗一個修理自行車的,他愛上你了,又不敢愛,飄在城市里,靠那點(diǎn)手藝,他能怎么樣?他把救你的事刻在腦子里,再也解脫不出來了。”

房照蘭覺得謝杏芳的話說得對,但她卻還排斥著,說:“怎么可能呢?不可能。”

謝杏芳不想和房照蘭在這件事上多爭,她撫摸自己的大肚子,說她與婦產(chǎn)醫(yī)院有約,還要去那里看醫(yī)生,站起身,背上她的大包,便告辭去了。

房照蘭這才如夢初醒,追著謝杏芳,說這里有些杏,讓她拿些去吃。

謝杏芳搖手拒絕了。她知道這些杏的來歷,她過去跟房照蘭多次吃到過這些山野之中的野杏了,真的很好吃,她愛吃,但現(xiàn)在她吃不下去。善良的謝杏芳為她的好朋友房照蘭以及牛黑狗憂愁著了。

房照蘭在心里問:“怎么辦呢?”

頹然地坐在做工精良的大板椅上,房照蘭覺得她渾身的筋骨被人抽走了,她抱住青春漂亮的腦袋,搖了一下,又搖了一下,仿佛她搖頭,能把牛黑狗殺人的罪行搖沒了。染著淺栗色的頭發(fā),從她抱頭的指縫里流出來,遮住了她的臉。到這時,她身上的癢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突然就消失得沒了蹤影。有淚從懸在額上的發(fā)絲里滲出來,濕了房照蘭的手背,她是沮喪的,虛弱的,從來沒有過的沮喪和虛弱呀。

房照蘭伸手扶住了寫字臺。現(xiàn)在,她太想扶住一個人了。家里有父親,有母親,朋友中有謝杏芳,有馬千里,可她能扶誰呢?不是小時候,有困難了,她可以偎在父母懷里,捉了父母的手讓她感到無所不能關(guān)懷;大一些了,還可以抓住朋友的手,向她們傾訴、哭泣,同樣可以獲得她們的理解和支持。可這一次,她沒有人能扶,更沒有能靠。她想起了牛黑狗的父親,那個一臉絕望的老人,或許他是她現(xiàn)在可以依靠和相信的人了。

牛黑狗是他的兒子,他沒有理由不需要房照蘭。

想到這里,房照蘭把她紛亂的頭發(fā)捋到了腦后,不無果斷地在她寬大的寫字臺上拍了一掌,一紅一籃兩支水性筆,以及金屬的名片夾,膠水瓶、日歷座等物,全都驚慌地小跳了一下。

房照蘭對自己說:“走,到牛黑狗的家里去。”

牛黑狗的家,房照蘭去過一次了。是她剛考上政法學(xué)院的日子,趁著還有一點(diǎn)閑時間,就很想到那兒去走走,幾番選擇,她去了牛黑狗的家。

原來以為牛黑狗的家很遠(yuǎn),就和謝杏芳一起去了。在西郊的長途汽車站坐上車,跑了兩個多小時就到了。可從下了汽車開始,要去牛黑狗的家,卻走了整整四個小時的路。

并不是路有多長,是太難走了。

兩架山,一個叫瘦牛嶺,一個叫麥草梁,讓不善爬山的房照蘭和謝杏芳吃了不少苦。最終到牛黑狗家里的那個山洼時,太陽正偏下西山,牛黑狗家的人都喝了湯,準(zhǔn)備上炕睡覺了。

牛黑狗趕在房照蘭和謝杏芳之前回的家,而且做了準(zhǔn)備,房照蘭和謝杏芳遲到了也不要緊,也有不錯的口福享。

自然房照蘭也不是白來的。她和母親商量過了,主意也是房母做的。人家畢竟有那樣一場相救之恩,去他的家里看看,咋說都是合理的。母親給她準(zhǔn)備了一份大禮,茶煙糖果水晶餅等陳倉城的名特吃用自然少不了,外帶還給牛黑狗的父母和弟妹,每人扯了一身衣服。

兩位將要走進(jìn)大學(xué)校門的“洋女子(牛黑狗家鄉(xiāng)人語)”,在那個山洼里的村莊,引起了很大的轟動。第二天,老婆婆老頭子,媳婦女子,幾乎傾村涌到了牛黑狗家的幾孔窯院前,大家的眼睛是興奮的,把房照蘭和謝杏芳看過來看過去。顯然,村里人在她們兩之間分辯哪個是牛黑狗救過的房照蘭。

牛黑狗的父母是大方的,把房照蘭帶來的禮品取出來,抽煙的散煙,不抽煙的散糖,氣氛的熱烈與和諧,是城里人所缺少的。盡管大家的衣著不甚鮮亮,談吐還有些粗俗,房照蘭并不覺得反感,甚而對他們表現(xiàn)出來的木訥和淳樸感到一種敬意。

有人議論了:“城里娃就是鮮嫩,不知黑狗有哪個福氣沒?”

另有人接上話說:“黑狗沒有你有?一邊涼快去,瞎說八道,黑狗的腿能白瘸了不成,嘁!”

這樣的話還在傳說,房照蘭聽到了,謝杏芳也聽到了,偷眼看她,她的薄如粉紙的臉皮騰地會紅了。房照蘭平生第一次領(lǐng)略了啥叫山村,啥叫山村思維了。

議論聲在房照蘭臉紅低頭的一瞬,戛然而止。牛黑狗與議論者面對著面,他的臉色很難看,像要和人干架似的。

房照蘭不計較山村人的議論。但她清楚,她是欠下牛黑狗了。

這與婚姻無涉,房照蘭日后會用別的東西償還牛黑狗,但決不會用山村人所認(rèn)為的婚姻來償還。

事隔數(shù)年,房照蘭再次來到牛黑狗的家里。她是來找牛黑狗的父母,想要說服他們,讓他們勸說牛黑狗,允許她為他的案子做辯護(hù)。這,應(yīng)該是一種償還吧。

然而,牛黑狗的母親死了。

牛黑狗長期患病的母親,抗不住兒子殺人被捕的惡訊,臥在炕上,喊著黑狗的名字咽氣了。家里家外,都是身穿白孝的人,忙出忙進(jìn),不時地,會有一陣嘹響的悲哭聲從設(shè)在院里的靈堂傳出來。

房照蘭來時做了種種的設(shè)想,她想到牛黑狗的父母會不配合,會罵她,趕她走,惟獨(dú)沒有想到牛黑狗的母親死。

站在一片悲痛的氣氛里,房照蘭一時特別的恐慌。

鎮(zhèn)定了一下思緒,房照蘭從牛黑狗家的大門里走進(jìn)去了。她徑自走到臨時搭起的靈堂前,像走在她前頭吊孝的人一樣,從靈堂的供桌上取了兩柱香,點(diǎn)著了。插在牛母遺像片位前的香爐里,接著,還一板一眼的燒了紙,祭了酒。到她做完一應(yīng)祭靈的程序后,牛黑狗的弟妹攙扶著他們的老父親來了。顯然,他們?nèi)颊J(rèn)出了城里來的房照蘭了。

牛黑狗的父親沒有想到房照蘭會來。

誰都沒有想到房照蘭會來。

房照蘭來了。她按照鄉(xiāng)間的禮規(guī),祭拜了死去的牛母,這使牛黑狗的父親和弟妹,沒有理由不待承她了。俗話說得好:有理不辱上門客。

就在牛黑狗母親的靈堂前,牛黑狗的父親說:“好女子,你是好心哩,辦過喪事后我去見黑狗,一定讓他請你當(dāng)律師。”

牛黑狗的父親說:“天下父母,都想著兒女好。”

房照蘭的嗓子哽咽著,說不出話,就點(diǎn)一個頭,又點(diǎn)一個頭。

目的達(dá)到了,房照蘭相對放松地在牛黑狗的家住了一夜。她看到,這個曾經(jīng)破破爛爛的,僅有幾孔土窯洞的家,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前院的土窯洞篩了一圈石頭的窯面,而窯洞前的空院起了一幢三間的磚樓,形成了一個山里人羨慕的前樓后窯殷實(shí)小康家庭格局。

是一種有意嗎?房照蘭被安排在前樓的一個大套間里,其中的陳設(shè),讓她這個見多識廣的城里女子也要驚訝了。這是牛黑狗給他準(zhǔn)備的婚房吧,寬大的雙人床,鑲玻璃的大衣柜,和布藝的大沙發(fā),以及梳妝臺、寫字臺、酒柜等家俱,極盡奢侈豪華。

叫房照蘭驚得瞪大了眼睛的,還不是這些高檔的家俱,而是置放在梳妝臺上的一個梳妝匣子。這個梳妝匣子的做工精細(xì)極了,有浮雕,也有縷空雕,花樣兒都很吉祥,什么飛鳳求凰,什么觀音送子,俗氣中透著股濃重的溫暖。房照蘭打開了匣蓋,端端正正的匣蓋里,明晃晃的一片玻璃下,鑲著的正是她送給牛黑狗的那張白色裙裝的草地照。

房照蘭驚呼出聲了:“啊!”

牛黑狗的妹妹悄悄地跟在房照蘭的背后。她聽懂了房照蘭的吃驚,說:“都是我哥弄的。我哥的心里只有你,他把你放不下。”

房照蘭不接話,牛黑狗的小妹也不說了,從衣柜取出一條大紅的被子,給房照蘭鋪到了床上。

一夜無眠,房照蘭天不亮就起來,發(fā)現(xiàn)院子里已經(jīng)人影幢幢。今天是牛黑狗母親出殯的日子,山村里的人是有得忙了。

洗臉?biāo)桥:诠芬呀?jīng)出嫁的小妹打來的,等房照蘭剛丟下擦臉的毛巾,細(xì)聲細(xì)氣的牛黑狗妹子,又給房照蘭端來了早飯,可以肯定,這頓早餐是牛黑狗的妹子精心準(zhǔn)備的,四只碟子里,分別盛著枸杞頭、松柏芽、野小蒜和山芋絲。可憐牛黑狗的小妹,一定還記著房照蘭頭一回到她家的事了,那一次,房照蘭對那些帶肉的菜都不感冒,惟獨(dú)對這樣的山野菜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興趣。除了這幾道野菜,牛黑狗的小妹端給房照蘭的是一小碗的扁豆涼粉和豌豆糊兒,同樣的,這也是她上次來所愛吃的。

實(shí)話說,房照蘭有些日子了,好像就是聽到牛黑狗殺人的消息那天起,一下子沒了味口,吃什么都不香。但在這個山野的早晨,她有味口了,可她還是忍著,小小的吃了幾口,牛黑狗的小妹在一邊勸,她也沒有大吃。她放下了筷子,準(zhǔn)備告辭走了,牛黑狗的妹子卻撲嗵跪在了房照蘭的面前,深情地叫了她一聲:“嫂子!”

牛黑狗的妹子淚如泉涌,說:“我叫你嫂子,你不答應(yīng)也罷,但你一定要救我哥呀!”

踉踉蹌蹌的腳步,是怎么從那個悲聲一片的山村小家走出來的,房照蘭沒有知覺。牛黑狗的父親,弟妹送她走了一程路,回去安埋亡人去了。房照蘭一個人便往山上爬,汗水逼出來,把她的衫褲全都塌濕粘在身上了……她爬上了出山的那座山頂,回頭看時,來路的山坡上,這里一棵杏樹,那里一哥杏樹,綠榛榛的枝頭掛著的盡是黃橙橙的野山杏。牛黑狗母親的出殯隊(duì)伍,逶迤在那些杏樹下,向半山的陽洼里走去,悲凄的嗩喇聲,嗚嗚咽咽,一聲不落地傳進(jìn)了房照蘭的耳鼓里了。

荒唐。太荒唐了。嫂子。

不出一月時間,房照蘭到監(jiān)獄看了五次牛黑狗。是探視的時間還好說,不是探視的時間,房照蘭就得找熟人融通了。好在房照蘭的律師身份,為了別的案件,打早在監(jiān)獄里認(rèn)識了幾個人,其中有獄警,也有管理層的干部。還別說,房照蘭的律師事務(wù)所開張時間不長,她的名聲卻早已在外了。原因是她在讀法學(xué)碩士學(xué)位和法學(xué)博士學(xué)位時,就已經(jīng)取得全國統(tǒng)考的律師證。且在她的導(dǎo)師指導(dǎo)下,在法庭上打了幾場很為人所樂道的硬官司。至為典型的一例,應(yīng)是她的律師事務(wù)所開張前打的那場槍下留人的官司了。也是一起殺人命案,幾次庭審下來,省高院下達(dá)了處死的判決。房照蘭以為還有疑點(diǎn),在申訴無效的情況下,她打點(diǎn)行裝去了北京,向國家最高人民法院遞交了一紙審辯文書,她等在那里,希望奇跡出現(xiàn)。房照蘭算著時間,只剩一天一夜,她的當(dāng)事人就要死在槍口下了。心急如焚的她不能苦等了,等能等來什么結(jié)果?在那個上班人蜂涌而來的早晨,她裝模作樣的混進(jìn)了看守嚴(yán)格的最高人民法院的大門,打聽到了主管刑事判決的副院長,語速快得像打連珠炮,說了她當(dāng)事人的情況,希望槍下留人,對案件存在的疑點(diǎn)一一補(bǔ)充偵察和核實(shí)。房照蘭的最后一句話是:相信最高人民法院,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決不會冤枉一個無辜的人。

花白了頭發(fā)的副院長淡淡地笑了一下,答應(yīng)問問這起案件,讓她回去,配合當(dāng)?shù)胤ㄔ海J(rèn)真澄清案情。

房照蘭買了一張硬臥火車票,許多天了,她在夜行的火車上踏踏實(shí)實(shí)地睡了一覺。一覺醒來,走出火車站,看到了迎接她的當(dāng)事人家屬,大家都很激動,把一束鮮花送給她,并圍著她轉(zhuǎn),恨不把她抬起來扔到天上去。謝杏芳也在迎接她的人群里,舉著照像機(jī),嘩啦嘩啦一陣猛拍,并以此為素材,寫了一個長篇報道,發(fā)在了當(dāng)日的陳倉晚報上,標(biāo)題是:命懸四分鐘,無畏律師房照蘭從槍口下奪回一條人命。

在房照蘭的律師生涯中,這將永遠(yuǎn)是她標(biāo)志性的一次成就。她成了陳倉市家喻戶曉的公眾人物。

因此,在監(jiān)獄里找個熟人探視牛黑狗不是問題,大家都樂意為她開綠燈。

見了牛黑狗,不能自禁地總是想起他的小妹跪給她的情景。小妹把她叫嫂子,他可知道?

當(dāng)然,這是不可能的事。

房照蘭可能成為別人的嫂子,但絕對不會成為牛黑狗小妹的嫂子。她們之間的差距太大了,這是想都不用想的。如果牛黑狗那么想,牛黑狗的小妹那么想,也只能用那句很不客氣的話來形容了:賴蛤蟆想吃天鵝肉。

心里一會兒這么想,一會兒又那么想了。

咱對牛黑狗只有感激,沒有感情,但咱擋不住人家對咱的感情呀。再說,咱真的對牛黑狗一點(diǎn)感情都沒有嗎?仔細(xì)地想,也未必。對一個敢于舍命救己,最后落得一身殘疾的人,誰敢絕對地說她對人家沒有一點(diǎn)感情?如果沒有,就只能說這個人不是石頭,也是木頭。

房照蘭是石頭嗎?

房照蘭是木頭嗎?

房照蘭不是,她身上的血是熱的,心里跳的,她給過牛黑狗像片,牛黑狗送了她黑裙子,而且送了她幾個季節(jié)的野山杏。那些黃澄澄的野山杏是多么好吃啊!酸酸的,甜甜的,牙一碰就是一泡水。好像盛裝野山杏的柳條籃子,在房照蘭的眼里也是特別好看,質(zhì)樸、本色、大手大腳,透著山里人的智慧與巧妙。

在牛黑狗的老家,房照蘭看見牛父是怎么編籃子的。

那是房照蘭和謝杏芳一起去的那次,正值九月暮秋季節(jié),山下的河溝里滿是一簇一簇當(dāng)年生的柳條兒,粗細(xì)也像套環(huán)捋過,不起枝,不生叉,端溜溜向上挺著,蓬勃著一片惹眼的綠色。

牛黑狗那次成了房照蘭和謝杏芳的民俗向?qū)В瑑蓚€城市姑娘稀奇什么,就都能給予滿意的回答。譬如,一只驚飛的雞,撲楞著翅膀飛上了房頂,房照蘭和謝杏芳就驚訝了:雞還能飛!在她們的生活經(jīng)驗(yàn)里,所見過的雞都是養(yǎng)在籠子里的,即是捉到市場出售,也都被縛了腿腳,即使看得見翅膀的扇撲,卻從沒見過那只雞飛起來。山村人笑話了。牛黑狗不。他會告訴她們,山里雞都是散養(yǎng)的,滿山亂跑,刨著吃食,自由自在,不受束縛,由著性子來,自然就會飛了。飛是雞的天性啊。

說到后來,還總結(jié)性地講:“刨著吃的是雞,喂著吃的是豬。”

果然,房照蘭和謝杏芳看見,山村里的雞都不受約束地巡覓在村道上,或山坡上,兩只雞爪子歡快地刨著,刨出了一只蟲子,這只雞叼了一頭,那只雞叼了一頭,兩只雞就會爭奪起來,那樣的爭奪少不了飛,飛高了,飛低了,不像是表現(xiàn)憤怒,而像是歡樂的游戲。

房照蘭和謝杏芳就會傻傻地沖著斗架的雞笑。

回頭來,就又看見一個一個的矮墻壘起的豬圈,一頭頭的懶豬在主人喂了它的食物之后,就都找著向陽的地方爬著呼呼睡覺。

房照蘭和謝杏芳就又傻傻地笑了。

只有看見牛黑狗和他的父親編織柳條籃子時,兩個城里的洋女子,才把她們的好奇變成了敬仰,從割柳條到編成籃子的過程,一環(huán)一扣,完全是種藝術(shù)的體驗(yàn)啊!

磨得錚亮的鐮刀,架在柔嫩的柳條上,輕輕一拉,就有一根柳條橫躺下來,待到合抱粗的一大捆了,扛回家來,喂上一堆火,把柳條兒埋在火灰里,不消半袋煙的功夫,抽出來,也不動窩,就在原地摔摔打打,只幾下,青蔥的柳條皮兒,就都四散開來,裸出白如疑脂的柳條枝兒。這就能夠篇織籃子了,十字的插花,人字的插花,萬字的插花,房照蘭和謝杏芳是記不住的,只見牛黑狗和他的父親,雙手都如翻花一般,撥弄著脫了皮的柳枝兒,小半晌的時間,總能編出一只籃子的。而籃子的式樣,又隨著各人的心性變化,一個是只南瓜籃,一個就是只船兒籃了。

房照蘭和謝杏芳也想試一把,結(jié)果一條柳枝都沒編進(jìn)去,就把自己的手指夾了個小血泡,惹得牛黑狗和他的父親都笑了。

這是房照蘭今天再去監(jiān)獄探視牛黑狗的基本裝飾。她穿上了牛黑狗曾經(jīng)送她的黑裙子,還別說,這么多年過去了,啥東西都在變化,變化得不時興了,可在房照蘭把黑裙子穿上身,在鏡子前照看時,驚訝牛黑狗當(dāng)初的眼力,到現(xiàn)在穿上,不僅大小松緊都很合適,而且款式花色,也都不咋過時,特別是繡在胸前的那只金色小花籃,在一水兒黑的裙色上,顯得既醒目,又高雅。房照蘭穿好黑裙子,在鏡子前轉(zhuǎn)了兩個圈,幾乎后悔自己怎么今天才記起穿。

是啊。房照蘭在翻找這件黑裙子,穿上黑裙子時,她的意識是不清楚,不明確的。

但在監(jiān)獄的探視室里,房照蘭穿著黑裙子和牛黑狗一見面,所產(chǎn)生的效果叫房照蘭似乎明白了些什么。首先是牛黑狗的態(tài)度不像過去那么抵觸了,盡管牛黑狗低著頭,不想與房照蘭對視,可他說話的口氣和緩多了。

牛黑狗說:“甭費(fèi)心了。”

牛黑狗說:“費(fèi)啥心都是白費(fèi)。”

牛黑狗說:“我不會請你辯護(hù)的,決不。”

房照蘭等著牛黑狗把話說完,她才說:“你抬起頭來。”

房照蘭說:“抬起頭看著我。”

緩緩地,牛黑狗抬起頭來了。他看著身穿黑裙子的房照蘭,眼睛亮晶晶的,直起了腰,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微笑。但也僅只是眼睛的一亮和腰的一直,迅速地,眼睛就又暗淡了下來,腰也彎下來了。

牛黑狗嘴里喃喃地說:“沒用……沒用……”

房照蘭就說:“相信我吧。”

牛黑狗說:“不是相信的事。”

房照蘭說:“哪是什么?啊?你說是什么?”

牛黑狗說:“感謝你。我們一家人都感謝你。”

房照蘭接不上話了。他聽得出來,牛黑狗的父親勸過牛黑狗了。前幾次來,房照蘭就已聽出來了,牛黑狗的父親把她去他們家的事說了。可是,牛黑狗吃了秤砣鐵了心,下決心不要辯護(hù),起碼是不接受她房照蘭的辯護(hù)了。

忽然,一陣莫名的悲傷塞在了房照蘭的胸口,她盯著牛黑狗,一字一句地說:“你妹子——叫我——嫂子了。”

此話一出口,房照蘭的臉燙了一下。

可是,牛黑狗不為所動。看來他也知道了。心死的人,不會為那不可能的事動心了。

喀朗朗……喀朗朗……不等探視結(jié)束,牛黑狗站起身,自己先往監(jiān)舍里去了。

絕望。

是牛黑狗的絕望?還是房照蘭的絕望?總之,一股化解不開的絕望,亂糟糟如飄落地上的葉子,被風(fēng)卷著,積成一堆堆撕扯不清的疙瘩,塞在房照蘭脹痛脹痛的頭腦里。她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謝杏芳就在這時打來了手機(jī):“喂,喂。”

房照蘭把手機(jī)貼在耳朵上,默不作聲。

謝杏芳就有些急:“怎么了?啊!你到是說話呀。”

房照蘭機(jī)械地走在紛亂的人群里,有片枯黃的樹葉砸下來,插進(jìn)了她的頭發(fā)里,她順手摘下來,在眼前風(fēng)車一般捻轉(zhuǎn)著。

謝杏芳是真急了:“別嚇我!”

房照蘭這才說話了:“樹葉黃了。”

謝杏芳聽得沒頭沒尾:“我快要生產(chǎn)了。”

房照蘭的神經(jīng)激凌了一下:“啊!”

謝杏芳的口氣卻平緩下來了:“不過,還有幾天的預(yù)產(chǎn)期,你別緊張,到時通知你,到醫(yī)院給我打氣呀。”

房照蘭揚(yáng)了揚(yáng)手上的黃葉:“我現(xiàn)在就來。”

本來嗎,房照蘭就是向謝杏芳的家里去的。她有太多的話要給好友說,走著走著,卻被煩亂的思緒亂了她的目的,竟然一時不知她要到哪兒去。謝杏芳的電話提醒了她,她才又知道了此行的初衷。還別說,有些日子了,房照蘭攪在牛黑狗的案子里,而謝杏芳日益臨近生產(chǎn),兩個須臾不離的好朋友,除了打個電話,已沒有見面了。

房照蘭伸手?jǐn)埩艘惠v出租,電話那頭的謝杏芳卻說:“你不忙來。馬千里等著你哩,他能給你幫上忙。”

是啊。一個牛黑狗,不僅生分了房照蘭和謝杏芳的友誼,也疏遠(yuǎn)了房照蘭和馬千里的關(guān)系。近一段時間,都是人家給她打電話,有問候,也有約請,她都不加思索地拒絕了。謝杏芳的提醒,叫房照蘭心頭一亮。匆匆地致了一聲謝,便掛了謝杏芳的電話,在手機(jī)按鍵上撥著馬千里的電話,嘟嘟兩聲,電話就通了。

那邊的馬千里喂了一聲,就說話了:“還以為你把我忘了。”

有點(diǎn)怨氣是正常的,房照蘭說:“忘不了,你有時間的話,就到南山咖啡館來。”

陳倉城偏在一隅的八道巷,最先是一個海歸的青年,開業(yè)了這家南山咖啡館,自炒自磨的熱咖啡,果然比速溶的咖啡味道要好,生意一下子火了。逮著這個機(jī)會,不斷地有人跟進(jìn),數(shù)百米長的一道巷子,雖然不占地利優(yōu)勢,卻因?yàn)樘鞎r與人和,一街兩行就都是裝修古雅的咖啡館,咖啡屋和咖啡廊了。其中,要說最好,在房照蘭看來,還是南山咖啡館。

但她頭一次來這里,還是馬千里邀請的。

在政法大學(xué)的校園里,馬千里是房照蘭的學(xué)兄。他們的認(rèn)識,太不浪漫了,在圖書館樓的階梯上,房照蘭抱著幾本借來的書籍,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走著,迎面來了馬千里,毫沒來由的,幾本抱得好好的書散了,掉在地上,其中一本硬皮的書摔裂了封面,房照蘭彎腰去撿時,馬千里先自拾起來了。對這本摔出毛病的精裝書,馬千里仔細(xì)地看了一下,沒有交給房照蘭,說他拿去修理一下,明天這個時候,就在這里交給房照蘭。

顯然,房照蘭還不認(rèn)識馬千里,問“你是誰?”

馬千里樂了:“別問我是誰。你只想,你不能把一本摔壞的書還給圖書館吧。”

第二日,房照蘭再來圖書館的時候,馬千里已先自到了,站在昨天的那級臺階上,舉著修好的書,向房照蘭揮著。

還有一段距離的房照蘭,正好看得清馬千里,覺得他有一身樸素的氣息,而這是她所喜歡的,能夠讓她感到很安靜。瘦高的個頭,白皙的皮膚,戴著一幅度數(shù)不是很深的眼鏡,微笑的臉上,滿是明亮的陽光。

房照蘭接過已被修理如初的書籍,說“是你的手藝?”

馬千里說:“有懷疑嗎?”

房照蘭在同學(xué)中打聽過,已經(jīng)知道了馬千里的名字。在向同學(xué)詢問他時,大家對她很不理解,嗔她裝什么裝,馬千里都不認(rèn)識,騙誰呀!那樣的意思,說明馬千里在校園的知名度是很高的了。而那絕不是虛名,他的籃球打的好,是大學(xué)籃球隊(duì)響當(dāng)當(dāng)?shù)年?duì)長哩。

房照蘭把書在手里翻著,由衷地說:“你幫我忙了。”

馬千里說:“小菜一碟。”

房照蘭莞爾一笑,“對我卻是一盤大餐呢。”

馬千里也就笑了,“看你的書去吧。我還要練球去哩。”

在馬千里擰身跑走以后,房照蘭跟著也去了。在學(xué)校體育館里,房照蘭坐在高高的看臺上,看一眼書,看一眼池子里的籃球場,發(fā)現(xiàn)身為隊(duì)長的馬千里,打的是組織后衛(wèi)的位置,張著手,這邊一撥,那邊一劃,把打球的一幫大學(xué)生球員指撥得滿場轉(zhuǎn),打出了不少極具創(chuàng)意的進(jìn)攻……看著,房照蘭的眼睛再不去光顧書上的文字了,兩只烏溜溜的黑眼珠,像焊在了馬千里的身上,隨著他的跑而跑,隨著他的跳而跳,禁不住馬千里一個漂亮的突破上籃,房照蘭在看臺上滿喉嚨地喊了一聲“好”。

是的,在大學(xué)校園里,籃球隊(duì)長的馬千里還是很有人氣的,有不少女孩子迷著他,從這天起,又加上一個房照蘭了。

當(dāng)然,文靜漂亮的房照蘭,也是有些擁躉的,爭風(fēng)吃醋談不上。有男生和她走得近了,背過她,那個男生沒有不吃他人老拳的道理。

房照蘭和馬千里走近了呢?情況就大不一樣了,就成了一道風(fēng)景,一段佳話。接下來的日子,馬千里的女迷們減熱了,房照蘭的擁躉也撤退了,她們倆安安靜靜地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校園時光。

馬千里要畢業(yè)了,約了房照蘭,來的就是南山咖啡館,坐的就是房照蘭今天坐的這個位置。

房照蘭啜著咖啡汁,說:“我可能要讀研的。”

馬千里說:“你不讀研誰讀。我等你。”

這一等,房照蘭把博士學(xué)位都讀下來,卻還沒有答應(yīng)馬千里。人家可是認(rèn)真等了,像人家馬千里這樣的癡情男人,在今天的社會,如國寶熊貓一樣的稀有了。為什么還要讓人家等呢?房照蘭想著這個問題。連她自己都想不通。

此時此刻,房照蘭坐在她和馬千里多次坐過的地方,透過落地的玻璃窗,看著車水馬龍的街道,尋找著馬千里熟悉的身影。

他來了。身姿總是那么嬌健,從咖啡館的大門進(jìn)來時,像是刮來的一股風(fēng),迅速地風(fēng)動著,來到房照蘭的對面,脫下他的外套,拉著藤藝的椅子,文雅地坐了下來。

房照蘭給他面前的杯子倒上咖啡,端起自己手邊的與他“錚”地一碰,送到嘴唇上,輕輕地啜了一口。這是她們慣常的動作,已經(jīng)不自覺地演練多次了。今天卻出了意外,房照蘭亦如往常一樣,而馬千里在碰過杯后,仰了脖子,把一杯熱燙燙的咖啡全都灌進(jìn)了口里。

事先已有預(yù)想。房照蘭按她預(yù)想說了:“有個事,沒你幫忙看來不成。”

咖啡杯還咬在馬千里的牙縫里,說:“是給牛黑狗做辯護(hù)律師嗎?”

是啊。沒有瞞得住馬千里的事。在她們的交往中,房照蘭把牛黑狗沒少給馬千里講。如今,牛黑狗犯事殺人,省高級法院刑事庭的審判員馬千里又豈能不知道。

房照蘭盯著馬千里,說:“你把咖啡杯放下來好嗎?”

馬千里就知道了他的失態(tài),說:“我就愛南山咖啡的味道。”

房照蘭不讓他打叉,“說吧,幫不幫忙?”

馬千里就不回避了:“人家不同意?”

房照蘭說:“同意了不找你。”

馬千里說:“哪怎么辦呢?”

房照蘭說:“借你的便利,給法院的熟人說一下,讓我來給牛黑狗做義務(wù)辯護(hù)。”

馬千里給自己的空杯倒上咖啡,兩手捂著,在一色藤藝的桌面玻璃墊板上轉(zhuǎn)著,低頭不語。

房照蘭等了一會兒,說:“有困難?好吧,那就不麻煩了。”

說著話,房照蘭已站起身,招呼服務(wù)生埋單。

馬千里吃不住勁了,說:“試試吧。想來不會太困難。”

房照蘭就又坐下來,與馬千里又一次地碰了碰咖啡杯,然后就很享受地喝著咖啡了。她的舉動,自然地輕松隨意起來。不過,那又怎么瞞得住馬千里呢?對她可說了解最透的男人,到目前,就只有一個馬千里了。馬千里看得明白,房照蘭的輕松隨意是裝出來,她的心里一點(diǎn)都不輕松隨意。而他自己,似乎一樣,表面的輕松隨意,也有很濃的裝飾成分。

馬千里裝不過房照蘭,說:“我看過阿姨了,她的身體不錯哩。”

房照蘭淡淡地說:“我知道。”

馬千里說:“你該聽阿姨的話。”

房照蘭說:“我是想聽。”

馬千里說:“那就好。”

房照蘭說:“可是我還不能。”

馬千里說:“還不能?有什么還不能?你把你要等到白頭嗎?”

房照蘭說:“對不起。”

馬千里說:“別說對不起。”

房照蘭又說:“我只有對不起。”

……

肅穆的法庭里,坐無虛席,有牛黑狗從山里趕來的老父親,以及結(jié)婚了的大妹和上學(xué)的小弟,自然也有受害人的家屬,分成兩個鮮明的陣營,而挺著大肚子的謝杏芳與媒體的一幫記者,則坐在特別劃出的法庭一角。有扛著攝像機(jī)的,有舉著照像機(jī)的,再就是打開手提電腦敲字的……大家都全神貫注地注視著法庭審判。

公訴方有理有據(jù)地陳述了牛黑狗的罪狀,最后建議法庭判處奸殺她人的牛黑狗死刑。

幾乎在公訴人話音將落未落時,房照蘭就站起來,向法庭申請辯護(hù)。房照蘭不能胡說,也不能亂說,做為律師,她的職業(yè)是為了違護(hù)法律的公正和尊嚴(yán),她在承認(rèn)公訴人對牛黑狗的罪行陳述外,要求法庭可以法外開恩,舉出她的當(dāng)事人牛黑狗,在奸殺她人時,其神志是不清楚的,他喝醉了酒,他該殺頭,他有從輕判處的理由。

房照蘭脆亮清越的聲音在法庭里回蕩著,最后,她說:“希望法庭充分考慮這一情節(jié)。”

辯護(hù)著時,房照蘭感到有許多目光盯著她。其中有一束最亮的,肯定是牛黑狗,那是一種渴求,一種期望,心死的人,其實(shí)沒有全死,他也存有一絲幻想的。

房照蘭之所以要為牛黑狗做辯護(hù)律師,就是為了一種幻想。

有了幻想的存在,房照蘭打開了牛黑狗奸殺她人的案卷,她逐字逐句的閱讀著,艱難地尋找著為牛黑狗辯護(hù)的理由,酒醉后奸殺他人,就是在案卷的閱讀中找到的。此外,她還閱讀到了一些叫她肝膽欲裂的東西。懶蛤蟆的牛黑狗,果然把房照蘭愛上了,愛得死心踏地。但他知道這種愛的距離,他躲開了。他不甘心啊!斜著肩,跛著腿的牛黑狗在陳倉城扎下了根,從自行車修理攤做起,后來竟然開起了汽車保養(yǎng)院,而且還是連鎖的,雇了七八十農(nóng)村青年,經(jīng)過培訓(xùn),成了汽車保養(yǎng)師,為都市愛車族的寶貝小車裝修美容,賺了不少錢。其中,有不少女孩,是爭著要給牛黑狗當(dāng)媳婦的,可都沒有做得上。牛黑狗忘不了房照蘭,死了心地等著房照蘭,等到地老天荒、日月隕落,都要等下來,問一聲房照蘭,我牛黑狗該要誰做媳婦?

房照蘭讀大學(xué)了,讀碩士了,讀博士了,都在牛黑狗的耐心等待中,他在等待著能有一個機(jī)會,勇敢地問一問房照蘭。可他沒有問的機(jī)會了,一次醉酒殺人,他沒有再問房照蘭的機(jī)會了。

控辯雙方,圍繞牛黑狗醉酒的事實(shí),進(jìn)行了針鋒相對的辯論。

控方承認(rèn)牛黑狗是喝醉了酒,與受害人實(shí)現(xiàn)奸情時,牛黑狗的神志似乎不很清楚,而在殺死受害人時,他從醉酒中醒過來了,他的殺人是故意的。糟糕的是,法官就這一情景庭審牛黑狗,他也承認(rèn)了。這就使房照蘭的辯護(hù)非常困難,她找不出為之辯護(hù)的其它理由了。

在主審法官一聲棰響后,大家站了起來,牛黑狗的弟妹控制不住哭了,受害者的家屬也哭了,房照蘭也想哭,而且她都要哭出來了,卻聽到一聲微弱的呼叫。

是牛黑狗的呼叫。

房照蘭看著牛黑狗,聽他說,我在掐死受害人時,你知道我是喊著一個人的,我喊的是:“你怎么不是房照蘭呢?”

舉起準(zhǔn)備了很長時間的辯護(hù)書,房照蘭捂在了自己的臉上,她同時感到,兩行熱辣辣的淚水在臉皮和辯護(hù)書之間流淌著。

主審法官字正腔圓地宣讀著審判結(jié)果:牛黑狗故意殺人,判處死刑。

辯護(hù)書從房照蘭的手里滑落到地上,她向法官席看去,看見主審法官,以及書記員和陪審員都轉(zhuǎn)過了身,正魚貫地往出走,在他們那個神圣的隊(duì)列中,馬千里也在,他是省高院派來協(xié)助庭審的,他看著房照蘭,一臉職業(yè)的莊重。

還是癢。總是癢。

陷身在黑色布藝沙發(fā)上的房照蘭,癢得恨不能取來刀子,在他身上癢的地方剜肉……黑色的電話座機(jī),就在這時響起來了,尖銳的響聲仿佛陰險的鬼哭。

在房照蘭的寫字間里,不僅電視機(jī)是黑色的,沙發(fā)是黑色的,還有書柜,大板椅,寫字臺,以及屋內(nèi)的小擺設(shè),墻上的小裝飾,就都是一水兒的黑色了。房照蘭喜歡黑色,她覺得黑色使環(huán)境凝重。她是律師,需要被人看重。

就是她的穿著,也以黑色為主。

好些天了,她都穿著牛黑狗曾經(jīng)送她的那條黑色連衣裙,裙子臟了,換下來一洗,剛一干,就又換上身來。她氣惱自己不能拯救牛黑狗。穿上他送的黑裙子,對自己好像是一種安慰。

電話鈴聲不能驚動房照蘭,她端起水杯,澆滅在她面前的煙來缸里還在燃燒的煙頭。這是馬千里丟在這里的。

破天荒地,馬千里抽煙了。

在房照蘭的寫字間里,馬千里抽了一根煙。又一根煙。

房照蘭受不了煙的刺激,咳喇著說:“謝謝你的幫助。”

馬千里夾煙的手揮著說:“少說感謝。”

房照蘭說:“該說的,我能力不夠。”

馬千里說:“這與能力無關(guān),他奸殺了人,那是罪有應(yīng)得。”

房照蘭捂起自己的耳朵,拒絕著馬千里,“別說了。別說了。如果你只是來說這些,就請你回去吧。我受不了煙薰,我要被薰暈了。”

馬千里就把燃燒著的煙丟在煙灰缸里走了。真?zhèn)€是,兩家人難說一家話,這段時間,房照蘭和馬千里見面,就怎么都說不到一塊兒了。見面就是報怨,就是吵鬧,房照蘭快要煩死了。

不像往常,電話鈴振過幾遍,房照蘭不接,鈴聲自然會斷。而且是,她給自己定了一個規(guī)則,所有打進(jìn)來的電話,她都不會一響就接,響過三遍了,他就要接。律師嘛,應(yīng)該有這個習(xí)慣,無論什么時候,事急還是不急,都不能慌,不能毛糙,不能失了自己的定力。

電話鈴還在響,其執(zhí)著頑強(qiáng)非同平常,沒奈何,房照蘭抓起來,剛一接觸耳孔,就聽到謝杏芳急如風(fēng)火的吶喊。

謝杏芳說:“快來醫(yī)院,我就要生產(chǎn)了。”

謝杏芳的緊張,通過電話線傳過來:“你咋搞的,手機(jī)關(guān)著,座機(jī)不接,你要急死我呀!”

謝杏芳說:“快來啊,快來陪著我。”

房照蘭應(yīng)著:“我就來。”

房照蘭也是著急應(yīng)聲的:“打起精神來,我馬上到,沒啥怕的,啊!不怕。”

撕心裂肺的嚎叫,從雙扇的玻璃門里不斷傳出來。

急吼吼趕到婦產(chǎn)醫(yī)院,房照蘭沒有見著謝杏芳的面,她在幾分鐘前被推進(jìn)產(chǎn)房里去了。謝杏芳的老公和趕來的家人都守候在“閑人莫入”的產(chǎn)房門外。焦急地等待著嬰兒落生的啼哭聲。可是沒有,一聲聲傳出的都是謝杏芳叫破喉嚨的嘶喊。

謝杏芳有些靦腆的老公,迎著房照蘭走來,搓著手說,你來了。你咋才來?杏芳非要等你來了才進(jìn)產(chǎn)房,可她等不及了,醫(yī)生催得急,沒等你來,就把她推進(jìn)產(chǎn)房里了。

房照蘭示意謝杏芳的老公別急,問:“多長時間?”

謝杏芳的老公說:“幾分鐘了。”

房照蘭就說:“那你急個啥。”

沒結(jié)婚的房照蘭,來到產(chǎn)房門外,似乎一下子懂得了許多。也許是,人到了一個環(huán)境,到了一個年齡,對一些自己并未經(jīng)歷過的事情,都能獲得一種先驗(yàn)性的啟示,使自己無師而自通。房照蘭聽母親說過,人生人,嚇?biāo)廊恕K瓉硎遣幌嘈诺模詾槭悄赣H太愛她了,就把自己的生育說得可怕一些,能夠增強(qiáng)她們母子的感情。看來還真是這么回事兒,不然,怎么能有產(chǎn)婦在產(chǎn)房里發(fā)出那樣慘人的嘶叫呢!

房照蘭為謝杏芳祈禱著:天哪!天哪!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產(chǎn)房里的嘶喊在一聲一聲叫。聽得時間長了。房照蘭聽得出來,并不是謝杏芳一個叫,還有幾個聲音在叫著,一聲長,一聲短,相互扭結(jié),相互纏繞的嘶喊聲,原來是幾個產(chǎn)婦的同聲大合唱。謝杏芳的喊叫,揉在那樣的大合唱里,并不比別人嘹亮,甚至可說是最弱的一個。

在那樣混亂的嘶喊聲里,房照蘭努力分辯著謝杏芳的聲音,忽然就聽了一聲尖細(xì)的嬰兒的哭聲,守在產(chǎn)房外的家屬,不論哪一家的人,走動的不走了,坐著的站起來了,相互傳遞著眼色,猜測這個落生的嬰兒該是他們的吧。這種猜測還在繼續(xù)著,就聽到緊閉的產(chǎn)房門響了一下,出來一位身穿護(hù)士服的年輕姑娘,叫著嬰兒家長的名字,讓其去認(rèn)識他的孩子。這次叫的是一位留了撮小胡子的男子,剛聽到叫他,還愣了一愣,在確定是他了,一下子活躍了起來,與來這里守著的其它家屬,舉起手掌,一對一拍著,響亮的掌聲,一時之間,竟然蓋住了產(chǎn)房里不斷傳出的嘶喊聲。

夜幕在這個時候拉上了。

產(chǎn)房外守著人,心急的在原地又轉(zhuǎn)起了圈子。房照蘭沒有轉(zhuǎn)圈子,也沒有坐下來,她挨著個兒數(shù)著人,發(fā)現(xiàn)到有五個家庭的人,像她一樣守在這里。

留小胡子的男子從產(chǎn)房出來了,告訴家人,是個男孩。家人就都開心地笑了。

接下來,又聽到了一聲嬰兒落生的啼哭,大家又重復(fù)了一次前邊的騷動,直到下一個嬰兒在產(chǎn)房里啼哭,謝杏芳的丈夫才被叫了進(jìn)去。

謝杏芳生產(chǎn)的是個女孩,小模樣紅彤彤的,透明得像個玻璃娃娃,別說謝杏芳和她的家人喜歡得不得了,一連聲地夸,男娃女娃都一樣,在咱城里,現(xiàn)在還不是丈母娘吃香,一個女娃,大了,給家里準(zhǔn)能帶回一個男娃,而這男娃,還由著咱挑哩,不中咱的心意,咱還不準(zhǔn)他進(jìn)門……說笑是說笑,房照蘭也是高興得不得了,好像謝杏芳生的女兒不是給自己的,而是給她房照蘭的。

因此,在把謝杏芳推在裝了輪子的床上,往她預(yù)定的床位走時,包扎在一堆小棉被的嬰兒,便由謝杏芳的家人,你抱一會兒,他抱一會兒的親著,輪到房照蘭抱了,就再沒放下,直到上下電梯,去謝杏芳要住院觀察幾日的病房里去,一直抱在她的懷里。就在這時,謝杏芳有些日子不怎癢的身子,又開始癢起來了。

這種癢太奇妙了。

不像受了皮肉傷的人,先是感到尖銳的傷疼,不敢觸不敢碰。但到長出嫩肉的時候,又總想著去碰一下?lián)弦幌隆D欠N感覺很怪異,很奇特,就像新生的嫩肉里包了許多小蟲子,嚙咬著你,使你感到酥酥的,癢癢的,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房照蘭皮肉上的癢,就是這樣的感覺。

好像還不至一處,四處游走著,一會兒在腳背上,一會兒在面頰上,抓又抓不住,撓又撓不著,使得房照蘭煩不勝煩,又莫可奈何。

如果只是房照蘭一個人,她會在身上狠抓一氣的,直到抓出血來。許多日子了,房照蘭就是這么止癢的。她把身上為人看不見的地方,已抓撓出多處血痂來。但在謝杏芳和她的家人面前,房照蘭不能亂抓亂撓,那會傷了自己的面子,也會傷了人家面子。

房照蘭就只有硬忍著,盡管那么不堪忍受。

婦產(chǎn)醫(yī)院不像過去,都是母嬰分離的。現(xiàn)在講究的母嬰同室,宣傳的理由不說人也信:有利嬰兒健康。純粹是句多余的話,嬰兒生來與母親血肉相通,莫非不在一起,才是有利嬰兒健康。

謝杏芳的丈夫早就預(yù)訂了這樣一個母嬰同室的單間房子。而且早早地買來一大束的康乃馨,插在一個水晶的瓶子里,擱在那張鋪了白床單、白被子的一邊床頭柜上。于是,在眾人的簇?fù)硐拢阎x杏芳剛一推進(jìn)清潔整齊的單間母嬰室時,當(dāng)下有股濃得化不開的花香沖進(jìn)了人的鼻孔。

房照蘭看見,她的好朋友謝杏芳笑了。

那笑是幸福的,不摻一點(diǎn)假的,完全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啊!盡管她才從一場驚心動魄的生育過程中過來。身體是極度的虛弱,臉上、頭發(fā)上,還都掛著她掙扎時流出的汗珠子,但她幸福地笑著,笑得是那樣的輕松舒心。

嬰兒也是,倒像她還比生她的母親還要累,爬了千山萬水,終于降生到人間,她累了,要休息了,閉著眼睛誰也不理,誰也不睬。跟來的護(hù)士,適時地把嬰兒接過去,小心地放在大床旁邊的那個類似搖籃的小床上,讓她自己睡去了。

謝杏芳的眼睛就跟著嬰兒轉(zhuǎn)了。

不只是做了母親的謝杏芳,所有陪來的人,爺爺奶奶、外公外婆、謝杏芳的老公和房照蘭,誰的眼睛不是跟著小小嬰兒轉(zhuǎn)呢!這太正常了,小小嬰兒就是太陽,她們心中的小太陽啊!她們就都成了向日葵。向日葵天生就是繞著太陽轉(zhuǎn)的呢!

在護(hù)士的一再提醒下,嬰兒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陸續(xù)地走了,剩下房照蘭,她去拉了謝杏芳的手,四目相對,就都是滿目的柔情。

房照蘭說:“對不起,我來遲了。”

謝杏芳說:“你不來,我心里慌啊。”

房照蘭說:“好了,我晚上陪著你。”

謝杏芳說:“你又不是閑人。”

房照蘭說:“在你跟前我就是閑人。”

謝杏芳說:“又犟上了。”

房照蘭說:“就犟上了。”

謝杏芳說:“你總是犟,什么事都犟,你叫我拿你怎么辦呢!”

房照蘭就笑了:“聽你話,不犟了行吧。”

謝杏芳也笑了:“我這里有人,這些天不能看你,你把你的心操好。”

房照蘭便抬頭看了一眼謝杏芳的老公,說:“杏芳在你手上,她要吃了虧,我可饒不了你。”

謝杏芳的老公憨憨地樂著,也不說話。倒是謝杏芳打圓場了:“咸吃蘿卜淡操心,我吃虧他能占個啥便宜。”

房照蘭就也告辭了。走在昏暗的大街上,她才不管不顧地?fù)现砩系陌W,撓得舒服時,嘴里還咝咝地鼓著勁。

夜里睡覺,房照蘭做夢了。

夢見了牛黑狗,斜著肩,跛著腳,懷里抱著一個嬰兒,在監(jiān)獄的接見室里,盯著房照蘭看,要房照蘭把嬰兒抱回去。房照蘭就接過來了,她看見小小的嬰兒,活脫脫就是一個小牛黑狗,黑黑的皮膚,黑黑的眼睛,黑黑的頭發(fā)……房照蘭凝神看著,看得嬰兒哭起來了,哇哇地嚎哭著,她就醒來了,挨到天明,再沒有閉眼睛。

到早市上燒了一保溫瓶的甜醪糟,房照蘭就往婦產(chǎn)醫(yī)院趕,推門進(jìn)去,發(fā)現(xiàn)謝杏芳的老公不知去了哪里,剩下謝杏芳一個人,解開她的懷,抱著她的小寶貝喂奶。

謝杏芳喂得專注,小寶貝吃的專注,房照蘭推門進(jìn)來都沒驚動她們。

紅紅的小嘴兒,像個力大無比的吸盤,吸著在謝杏芳白嫩豐滿的乳房上,很有節(jié)律地吮動著,因?yàn)橥萄什患埃∽旖巧戏浩鹨蝗Π谆ɑǖ娜橹?/p>

莫名其妙的,房照蘭突然又覺得全身的癢消失了。

也幾乎同時,房照蘭感到她的乳房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那種感覺很獨(dú)特,既有心理上的不舒服,又有生理上的不舒服,她就那么忍著,看著謝杏芳和她的小寶貝,覺得這幅母嬰哺乳圖,幸福地嵌進(jìn)她的眼睛里了。過了一會兒,房照蘭覺得她的感覺起了變化,那種最初的不舒服漸漸地淡下去了,代之而起的是種新的感受,她認(rèn)真地體會著,非常地寧靜,非常的甜美。

房照蘭忍不住輕輕地“噢”了一聲。

房照蘭想起了她昨夜的夢,知道困撓她身體那么多日子的癢為什么就消失了。暗示,一定是暗示了,就像牛黑狗殺人的那天,她身上癢了。奇妙的暗示,太具一種神密的力量,房照蘭不能抗拒,好像越是抗拒,暗示表現(xiàn)得越強(qiáng)烈。

房照蘭就不想抗拒了。

房照蘭救不了殺人的牛黑狗,她能為牛黑狗生個孩子嗎?

房照蘭的臉紅了,是那種浸了水的大紅綢緞般的潮紅。

房照蘭在心里鼓勵著自己:“對,給牛黑狗生個孩子。像他一樣黑黑的,憨憨的孩子。”

謝杏芳發(fā)現(xiàn)了房照蘭,發(fā)現(xiàn)了房照蘭的癡怔。

謝杏芳說:“賊一樣站在那里,嚇著我了。”

房照蘭還沒從她的臆想中醒來,說:“我就是賊。”

謝杏芳把乳房從嬰兒的嘴抽出來,掩上懷說:“賊偷娃呀?啊?“

房照蘭這才有所醒悟,走近去,放下盛著醪糟的保溫瓶,抱過了嬰兒,眼盯望地說:“誰說不是,就偷我們小寶貝。”

謝杏芳的老公回來了,一頭的細(xì)汗,手里也提了一個保溫瓶,看見房照蘭先提進(jìn)來的那一個,問話了,說他從家提來的是鯽魚湯,房照蘭提的什么?在得知是醪糟時,又問謝杏芳,你吃那一個。幸福的謝杏芳就說,一樣都吃點(diǎn)兒。并且招呼房照蘭咱們一起吃。房照蘭呢,也就覺出了肚子餓。

近些日子,房照蘭的肚子總是脹脹的,在這個早上,她感到餓了。

主意已定,房照蘭和謝杏芳在婦產(chǎn)醫(yī)院里香香地吃了一頓早餐。

查房的醫(yī)生來了。是個胖胖的和藹可親的人,問了一些謝杏芳的情況,并俯下身子,湊近吃飽了奶水躺在小床上的嬰兒,贊嘆她們母女有緣,幸福。這叫站在一邊的房照蘭覺得,那是一個心底善良的人,其所表現(xiàn)既有職業(yè)的責(zé)任意識,又有過來人洞明世事的寬懷。

謝杏芳感謝著那個和藹的人,并把房照蘭介紹給她。那個人就知道了房照蘭的身份,便很隨意地夸她們比親姐妹還親,羨慕死人了。而房照蘭也在謝杏芳的介紹中,知道了和藹人的身份,為婦產(chǎn)醫(yī)院的婦產(chǎn)科主任,著名的生育專家。

房照蘭便問了主任好。

幾乎與問好的話連在一起,又問:“可否用人工授精的方法生育孩子。”

和藹的婦產(chǎn)科主任笑了,說:“當(dāng)然可以了。”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問得房照蘭自己臉紅心跳,也問得和藹的婦產(chǎn)科主任和謝杏芳望著她,不知她怎么會問起這個問題。

和藹的善解人意的婦產(chǎn)科主任還要往下查房,就沒與房照蘭再說什么。向房間外面走著,回過頭來,告訴臥床的謝杏芳,不要老是躺著,適當(dāng)?shù)仄饋碜咦撸瑢υ泻蟮纳眢w恢復(fù)有好處的。

果然,謝杏芳就從躺著的床上爬起來,踱著小步,走近了房照蘭,抬手試在她的前額上。

謝杏芳不無詼諧地說:“你不發(fā)燒呀。”

房照蘭拉下謝杏芳的手,說:“誰發(fā)燒啦?”

謝杏芳說:“你呀。”

房照蘭說:“我怎么了?”

謝杏芳說:“哪你亂問的啥嗎?”

嬰兒大概又餓了,插在兩個好朋友的對話里,聲音嘹亮哭了起來。謝杏芳立即丟下房照蘭,去把她的心肝寶貝抱起來,揭起衣裳的前襟,毫不羞澀的把她的乳頭塞進(jìn)了寶貝的小嘴里。

馬千里的電話又打來了。

這些日子,馬千里的一項(xiàng)重要工作好像就是給房照蘭打電話的,一個跟著一個;而且打了電話還不算,緊接著還把他說過的話,發(fā)一個短信到房照蘭的手機(jī)上。惹得房照蘭真想把她的座機(jī)和手機(jī)號碼都換了。

馬千里的電話和短信內(nèi)容幾乎是一致的,不是請房照蘭吃飯,就是請房照蘭喝咖啡,每一次都被房照蘭毫不客氣地推辭了。

有那么幾次,實(shí)在不想聽,房照蘭干脆把電話掛斷。

這次,房照蘭沒有,靜靜地聽馬千里說著話,并答應(yīng)兩人見個面。

馬千里在電話那邊說:“你等著,我來接你。”

房照蘭說:“不麻煩了。”

馬千里的情緒不錯,聲調(diào)就很歡快,說:“什么麻煩?你只管等著。”

破天荒地,房照蘭這次聽了馬千里的話,在她的照蘭律師事務(wù)所里等著,也就一眨眼的功夫,一輛白顏色的、噴著法院字樣的桑塔那小轎車停在了門外的臺沿下,從打開的車門里走來俊拔爽朗的馬千里。隔著玻璃窗玻璃門,房照蘭看著馬千里,幌然覺得隔世一樣。馬千里推著外面的玻璃門,金屬的門軸清脆地響了一下,房照蘭同時聽到她的心也響了一下;馬千里再推里間的玻璃門,金屬門軸同樣清脆地響了一下,房照蘭覺得她的心里也同樣地響了一下。如果沒有牛黑狗,房照蘭沒有不與馬千里好的理由。

都是心里的話,馬千里是優(yōu)秀的,曾經(jīng)很長時間地占據(jù)著房照蘭的心。

像她一樣的女博士生,愛情婚姻與事業(yè)總是不能諧調(diào),差不多總是有人敢愛,卻沒人敢要。房照蘭是幸運(yùn)的,她有馬千里,在大學(xué)的校園是就追上她了。她要讀碩士,馬千里鼓勵她讀,說他等著她;她要讀博士,馬千里支持她,說他等著她。他就真的等著了。他有耐心,他信守諾言,他幫助她在讀法學(xué)博士時,接了幾個案子,打了幾個漂亮的官司,包括那個使她名播全市的槍下留人案,都得到馬千里盡可能的幫助,使她剛一走出學(xué)院大門,就能堂而皇之地開業(yè)自己的律師事務(wù)所。她對馬千里沒有意見,她想有所依靠,馬千里高大健碩的身體也能夠讓她依靠。

可是有了一個牛黑狗,一切便都改變了。

馬千里像堵墻似的身體,剛一走近房照蘭,就把她全部包裹進(jìn)去了。

馬千里說:“走吧……”

馬千里還想說什么,房照蘭就接上話了。

房照蘭說:“走吧。”

都坐上小汽車了,兩人都只是說了同樣的兩個字。這或者是一種默契,或者什么都不是,任憑小車在交通擁堵的大街小巷里跟進(jìn),這就又到了八道巷的南山咖啡館。還好,她們過去常坐的那個桌臺空著,就都習(xí)慣地走了去,面對面地坐在一起。

房照蘭先開的口:“對不起,讓你失望了。”

馬千里很詫異地樣子:“什么失望。”

房照蘭說:“真的,總是叫你失望。”

馬千里沒再接這個話茬,招手叫來侍應(yīng)生,上了一壺他們這里的招牌咖啡老南山,給房照蘭面前的小杯里注入咖啡,也給自己面前的小杯注了咖啡。端起來要與房照蘭碰,破天荒地,房照蘭端起咖啡杯,沒有碰,就送到嘴邊一口喝了。馬千里愣了愣,笑了一下,也把他端的咖啡杯送到嘴邊,一口喝了。

氣氛不像馬千里來時想的那以輕松和諧。反而有一點(diǎn)緊張。

馬千里心頭明鏡似的,他和房照蘭近些日子的問題,都是牛黑狗的案子引起的。房照蘭要給牛黑狗做律師,人家不同意,找他幫忙,按法律要求的,他幫了忙,指定房照蘭做她想做的事。做的結(jié)果盡管不如人意,那也是牛黑狗所犯罪行的一種必然,不是誰能辯護(hù)過來的。房照蘭不能,換個另外的什么照蘭,同樣不能夠。

盡個心也好。牛黑狗有恩于房照蘭,這個心盡過了,也該了了。

而且是,房照蘭給牛黑狗做的上訴狀,也被高院駁回了。一切都無法換回,趕在國慶節(jié)前要?dú)讉€人頭,高院核準(zhǔn),牛黑狗的名字被列了進(jìn)去,就在近日下達(dá)市院執(zhí)行了。

馬千里覺得他該安慰一下房照蘭的,說:“沒辦法的事,過去了,就讓他過去吧。”

房照蘭搖著頭,神情懨懨的,說:“真能過去就好了。”

馬千里說:“老不過去,還不壓死人呀!”

房照蘭就還搖著頭,說:“該壓著時就還得壓。”

馬千里就不明白了。端起咖啡壺,又一次給他們兩人的小杯里添上咖啡,同時加了鮮牛奶加了糖。這是他們過去在南山喝咖啡的習(xí)慣,頭一杯,非得償?shù)娇Х鹊脑|(zhì)原味。后來的,就可以任意調(diào)和了。

各自端著調(diào)和了鮮牛奶和糖的咖啡,倒也很和諧地碰了一下。小小的,兩人都只吮了一口,就又把杯子放在了桌臺上。桌臺上,還有一盤爆米花,一盤水果盤,兩個人就各取所需地吃爆米花,或是拼盤里的水果。

話題就沉默著了。

沉默了一陣,馬千里先說話了:“咱們都老大不小了,不能不考慮了。”

房照蘭就接著話說下來:“你說得對,是得考慮了。”

馬千里的臉上就有了喜出望外的神色。

而房照蘭卻從她背來的皮質(zhì)小坤包里,摸出一份寫字的紙,交給馬千里。才看一眼,馬千里的臉便由晴轉(zhuǎn)陰,把那張紙拍在桌臺上,很不客氣地剜了房照蘭一眼。

馬千里說話的語氣不無悲傷:“你是發(fā)神經(jīng)了嗎?”

房照蘭開始還不知怎么開口,這一來她好說話了:“幫幫忙吧。”

肯求的口氣,在馬千里聽來更是傷痛:“怎么幫你?啊,你發(fā)神經(jīng),還要我跟上一起發(fā)嗎?”

房照蘭把她難說的話一說出口,神情倒是平靜了下來:“你可以找法院的領(lǐng)導(dǎo)說說的。”

馬千里斷然拒絕了:“我不說,法律不允許,說了也白說。”

房照蘭卻是一幅胸有成竹的樣子:“法律對此還沒規(guī)定。沒規(guī)定就是合法的,就應(yīng)該說得通。”

打死馬千里,都想不到房照蘭會有這么怪異的想法:與牛黑狗結(jié)婚,給牛黑狗生個孩子。不能過夫妻生活也不要緊,從牛黑狗身上提取一定量的精液,進(jìn)行人工授精,也要給牛黑狗生個孩子。這可能嗎?不可能!就是他馬千里放棄自己的等待,讓房照蘭和牛黑狗結(jié)婚,給牛黑狗生育后代,法律、公眾、輿論能答應(yīng)嗎?

法律沒有規(guī)定就合法。笑話!天大的笑話啊,法學(xué)女博士的房照蘭真能想,真敢想。

馬千里呼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撞翻了桌臺上的咖啡壺和咖啡杯,也不去搭理,從口袋里摸出兩張大團(tuán)結(jié),撂在咖啡橫流的桌臺上,急風(fēng)刮過一樣,出了南山咖啡館。

又是一個老虎天。

越是逼近國慶的日子,秋老虎越是表現(xiàn)得暴烈,甚至超過了三伏天,暑天換洗下來的衣裳又都翻出來穿上了,大街上滿是露肩露背露大腿的時髦人物,冰激凌和雪糕的生意特別好,不用攤主吆喝,圍上來都是消費(fèi)的人群。

房照蘭夾在其中,像一只迷航的小船。她去了民政部門專設(shè)的婚姻登記機(jī)關(guān),接待她的是位一頭銀發(fā)的男子,喜眉善目的樣子。沒怎么看房照蘭,就給了她一份登記表,房照蘭便到一邊預(yù)備的小桌板上,認(rèn)真地填了。她自己的身份證是隨身帶著的,牛黑狗的身份證也從他們家找來了。現(xiàn)在的牛家,對房照蘭極為信任,好像她是牛黑狗的大救星一樣,要什么給什么,特別是年事已高的牛父,要他的性命他也會毫不猶豫地獻(xiàn)出來。可對房照蘭要牛黑狗的身份證,還是有些不明白,不曉得那個小薄片片能有什么用?

牛父就問:“要哪薄片片啥用?”

房照蘭沒說啥,臉上紅紅的。

牛父就不多問了。

在牛黑狗吃官司的這些日子,牛父沒有回他山里的家,就住在牛黑狗租住的地方,他要等出個結(jié)果來,就是最后砍了頭,他也要把娃弄回山里去呀。

出租屋不是很大,牛黑狗原來修理自行車的一些零碎工具還都在,只是全落了一層厚厚的積塵。

房照蘭是頭一回到牛黑狗的出租房來,想不到已成為汽車連鎖保養(yǎng)院老板的牛黑狗,仍然保持著原始的儉樸。

房照蘭就只有感動了。她和牛父一起四處翻找了,還算有幸,從牛黑狗打成包的一堆雜物里找了出來。山里人不太流動,身份證便顯得很不重要。

接過了牛黑狗的身份證,房照蘭的手顫了,身上也像發(fā)了瘧疾,跟著抖起來了。

牛父關(guān)心地問:“姑娘,你沒怎么吧?”

房照蘭點(diǎn)點(diǎn)頭,充滿血絲的眼睛,把牛父死盯著,使牛父的身子也不能自禁地抖了起來。

牛父搖著手,說:“別嚇我!黑狗已經(jīng)嚇壞我了。”

房照蘭便笑了,甚至笑得有些暖昧,開口竟然叫了牛父一聲:“爸!”

牛父以為他聽錯了,剛才搖著的手,這時搖得更歡了,好像搖著一只撥浪鼓。

房照蘭就更清晰的叫了:“爸,我要和黑狗結(jié)婚,你同意嗎?”

大白天說鬼話,牛父被驚呆了,搖得很歡的手就停了下來,讓人看不懂,他是拒絕呢,還是同意了。

房照蘭仍然笑著,說:“我要給黑狗生個娃!”

看來,牛父搖晃著的手是停不下了。

房照蘭說了她憋在肚子里話,一直以來沉郁的心,也有所放松。她不再遲疑,拿著牛黑狗的身份證就去了婚姻登記的地方。

簽好了登記表,房照蘭捧著送到那位銀發(fā)男子面前,男子認(rèn)真的核對著,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不對,卻還不忙給房照蘭填結(jié)婚證書,喜咪咪地抬頭看著房照蘭了。恰好又有一對來登記的青年,人家一進(jìn)來,就把一包花花綠綠的喜糖送到了銀發(fā)男子的面前。房照蘭便有所悟,心想疏忽了,怎么不帶喜糖來呢?盡管她的婚姻可能沒有喜,只有悲,可在別人那里,怎么也得整出點(diǎn)喜慶的意味出來。房照蘭就對喜咪咪的銀發(fā)男子抱歉地笑了笑。

房照蘭說:“對不起,我忘了。”

銀發(fā)男子倒有一幅菩薩心腸,把別人送來的喜糖取出兩顆來,丟給了房照蘭,讓她也沾沾喜。

男子說:“我這里不缺喜糖,是你有缺,你缺了一個人。打結(jié)婚證,一個人來怎么行呢?政策不允許的。”

房照蘭沒話說了。臉上還有些尷尬,正想解釋,新來的那一對簽好了登記表,交到銀發(fā)男子手上。男子一邊看一邊問。先問的是女方:你自愿嫁給男方嗎?女方面不改神色地回答:愿意。接著又問了男方:你自愿娶女方為妻?男的倒是有還些局促不安的情態(tài),回答說:愿意。一旁看著的房照蘭,便覺得登記結(jié)婚處好像是肅穆的教堂一樣,而銀發(fā)男子更像是教堂里的教父,所問所答,都與那個熱鬧莊嚴(yán)的時刻一個模樣。

捧了大紅封面結(jié)婚證,歡喜的一對子,一個攬著一個的腰,款款地走了。

房照蘭羨慕著他們,就悲傷著自己的境遇了。她想讓銀發(fā)男子通融一下,男子很有禮貌,很得體的拒絕了,說他履行的是自己的職責(zé)。房照蘭就把自己的律師證拿出來,交給銀發(fā)男子看,說她不是隨心所欲的人,心血來潮的人,對方有特殊困難,來不了現(xiàn)場,她有什么辦法呢?求你了,我會感謝你,他也會感謝你,我們一輩子都會感謝你。

銀發(fā)男子就給房照蘭出主意,讓她回去,讓男方寫個東西來。如果人不在身邊,還可發(fā)個電報來壓在他這兒,也是個證據(jù)呢。不要難為我,你是律師,應(yīng)該懂得這些。

房照蘭還能說什么呢?他只能說,那你明天等著我,我一定來。

可是留給房照蘭的時間不多,核準(zhǔn)處決牛黑狗的通知已于當(dāng)天下午送到市法院,就在房照蘭還在婚姻登記處纏磨的時候,執(zhí)行法官已去了監(jiān)獄,向牛黑狗宣讀了處決書。

鮮花在一夜之間,擺滿了陳倉城的主要街道,幾個原本就很不錯的廣場上,還人工地搭起幾個立體的花壇和花的造形,花壇是不同花色拼出的“歡渡國慶”的標(biāo)語,而造型就繁雜多了。有英姿勃發(fā)的雄雞,有憨態(tài)可掬的熊貓,有活潑頑皮的金絲猴……把個鋼筋水泥澆筑的冷冰冰的城市街道,裝扮得姹紫嫣紅,鮮艷熱烈……是游客呢?還是市民?一群一伙地,簇?fù)碓谶@些臨時擺設(shè)的花景周圍,作勢作態(tài)的留著影。

房照蘭看得見這些花景的美麗,也看得見人們的歡欣,可他卻無法融入其中,感受那樣的美麗和歡欣,她匆忙的腳步,是紛亂的,而且失去了方向……

房照蘭不知道,給她實(shí)現(xiàn)向望的時間還有多少?

責(zé)任編輯:閻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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