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評述:文學應該有能力溫暖這個世界
一個優秀的作家總是和他(她)有無經典作品相聯系
認識鐵凝,必須從認識香雪開始。香雪是一個生活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山里的女孩子,像她那樣的孩子從來沒有走出過大山,他們對外面世界的認識,只能靠每天去看經過那里的火車。火車在小站僅停留一分鐘。這是看過鐵凝的成名作短篇小說《哦,香雪》后,人們自然能想到的記憶。這個后來被拍成電影的小說最初發表在1982年的《青年文學》上。那一年我剛上初二,還不知道這世界發生了這樣一件事。等我真正看到了這篇小說,是兩年后在學校圖書館看到的一本過期的《小說月報》上。由于借閱的人很多,雜志已經發黃了,轉載《哦,香雪》的幾頁還有幾粒飯嘎唄煳在上邊,想必是看的人上了癮,不忍撂下碗筷。三年后,由于同名電影的進一步傳播,使人們徹底記住了香雪這個形象。多年以后,當人們把目光開始關注那些失學兒童時,特別是看到攝影家解海龍拍攝的那個“大眼睛”和電影《一個都不能少》《鳳凰琴》《美麗的大腳》后,人們才發現,鐵凝塑造的香雪這個典型其實更早,雖然她的主題是傳統的封閉鄉村對現代文明的渴望。
透過香雪,我們會發現一種有意思的文學現象,那就是看一個作家有沒有名,優秀不優秀,在很大程度上要看你能不能塑造出讓人記住的典型人物形象。我們看羅貫中、施耐庵曹雪芹,我們看契訶夫、莫泊桑、海明威,我們看魯迅、老舍、趙樹理,他們所以被稱為大師,往往是同他們相對應的名著名篇聯系在一起的。看一部作品是不是名篇,標準有很多,但能否塑造出典型人物形象尤為關鍵。離開了典型人物,你的語言再生動再出奇,恐怕也難被人記住。我很羨慕鐵凝,在她25歲時便給中國文學畫廊里添加了一個鮮活的香雪。
2月6日中午,我在整理這篇文章的資料時,央視電影頻道正播放根據鐵凝的中篇小說《沒有紐扣的紅襯衫》改編的電影《紅衣少女》。憑我的直覺,鐵凝是把自己家庭的生活寫進了作品里。看著女中學生安然調皮、聰穎、倔強的影子,我馬上想到鐵凝的散文《你在大霧里得意忘形》。于是,我情不自禁給鐵凝發了個短信:電視里正播《紅衣少女》,雖說看過很多遍,但我仍然喜歡安然這個形象。鐵凝沒給我馬上回信,那個鐘點她正在中央黨校上課呢。
我不屬于哪一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風格
文學寫作,不同于新聞、公文寫作。新聞、公文講究程式、套路,文學創作則強調創新,既創新于別人,也創新于自己。關于鐵凝的文學創作,有研究者喜歡將鐵凝納入荷花淀派。對此,我不能認同。我以為,文學作品是不能隨便稱為這派那派的。任何一個流派都是由每一個具體作家組成的,每個作家的生活環境、語言習慣、思維方式都帶有獨特性,如果這個作家和那個作家接近了,那么這后邊的作家必死無疑。這就是文學創作同戲曲表演的區別,它充滿著強烈的個人色彩。鐵凝年輕時向前輩作家孫犁、徐光耀先生請教過,那只是在創作思維和技巧上的。他們創作的成就再高,也不能讓鐵凝學習他們的語言和思維習慣。在這一點上,不要說作家與作家之間,就是作家自己,他(她)這一時期的作品和他(她)那一時期的也都會有著明顯的不同。比如鐵凝早期寫的中篇小說《棉花垛》和去年出版的長篇小說《苯花》,題材雖都涉及寫棉花,以棉花做象征,但在語言的敘述和思想的挖掘上已經有了本質的變化。
2003年,鐵凝出版了一本談藝術的散文隨筆集《遙遠的完美》。在這本書中,作家選取了50位中外畫家以及他們的107幅代表作進行了評述。顯然,這種寫作很難,其難度不僅僅是對藝術理論的把握,而更多是作家能否用通俗的語言既講明了畫家的風格,同時又闡釋了自己的見解。為此,我曾用散文作者所處的三種現場進行判斷。第一種是“我”在第一現場,這種散文強調的是作者親歷,體現的是一種自我敘述,作品感性色彩濃郁;第二種是“我”在第二現場,這種散文主要借用他人已有的知識,“我”雖然在現場,但這種現場帶有一定的虛擬性,其作品體現的是理性色彩;第三種是“我”在第三現場,這種散文是將“我”放在第三方,即局外人,把第一、第二現場已有的東西看作是一種假定的靜物,由“我”進行重新審視和解讀。這種寫作既是感性的,也是理性的,如果寫作者沒有超出常人的知識儲備很難完成。鐵凝當然屬于第三種狀態。幾年前,有人將鐵凝貼上“女性主義寫作”的標簽,她本人并不認同,她認為她不屬于任何一類,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風格。事實上,她在寫作長篇小說《玫瑰門》時,就已經開始嘗試以第三性的視角進行了。我覺得,鐵凝所說的第三性與我所理解的“第三現場”有殊途同歸之妙。
《笨花》,地域寫作的經典抑或是鄉村音樂的絕唱
搞文學創作的人,在最初從事寫作的時候,前輩作家總要告戒你“要寫熟悉的生活”。一個作家肯定有他熟悉的生活,不論什么樣的生活,大都帶有一定的地域性。從中國現當代文學來看,大凡取得卓有成就的作家,其作品無一不充滿濃郁的地域性。魯迅如此,蕭紅如此,老舍如此,孫犁、趙樹理以及汪曾祺、陸文夫皆如此。就是說,一個優秀的作家,必然要誕生在一塊豐碩的土地上。一個沒有土地的作家,是很難在文學上取得巨大成就的。
2006年初,人民文學出版社隆重推出了鐵凝用6年心血精心打造的長篇小說《苯花》,開機20萬冊。這部書一面世,很快在讀者中引起較大反響,在文學界更是好評如潮。當時,在第一時間我就買了一本,花了一周的時間看完后,便把書冷靜地放在書架上。我沒有像以往那樣,很快也一篇推介文章。理智告訴我,寫這篇評論文章,需要更多的時間進行思考。近十年來,在小說創作創作上有兩種明顯的路數:一是傳統的寫實,即作家寫我看到我想說的世界,也就是作家眼睛向外的“向外轉”;另一種是現代的表現自我,即作家寫我的內心世界,也就是作家眼睛向內的“向內轉”。當然,向內與向外并非完全的分開和對立。不論哪個路數,都可以寫出經典的作品。縱觀鐵凝的文學歷程,可以肯定的說,她的作品帶有很強的地域性,主要涉及冀中的鄉村、保定和石家莊兩個城市以及北京。就她創作的總體文字和最代表她創作成就的作品看,絕大部分是寫冀中鄉村的。可以說,《笨花》是鐵凝關于地域寫作的集大成者,她的心血她的優勢盡在其中。
出版社的編輯在《苯花》的折頁上稱作者“一改作者以往創作中關注女性命運、注重個人情感開掘的基調,而是截取從清末民國初到上世紀四十年代中期近五十年的那個歷史斷面,以冀中平原上一個小村子的生活為藍本,以向氏家族為主線,在樸素智慧和妙趣盎然的敘事中,將中國那段變幻莫測、跌宕起伏、難以把握的歷史巧妙的融于‘凡人瑣事’之中。”這段話從宏觀說是準確的,很多評論家也有類似的話語。可在我看來,這些不是最重要的,近些年寫民族階段史、家族史的作品很多(如周大新的《第二十幕》),而最重要的是鐵凝為我們所描繪的已經久違了的溫暖如陽光的鄉村景象:農田、農活、農事,鄉土、鄉情、鄉音。這些看似平淡的常物俗物,它們卻伴隨著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只可惜,隨著城鎮化的如火如荼,那美麗的鄉村景象正宛如童話般漸漸淡出我們的視野。至此,我有一種豁然開朗,如果說鐵凝當初寫《香雪》通過一個女孩子每天去看火車是對現代工業文明的呼喚,那么《笨花》則是通過向氏家族的變遷起伏對土地的本質回歸。這一點,鐵凝在其散文《又見香雪》中已經有了最初的預示。只是沒有引起更多人的注意。看《笨花》我想到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蕭紅筆下的《呼蘭河傳》和沈從文筆下的《邊城》。
出生在北京,又回到北京,一切都是命運安排
在絕大多數鐵凝的朋友和讀者眼中,向來都把她看作河北人。這也難怪,鐵凝從小生長在河北,成長于河北,成名于河北。何況她的祖籍又是河北趙縣呢?盡管這樣的認識鐵凝并不十分反對,但我要說這并不準確。事實是,鐵凝1957年9月生于北京,后來隨父母到了河北省保定市。六十年代初,由于父母去了遙遠的“五七”干校,幼小的鐵凝便被送至北京西城的外婆家寄居,做了幾年名副其實的北京胡同里的孩子。關于這段記憶,作家在散文《想象胡同》中寫道:
外婆家的胡同地處北京西城,胡同不長,有幾個死彎。外婆的四合院是一所坐北朝南的兩進院子,院落不算寬敞,院門的構造卻規矩齊全,大約屬屋宇式院門里的中型如意門。門框上方雕著“福”“壽”的門簪,垂吊在門扇上用作敲門之用的黃銅門鈸,以及迎門的青磚影壁和大門兩側各占一邊的石頭“抱鼓”,都有。或者,厚重的黑漆門扇上還鐫刻著“總集福蔭,備致嘉祥”之類的對聯吧。只是當我作為寄居者走進這兩扇黑漆大門時,門上的對聯已換作了紅紙黑字的“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
像這樣的記憶,鐵凝在其散文《共享好時光》和《一千張糖紙》也多有描述。當然,北京留給鐵凝的不只是景物的記憶,還有許多她至今不能忘記的人:如在胡同口百貨店賣醬油的“大榮姨”以及隔壁院子里一個叫世香的女孩子。我想到了鐵凝的另一部中篇小說《永遠有多遠》,那完全是一部以北京為背景的小說。這時的北京,在作家的筆下已經變成:
二十多年過去了,每當我來到北京,在任何地方看到少女,總會認定她們全是從前胡同里的那些孩子。北京若是一片樹葉,胡同便是這樹葉上蜿蜒密布的葉脈。要是你在陽光下觀察這樹葉,會發現它是那么晶瑩透亮,因為那些女孩子就在葉脈里穿行,她們是一座城市的汁液。胡同為北京城輸送著她們,她們使北京這座精神的城市肌理清明,面龐潤澤,充滿著溫暖可靠的肉感。她們也使我永遠地成為北京一名忠實的觀眾,即使再過一百年。
其實,鐵凝近些年一直是多次往來于北京的。我以為,她不完全都是為文學,也為她對北京的記憶。這里畢竟記載著她的童年。就是說,北京對于她永遠有一個解不開的“結”。如果你想進一步證實我的判斷,不妨去看一看作家的散文《關于頭發》,里邊記載著她一次又一次光顧北京一家名為“雪萊”美發廳的經歷。
文學應該有能力溫暖這個世界
2006年11月14日,在中國作家協會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上,鐵凝當選為新一任作協主席。一時間,各種新聞媒體和網站紛紛以最快的速度發布了這一消息并進行了相關報道。有媒體稱,鐵凝繼茅盾、巴金之后當選作協主席,標志著“中國文壇的巨人時代結束了,平民時代到來了。”顯然,這是一種帶有預言性的評價。我想,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預言,也包括其他類似的評價,不論是對于鐵凝還是對于整個中國文壇,似乎都顯得不太重要。人們所關注的應該是鐵凝將要做什么,作家們將要做什么。
“我本質上還是作家,以寫作為本。”2007年春節前夕已經正式到北京中國作協開始履行作協主席身份的鐵凝面對各界朋友的種種猜想,非常清醒的作出回答,“當然,我必須習慣某個時間段在開會,然后在另一個時間段迅速回到寫作狀態;也許是在寫作中迅速回到會場。”話雖是這么說,這種角色的時空轉換對于鐵凝肯定是個考驗。不過,人們也不必擔心,以鐵凝在河北擔任作協主席的經驗來看,她還是很能把握當官與寫作的關系的。不然,她在河北作協擔任10年主席期間,怎么會寫出那么多的作品?僅《笨花》就歷時6年。
由于工作關系,河北的很多作家都成了我的朋友。他們每次談到他們的鐵主席,都報以欽佩的話語。在河北作協,最讓人津津樂道的是河北文學館的建立,各種評獎制度的設立以及這十年來一批作家作品在全國的被廣為關注。譬如在中國作協魯迅文學獎評選中,連續三屆都有作家獲獎,獲獎數量居全國之首。面對成績的取得,身為作協主席的鐵凝當然十分的自豪與興奮,但她從來不說自己在其中如何如何,她只道自己是個重要的參與者。說白了,當主席不給大家做事,人家選你干什么。
鐵凝當選中國作協主席后,河北作家自然為他們擁戴的鐵主席高興。但他們也有一些顧慮,他們擔心鐵凝以后就不再兼任河北作協主席了。許多作家認為,鐵凝在河北作家有旗幟性的作用,由她擔任主席,感到心里有底氣(我因寫過《鐵凝散文精品賞析》一書,有個別作家還給我打電話,希望我也能跟鐵主席說一聲。我說我人微言輕,恐怕說了也沒用。更何況那么大的事,得由組織部門決定)。鐵凝當然理解作家朋友們的心情,她在回答《河北日報》記者類似的采訪時,非常動情地說:“我不敢妄稱是河北文學的旗幟,我只是努力做一個河北文學的優秀代表。我的文學創作起步是在河北,截至目前,我的所有重要作品,都是在這塊土地上完成的,我沒有在河北以外的任何地方寫成過任何一部文學作品。這塊土地,對我的人生,我的文學,不僅是以往的文學創作,對我今后的文學創作也是非常重要的。每個作家都有其所習慣的一個寫作環境,或者說是一個‘氣場’,作家只有在這樣一個地方,才能讓靈魂安靜下來,只有在這樣一個地方,才能找到寫作的源泉和表達的最佳狀態。河北,是最能使我安靜并激發我文學靈感的地方。我不會放棄寫作,也就永遠熱愛著河北大地。另外,這個地方有我的親人,還有許多熟悉的朋友和同事——”(印象中的鐵凝永遠是明朗快樂的,從容不迫的,很少見她皺過眉頭,也從來沒有見過她掉眼淚,但是這一次她忍不住哭了)
這篇文章到此似乎該打住了。我看了一眼日歷上的時間,是2007年2月11日。明天下午2時,在北京飯店中國作家協會按慣例要舉行迎春聯誼會,我想鐵凝主席一定會出席的。最后,我想用鐵凝擔任中國作協主席后說過的一段話來做為本文的結尾:巴金先生曾經說過,文學能給人光熱和希望,能讓人變得更善良,更純潔,對別人更有用。我愿意記住這些話。我想,作品要有光和熱,首先作家自己的心里要有光和熱,文學如果真能給人光熱和希望,那文學也應該有能力溫暖這個世界。
鐵凝散文精品及其文本解讀
床的歌
這床,沒有突起的床頭床尾,只用當地的榆、槐木作框架,架邊栽上四條粗腿,也不用油漆,任它走形開裂。床面即用遠產在南方的毛竹鋪陳。那毛竹被當地木匠劈成竹劈兒,一條條碼起來,每條間隔一兩寸。從來沒人追究,這床面從何時起,又緣何不用榆槐刨板,單用南方遠道而來的毛竹。這里除床以外,再無和竹有緣的物件了。連鍋灶上用的籠屜都是當地的秫秸稈插制而成,叫作秫秸篾子。
就為了這床,毛竹竟成了當地四月二十八廟會的一大成交項目,竹商們竟也成了這廟上的貴賓。他們在黃土墻根戳起粗大的竹竿,神氣活現地和當地木匠談著這毛竹的成色和價錢。他們口氣大,話難懂,張口要出的價錢從無松動,當地人稱他們為南蠻子。于是關于南蠻子過人的聰慧和狡獪,便在當地謠傳開來,說某年某月有個賣毛竹的南蠻子,生是從某村的炭渣堆里撿起一塊狗頭金,而這塊狗頭金本是被村人當作炭渣扔掉的。狗頭金的價值遠遠勝過黃金和白銀,村村都有這燃燒過后的炭渣堆。
但是當地人并不把床作為床用。祖祖輩輩在土炕上生息繁衍,床只用來晾曬瓜豆谷米。夏天的晚上,也有人在床面展開一領單人葦席,仰望星空而臥,當天空中降下露水時,便扔下這床回到屋里,于是常年受著風吹日曬、雨露浸蝕的床很快就蒼老起來,大多的床都彎腰弓背著,那片片毛竹也隨著床架的變態而任意扭曲。或許毛竹之所以被用來作畫,只因為它那易于隨和扭曲的本性吧。
只在兩種時刻床才顯得分外重要。誰家老人過世了,床便馱載著這過世的老人一起被敬在正房的迎門。那時,床面先鋪上寬厚的谷草,草上才是這蒙頭蓋臉的過世老人。床前是祭奠用的香案,案上擺著紙的車馬紙的童男童女。吊唁的鄉親隨著門外的嗩吶聲嚎啕著涌到床前,女人們總是離床最近。她們按祖上的套數一絲不茍地哭嚎,大訴著死者生前的美德,無遮掩地傾吐著積壓在心中的大悲大痛。鼻涕眼淚模糊起她們的眼和臉,于是香案和裸露著的床頭便成了她們的依托。她們低彎著腰,不住地拿手擰下淌在臉上的鼻涕眼淚,不由自主地將它們抹在床頭。于是三天過后,死人入土,這床被涂抹得便又老了許多,床架上那本來清晰可見的年輪紋路又模糊起來,直到風塵雨露再使它們顯現,單等不知何日再被那鼻涕眼淚去涂抹。
這像是床的無奈,一個重要的無奈。除卻這無奈,它們還有真正屬于自己的時刻,那是床們終生的難得,因為充其量,一年才只一次。
每逢臘月的最后一個集日,少年們看重了這床,或者床才迎來了從不關注它們的少年。少年們趁這最后一集,擺出床來讓客商占用,順便從商販手里收些小費。一年來遠近的客商只顧光臨這村里的集市,任意占住自己的地盤和買主討價還價。只等這時,只待這一年中的最后一集,或一、六,或二、七,或逢五排十,他們才發現,原來這寬不過五尺、長不過一丈的地盤,并不屬于自己,那實在是靠了一只床的提醒,靠了這床的主人少年們的提醒。少年和床一起提醒他們:一年了,難道你還沒有發現嗎?這一年的生意難道不是靠了這塊小小的地盤么?這塊地盤是我的。你若不信,不是有這床作證么?于是原來擺在黃土地上的貨物,在這最后一集,因了這床的出現,不再就地擺置,它們上了床,或是花椒、大料,或是旱煙、洋火,或是酸棗面、榆皮面,也有新出現在集上的爆竹、煙花。這天商販們也不再蹲在地上,他們挺起腰板,觀看著只躲在遠處不近前的少年——床的主人,想著過午散集后應該給予他們的報酬。然而少年并不是個只為要錢的乞討者。
我見過這些床的主人,昔日的靦腆少年,而今的蹣跚老人。他們說:“你問的是不是賃床子的事?”只在這時,他們把床叫床子。“誰稀罕他們那毛兒八分錢,我們只為了討個歡喜。”他們還會詳盡地告訴你,賃床子,那要頭天晚上把家里的床抬到租賃地點,然后不合眼地守上一整夜。守床之夜才是少年們的真正歡喜吧。那時,天空大半正飄著稀疏的小雪,過年心切的人家也過早地把桃符貼上了白槎街門。守床的少年來了,他們各自手執一盞豬蹄燈,三五成群在床的不遠處點起火堆,徹夜烤著火,徹夜添著大家湊起來的花柴、谷草,徹夜念叨著:“烤烤臉臉不冷,烤烤腳腳不冷,烤烤屁股屁股不冷……”然而又不忘撥明各自手中的豬蹄燈,有位老人告訴我說,這一夜的歡喜實在是因了這盞豬蹄燈。原來年年這最后一集,也適逢殺豬的日子。少年們湊近殺豬的把式、殺豬的鍋,別無他求,只為撿起一只被把式用勾子扒下的豬蹄殼,一只核桃般大的豬的“鞋”。總有更大膽的少年,趁豬被把式開膛破肚之際,從溢出肚外的五臟里,劈手揪下一塊轉腸油,有了豬的蹄腳,豬腹內的脂肪,再用新棉花搓只燈捻,把這捻、這油一起填入豬蹄內,然后將一段秫秸劈開夾住這豬蹄,一盞豬蹄燈便做成了。夜晚燈被點起,一盞燈是不難點到天亮的。
待到五更過后,東方顯出魚肚白,商販們的車、擔紛至時,少年們才發現,這一夜原來是如此短暫。他們這才扔下即盡的火堆和豬蹄燈,只巴望著商販們能認準自己一年來曾經占過的地盤。也有商販盯住眼前的床徘徊不定的,那時,少年才提醒他們:“不認識個人的地方了?放吧。”他們指指床。
待商販在床上排開貨物,少年們才放心地回家去。大人知道他們一夜的去向,也不沖他們吆喝、數念,只說些:看你那手,看你那臉。一夜了,雖然有火,手臉總要發皴的。
整個集日的上午,少年們不再關心自己的床事,他們也不到集上閑逛,只相聚在和那集、那床無關的地方,交流著一夜來的趣聞、軼事。誰能知道剛過去的一夜有多長,有多深?原來有了這一夜之后的交流,僅對人生才能略知一二,也許這就是整個人生。但,惟獨這一夜人生沒有懊惱、悲涼:當你的燈行將熄滅時,不是便有人撕給你一塊轉腸油么;你抱我一抱花柴,我不是又扔給你一抱谷草么。也有人大膽妄為地交流著這燈、這火以外的事,那事們多半屬于大人,誰讓我們經歷了這一夜呢?這夜,誰家少了一條狗,誰家將吃這條狗的肉,我們知道了,一家賭局散了,有人從門里涌出來,誰是輸家,誰是贏家,我們知道了。深更半夜有一個漢們從一個娘兒們家走出來,他們本不是一家人。我們知道了。
總有人拉回話題,這已是中午。床還在集上。沒有不散的集,就像沒有不散的宴席。少年們必須重返集上,去守住將要離去的商販。他們站在他們的眼前不說也不動。當商販們拾掇起貨物、床又裸露出那竹的床面時,少年才靠近些床,只用行為告訴商販,這床是我的,我是床的主人。一夜來可是我為你看住它的。商販這才恍然大悟:這一集的購銷兩旺,莫不是靠了眼前這只床吧。是該答謝主人的時候了,盡管站在你眼前的是個剛高過你褲腰的少年,可他也是個主人呀。于是商販將手伸進了衣兜,摸索一陣,拽出幾張毛票,遞給眼前這少年,少年接過這毛票,臉有些紅,心有些跳。毛票,只幾張,也是頗有些分量的。他們這兩只正在發育著的手,這兩只正在發育著的肩膀,幾乎還難負擔起這幾張毛票的重量。正因有了剛過去的一夜,他們畢竟有力量拿起它們了。
集散得很快,剎那間便是一街空床了。床們身上的年輪紋路又是或清晰或者模糊起來,都彎腰弓背著。但床和少年,少年和床,都不再認為這床只是平日的床。為什么它們久久不散?它們原來在敘說吧,在歡笑吧,在歌唱吧。
床只為有了這少年,少年只為有了這床,床才不再只是為著負載過世的老人,負載風塵雨露,負載那不再新鮮的瓜豆谷米,或者只有被人去涂抹鼻涕眼淚。是這床成全了少年的一夜人生。
終于,當又一年的最后一集,少年又托起幾張毛票時,他們不再感到沉重了。難道不是這床蓬勃了他們的生命,強健了他們的手和臂膀?
但少年變作的老人,每每在抱怨起自己發僵的腰腿、少牙的口腔、顯背的耳朵時,總要指指一張歪在屋外樹下的床:“你看那床,和我有什么兩樣。”或者:“你看我,和那床有什么兩樣。”
我望著那床,甚至并不認為那也是床。你為自己做過廣告嗎?你高喊著要對顧客實行“三包”嗎?有過嫵媚作態的女子在床上的嫣然一笑嗎?沒有。難怪我不認識你。
可下回當我遇見這些由少年變作的老人,仍然愿意聽他們講這床。終于,我也認它們為床了,因為它們有自己的歌。
[解讀]
人的一生有三分之一在床上度過。床雖然承載了人類很多的悲歡離合,但對絕大多數人來說,人們并不認識它。這有點像我們都曾經邁過的門檻。在北方農村,現在已經有相當多的家庭,特別是一些年輕人,他們早已改土炕為木床了。有一陣還時興過鐵床。但也有一些頑固不化者,他們至今還愿意睡土炕,認為這土坯壘的東西實在,連接著地氣,對身體有好處。
人類造床如同造炕,不是為了擺設,而是為了睡覺。這是它的使用價值。至于它的觀賞價值,往往被忽略不計。但此刻,當我面對《床的歌》時,我發現這床不但具有使用價值和觀賞價值,還具有交換價值和人生價值。因為,作品中的“當地人并不把床作為床用”。那么,這床做什么用呢?一般只用來晾曬瓜豆谷米和夏天納涼。還有,每當誰家有人過世了,便被用做敬放尸體的馱載之物。光是這些,對于用簡單的榆樹、槐樹枝杈和竹劈兒組合成的木床來說,似乎也可看作盡職盡責了。
顯然,這篇散文的重心并不在這里。作家所要說的是“每逢臘月的最后一個集日,少年們趁這最后一集,擺出床來讓客商占用,順便從商販手里收些小費”。這里所謂的客人,便是那些兜售竹竿的“南蠻子”。由于有了床,商販們就有了寬不過五尺、長不過一丈的地盤,也才有了這集市的熱鬧與繁榮。看到這里,我原以為少年們是靠賃床為生的呢!但在后邊的敘述中,卻大相徑庭——“我見過這些床的主人,昔日的靦腆少年,而今的蹣跚老人。他們說,你問的是不是賃床子的事?誰稀罕他們那毛兒八分錢,我們只為討個歡喜。”討個歡喜?在農村,孩子們歡喜的形式有很多,如捉迷藏,抓鯽魚,捕麻雀,可這里的少年為什么非要跟床較勁兒呢?這正是作家所要表現的。
少年為了在最后一個集的一早能順利地賃床,他們頭天晚上就要把床搬出來,而且要守床。守夜本來是很無聊的事,但由于“守床的少年來了,他們各自手持一盞豬蹄燈,三五成群在床的不遠處點起火堆,徹夜烤著火,徹夜添著大家湊起來的花柴、谷草,徹夜念叨著烤烤臉臉不冷,烤烤腳腳不冷”和制作豬蹄燈過程的驚險而平添了無窮的樂趣。更關鍵的是經過這一夜的交流,小小少年對人生又有了新的了解和新的發現,這一夜使得他們暫時忘卻了人生的懊惱與悲涼。即這床成全了少年的一夜人生。是的,不論是誰,都會從少年變成老年,從一架結實的新床變成一副骨斷肢殘的朽木架子,只是,在你有限的人生里,你是否有過快樂,是否快樂地活過。文中的少年不是一個具體的人,他使我想到魯迅筆下的潤土。
惦念
1990年冬天,我曾經在一個名叫婁村的鄉里住過些天。
婁村鄉地處保定西部山區和平原的接壤處,屬于丘陵地帶。安靜的公路時有舒緩的起伏,公路兩旁,是土質肥厚的麥地和錯落有致的青石板鋪頂的磚房,這些農民的房子大都很新,有些房主刻意在門面上做些“雕梁畫棟”般的裝飾,顯示著這里富裕,也給冬天里沉寂的原野平添了許多顏色。
我被安排在鄉政府,占了鄉文化站的一間屋子。這屋的主人是個年輕女孩子,因為我的到來,她暫回家去住了。幸好她家離鄉政府不遠,只一里地。我走進我的臨時小屋時,那女孩子顯然剛剛離開:桌椅都很明亮,打掃過的磚地上還散布著潑灑均勻的水痕,使這陳設簡單的小屋充滿濕潤的馨香。我想那女孩子定是用香皂洗了臉,又就勢將洗臉水灑上地面的。在鄉下,很有些勤快、利索的女性喜歡用這種方法保持房間的干凈和空氣的清新。我把隨身帶來的行李解開,鋪在女孩子為我騰空的鋪板上,這時院里響起鐘聲,晚飯時間到了。
鄉黨委書記和鄉長領我去食堂吃晚飯,我就勢將這院子看了一個大概:幾排坐北朝南的平房,院子正中有水管一個,廁所在東南角,墻外便是大片的野地了。房子不新,大約建于五六十年代,每排房前都有些落盡了葉子的楊樹、榆樹,像許多北方鄉間的院子一樣。
食堂在院子的西南角,由一名姓姜的師傅主持。我被領進食堂,書記微微貓下腰,把臉湊在打飯的小窗口,把我給正在里間賣飯的姜師傅作了介紹,我也招呼了姜師傅。
姜師傅是一位高個兒、長臉的老頭,穿一身褪了色的軍褲軍褂,頭上是一頂耷拉著帽檐的舊軍帽。對于我的招呼,姜師傅并沒有過于熱烈的反應,只說:“閨女,有饅頭,有糖包,你吃什么?”我說吃什么都行,姜師傅說:“吃個糖包吧,把碗伸進來,閨女們都愛吃甜的。”他把一個熱氣騰騰的糖包放進我的碗,又為我的另一只碗盛上同樣是熱氣騰騰的粉條豆腐菜。
人不論在哪里,肚子里有了甜的熱的,心里就會踏實下來。我吃著糖包和熱菜,院子里也跟著黑了。入冬以后,天黑得很快,黑得很透。我打著手電和書記、鄉長回我的小屋,在門口,書記指著一堆煤面和一堆黃土說,每晚睡覺前我應該和些煤泥封火。這時我才想起,我的屋里是有一個紅磚盤就的自來風煤灶,那么,我還得學會封火。鄉長綽起鐵鍬,為我示范了和泥要領,并告訴我說,煤面和黃土的比例是三比一。
書記和鄉長走了,一切都安靜下來。我坐在我的鋪上,望著因年頭久遠而發黃發脆的頂棚,頂棚是用報紙糊的,報紙上羅列著七十年代末的一些新聞,看了頂棚我又環顧四壁,四壁貼滿了從雜志上剪下來的電影明星劇照和生活照,照片也因時間久了而褪去許多顏色,比如那些本來涂著口紅的唇們都一律地蒼白著,使她們看上去睡眠不足,精神委頓。我端詳著明星們,猜測著哪一位是這房間的主人最最崇拜的。我無法說清為什么我會在這樣一個小小的空間長時間
地東瞅西看,似是排遣這突然到來的寂寞,又似是為了消除這近在眼前的陌生——這確是一種陌生,盡管四周有一大群公眾熟識的電影明星相伴。
也許陌生感最容易調動起人的警覺了吧?我想起挎包里的手槍。這手槍是行前一位友人借我的,他告訴我這是防身用的電擊手槍,不會致命,充其量也就是壯膽。真有用時,一定要等歹徒靠近,將槍口抵住他的皮膚,才能把對方擊倒。友人的介紹反倒增加了我的害怕,試想,當一名歹徒真的出現在眼前,我怎么可能有時間等待他靠近呢?等待歹徒的靠近,需要耐心和膽量,我自信自己缺乏這樣的耐心和膽量,手槍于我,或許就真是個壯膽的擺設了。我從挎包里掏出槍來,摹仿著某些電影里的場面,將槍壓在枕下,開始了我在婁村第一夜的睡眠。
半夜里我要去廁所,于是穿衣起床,把自己武裝起來:披上軍大衣,衣兜里放好手槍,手中再亮起手電,推門出來,走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從我的屋子到廁所要穿過整個院子,想到廁所與野地只一墻之隔,我甚至覺得歹徒說不定就潛伏在墻根暗處,我一邊用想像出來的危險恐嚇自己,一邊又攥住大衣兜里的槍柄壯自己的膽,盤算著當意外發生時我應該先閉手電還是先掏手槍。
除了寒冷而又寂靜,什么意外也沒有發生。我走出廁所,發現這院子不像剛才那么黑暗了。西南角有燈光,那便是姜師傅主持的食堂了。大半夜他在食堂干什么呢?
我沒有再回屋睡覺,打著手電拐進食堂。廚房里暖烘烘的,有熱氣從焐著的鍋里冒出來,姜師傅正坐灶前抽煙。他告訴我說,他正等人回來吃飯。
原來這季節稅收工作正緊,鄉里的干部們編成十幾個小組下去收稅,常常早出晚歸。這種晚,晚到了沒有時間,有時一天要開二十幾頓飯。為了叫人們回來就能吃上熱飯,姜師傅索性晝夜坐在灶前。我出主意讓姜師傅回去睡覺,誰回來誰再去叫姜師傅。姜師傅卻說,做飯的理應等著吃飯的,不能讓吃飯的去叫做飯的。轉悠一天,再遇見點兒不順心,一頓熱飯菜一吃,也就過去了。
稅收是件麻煩事,大約順心的時候總是不多。在以后的幾天里,有時候我碰巧和收稅干部同路歸來,他們一邊向我嘮叨著這差事的艱辛,一邊又說:“幸虧回去能吃上口熱飯,姜師傅等著咱們呢。”
姜師傅堅持著他的等待,食堂的燈光徹夜長明。白天的時候他照舊做飯、洗菜、敲鐘——這時我知道,掛在食堂門前榆樹上那口招呼人吃飯的鐘,一直由他親自敲響。哪怕這院里的干部傾巢出動去收稅,哪怕只剩下我一個人等待吃飯,姜師傅也要單為我把那鐘按時敲起來,他敲得有力,從不潦草。
有一天全體鄉干部因事出門,我也要去附近一個村子采訪。這天的午飯,只有姜師傅一個人吃了。中午,當我盤腿坐在那村里一個鄉村醫生的炕上吃飯時,卻聽見一陣鐘聲。這鐘聲悠遠,但聽起來依然有力,且不潦草。這,當是姜師傅。
晚上回到鄉政府我問姜師傅,是不是中午又來了吃飯的人,姜師傅說只他一個人。
我說您一個人吃飯還自個兒給自個兒敲鐘?
姜師傅說我是敲給你聽哩,雖在外村,也能聽見,派飯也得按時候吃。你們這種人愛和人聊天兒,別聊起來沒完忘了吃飯。
我忽然覺出婁村的一切于我已經很親切了,我甚至將手槍送回了挎包。半夜再穿過院子時,腳步也從容自如起來,有時連手電也扔在床上不拿。
在文化站我那臨時小屋里,我開始了我的寫作,體味著被人惦念就有的幸福,品嘗著惦念別人時內心的豐富。或許姜師傅不識太多的字,或許姜師傅終生不讀我的小說,但作為寫小說的我,每每提起筆來,卻常惦念起姜師傅。
人類的生存是需要相互的惦念的。最高尚的文學也離不開最平凡的人類情感的滋潤。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才問清姜師傅的簡單歷史,他是個復員軍人,在鄉里做了四十年飯。
[解讀]
平凡的人常給人以更多的感動。這不僅是一首歌中唱到的,讀《惦念》時我常常想到朱自清先生的《背影》。一個是在鄉鎮機關食堂做飯的師傅,一個是送兒到異地求學的父親。不論是在貧困難潦的舊中國,還是在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在我們這個人與人相互依存的社會里,總會發生著許多感人的事情。只是有些人或有些事你從來無法發現無法知道。
鄉村生活向來以厚樸、真實而被人津津樂道。但在鄉村也難免會有很多危險。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作家,偶然到一個陌生的鄉鎮去采訪,自然會有許多不適應。這倒不完全是鄉村的緣故,也包含其作為女性的心理本能。如文中所述,首先要學會和煤泥封火,然后睡覺時還要把電擊手槍放在枕下。如果作者在作品中主要是寫其“險”,恐怕就會失敗。原因很簡單,在前邊的交代中,作者已經把文化站那個小女孩的質樸表現出來,盡管她始終沒露面。再有,食堂姜師傅一句“吃個糖包吧,把碗伸進來,閨女們都愛吃甜的”,無意中為后面的敘述留下伏筆。果然,由于半夜上廁所,作者意外發現食堂的燈光還在亮著,那是姜師傅在等人回來吃飯。作者出于好意,建議姜師傅回去睡覺,誰回來誰再去叫。可姜師傅一句“做飯的理應等著吃飯的,不能讓吃飯的去叫做飯的”,豁然將一個本分、厚道還略帶有點倔強的鄉村農民形象烘托出來。
一篇好的散文可圈可點的地方或許會有好幾處,但必要的點睛之筆不可或缺。讀鐵凝散文多了,你就會發現她在這方面常有自然的出奇表現。有了點睛之筆,就有了作品的靈魂。然而,靈魂是要附在肉體上面的。接下來,作者著意寫到了姜師傅敲鐘。敲鐘本是喚人吃飯,姜師傅的不同在于,每次都是他親自敲,人多的時候敲,一個人也敲,沒人吃飯時他還敲,而且從不潦草。當一次作家外出采訪,她意外發現那鐘還在敲,于是她回來問:“您一個人吃飯還自個兒給自個兒敲鐘?”想不到姜師傅回答:“我是敲給你聽哩,雖在外村,也能聽見,派飯也得按時候吃。”讀到此,我相信任何一位讀者都會為之感動的。感動的是什么呢?是一個人被另一個人的惦念,因為那個人與你素昧平生,他不過是一個有可能不識太多字、不讀你的作品的做過四十年飯的退伍軍人。《惦念》是一篇短小的散文,卻道出了大的人間真情。被人惦念是感動的,不被人惦念是可怕的。
市長的事
居住在這座城市,身為這城市的市民,近來我常常想起市長。
這城市名叫保定,我要說的這一任市長姓田,名叫田福庭。我大約在1984年認識田市長,現在是1990年,他剛剛卸任,去了市政協辦公。
我之所以常常想起田市長,是因為他已不再做市長了吧,倘若他仍然在位,或許還不會有我下面的文字。
我對田市長的履歷,僅知大概,他是浙江人,今年大約六十歲,50年代畢業于清華大學,1957年同許多人一樣,成了“右派”,之后就在保定一家大工廠工作了許多年。在那家工廠里,他都換過些什么工種我不清楚,只聽說當過清潔工,拿著長把掃帚,推著裝垃圾的鐵車。
我認識田市長時,他已是市長。在我看來,這位個子不高的市長更像一位作風嚴謹的學者——這時我得知他在清華學的是經濟。他幾乎不茍言笑,但裝束卻瀟灑得體,常使人感到明朗而有朝氣。只有他那偏低的視線和微駝的背,剎那間還能使我想像起從前,我總覺得那視線和那脊背分明是鐵車和掃帚的造就。手持掃帚,總要俯視地上的垃圾的;推起鐵車,總要弓背前行的。
這一年保定市新建的“高知”樓落成了,在“高知”樓住戶名單中也有著我的名字。我搬進這比我原來的住處條件好出許多的新居,是因了各級領導者共同的呼吁和努力。這一年我已經調至省會從事專業創作,保定則成為我的生活基地,但市政府仍然給了我本市“高知”的待遇。以后我的大部分小說都是在這個雖不十分寬敞,但空氣清新、安靜適宜的地方寫成。若是迷信,我便要以為是這里的風水為我帶來了好運。關于我的搬家,曾有幾家報紙作過報道,那報道在文學界產生著影響,以至于有些省份的青年作家在住房問題上就依據那些報紙,說他們那里應以保定市給我的條件為標準。那時,通知我去房管局辦理住房手續的即是田市長。
我在市長辦公室坐的時間很短。關于房子,田市長不提自己,只強調了省委、保定市委的作用。說完房子,便無多余的客套。他的臉仍是嚴肅的,既無恩賜給我住房的自得,亦無希求我感激的企望。我告辭時他只囑咐我,說知道我有一部電影剛拍成,就要在保定上演,希望我能請他看電影。
于是我想,請市長看一場我的新電影,也許是表達我感謝之情的最好形式吧。田市長提到的電影,便是不久后同時獲“金雞獎”和“百花獎”的《紅衣少女》。這電影在保定公演時,我來到一家電影院,買了幾張票,把票裝進信封,花四分錢郵票寄到市長辦公室去了。很久之后,在一次什么座談會上,我遇見田市長,他對我說收到了我的電影票,和夫人同去看了,說《紅衣少女》拍得挺好,有很多外景看得出都是在保定拍的。這時市長的秘書半開玩笑地對我說,他還是第一次遇見像我這種請人看電影的方式:不送票偏要寄票,本人也不陪市長一同去看。我辯白說因為這電影我已經看過好幾遍了呀!市長和秘書同時笑起來。那似乎是我第一次看見田市長笑,他笑得很坦率,像個善解人意的長者。
那時的我,是多么缺少這方面的禮貌啊。
當我回過味兒來,便愈發覺出我這“請”的方式不妥,這“請”里本應包括請者自身的參與。好比請朋友吃飯,難道你能夠將菜肴擺上桌面,然后讓朋友在那里吃喝,自己卻抽身走掉么?
我想,假如我和市長之間有著一點友誼的,這友誼便始于我那次的不禮貌吧。
慢慢我得知,這位研究經濟的市長,對文學亦有興趣。有時候他會打來一個電話,向我借些書看,比如《日瓦格醫生》,比如《阿爾巴特街的兒女們》,又比如保定市哪位作家在哪里發表了新作,這位市長也會同我談談讀后感。有時候他還會和我就蘇聯的“解凍文學”交換意見。記得兩年前,在河北省作家職稱評定過程中,保定市有兩位近幾年在全國比較活躍、且創作成績突出的青年作家,因為保定市指標有限,未被評上高級職稱。當我得知這一情況,立刻想到了田市長。能不能找田市長想想辦法呢?在我的印象里,田市長理解作家的甘苦。
我又一次來到市長辦公室,向田市長述說了兩位作家的創作情況。他耐心地聽著,聽完不用秘書,立刻親自給兩個作家的所在單位打電話。我猜他是要核實我所介紹的情況。果然。他的積極與細致的態度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后來那兩位作家的職稱終于解決了,我聽說是市稱改革辦公室的同志循了田市長的指示,專程去省科委想盡辦法爭取來的指標。
每一年的春節,田市長總要來我們這座樓看望住戶,順便征求大家對政府工作的意見。有一次我提出公共汽車太少,等車時間太長,并舉了一例:前不久北影導演王好為和攝影師李晨聲來保定,在我家吃過晚飯,我送他們去汽車站乘車回賓館。這時天已很黑,下著大雪,我們在汽車站等了50分鐘,才盼來一輛車,王、李二人幾乎凍得說不出話來。我曾經給出租車站打過電話,但沒人肯來。
這時田市長臉色沉了,兩腮就明顯地下垂,這便是被常人懼怕的那種臉色吧,而我卻從中窺見了一市之長的不安、焦灼與自責,好像是他本人怠慢了兩位外地客人。沉默片刻,他說:“為什么當時不給我打電話呢,應該給我打電話,我可以派車。”
我的確沒給市長打電話,我沒有這種為一點瑣事就與市長聯系的習慣。于是我又說其實這也沒什么,我們正好利用等車的時間討論我的一個新劇本。田市長打斷我說,那是另一個問題,假如汽車很快來了,你們完全不必站在雪地里討論劇本。
不久,公共汽車的情況有了好轉,我沒去證實是否我的意見起了作用,只暗中希望王好為導演能再來保定乘坐一次公共汽車。作為這城市的市民,我時刻愿意它給外地人留下好印象。
這年正月,一位蘇聯漢學家來保定采訪我。這位先生是蘇聯科學院的研究員,研究中國當代電影和文學,名叫謝爾蓋?托羅普采夫,后來成為我的好朋友。熟人更愿意稱他“老托”。記得那是大年初三,街上很靜,人們都在家里忙著過年。老托在我家趕上中國式的春節,自然十分愉快。只是天將黑時我就開始心神不安,因為老托當晚要乘11點鐘的火車返回北京,而末班公共汽車是9點。我該怎樣送他去火車站呢?總不能為了趕末班車,將客人提前兩小時送到火車站挨凍吧。這時我忽然想起田市長,想起上一次他對我的“責備”。給他打個電話試試?萬一不行,我就動用中國普及式交通工具自行車了——不是沒有洋人來到保定,領受我自行車待遇的。
我給田市長打了電話,他說客人何時走,就何時派他的車來。當老托得知市長的車將送他去車站,就請我再與市長通話,說他要跟市長講幾句。我要通了電話,只聽老托對田市長說:“現在我知道您的城市為什么有這么好的作家了,因為有您這么好的市長。”
這位市長,有時候也表現出他的固執和不虛心。比如有一次我提意見說保定市的綠化搞得不好,常是種樹不見樹,植草不見草。他反駁我說:“怎么不好,我看挺好。”那時他的臉上就出現了類似兒童樣的不悅,叫人覺得他實在是疼愛這座城市的,他不太愿意相信這里的綠化真的有待改進。
這位市長,把它的欣喜和不悅明白地顯在臉上,偶爾就讓人窺見幾分缺少掩飾的本色。況且據我觀察,這位市長社會技巧并不老到,寒暄的詞匯亦比較貧乏。作為一個城市的當家人或許他不能算作十全十美,然而我卻永遠記住了他在任那些年里的零星瑣碎。
市民們都有自己的角度看待他們的市長吧,那角度的形成,多與自己的切身生活感受有關。作為在這個歷史悠久的文化古城成長起來的青年作家,我切身感受到的,是田福庭對知識分子和青年人才的尊重與看重,還有他待人那童心未泯的一派真誠。
自然,市政府不是作家協會,市長的工作亦非專為幾個作家排憂解難。正因為市長的公務千頭萬緒,當一些知識分子的零星瑣碎能夠引起他切實的關注時,你才會體味到,這被關注與被尊重在你的事業中生發著怎樣的影響。
我常想,市長代替不了市民,但或許應該是市民的代表。一位市長那獨特的文明氣質,和一座城市那綿延恒久的文化氣質的相互激發與融合,一定能為這里的民眾帶來福音。
[解讀]
在外國人眼中,中國人對政治的關心可能超越了任何一個國家。其直接的方式就是議論領導人,大至最高層,小至村鎮長。你若生活在一個城市,那這個城市的市長恐怕就要成為人們議論的靶子。盡管對于大多數老百姓來說,你跟市長幾乎沒機會接觸。原因很簡單,市長的所作所為與市民的生活息息相關。
鐵凝也不例外。在她所生活的城市里,有一位姓田的市長,由于有過幾次接觸,便有了些印象。田市長與作者同生活在一個城市,至少有三十年吧,但他們相識時田市長已經是市長。就是說,他們認識的時間十分有限。這位畢業于清華大學經濟專業的市長,給作者的印象是:他幾乎不茍言笑,但裝束卻瀟灑得體,常使人感到明朗而有朝氣。但就是這位不茍言笑的市長,在本屆政府執政期間推出了新建的“高知樓”,這時的“我”本已調出本市,本市已然成了“我”的生活基地,可市政府仍然給了“我”本市“高知”的待遇。當“我”到市長辦公室去見市長時,他只強調省委、市委的關心,絲毫沒有談到他自己的作用,也沒有多余的客套,其表情仍是“不茍言笑”,既無恩賜給“我”住房的自得,亦無希求“我”感激的期望。而“我”對他的報答,只是郵寄給他的兩張電影票,但沒有陪著去看(根據鐵凝小說改編的電影《紅衣少女》)。在這里,我們不難看出,一個成名的作家與一個市長的友誼真正做到了“君子之交淡如水”。如果就事論事,這篇短文就可以結束了。但作者并沒有這樣,因為她還有故事要說,否則就不足以構成“市長的事”。接著,作者又一連拋出“給青年作家評職稱”“解決乘公交車難”和“夜晚打電話請市長派車送外國友人到車站”三樁故事。這三個故事你可以單獨把它看作是關于自己的,關于同行的,關于這個城市的,你也可以把它整體看作是關于這個城市、這個市長、這屆市政府(市委)的。類似這樣的事,在任何一個城市都會遇到。作為一個城市的市長,他可以選擇做和不做,也可以選擇做多做少,但你無法要求他每一件事都必須做到,讓你滿意。我很欽佩鐵凝的勇氣,當自己的外國朋友夜間乘車沒有出租車時她首先想到市長。我覺得,這不僅僅是她跟市長有過接觸,市長說過“為什么不給我打電話”那樣責備的話,她潛意識里還似乎有“作為一個城市的市長,由于你的工作沒做好,使我無法叫來出租車。所以,我只得借用您的車子啦”的灰色幽默。然而,君子之交并非一味地彼此為對方辦好事,它還應該包括彼此能接受對方善意的批評。我很注意作者向市長提意見說城市的綠化搞得不好——“常常是種樹不見樹,植草不見草”,市長聽后反駁說“怎么不好,我看挺好”,隨之臉上出現類似兒童樣不悅的細節描寫。從這個細節上,使人們看到了市長的另一面,他社交技巧并不老到,寒暄的詞匯也比較貧乏。由于這些因素,或許人們覺得他不能算作十全十美,也不那么“派”。可是,以一個作家的目光,這個市長還是十分稱職的。他在任上,畢竟直接和間接做了一些市長所做的事。但愿這不只是鐵凝——一個著名作家的幸運。
母親在公共汽車上的表現
這里要說的是我母親在乘公共汽車時的一些表現,但我首先須交代一下我母親的職業。
我母親退休前是一名聲樂教授。她對自己的職業是滿意的,甚至可以說熱愛。因此她一開始有點不知道怎樣面對退休。她喜歡和她的學生在一起;喜歡聽他(她)們那半生不熟的聲音是怎樣在她日復一日的訓練之中成熟、漂亮起來;喜歡那些經她培養考上國內最高音樂學府的學生假期里回來看望她;喜歡收到學生們的各種賀卡。當然,我母親有時候也喜歡對學生發脾氣。用我母親的話說,她發脾氣一般是由于他們練聲時和處理一首歌時的“不認真”,“笨”。不過在我看來,我母親對學生的發脾氣稍顯那么點煞有介事。我不曾得見我母親在課堂上教學,有時候我能看見她在家中為學生上課。學生站著練唱,我母親坐在鋼琴前彈伴奏。當她對學生不滿意時就開始發脾氣,當她發脾氣時就加大手下的力量,鋼琴驟然間轟鳴起來,一下子就蓋過了學生的嗓音。奇怪的是我從未被我母親的這種“脾氣”嚇著過,只越發覺得她在這時不像教授,反倒更似一個坐在鋼琴前隨意使性子的孩童。這又何必呢,我暗笑著想。今非昔比,現在的年輕人誰會真在意你的脾氣?但我觀察我母親的學生,他們還是懼怕他們這位徐老師(我母親姓徐)。他們知道這正是徐老師在傳授技藝時沒有保留沒有私心的一種忘我表現,他們服她。可是我母親退休了。
我記得退休之后的我母親曾經很鄭重地對我說過,讓我最好別告訴我的熟人和同事她的退休。我說退休了有什么不好,至少你不用每天擠公共汽車了,你不是常說就怕擠車么,又累又乏又耗時間。我母親沖我訕訕一笑,不否認她說過這話,可那神情又分明叫人覺出她對于擠車的某種留戀。
我母親的工作和公共汽車關系密切,她一輩子乘公共汽車上下班。公共汽車連接了她的聲樂事業,連接了她和教室和學生之間的所有活動,她生命的很多時光是在公共汽車上度過的。當然,公共汽車也使她幾十年間飽受奔波之苦。在中國,我還沒有聽說過哪個城市乘公共汽車不用擠不用等不用趕。我們這座城市也一樣。我母親就在常年的盼車、趕車、等車的實踐中摸索出了一套上車經驗。有時候我和我母親一道乘公共汽車,不管人多么擁擠,她總是能比較靠前地登上車去。她上了車,一邊搶占座位(如果車上有座位的話)一邊告訴我,擠車時一定要溜邊兒,盡可能貼近車身,這樣你就能被堆在車門口的人們順利“擁”上車去。試想,對于一位年過六十歲的婦女,這是一種多么危險的行為啊。我的確親眼見過我母親擠車時的危險動作:遠遠看見車來了,她定會迎著車頭沖上去。這時車速雖慢但并無停下的意思,我母親便會讓過車頭,貼車身極近地隨車奔跑,當車終于停穩,她即能就近扒住車門一躍而上。她上去了,一邊催促著仍在車下笨手笨腳的我——她替我著急;一邊又有點居高臨下的優越和得意——對于她在上車這件事上的比我機靈。她這種情態讓我在一瞬間覺得,抱怨擠車和對自己能巧妙擠上車去的得意相比,我母親是更看重后者的。她這種心態也使我們母女乘公共汽車的時候總仿佛不是母女同道,而是我被我母親率領著上車。這種率領與被率領的關系使我母親在汽車上總是顯得比我忙亂而又主動。比方說,當她能夠幸運地同時占住兩個座位,而我又離她比較遠時,她總是不顧近處站立的顧客的白眼,堅定不移地叫著我的小名要我去坐;比方說,當有一次我因高燒幾天不退乘公共汽車去醫院時,我母親在車上竟然還動員乘客給我讓座。但那次她的“動員”沒有奏效,坐著的乘客并沒有因我母親聲明我是個病人就給我讓座。不錯,我因發燒的確有點紅頭漲臉,但這也可能被人看成是紅光滿面。人們為什么要給一個年輕力壯而又紅光滿面的人讓座呢?那時我站著,臉更紅了,心中惱火著我母親的“多事”,并由近而遠地回憶著我母親在汽車上下的種種表現。當車子漸空,已有許多空位可供我坐時,我仍賭氣似地站著,仿佛就因為我母親太看重座位,我便愈要對空座位顯出些不屑。
近幾年來,我們城市的公共交通狀況逐漸得到了緩解,可我母親在乘公共汽車時仍是固執地使用她多年練就的上車法:即使車站只有我們兩人,她也一定要先追隨尚未停穩的車子跑上幾步,然后貼門而上。她制造的這種驚險每每令我頭暈,我不止一次地提醒她不必這樣,萬一她被車掛倒了呢,萬一她在奔跑中扭了腿腳呢?我知道我這提醒的無用,因為下一次我母親照舊。每逢這時我便有意離我母親遠遠的,在汽車上我故意不和她站在(或坐在)一起。我遙望著我的母親,看她在找到一個座位之后是那么的心滿意足。我母親也遙望著我,她張張嘴顯然又要提醒我眼觀六路留神座位的,但我那拒絕的表情又讓她生出些許膽怯。我遙望著我的母親,遙望她面對我時的“膽怯”,忽然覺得我母親練就的所有“驚險動作”其實和我的童年、少年時代都有關聯。在我童年、少年的印象里,我母親就總是擁擠在各種各樣的隊伍里,盼望、等待、追趕……擁擠著別人也被別人擁擠:年節時買豬肉、雞蛋、粉條、豆腐的隊伍;憑票證買月餅、火柴、洗衣粉的隊伍;定量食油和定量富強粉的隊伍;火車票長途汽車票的隊伍……每一樣物品在那個年月都是極其珍貴的,每一支隊伍都可能因那珍貴物品的突然售完而宣告解散。我母親這一代人就在這樣的隊伍里和這樣的等待里練就著常人不解的“本領”而且欲罷不能。
我漸漸開始理解我母親不再領受擠車之苦形成的那種失落心境,我知道等待公共汽車擠上公共汽車其實早已是她聲樂教學事業的一部分。她看重這個把家和事業連接在一起的環節,并且由此還樂意讓她的孩子領受她在車上給予的“庇護”。那似乎成了她的一項“專利”,就像在從前的歲月里,她曾為她的孩子她的家,無數次地排在長長的隊伍里,擁擠在嘈雜的人群里等待各種食品、日用品一樣。
不久之后,我母親同時受聘于兩所大學繼續教授聲樂。她顯得很興奮,因為她又可以和學生們在一起了,又可以敲著琴鍵對她的學生發脾氣了,她也可以繼續她的擠車運動了。我不想再指責我母親自造的這種驚險,我知道有句老話叫作“江山易改,秉性難移”。
可是,對于擠公共汽車的“愛好”,難道真能說是我母親的秉性么?
[解讀]
沒有哪一個作家不寫母親的。不同的母親在不同的孩子的眼里肯定會有著不同的形象。高爾基為此還寫下了以《母親》命名的長篇小說。鐵凝在此呈現給讀者的《母親在公共汽車上的表現》不是小說,而是一篇溫暖而又無奈的散文。
在城市上班,除了自行車,最可利用的就是乘公共汽車。想想看,有誰沒有過乘公共汽車的經歷呢?但我沒想到,鐵凝寫自己的母親,既不選擇母親的成長故事,也不選擇她作為聲樂教授的教學實踐,更不選擇在家庭中的家長里短,而偏偏選擇母親是如何乘坐公共汽車的。公共汽車算不上很大,但可以說是人生大舞臺。在這個上上下下的進程中,夾雜著各色人等,發生著無數欲說還休的悲喜故事。無數的人乘坐了一輩子的公共汽車,公共汽車像一條遲緩的列車,載去了歲月的青春與蒼滄。
如果不是鐵凝自己寫出,有誰能知道在每天擁擠的公交車上,有一位大學教授,而且是教聲樂的教授。這位六十多歲的女教授,“在常年的盼車、趕車、等車的實踐中摸索出了一套上車經驗。……她上了車,一邊搶占座位(如果車上有座位的話)一邊告訴我,擠車時一定要溜邊兒,盡可能貼近車身,這樣你就能被堆在車門口的人們順利擁上車去”。這樣的經驗當然有時還充滿危險:“遠遠看見車來了,她定會迎著車頭沖上去。這時車速雖慢但并無停下的意思,我母親便會讓過車頭,貼車身極近地隨車奔跑,當車終于停穩,她即能就近扒住車門一躍而上。”看著如此傳神的描寫,你不能不佩服這個老教授的敏捷與勇敢。但在佩服之外呢?是不是覺得這個老教授太有辱斯文了吧。我敢說,絕大部分讀者讀到此都會生出這樣的想法的。盡管老教授有時也幫助生病的女兒跟別人爭取座位。面對這樣的母愛,不要說別人不好接受,連作者自己也很難為情,“每逢這時我便有意離我母親遠遠的,在汽車上我故意不和她站在(或坐在)一起”。在作者的眼里,母親太看重那個座位了,她怎么不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保留一下自己的自尊呢?因為你畢竟不是普通的工人、民工。你是搞藝術的高級知識分子啊!
作者的想法沒有錯。然而,母親乘車的經驗已經成為她行動的習慣。大凡習慣的東西,并不是與之俱來的,它是一步步形成的。如同母親對學生一次次的發脾氣。那么,是什么原因使母親變得如此的俗氣和勇敢呢?是生活,是物質極度匱乏的時代,“在我童年、少年的印象里,我母親就總是擁擠在各種各樣的隊伍里,盼望、等待、追趕……擁擠著別人也被別人擁擠:年節時節買豬肉、雞蛋、粉條、豆腐的隊伍;憑票證買月餅、火柴、洗衣粉的隊伍;定量食油和定量富強粉的隊伍;火車票長途汽車票的隊伍……我母親這一代人就在這樣的隊伍里和這樣的等待里練就著常人不解的‘本領’而且欲罷不能”。我相信作者這個充分的理由,但我不能承認這是唯一的理由。而且,我隱約覺得在這個充分的理由之外的那部分是非常可怕的,那個東西不僅影響了作者母親那一代人,而且還在影響著后來的人。我想到了魯迅先生的一段話:其實世界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三月的一個晚上在福州
這是在福州的最后一個晚上,明晨我就要返回北京。
晚飯后天已經很黑了,我還是堅持到街上去。我需要買一個編織袋,就是人們俗話說的那種“二道販子包”。我不曾想到除去旅行箱,自己還會有這么多東西需要裝進編織袋,更不愿意手提那么一只袋子上飛機——那幾乎是一個貪婪而又寒酸的搶購者形象。但是你怎么能夠否認這種袋子的實惠呢:它自重輕,裝的東西多,而且便宜。我就奔著這實惠去了。
諶容女士一定要陪我去,她說天太黑了她不放心,她說一個人走路太累兩個人就好些——可不是么,下午我們才從武夷山回來,所有的勞累、疲憊和困乏幾乎都在這最后的晚上釋放了出來。不再有和企業家的座談,不再有各方領導的看望不再有莫名其妙的寒暄,人們在房間里做著自己的事,大約都是洗澡和睡覺。這時候諶容作陪就令我著實的感動,使我自然而然覺出她身上洋溢著的母性。
出了海山賓館大門,繞過門前那輝煌的噴泉,我們走上直通街面的一條林蔭道。我得說我們在這時受到一個精神不正常者的恐嚇:那人從暗影中竄出,一邊追趕我們一邊聲嘶力竭地喊著“殺了她倆!”
那瘋子喊著追著,我倆則彼此握緊了手默不作聲地跑。后來我發現人在受驚嚇時無非有兩種表現,一是高聲尖叫一是默不作聲。我們終于默不作聲地跑上大街直奔馬路對面的一家商店,回頭看看瘋子沒有追上來,而一群強烈地要與我們兌換港幣的年輕人卻將我們圍住,給人一種更大的不安全感。我們既不敢對那些乞討港幣的年輕人發怒,又不能鉆進這商店久久不出去,這店里沒有編織袋但是去他的編織袋吧,回賓館要緊。
商店旁邊就是民航售票所,我們拐進這兒才好像定了神。借他們的電話和賓館通了話,電話打到馮驥才房間,接電話的顧同昭女士一聽我們被“困”在街上,第一句話便是:“別著急,我馬上去接你們。”——她居然沒想到首先求助于男性。她是一位文靜的女性,而文靜的女性往往有獻身的勇氣。
我們自然不能要她前來,結果她請來了三位企業家,與我們同住海山賓館、與我們同開一個會的三位企業家。這里有必要向讀者交待:三月的海山賓館住著一些企業家和一些作家,參加《中篇小說選刊》和東方文化基金會聯合舉辦的小說授獎大會。作家的獎金由企業家提供,而企業家的艱難創業也需由作家來描寫。
我們坐在民航售票所的長椅上等待,很快就等來那三位領我們回去的人,不由得生出些興奮。我搶先奔出民航售票所,諶容抓起長椅上一只手提包緊隨我出來。于是售票所的工作人員也追出來喊了:“喂,同志,那是你的手提包嗎?”他們喊著,笑著。
原來諶容在焦急、驚嚇之中竟以為那包是我的,竟以為我在慌忙之中忘了自己的包。那么,除了她義不容辭地替我抓了包便走還有誰肯做這種事呢?倒仿佛粗心大意的是我。
把手提包還給售票所,我們倆方才有了點笑容,也許我們在想同一件事:當人受了驚嚇時要么將手中的東西失手打碎(銀幕上常有之現象);要么抓住一件東西緊緊不放(銀幕上不常有之現象)。
我實在無心去買編織袋了,尤其不忍心諶容再陪著我跑。結果企業家們提議兵分兩路:一位陪我繼續購物,兩位陪諶容返回賓館。自告奮勇陪我繼續購物的是會上那位惟一的農民企業家:個子不高,膚色較黑,人到中年,少言寡語。據說他是福建有名的珍珠大王,此次為授獎大會贈款三萬元。
我和他一前一后地在街上走,開始了我在這一晚的第二階段跋涉。他走得很快,穿著皮鞋的腳不時踏進雨后的便道上那深深淺淺的水洼,并不多和我搭訕。這使我的精神也漸漸集中起來:和一個陌生人走路也沒什么別扭,只要你目的明確。而我的目的是明確的,為了買到編織袋,一個最簡單的緣由。
也不知走了多遠也不知走了多久,總之是很遠了吧,時間也已很久,我終于在一家日用雜品店看見了編織袋。那種灰白兩色交織的最合我意,三塊九毛錢一個。我專心挑我的袋子,他卻迅速地為我付了款。那一瞬間不知為什么我非常的不自在,我幾乎要把這不自在形容成惱火。我堅持自己付款卻終沒敵過他那黝黑的大手有力的推擋。我發現營業員在盯著我們看,我猜她在猜測我與這位農民有著怎樣的關系。
我快步出了店門只聽他對我說:“來一趟福州不容易,咱們到大商場轉轉吧,想買什么你只管說。”他伸出右手在半空劃個弧形,做了個很有氣魄的手式。他的語氣他的手式使你不能不相信他確有氣魄,他不是跟你胡說。然而我的惱火卻是繼續下去了,這惱火里又平添了幾分沮喪。我說咱們回去吧我什么也不需要了。真的。
我和他一前一后地在街上走,我不知手中拎著他花錢給我買的袋子我更像什么。我仿佛一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窮人被闊主領進了眼花繚亂的世界,只等這窮人開口了,闊主有足夠的錢支付你的欲求。我不知這聯想起源于我的虛榮還是起源于我的自尊,有時候虛榮和自尊也每每發生混戰。
也許這確是一次不大不小的混戰,我設法去想別的,應該想得單純曉暢:他不過是盡地主之誼,用搶著付錢來表達他對作家的尊重——不是么,如果他不尊重作家為什么一次會議就捐贈三萬塊錢呢。難道我沒看見他的一片誠意么?我不能否認他在雜品店里跟我說話時那一臉的質樸和熱誠。我更不能否認他絕無要我為他的珍珠養殖場寫點什么的意圖,他明知我們明天就要返回北京。也許我分明地該為這三塊九毛錢被他支付而欣慰,這正是當今我們的農民的氣度和氣派。“梁生寶”永不復返了難道你愿意看見他們掏錢時那永遠的猶豫、謹慎、懷疑和瑟縮?
可我的情緒為什么還不能昂揚一點?隨便聊點什么吧,為了友誼,和他。
因了他的熱誠我不能對他發火。
因了他的熱誠我又特別的冒火。
我和他一前一后地走我無法與他交流。
我不斷地想起十幾年前在農村插隊時,我們生產隊一位夏天愛光膀子的老太太,想起我與她的友誼。我們的友誼始于地頭歇畔兒時的下棋:她在地上畫出棋盤再撕幾片樹葉作棋子,一切便齊備了。那時我深知下棋不是目的,目的是老太太贏了我之后會跑進深深的玉米地,順手劈幾根甜棒出來給我,就像慰勞我的失敗。她能找著特甜的甜棒。于是我盼著她贏,盼著她跑進玉米地。甜棒給了我極大的滿足,而老太太那一對在紫花褲腰上蹭來蹭去的褐色乳房使我感到像媽媽那樣的親近。
我不知道為什么在燈火輝煌的福州街頭我執拗地思想那個北方莊稼地里的褐色老太太,老太太會給我找甜棒她卻終歸不能成為珍珠大王。要是沒人付錢我會自費到福州來么?要是沒有獎金每個獲獎者只發給一根綠色甜棒我的心情又該怎樣?也許一切的惱火沮喪均是我吃飽之后的多余,我是太想知道自己是誰了,這太想知道就導致了我不知道我自己。也許我真的是個作家,他在這么短的時間內不用搶著付錢又該用什么來表達對我的敬意?——也在路邊下一盤棋?也許我不過是個比當今許多農民貧窮許多的文字匠,被人手疾眼快搶著付款最為實際。
我們默默地走上通向賓館的那條林蔭道,我哀求我昂揚起來,可我卻沒對他表示我絲毫的謝意。我忽然覺得他是畏懼我為那三塊九毛錢而謝他的,也許這一路他正在為他付的錢太少而過意不去。我的惱火和他的“畏懼”就構成了我和他之間無法溝通的障礙,在這障礙面前我們固守著各自的那一份孤獨。
林蔭道又使我想起來時那追趕著吶喊的瘋子,此刻我分明地又看見了他。他垂著頭安靜地坐在路邊像在祈禱,又像在聆聽海山賓館舞廳里傳出的音樂。
他的存在終于使我大膽地從瘋子身邊走過。前面就是賓館了,燦爛如禮花的噴泉已經在望,麗人的身影在舞廳門前影影綽綽。走進大堂,但見企業家與作家們彼此相邀結伴跳舞,氣氛特別的融洽快樂。回到房間,桌上又是一堆東道主熱誠的饋贈。新買的編織袋被塞滿了,為防止爆裂又在外邊攔起兩道尼龍繩。
我坐在床邊守著這龐大的包裹,心中涌現出無限的凄清。一剎那我忘掉了自己,宛若兒時在街上摔個跟頭就徹底忘卻了自己上街的目的。
又有幾個人記得他呢?我甚至不記得我是在電梯里還是大門外跟他告別的。只有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才常常看見,他好像沉默寡言地老是在一片孤島上站著。
當人們離得最近的時候不是離得最遠么?
當你想明悉你的心緒那最不明白的還是你自己。
三月的這個晚上怎么了我?
[解讀]
出門在外,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都會發生。作為一般之人回來后隨便向他人講講,遇到會講的,添油加醋,常會出現繪聲繪色的效果。而不會講的,則成了悶葫蘆。對于寫作者,僅有這樣的水平肯定不行,你不光會說,還要會寫,帶有思考地去寫。
鐵凝到福州去參加小說頒獎會,臨離開福州的前一天晚上,因需要帶走的東西較多,便想到街上去買一個實用的編織袋。不料,在上街的途中,遭遇一位精神病人的恐嚇與追趕。無奈之下,向駐地求救,結果來了三位企業家。其中一位隨之跟著她進行下一階段的結伴同行。這位企業家如果是光充當保鏢的角色也就好了,可他非要搶著為女作家付三塊九毛錢的貨款,而且還很有氣魄地提出“來一趟福州不容易,咱們到大商場轉轉吧,想買什么你只管說”。在這里,這位福建有名的珍珠大王并沒有什么附加條件,比如希望作家給他寫什么文章,完全是出于一個農民的樸實與熱誠。然而,正是由于這些樸實,反而使女作家陷入尷尬與惱火(不是表面的,而是基于內心深處)。為此,作家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作家的思考是從透過珍珠大王不斷想到十幾年前在農村插隊時的一個愛光膀子的老太太引發的。作家與老太太的友誼始于地頭歇畔兒時的下棋:“她在地上畫出棋盤再撕幾片樹葉作棋子,一切便齊備了。那時我深知下棋不是目的,目的是老太太贏了我之后會跑進深深的玉米地,順手劈幾根甜棒出來給我,就像慰勞我的失敗……甜棒給了我極大的滿足,而老太太那一對在紫花褲腰上蹭來蹭去的褐色乳房使我感到像媽媽那樣的親近。”現在,當面對這個珍珠大王時,我怎么就有了尷尬與惱火呢?是的,老太太可能永遠成不了珍珠大王。作家進而思考,要是沒人付錢自己會自費到福州來么?要是沒有獎金每個獲獎者只發給一根綠色甜棒自己的心情又該怎樣?也許一切的惱火沮喪均是“我”吃飽之后的多余,“我”是太想知道自己是誰了,這太想知道就導致了“我”不知道“我”自己。而那位珍珠大王呢?他很有可能充滿畏懼,那畏懼不是因為別的,或許畏懼他只為“我”花三塊九毛錢聽到“我”的一聲謝意而過意不去。這樣,“我”的惱火和他的“畏懼”就使得“我們”之間無法溝通,因為在障礙面前“我們”都在固守著各自的那一份孤獨。由此,作者得出“當人們離得最近的時候不是離得最遠么”的人生思考。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五處恰到好處地用了反比法,從而增加了散文的深度:一是“后來我發現人在受驚嚇時無非有兩種表現,一是高聲尖叫一是默不作聲”;二是“當人受了驚嚇時要么將手中的東西失手打碎,要么抓住一件東西緊緊不放”;三是“因了他的熱誠我不能對他發火,因了他的熱誠我又特別的冒火”;四是“老太太會給我找甜棒她卻終歸不能成為珍珠大王”;五是“我的惱火和他的‘畏懼’就構成了我和他之間無法溝通的障礙”。就是說,一篇成功的散文,一個作家總會有其驚人之處。
金基萬的故事
在密拉爾美術館休息室里,洪先生、元館長正用韓語和兩位女士交談,他們面前是大卷、小卷的國畫。洪先生看見我們進來,就把兩位女士介紹給父親,原來她們來自朝鮮,攤在桌面上的畫作,也是朝鮮畫家的作品。現在兩位神秘的朝鮮女士竭力想請密拉爾美術館把這些作品收藏下來,看來她們已經知道密拉爾美術館對朝鮮作品的興趣——我說她們神秘,是覺得朝鮮人能夠出現在漢城,這本身就是個謎,但好像她們的確是從那邊過來的。然而此刻洪、元兩位對眼前的畫作卻表現出明顯的淡漠。兩位女士就把一本貼有作者照片的小相冊翻給他們看,以證實她們和作者的確鑿交往乃至作品的真實性。父親注意到這本相冊,突然向兩位女士發問:“有金基萬嗎?”兩位女士看了看父親,殷勤地翻到屬于金基萬的那一頁,接著又把署有金基萬名字的作品也翻找出來。
我認識金基萬,我家相冊中不乏金基萬與父親的合影。但眼前貼在相冊里的這位先生,如若不經人指出,我是不會將他與金基萬連在一起的,他和我所認識的金基萬判若兩人。我認識的金基萬是位個子高高的青年,英俊、樂觀、一表人才。而眼前這位先生卻是個眼窩深陷、顴骨突出、神情恍惚的老人。老人拍照時顯然還刻意將背景做過布置——即便有了幾件東西的陪襯,一個電風扇、一個暖水瓶什么的,但照片記錄下的仍然是他生存環境的慘淡。不過,父親到底還是認出這是金基萬。我也從他那挺直的鼻梁、明確堅定的眉骨上認出了他。這時洪先生請父親對金基萬的“作品”發表見解,父親只笑而不答。洪先生懂了(也許洪先生早就懂了)。兩位女士也懂了,她們顯出些怏怏然,收拾起畫作,和密拉爾告了別。我想,她們一定認為是父親攪了她們的生意。客人走后,洪先生介紹說,密拉爾常遇到這種不速之客,弄些朝鮮畫家的贗品,來請他們收藏,他們對此已經司空見慣。
我沒有過多注意金基萬畫作的真偽,我一直在想照片上的老人金基萬。后來老人在我眼前終于變幻成一個英俊的青年,他正快樂地把一首名叫《汽車兵之歌》的朝鮮歌曲教給父親唱。這首《汽車兵之歌》已被父親唱了四十多年,韓國友人最愿意聽父親唱這首歌,在他們的攛掇下,父親一遍又一遍地唱給他們聽:“塔爾豆奧恩龍亞巴美,卡冬卡塔林達……”
那時,中國的衛生防疫機制比現在要完善得多,如果一直延續下來,SARS在中國就不會如此恣肆泛濫,父親說。父親說的那時是上世紀的50年代。
你想,父來說,當時我作為一個大學生,在做一年一度例行體檢時,被發現肺部有塊拇指大的散漫陰影,竟被立刻留下來送往指定的大學生療養院,去享受百分之百的公費醫療。那療養院又非一般的療養院,它是位于北京西山腳下的“亞療”。現在哪有這種便宜事,拇指大的陰影也算病……我不止一次聽父親講他與“亞療”的故事。
“亞療”的全稱為北京亞非洲學生療養院,由國際學聯委托中國開辦,亞非洲國家的大學生在此享受著高規格的待遇。這里環境幽雅,據云醫療條件為世界一流。單就伙食標準一項,就足夠當年的學生流連了。當時中國大學生每月的伙食標準是人民幣九元五角,而“亞療”的標準是三十元。外國人則更優厚,伙食標準為九十元,除此尚有二十元零用錢。當時訂做一套純毛嗶嘰西裝才35元。因此,外國同學僅兩個月的積蓄就夠訂做一身純毛西裝了。當時北京外國友人服務部的裁縫,每周都在療養院前廳為外國同學量體裁衣,成了療養院的一景。也因此弄得這些同學小病大養,有的學生幾年不愿離去。父親說,我不知道后來療養院的停辦與此有無關聯。它的存在不到十年,或許還聯著世界風云的變幻吧。父親在這里遇到一位朝鮮平壤美術大學的學生,名叫金基萬。他們一見如故,竟成為銘記終生的朋友。可惜他們只相處了十個月,分別后再無機會見面。于是,打聽金基萬的消息,就成了父親終生的任務之一。
我還是不斷向父親發問,問他和金基萬認識的一些細節。比如他們到底是怎么認識的呢?
散步。父親說。學生入院后,院方根據學生不同的身體狀況,為其規定出不同的活動量。活動量分三級,對一、二級的活動有限制;三級則沒有什么限制,除絕對午休,以及飯前臥床半小時外,便是自由活動。于是散步就成了三級病員最普遍的運動。父親和金基萬都屬三級。當年的“亞療”,北有西山上的參天古銀杏樹,南墻之外是流水潺潺的永定河。每天的早晨和傍晚,到處可見身著干凈、挺括的條型圖案院服的各國大學生,高鼻子的、矮鼻子的,黃皮膚、白皮膚乃至黑皮膚的,其中黃皮膚的為最多。
在一群黃皮膚的學生中,有一位高個子,且年齡偏大的操朝鮮語的青年最為活躍。父親說,那青年和他的同胞講話時,常把攥緊的拳頭堅定地伸向前方,隨著手勢,頭也不停地向一邊擺動。有時,他那中分的頭發從頭上垂下來,他用手捋捋,又將拳頭揮出。這使人覺得他曾經沖破過重重困難,或者正在沖破重重困難,完成著他的未竟之業。
這么說,朝鮮人當時在中國的活動是很自如的,或者還有幾分傲氣?我問父親。
對。父親說。當時朝鮮停戰不久,用當時的話說,美帝國主義在板門店的談判桌上坐了下來,還簽了字,是戰敗國。朝鮮人則是以一個戰勝國的姿態來看世界的。后來我得知,金基萬散步時的攥拳揮手,就是講他在戰場上的經歷,戰爭時他是一名機槍手。停戰后他才考取平壤美術大學,入學時已經二十五歲。
當時中國學生在“亞療”是一種什么姿態?我又問父親。
父親說,中國學生是東道主,吃喝雖趕不上朝鮮學生,但對一切都心中有數:迫使美國在談判桌上坐下來的也不止朝鮮一家呀,還有中國。但中國學生不事聲張,講到朝鮮戰爭時也很少有人攥拳頭。同時中國學生也注意到,還有一些國家的同學對朝鮮戰爭另有立場。不過大學生們還是身著干凈、平展的院服,帶著一副營養良好的面容散步,并用各種語言互相問候“你好”:朝鮮人說“阿寧哈西尼嘎”;蒙古人說“撤貝努”;越南人說“當邊昂”……
父親也沒有想到,四十年后,他會用“阿寧哈西尼嘎”向韓國人打招呼了。我在漢城得知,韓國人問好時說“阿寧哈塞喲”,父親也知道韓國人這么說,可他還是堅定地說著“阿寧哈西尼嘎”,像是一種懷舊的情緒,因為“阿寧哈西尼嘎”是金基萬教給他的。
就這樣,父親和金基萬在互相問著“阿寧哈西尼嘎”中相識了。當時俄文是他們交流的主要語言工具,在“社會主義大家庭”中的大學生,俄語是他們的必修課。與此同時,他們還用生硬的語調互相學習著對方的語言。金基萬散步走累了就對父親說“現在我有很多很多的累”;父親在喊金基萬時,已經用“喲包塞喲”(喂)了。后來他們發現學唱歌是學習外語的最好方式,于是就有了金基萬教父親唱《汽車兵之歌》之
舉,同時,在父親的口授下,金基萬也在學唱《東風壓倒西風》和《趕英國》。父親說,金基萬唱時仍是把攥緊的拳頭向前一伸一伸的,顯出比中國人還中國人的決心與信心。
據父親回憶,當時正在學習朝鮮畫的金基萬,已是大三年級學生,父親也是中央戲劇學院舞臺美術系的三年級學生。但金基萬的造型能力是在父親的水平之上的。父親當時常為“亞療”畫些政治宣傳畫,政治宣傳畫中常要有緊握手中槍的人物出現。那時父親熱衷的是風景畫,不長于此道,逢這時就去叫金基萬幫忙。金基萬畫出的人物總是極具“時尚”,他對人物手中的武器也頗有研究,其實他在平壤本來學的是花鳥和山水。
父親和金基萬友誼的高峰,大約就是互相介紹女朋友了。病員中有位姓朱的中國女學生,就讀于北京航空學院,父親他們為她起了個外號叫“薩瑪廖特”(俄語:飛機)。金基萬對她有著極好的印象,散步時父親就故意躲開他們。后來金基萬終于對父親說出了內心的秘密,并請父親去探聽“薩瑪廖特”的動向,不想卻遭到那位朱姓小姐的拒絕。為此金基萬很是消沉了幾日,散步時也不再將拳頭舒出。不久,金基萬就像要報答父親的熱心一樣,執意也要為父親介紹一位遠在朝鮮的姑娘。這位姑娘曾是金基萬的戰友——機槍手,當時也是平壤美術大學油畫系的學生,名叫金銀花。金銀花真給父親寄過照片,但事情也是不了了之。后來我問父親為什么沒有“看上”金銀花,父親說,照片上的姑娘仍是一個機槍手的模樣,表情竭力顯示著對敵人的仇恨。
上世紀70年代,父親在北京的公交車上巧遇“薩瑪廖特”,那時她在北京一個航空研究所工作。父親問她當時為什么拒絕金基萬,她說她喜歡金基萬,但她不愿意去朝鮮。
和金基萬友誼正濃的父親,終因擔心在學校留級,而提前舍棄了“亞療”,辭別了金基萬。大約三個月后,金基萬也準備回國了,回國前住在崇文門內剛建成不久的新僑飯店。父親去飯店同他告別,兩人竟是抱頭痛哭。金基萬這種悲傷的表情自然是父親從未見過的。父親送了他一大套中國戴月軒的國畫筆,這在當時,也算是最珍貴的禮物了。
父親再次聽到金基萬的消息是四十年之后的事。在和韓國友人的交往中,他們一再提到金基萬,這時他已是朝鮮的知名畫家。韓國友人也一直試圖和他見面,但終未成功。有說他身體欠佳;有說他嗜酒成性。他的名字一直在“三八線”南北被傳說著,就像他的兄長、身在漢城的著名畫家金基昌一樣,整個朝鮮民族都愛戴著金氏兄弟。我曾問一位漢城的出租車司機,問他知道不知道金基萬,他說當然知道,去年還來過漢城和哥哥金基昌相聚。那司機連兄弟二人在醫院相見的情景都講得十分詳盡。
2000年的冬天,父親去北京看望剛從平壤回來的洪先生,洪先生說他會見金基萬的愿望又遭失敗,只帶回金基萬的一幅山水畫。聽父親回來說,金基萬的畫看似有幾分潦草、幾分心不在焉,但金基萬的題詩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可以看出金基萬分明還有幾分詩人的氣質。父親說,沒有詩人的情懷,哪會有純真的友誼?詩曰:“我正朝著江河走,在明鏡臺前停住腳步……”
我沒有去過朝鮮,也不知明鏡臺在什么地方。一位蹣跚的老人金基萬為什么要在此停住腳步,我倒是有幾分猜測:他是在遙望中國吧,中國有他年輕時住過的“亞療”和朋友鐵揚。
寫完上述文字,想起今天是韓國的父親節。早晨,我把昨天預先買好的一枝康乃馨送到父親房間。雪子也舉著一枝。其時父親早已起床,正坐在窗前用幾天前在仁寺洞買的德國彩色鉛筆畫遠處的松樹和小山。
[解讀]
不論是地區間的文化交流還是國家與國家間的文化交流,其實現者必然是人與人之間的交流。2003年四五月間,正當中國非典疫情肆虐之時,鐵凝隨畫家父親到韓國舉辦畫展,并做了一段時間的訪問。在5月8日這一天,因為到密拉爾美術館無意間見到南北兩國朝鮮人,她們有意讓美術館去收藏她們提供的朝鮮畫家作品。沒想到,父親一句“有金基萬嗎”竟然引發作家對父輩間很多往事的回憶。
金基萬不是作家的朋友,他是父親上世紀50年代的朋友。由于從小父親對作家多次講過金基萬的緣故,家里甚至還有幾張父親和金基萬的合影。在作家的記憶與想像中,金基萬該是一位個子高高大大,作風頑強勇敢,性格開朗樂觀的朝鮮青年,按父親的敘述,“那青年和他的同胞講話時,常把攥緊的拳頭堅定地伸向前方,隨著手勢,頭也不停地向一邊擺動。有時,他那中分的頭發從頭上垂下來,他用手捋捋,又將拳頭揮出。這使人覺得他曾經沖破過重重困難,或者正在沖破重重困難,完成著他的未竟事業”。不用說,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金基萬無疑是一名充滿民族精神的熱血青年,同時也是一位真正的青年英雄。就是這位英雄,在戰后他考取了平壤美術學院,輾轉又來到中國,因為身體的原因和父親共同住進了北京亞非洲學生療養院,經過十個月的散步、討論、唱歌、工作和彼此介紹女朋友,結成了親如兄弟般的友誼。這一點,從父親到韓國始終固執地用金基萬當年教他的“阿寧哈西尼嘎”而不用韓國的“阿寧哈塞呦”去問好,以及樂心唱金基萬教他唱的《汽車兵之歌》就可以真切地看出。
由于歷史的原因,自從父親與金基萬在北京抱頭痛哭分手后,四十年間就再也沒有對方的消息。而真正聽到金基萬的消息,不是來自朝鮮,而是來自與韓國朋友的交往中。但是,不論是誰,都不曾見過金基萬的面,以至在人們的傳說中“有人說他身體欠佳;有說他嗜酒成性”。盡管如此,“他的名字一直在‘三八線’南北被傳說著,就像他的兄長、身在漢城的著名畫家金基昌一樣,整個朝鮮民族都愛戴著金氏兄弟”。山水相連,但親人卻不能團圓,在這個世界上發生悲劇的不只是在金基萬兄弟身上,想來人來到世界有多么的不幸和活得多么不容易。于是,當我再回到散文的前面閱讀“而眼前這位先生卻是個眼窩深陷、顴骨突出、神情恍惚的老人。老人拍照時顯然還刻意將背景做過布置——即便有了幾件東西的陪襯,一個電風扇、一個暖水瓶什么的,但照片記錄下的仍然是他生存環境的慘淡”時,我的心不由感到一股悲涼與心酸,感到人活在世界的微弱與無奈。一篇好的散文不只是靠文字的生動,那種能在平白樸素的敘述中產生出奇的意境來的作品方是英雄本色。
華盛頓的“文學療法”
在這樣一個美麗的同時又險惡多端的城市,一個平靜的然而犯罪率極高的城市,這樣的一個政治都市華盛頓,關注總統和白宮的人數也許遠遠超過議論文學和作家的人數。作家和文學在這里被擠壓到一個狹小的不起眼的角落,有時候你覺得生活在這里的詩人、作家不過是在那兒自得其樂——當然,寫作的本質也自有它自得其樂的一面,樂在作家與他們創造的故事之間罷了。但是,當我到達華盛頓之后,很快就有人告訴我,華盛頓地區活躍著一個作家工作團,這個工作團的工作就是用文學給人治病。它的活動居然還得到NEA(美國國家基金會的簡稱)的重視,NEA為工作團提供經費。
身為作家,我從來不認為文學有醫治人類病痛的偉大功能,也不了解華盛頓的作家工作團用什么方式去給什么樣的人治什么樣的病。可我知道我將在NEA和該委員會的文學部主任麥克?謝有一次會談,我很感興趣于這次會談。
NEA所在地是一座古老的哥特式建筑。一百年前它是華盛頓的老郵局。大門前盛開著郁金香,還有一尊本杰明?富蘭克林銅像。這個戴著假發套的智慧的瘦老頭,他微微地抬起右手,手掌向前伸開,不知是抵御著什么,還是解釋著什么。雖然他被放在這里原來同NEA無關,但NEA似乎是靠了富蘭克林的“抵御”和“解釋”才得以生存,這使得NEA反倒有幾分茍且偷生的味道。
麥克下樓來迎接我。這是一位銀發紅臉的中年先生,愛爾蘭后裔。像大多數愛爾蘭人一樣,麥克也爽直并且性急。剛走進辦公室,他就迫不及待地向我講起他們目前的困境。他告訴我,NEA的經費通常由聯邦政府提供,去年NEA文學部得到的經費是四百五十萬美元。他們用這筆錢獎勵文學藝術界的天才,贊助藝術演出團體和作家工作團。但是好景很可能不長,現在共和黨的有些議員為了迎合右翼納稅人的情緒,否定藝術的公共價值以便為自己拉更多選票,便不斷給聯邦政府施加壓力,一開會就提出削減甚至取消贊助文學藝術的錢。
我還是將話題引向作家工作團。麥克說,作家工作團是1994年在他和幾個青年作家的聯合倡議下成立的,它的成立是受到60年代肯尼迪總統倡議的青年和平工作團的啟發。當年的青年和平工作團就是以幫助窮人改變處境為目的,而今天的作家工作團,是吸收那些有奉獻精神、熱心公益事業且關注下層民眾的青年作家,定期為醫院里、收容所里以及流落街頭的心靈受到傷害的人們作治療。確切地說,他們啟發和鼓勵自己的患者投入到文學創作中去,用寫作手段來宣泄內心,表達自己,減輕靈魂的壓力。看來他們的工作既有文學屬性,又有心理醫生的特征,或者比心理醫生的工作更具可操作性。工作團作家們的報酬很低,每年一萬美元左右,一個公司職員收入的三分之一吧。NEA還是設法給這些作家志愿者以更多的回報,如給予他們醫療保險和進大學深造的優惠條件。說到這里,麥克又開始指責政府對他們的忽略,他說,即使是這樣有意義的事,一些政客也不愿他們存在,官方常稱:既然作家們都是志愿者,那就讓他們完全志愿下去吧!麥克卻堅持認為,一個社會其實是靠了少數作家支撐著人性的高貴和文化良知的,“你以為怎樣?”他問我。
我不能說人性的高貴和文化良知僅靠作家來支撐,但作家存在于社會的意義,的確與捍衛人性的高貴和文化良知緊密相關,無論是通過自己的寫作,還是通過鼓勵別人寫作。
當天下午,我去訪問華盛頓作家工作團。這是一個由十二名青年作家組成的團體,十二名作家又隨時化整為零分成小組。我見到了工作團成員吉妮和依曼妮,她們兩人一組,過一會兒我將跟隨她們去一座教堂的地下室,給一些無家可歸的女人上課。吉妮是個瘦高的少女,出版過兩本小說集,她的長過腰際的滿頭金發使她看上去像條美人魚;依曼妮是個黑人女孩,詩人,正在研究老子,她快樂的臉上有兩個酒窩,酒窩使她的臉更顯快樂。我向吉妮和依曼妮提出了我的一些問題,比如她們教授的對象大都有些什么樣的經歷,比如她們用什么樣的教學法來教這些人寫作,比如她們每星期給學生上幾次課。吉妮說參加她們寫作課的女人,有受丈夫虐待離家出走的,有被家庭遺棄的,也有自幼心靈受過創傷的,還有一些精神不太正常的。依曼妮接著說,對于這些“患者”她們沒有固定的教學法,她們的方法是靈活多樣的,她們的目的不
是讓這些女人變成作家,而是用文學影響并改變這些女人的思維和心境,讓她們用新的眼光肯定自己,看待生活。這種治療活動(授課)大約每周兩次,每次一小時。
我和吉妮、依曼妮去教堂。路過一個咖啡店時,她倆請客,每人買了一大杯咖啡。吉妮向我解釋說,那個教堂的地下室是沒有水的。我們端著熱騰騰、香噴噴的咖啡在大街上走——在美國,你經常能夠看到端著咖啡在街上急匆匆走路的人,咖啡被盛在帶有蓋子的紙杯里,那給人提神的氣味仍然鉆出杯口的縫隙在空氣中飄溢。大街上這樣的形象通常不是無事閑逛,相反
總給我一種諸事在身的感覺。吉妮和依曼妮端著咖啡走得很快,步伐歡愉而又昂揚。在五月的夕陽之下,這美好的景象使我難忘。
我們在一座黑沉沉的天主教堂跟前停住,從旁門進去,穿過一個嘈雜的大廳,那兒聚集著一批流浪女人,她們正排隊領取教堂提供的免費晚餐。然后我們走進一間大約十五平方米的地下室。地下室四壁雪白,屋角有一書架,沿墻一圈沙發,沙發正中一張矮方桌。我發現地毯和沙發都不太干凈。這兒聚集著吉妮和依曼妮的七八個學生,她們正安靜而恭敬地等待著老師到來。她們當中除一個年輕的白人外,其余都是黑人中年婦女,有一兩位顯然精神不太正常。吉妮和依曼妮簡短地和學生打過招呼,然后像變魔術一樣從手提袋里掏出一堆吃的,是猶太人的一種名叫“貝狗”的食品和忌司以及炸薯條,“貝狗”類似中國的發面火燒。吉妮跪在地毯上把“貝狗”切開,抹好忌司一份一份遞到那些女人的手中。她不是施舍,她看她們的眼神有一種平等的愛意。她邀請我也吃一點。我喜歡“貝狗”,但此時我并不想吃。吉妮說你最好還是吃一點,咱們大家在一起吃點東西彼此情緒就放松了,氣氛也會很快地融洽。至此我才明白原來講課已經開始,先吃點東西便是這種寫作課的第一個程序。這個程序的確使師生之間很快隨便起來。
接著是在老師指示下學生每人一段的自述,內容包括姓名,從哪里來,你最喜歡的人和事……這顯然是一項鍛煉表達能力和信心的練習。盡管已經吃完“貝狗”情緒理應放松,但她們說話時還是有些緊張,我猜大約是因為有外國人在場。但她們的表達非常認真,她們幾乎都說上帝是她們最喜歡的人。只有一個人說她喜歡吉妮和依曼妮,是她倆使她們這些苦惱的人看
到了希望,要是有一天她的作品能在《紐約人》發表,她不知要怎樣感謝她倆。作為旁聽者,我也被邀請作自我介紹。我說我來自中國,我有著與你們不同的語言和膚色。但有一點我們是共同的,那就是我們都是人。實際上每個人都是獨特的,每個人都有表達自己的權利,而我喜歡的人就是你們大家。在場的人為我的話而鼓掌,離我最近的那個最年長的女人擁抱我,她們感謝我的發言把這些凌亂的心作了連接,她們愿上帝保佑我。
氣氛明顯地活躍起來,下面是由依曼妮為大家朗誦事先準備好的幾段詩句。她朗誦之后大家還要一同朗誦,這也是授課內容之一,讓每個人都沐浴詩的意境:
“多么美麗啊,太陽在那兒照耀;
多么美麗啊,我看到了我們人民的心靈……”
這些女人瞇起眼睛無比虔誠地朗誦著:“多么美麗啊,太陽在那兒照耀;多么美麗啊,我看到了我們人民的心靈……”那美麗的太陽或許真有一瞬間在她們心頭照耀?
寫作練習當然是寫作課的重要內容。這時吉妮拿出了一沓圖片,她對學生們說,今天我們的寫作練習是每人從這些圖片中任選一張,假想你與圖片上人物、動物或景物的關系,你還可以假想圖片上的人物的命運,一座老房子,像你去過的什么地方嗎……然后大家以下列方式表達:詩歌、小說、一封信、日記或者假裝你要給某家雜志投稿——寫篇散文,關鍵是你必須發揮你的想像力。現在我給你們二十分鐘時間,寫出文章提綱并且當眾朗讀。
最先舉手報告提綱已寫完的是那位顯然精神不太正常的女人。她選擇了一張貓的畫片,她把自己假想成圖片上的貓,她用第一人稱來表達這貓的一些想法,她還給貓起了個名字叫作司莫基。她說司莫基來自非洲,親切而又超然,白天它只是旁觀生活,在每天的夜里兩點,它去玩電子游戲。它蹦來蹦去自己游戲自己,它想人有人格我也有貓格啊,誰也不知道我的貓格是什么,因為當人們入睡之后我才開始尋求我自己……這個女人,當她表述她編造的這個故事時,她一臉的天真和迷醉。有時候你的確覺得,只有在少數精神病患者的臉上,你才能找見與人類相隔已久的決然的純凈。她的故事也許幼稚,但她的激情卻非常真摯,誰又能說那只名叫司莫基的貓身上沒有這女人迷惘的過去呢?
又有一些人陸續地朗讀了自己的提綱,那個擁抱我的老女人她挑選的是幀女人肖像。她堅持說圖片上的肖像是個女畫家,一生備受苦難終于大器晚成的女畫家,因為她的臉上有悲也有喜,使人想到我們也許確實要經歷苦難才會產生美妙的藝術。這老女人說她要學習這女畫家,她今年快六十歲了,沒準兒她也會大器晚成,她有的是苦難,而今她不再害怕它們,因為世界是博大的,比她的苦難大得多……在場的人又開始為這個老女人鼓掌。
寫作課結束了,吉妮要大家下次上課把寫好的作品帶來,她和依曼妮會給這些作品打分,如果文章確有光彩,還會有在作家工作團的文學雜志發表的可能。我想這種雜志大約類似中國的內部刊物吧。
學生們先于我們離開了地下室,分手時她們一一過來擁抱我,說著吉祥的祝福的話。我也擁抱了她們,想著吉妮跪在地毯上給她們分切“貝狗”的情景,我的擁抱變得自然和親切。
我和吉妮、依曼妮互相望著,我們似乎都明白在這間地下室里,可能永遠也不會有人脫穎而出成為作家,但文學的確在改善著她們的心靈,哪怕只是瞬間的,短暫的。
曾經有過就應該說值得。
工作團年輕的作家在這樣的教學過程中,也接觸、了解和理解了形形色色的普通人,這對于日后他們自己的寫作,對于磨礪他們敏感、寬廣、富于同情的內心,又何嘗不是一種貨真價實的體驗呢。
還記得吉妮也對我說起聯邦政府經常檢查她們的項目,檢查她們授課的表格。吉妮說,一個人通過文學豐富了靈魂,心變得廣大起來,心的廣大是表格無法顯現的。“那些政客”,吉妮也喜歡說“政客”——“他們怎么會有時間和耐心傾聽一個普通靈魂的變遷呢!”
我沒有再和吉妮、依曼妮多談,因為她們當晚還要趕去一所醫院上課,聽說那兒的學生也多是女人,精神有毛病的女人。為什么她們的治療對象差不多都是女人呢?這使我想到華盛頓患病的男人一定不少于女人,但女人似乎尤其喜歡選擇,或者說更加適應用文學的方式表現自己、解脫自己。是女人賦予了文學更多的坦誠、輕信、神經質的純凈和有時候比現實更美的憧憬——這是一個話題,但這個話題顯然并不屬于這篇文字。
[解讀]
文學究竟有什么功能?這不僅是作家需要回答的問題,更是社會需要想知道的問題。過去,人們總愛說,作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我覺得這個比喻沒有錯,但又總覺有把文學過分地夸大的嫌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文學曾一度地被政治化,成了教化人甚至是教訓人的工具。而文學的娛樂、消遣性,常與資產階級的腐朽生活方式即小資情調畫等號。
文學是需要感受的。讀一部小說,你可以由此走向崇高,成為英雄,你也可以沒落成強盜劊子手。但我們必須清楚,你的作為如何,完全取決于你的世界觀,取決于你的客觀成長環境,絕不是一部小說讓你作出的選擇。如果一部小說真的有了那樣的功能的話,那么我們的軍隊就不要設置政治部那樣的機構了。我們也必須承認,一個人通過文學確實可以豐富自己的靈魂,使自己的心變得廣闊起來。用“文學療法”給人治病,這當然不是美國人的發明。可是,將十幾個熱心于此的作家組織起來,成立一個工作團,由國家基金會提供經費,定期為醫院、收容所里以及流落街頭的心靈受到傷害的人們作治療,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在20世紀80年代初,文學曾一度影響了我們這個社會的進程。熱愛文學,從事文學創作,一度成為許多有志青年的理想、目標。在這里,我們且不說這些人的選擇是否有些脫離實際,僅從熱愛文學的角度來看,我覺得這是提升整個中華民族文化精神的一次空前的里程碑。可以說,其歷史意義堪與“五四”新文化運動相比。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比“用寫作手段來宣泄內心,表達自己,減輕靈魂的壓力”更幸福的事了。
一個普通人長得丑陋,人們一般都認為是水土不好。而一個作家長得非常有個性,那就不是水土問題,而是因為這個作家太有思想了。在散文中,鐵凝眼里的兩個女作家,吉妮是個瘦高的少女,出版過兩本小說集,她的長過腰際的滿頭金發使她看上去像條美人魚;依曼妮是個黑人女孩,詩人,正在研究老子,她快樂的臉上有兩個酒窩,酒窩使她的臉更顯快樂。僅憑這么有限的文字,我覺得還很難判斷她們是否很漂亮。但從我的內心,我真的希望她們是非常漂亮的作家。這當然是由于她們的職業給我施加的影響,也自然是鐵凝筆下對她們描述的影響。我非常欣賞這兩個女作家對“文學療法”的教學目的,“不是讓這些女人變成作家,而是用文學影響并改變這些女人的思維和心境,讓她們用新的眼光肯定自己,看待生活”。其實,這個目的恰恰是對文學功能的最好的詮釋。
在閱讀本文中,我還發現一個“文學療法”,那就是平等,人與人之間的平等。比如“吉妮跪在地毯上把‘貝狗’切開,抹好忌司一份一份遞到那些女人的手中”;再比如“看圖說話”般的寫作練習,使每一個參與者都能通過圖片找到自己的人生。人生,就是要像人一樣地生活。人只有發現自己是真正的人的時候,他才能真正體會到什么叫平等,什么叫幸福。哪怕這個平等、幸福是瞬間的,短暫的,但畢竟曾經擁有過。只可惜,在美國那樣一個物質文明高度發達的國家,吉妮們若想繼續開展充滿人性的“文學療法”,也是要歷經坎坷,甚至是中途夭折的。因為,“政客們是沒有時間和耐心去傾聽一個普通靈魂的變遷的”。過去,我沒有讀懂現代派,現在我仿佛感覺到后現代的聲音。看來,我也很需要接受一次“文學療法”的治療了。
探訪艾滋病人
到達美國之初,我曾向我的訪問項目官員提出要求探訪艾滋病人。當我的旅行接近尾聲時,我在舊金山得以訪問一個志愿救助艾滋病患者中心。這個中心的護士全部是天主教徒,她們來自一個遙遠的東方古國。我不能說出這國家的名字和這些護士的姓名,因為我一到該中心,負責接待我的那位年輕修女就對我說,她們不歡迎任何人來參觀,更不歡迎記者報道病人的慘狀和看護者的“事跡”。她們的目的是排除一切雜念給那些痛苦的人們以臨終的關懷,卻并不想借此出名。所以我在這里稱這位修女為×小姐。
×小姐的聲明給我的訪問帶來那么一點兒神秘色彩。這座淡灰色的缺乏生氣的小樓,樓前吱呀作響的單扇木門,迎門那緊迫、狹窄的樓梯,彌漫在每一個空間的印度香那發甜的玫瑰氣息,悄無聲息地捧著藥盤在狹長走廊里匆匆而過的修女,一切都告訴我,這兒分明是一個生與死的臨界地,而志愿看護者們正竭力把這兒弄得更像個安謐的家。在艾滋病人的這個“家”里,有每人獨享一間的臥房,有祈禱室、游藝室、閱覽室、小餐廳、室外陽臺以及食物、藥品儲藏室等等。×小姐一邊領我參觀,一邊告訴我,這兒現有十三位患者,年齡最小的二十五歲,年齡最大的八十一歲。每個人都清楚自己的死期,有的一個月后即將離世,有的還能活三個月、四個月、六個月。那位二十五歲的年輕人是剛剛住進來的,他的生命大約還有一年。×小姐告訴我,這些患者大部分是從醫院被送到這里,度過他們最后的有別于醫院的富有家庭氣息的時光。也有的患者遭家人遺棄被這里收容。這兒免費提供病人住房、飲食、藥品及其他費用,病人能得到看護二十四小時的照料。即使這樣,瀕臨死亡的患者也經常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他們沖看護發脾氣,甚至打看護。我問×小姐她是否挨過病人的打,她淡淡一笑說是的,但她并不生他們的氣。她說:“他們比我們不幸得多。”
參觀完這“家”中的各種設施,×小姐領我從那些病人的房間走過:
一個離死還有三十天的患者幾乎瘦弱得沒有了自己,他臉朝墻壁蜷縮在床上昏睡著,后腦勺蓬散著幾綹衰敗的亂發。
一個面容灰黃、兩腮深陷的中年人歪在床頭,看護正耐心地喂他吃飯。
那個八十一歲的老者是被養老院送來的,他坐在輪椅里,張開黑洞洞的嘴沖我笑了,他的笑容很怪異,像是對自己的嘲笑,又好像有意對已知的生命結果表示一種和平的接受。他向我抬了抬手臂,顯然要同我聊點什么,但終又缺乏說話的氣力。
那位二十五歲的患者從走廊盡頭,從室外陽臺上推門進來了,這是一位個子高高、身材勻稱的綠眼睛青年,身穿白色圓領T恤,手中拿著一本書。×小姐告訴我說他的脾氣最暴,因為他還是這樣年輕。我們迎著他走上去,我同他打招呼,并且友好地向他伸出了手。他吃驚地看著我,也猶豫著向我伸出了手,可那手很快就握成了拳頭,那被握得指關節發白的拳頭直在我眼前發抖。×小姐機警地引開了我,我們拐進一間藥品儲藏室。
我對×小姐說:“他好像恨我。”×小姐說:“也許他是恨你,因為你健康。這也就是我們不愿有人來參觀的原因。有些患者臨終時喜歡與人交往,另一些患者同健康人見面會感到格外受刺激。通常,離死期越近的人情緒反而相對穩定些,而那些剛剛發現自己病情的人則要花很長時間才能接受自身面臨的現實。”
在和×小姐的交談中,我還得知她們有一個原則是不詢問病人染上艾滋病的原因,因此她希望我也不要去問他們。她說:“不要讓他們覺得自己是不光彩的展覽品。”我接受了×小姐的建議,不向病人提問,也沒有為他們拍照。只在離開這中心時,與×小姐拍了一張合影。她再三囑咐我說:“請一定不要發表。”我問她長期在這兒不怕被染上艾滋病嗎?她說她們有過嚴格的看護訓練,一般不會被傳染;我又問她準備在這兒工作多久,她從容地告訴我,她終生獻身于看護艾滋病人。
我敬佩×小姐這種殉道般的人道主義精神,卻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這之前去過另一家基督教的慈善機構。那天我和我的翻譯陳先生,幾乎是冒著汽車被搶被砸的危險開車到達那險惡的地方。那條街上聚集了舊金山幾乎所有的失業者和流氓無賴,倚在墻腳精神萎靡的吸毒者隨處可見。每天有五千人到那機構去申請職業,而那機構每年要向無家可歸的人無償提供100萬頓飯。那機構的主人威廉斯還告訴我,他們經常派工作人員出去站在街上向行人分發男用和女用避孕工具,他們以這種方式抵制艾滋病的蔓延。這些價格昂貴的避孕工具耗資巨大,每年這慈善機構購買它們的開支約上百萬美元。對此已有持反對意見者不斷攻擊他們,說向行人分發避孕工具并非抵制艾滋病良方,實際是在助長性泛濫,助長艾滋病蔓延。
面對基督教這個慈善機構大門前那混亂、恐怖的景象,志愿看護艾滋病人的×小姐那圣潔的奉獻精神實在顯得弱小而又單薄。美國是一個強調個人權利的國家,然而有許多人卻忘記了人類理應共同承擔的許多責任。責任和義務難道只應由×小姐那種對世人充滿愛心的少數人來承擔嗎?
世界衛生組織把12月1日定為“世界艾滋病日”,表明發展迅猛的艾滋病已遠非公共衛生問題,而是一個不容忽視的社會問題。自1981年在美國發現首例艾滋病人以來,到1994年年底,全球累計發生艾滋病的人數為450萬例,艾滋病感染者2000萬例,其中有兒童150萬人,遍及全球180個國家。前幾日看電視,一個關于艾滋病在中國的專題片,我才知目前中國已有艾滋病患者2480人,受艾滋病感染者5萬至10萬人。這并不是一個樂觀的數字。我在舊金山探訪艾滋病人的景象不禁歷歷在目。那時我覺得這一切對于一個中國人是那么遙遠,現在才發現也許一切近在眼前,因為地球越來越小了。我想用今年世界抗艾滋病日的主題來結束這篇短文:讓我們“權利共享,責任共擔”!
[解讀]
我不是專業醫學工作者,因此對很多醫學上的問題一直搞不清楚。比如癔癥。又比如傳染病。我隱約覺得有些病并不是單純地由一種病源引起,其治療的辦法也并非靠某種藥物就能藥到病除。我曾經采訪過一位搞生命科學研究的專家,他告訴我說,玉米長在玉米秸上的排列順序總是呈現單數,而向日葵則是迎著太陽照耀的方向旋轉,他由此發明了一種儀器,專門改善、治療精神病患者的癥狀,據說效果還不錯。
毫無疑問,醫學的發展應該以預防為主,但無數的事實證明,我們很多醫學科研往往是根據疾病的出現才開始的。比如非典型性肺炎、糖尿病、癌癥。通俗一點說,人類的生長、繁衍過程,就是不斷同疾病斗爭的過程。人固然是聰明的,迄今為止,人類已經掌握和征服了眾多疾病對人類的威脅和困擾。可是,有很多疾病還沒有認識,更沒有攻破。就是說,隨著人類的生長、繁衍,疾病也在生長、繁衍。常常是一種疾病剛剛被認識攻破,另一種疾病馬上就如期而至,不跟你做任何商量。一種陌生的疾病到來是可怕的,而更可怕的是人類對它還無動于衷,缺少起碼的道德與責任。
讀罷這篇《探訪艾滋病人》,我非常佩服鐵凝的勇氣,同時對她筆下的那個志愿為艾滋病人服務與關懷的×小姐生出無限的敬意。鐵凝寫這篇散文時,當時的國內對艾滋病還沒有一個基本的認識,人們總是習慣地稱之為性病。鐵凝探訪的這家志愿救助艾滋病患者中心尚不能稱為醫院,中心的護士全部是天主教徒,由于一切都是“主”的安排,她們便把自己所做的事情看得很自然、平淡,不想有任何的聲張。她們的目的是排除任何雜念給那些痛苦的人們以臨終的關懷。可以想像,這個中心分明就是一個生與死的臨界地。不論是上至八十歲的老人,還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時間對于他們是個非常敏感的話題。所以,來這里的艾滋病人會出現不同的心態,更多的是發脾氣,甚至是大人。面對此情景,×小姐們通常是淡淡地一笑,說:“他們比我們不幸得多”。就是這樣一句平常的話,瞬間便將女護士的高尚人格躍然紙上。更為感動的是,中心從不過問病人得病的原因,而且那些護士竟然作出了“終生獻身于看護艾滋病人”的選擇。此舉如果站在宗教信仰的角度上,或許可以用神圣來形容。如果要是站在普通人來看,就多少有些殘酷了。
這篇散文還采用了對比、襯托的手法,將發生在美國的另一種現狀做了描述。一方面×小姐們以自己微弱的身軀在身體力行地對艾滋病人施以人道主義的關懷,而另一方面有無數的吸毒者、流氓、無業者又紛紛加入艾滋病的洪流。因此,作家發出了深切的感慨:“美國是一個強調個人權利的國家,然而有許多人卻忘記了人類理應共同承擔的許多責任。責任和義務難道只應由×小姐那種對世人充滿愛心的少數人來承擔么?”由此推及,在我們的社會生活中還有多少這樣的事呢?寫作的過程,就是一次探訪的過程。探訪,需要智慧,也需要勇氣。
德加眼中的芭蕾舞女
我的中學時代基本上是一個不崇尚讀書的時代,不特別注重學生功課好壞。再說,好又如何?因為沒有大學可念,我們畢業后的前途,多半是去鄉村務農。仿佛就為著務農,初中二年級時學校還開了一門“農業”課,有很多化肥的內容,氮、磷、鉀,人糞尿什么的。可以想見學生對待這門課的不認真態度。那么,我們的注意力到底在哪里呢。那時各年級幾乎都有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用文藝節目的形式宣傳毛澤東思想。年級和班級之間經常搞些文藝演出,再顯赫些,還能參加市一級的中學生匯演。對待功課的不認真,促成了文藝活動的空前“繁榮”,加之工廠、軍隊的文藝團體也經常到學校來挑選文藝人才,如果被選中,我們的前途將不再是鄉村,這對許多學生實在是太大的吸引,相當一批同學都盼望盡快發現自己身上的文藝細胞。很快我就熱衷于宣傳隊的活動了,宣傳隊能釋放我充沛的精力,能滿足我小小的希望單調的服裝有所變化的虛榮心,能讓我接近我所熱愛的舞蹈。
我熱愛舞蹈,尤其是芭蕾舞。那個年代中國唯一的也是最著名的兩部芭蕾舞劇《白毛女》和《紅色娘子軍》拍成電影之后,可以使我這個生活在中等城市的小觀眾不厭其煩地看個沒完,這期間我們城市的專業文藝團體也正努力試著上演這兩出難度很大的舞劇。不過內心里我瞧不上這外省的芭蕾,這里的芭蕾舞演員大多是由民族舞半路改行的,缺乏扎實的基本功。我最崇拜在上海芭蕾舞團的《白毛女》里跳“白毛”的那個名叫石鐘琴的女演員,那時如果有人要我挑出世間最完美的一個女人,我就會說是石鐘琴。我還收集各式各樣的芭蕾舞劇照,從家中殘存的那些舊畫報上尋找她們的蛛絲馬跡。英國的,法國的,日本的,前蘇聯的,古巴的……我把這些國家的演出劇照從畫報上剪下來,粘貼在一個16開的硬皮本子上,經常獨自欣賞或獨自模仿。不久,我的家庭還認識了來自北京鐵道部文工團的一位芭蕾舞教師,這教師姓張,在他們團的《紅色娘子軍》中跳過洪常青的,我叫他張老師。
張老師是隨文工團到我們城市的一所監獄進行思想改造的,時間大約一年。當然,監獄并沒有把他們當成犯人,他們在這里過著半軍事化的集體生活,除去周末,平常的行動是不自由的。不知我的父母怎樣認識了張老師,總之他們認識了并且相處得很好。現在想來,那是一種知識分子間的同病相憐吧。張老師經過了一周的學習、勞動后,周末來到我家,能吃一頓比平常的伙食可口的飯菜,能讓緊張的神經暫時放松一下。張老師就在這樣的日子里對我進行了芭蕾舞最初的基本功訓練,站位,踢腿,一些旋轉……讓我激動不已的是,他還送給我一雙芭蕾舞鞋。那時他們也經常在改造思想之余為監獄的干部職工演出,這鞋一定是他從女演員那里“偷”出來的。當我第一次穿上這雙淡綠色的、鞋尖填有軟木的芭蕾舞鞋用腳尖站立起來時,我有一種自己高于一切的感覺。我不能不認為,芭蕾舞是一切舞蹈中的舞蹈。它是如此高雅,如此超凡脫俗。我把芭蕾鞋帶到學校,立刻被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同學們所羨慕。我忘乎所以地認為,我能夠成為一名芭蕾舞演員。我在張老師指導下的練功還算刻苦,后來還曾被一個部隊文工團選中。雖然我最終沒有去專業團體跳舞,但我一直感謝那位和藹的張老師對我的舞蹈訓練,這訓練使我對自己的身體充滿自信,使我在那個不強調女性特征的年代里也敢于挺起自己的胸。還有對美的辨認,對生活的愛。認識德加也是從這時開始的。
德加一生有少數幾個常畫不衰的重要題材,芭蕾舞演員便是其中之一。最初我并不喜歡德加對芭蕾舞演員的描繪,他的描繪讓我感到困惑。他筆下的芭蕾舞演員沒有挺拔、傲然的身姿,典雅、飄逸的舞步和仙女樣的容貌。她們的面孔多半是模糊的,神情多半是倦怠的,身材也談不上婀娜,甚至給人畸形之感。比方《舞蹈教室》,那拄棍而立的老師和學生之間分明是一種緊張并且對立的關系。那教師心中是有火氣的,而學生們卻顯得心不在焉。有人在說小話,畫面左側那個女生在撓后背,還有人在東張西望。在這里你看不見舞蹈的神圣,有的只是一些不情愿的動作。年少無知的我以為這德加不是不懂芭蕾舞就是不會表現芭蕾舞,我尤其不能容忍的是,他把那些女孩子的腿都畫得那么短。這和我收集的那些劇照相差多么遙遠啊。
成年之后我又看德加,還是同樣的那幾幅畫,我卻被深深打動了。是因為我有了一些寫作的經歷,知道了一些寫作歷程的艱辛么?是因為我有了一些生活的經驗,知道了一點生活在本質上的不容易么?德加的時代,在巴黎的上流社會,觀賞芭蕾舞是一種流行的消遣。劇院的觀眾可以自由出入舞者的更衣室和舞臺兩側,還可以看預演。這使出身上層的德加能夠深入了解舞臺大幕背后的舞者。那些從七八歲就開始習舞的女孩子,多半出身低微,為了爭取比較長久的演出,掙得比較穩定的薪水,她們必須進行極其艱苦的訓練。這艱苦的內涵也是復雜的,一些女孩子很可能還盼望能在來往于后臺的觀眾里找到自己可以以身相許的丈夫。這就是德加的視角,他近乎冷酷地拂去了芭蕾舞公眾性的優雅、超凡的那一面,他強調它枯燥、乏味的而又無休無止的訓練,他抓取的是舞者背對觀眾時的那些更加生活化、私人化的極其真實的“偶然瞬間”。《舞蹈教室》《舞臺上的舞者》和其他作品里都有這樣的“偶然瞬間”,在這樣的瞬間里,舞者的疲乏和勞累是顯而易見的,這時我才有點明白為什么德加把芭蕾舞女的腿都畫得偏短并有一種僵硬感。那像是過度的壓力所致,那也就暗喻了德加對藝術本質的看法:藝術和生命都是寂寞的,在所有藝術的后臺上永遠有著數不清的高難度的訓練,數不清的預演、排練,數不清的單調、乏味的過程。即使在《舞臺上的舞者》這樣的表現正式演出的畫面上,我們仍然能夠從德加精心構圖的俯視角度,在短暫欣賞了舞者那華麗的輕盈欲飛的舞姿之后,立刻發覺隱在側幕內的一個露出一半的黑衣男人。那就是舞蹈質量的監視者吧,他使畫面呈現一種不穩定的拘謹氛圍,使觀眾從瞬間的超然回到了活生生的世俗。在德加眼里,最高雅的芭蕾舞演員和最凡俗的燙衣女工之間并沒有太大差異,她們都是勞動著的人,她們為生存付出著超常的體力。在《燙衣女工》里,那個毫不掩飾地打著哈欠的女工,很容易讓人想起那些疲倦地整理著舞衣的芭蕾舞女。
2004年春在巴黎圣母院。
德加的冷靜、挑剔和他對芭蕾舞演員入木三分的挖掘、刻畫,徹底“破壞”了少年時我對藝術那虛無飄渺的膚淺理解。我想,少年時我對芭蕾舞的夢想畢竟是更多地追逐它那華麗而又神秘的一面,我從來就沒有為它的枯燥和受罪做過準備。所有的藝術都是永無休止的勞動,而勞動本身是不分高雅和低俗的。當我坐在桌前面對白紙開始我的勞動時,德加的《燙衣女工》有時候會出現在我眼前。
[解讀]
做文化記者多年,常有機會看各種演出。芭蕾舞我看過多次,《睡美人》《天鵝湖》以及其他舞劇。記得有次俄羅斯一個歌舞團來北京演出,其中有芭蕾舞《天鵝湖》片段。說實話,他們的舞蹈動作真是沒挑的。但是,當他們為取悅中國觀眾跳長綢舞時,我發現他們的演員手中都拿一個小木棒,將綢子纏在上邊,這樣舞動起來,長綢就能隨心所欲地飄動。那場演出盡管很精彩,我也熱烈地為之鼓掌,可是我總覺得不自然。想來,我是為他們的長綢舞而遺憾。據我所看到的中國的歌舞團在表演長綢舞時,還很少有用木棒代替手動的。因為,在中國的戲曲表演中,演員們都有抖水袖的功底。
在常人的眼里,確實如少年時的鐵凝看芭蕾舞劇《白毛女》中“白毛女”的扮演者石鐘琴那樣,具有無限的崇拜。這如同現在的學生熱衷劉德華、周杰倫一樣。時下,有相當多的少男少女,非常向往一夜成名,夢想成為“超女超男”,于是乎各種藝術院校紛紛擴招,各種文藝大賽此起彼伏。作為一個懵懂少年,追星成星,本是正常的要求,也無可厚非。問題是,如果連基本的學業都棄而不顧,一味地追求成名,那就大錯特錯了。我非常同意鐵凝從《德加眼中的芭蕾舞女》中悟到的對藝術本質的看法:藝術和生命都是寂寞的,在所有藝術的后臺上永遠有著數不清的高難度的訓練,數不清的單調、乏味的過程。確實,在一個真正的
藝術家眼里,一個高貴的舞者與一個普通的燙衣女工真的沒有什么不同,在職業的背后,大家都是勞動者。勞動者天生是和艱辛結緣的。只可惜,這種認識如果讓一個翩翩少年馬上接受,往往很難。他們寧愿相信百分之一的偶然,也不接受必然。其結果,那些常常幻想從平俗的人群中走出來的人,不但沒能使自己更優秀,到頭來反而使自己更平俗。在此,我并沒有否定那些平俗,或者稱之為平凡之人,我只在說明一種思維習慣。人有時換一種思維,往往能改變你的一生。
我想到藝術的表現問題。如鐵凝最初看德加對芭蕾舞女的描繪,她并不喜歡,甚至感到困惑。因為,德加筆下的芭蕾舞演員沒有挺拔、傲然的身姿,典雅、飄逸的舞步和仙女樣的面容。她們的面孔多半是模糊的,神情多半是倦怠的,身材也談不上婀娜,甚至給人畸形之感……尤其不能容忍的是,他把那些女孩子的腿都畫得那么短。顯然,德加在這里的手法是逆向的,是反定式的,和大多數人的審美習慣是相悖的。然而,他筆下的芭蕾舞女更真實,是脫離舞臺的真實,是屬于普通勞動者的作為人的真實。我們可以想像,一個善于畫舞臺芭蕾舞女舞蹈形象的畫家,他畫的作品肯定是那種高雅的超凡的,人們會像面對一粒露珠那樣去呵護它。然而,你再呵護它,它也只是瞬間的存在。作為一個演員,那只是他生命的一個點,而決非是他生活的全部。在更多的時候,陪伴演員的是淚水與汗水。也就是說,燈光下的熱烈是瞬間的,而幕后的一切將是漫長的寂寞的。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德加筆下的芭蕾舞女更接近我們的生活。生活也正因為有了臺前與幕后的兩重性,它才使我們的人生更豐富。我相信,這才是作家真正想要告訴我們的。
會唱喀秋莎的伊蕾
我和伊蕾認識很久了,大約在1977年,我們同赴河北省的一個業余文學創作座談會,我們被分配在一個房間。那時我還在河北農村插隊,剛寫過兩三篇小說;伊蕾在河北一家具有保密性質的兵工廠當工人,已經是河北詩壇引人注目的新星了。回憶當初,第一次見面的伊蕾給我留下了極其鮮明的印象:苗條的身材,燙過辮梢兒的兩條過肩辮子,兔毛高領毛衣……這個組合系列在那個尚未開放的時代算得上是“先鋒”了。開會之余,我們就在房間聊天。伊蕾長我幾歲,她顯得格外見多識廣。她為我背誦海涅和普希金的詩,哼唱舒勃特的小夜曲,并告訴我她的愛的秘密。她是那么熱情奔放,坦誠透亮,那么相信我這個與她初次謀面的人。她當然是滿懷詩人的浪漫,卻又不是那種不著邊際的飄渺。她的浪漫是以可靠的樸素作底的,她的奔放也不是虛張出來的,你領受到更多的是誠懇。后來,在80年代,她寫出了著名的長詩《獨身女人的臥室》。這首影響了當時一批女作家精神領地的長詩,我認為它至今仍舊是伊蕾無可爭辯的最好的詩,也是她給80年代的中國文壇無可替代的最明澄的貢獻。有時候我會讀一讀這詩的某個段落,我被她內心的勇氣所打動,被她那焦灼而又徹底的哲思,她那干凈而又詼諧的嘲諷,她那豪邁而又柔軟、成熟而又稚嫩的青春激情所打動。這就是伊蕾了,這是一個太純粹的因此會永遠不安的女人。
多年之后伊蕾回到她出生的城市天津,當她作為《天津文學》的編輯認真向我約稿時,她的約稿信是短而富有詩意的,其中有這樣的句子:“我像我自己一樣地愛你……”她鼓動我把小說給她,我還是讓她失望了。后來她去了俄羅斯,在莫斯科生活了幾年又回到中國。這中間我們的聯系一直不太多,我只是猜想,伊蕾出國最初的動機可能想賺些錢回來。以前聽她說起過她幻想著擁有自己的一所大房子,她在房前種許多玫瑰,然后不受生活所累盡情寫詩。幾年之中她和朋友通過做工藝品生意賺了一些錢,她對我說那實在是太辛苦的賺錢——而且正遇盧布貶值,她又無法將手中的盧布及時兌成美元。我見過一些她在莫斯科的照片,很多是她在房東家拍的。有一張是莫斯科的嚴冬她站在房東門口,她身穿羽絨服、肩挎“雙肩背”,頭戴花色艷麗的大圍巾正準備出門去“辦貨”。她的臉色紅撲撲的,真是颯爽英姿,和她另外一些略顯凄然和惆悵的表情的照片判若兩人。我就在這張照片里看見了伊蕾骨子里的倔強和執拗,還有她的許多不為人知的艱辛。
那么,伊蕾就要過上住在大房子里、種著玫瑰花盡情寫詩的理想日子了。可是她忽然把賺來的錢都買了俄羅斯油畫。對油畫并不內行的這位詩人在莫斯科一些朋友的陪同下,幾年之內乘火車、汽車——也許還有船,前往列賓住過、列維坦畫過的紅松林里的優美的“畫家村”,一趟趟地拜訪畫家,“聯絡感情”。為了買畫,她和那些大牌畫家做著討價還價。一定是她的誠懇打動了他們,她的純正的詩人氣質是容易和人溝通的。2000年夏天我在莫斯科時,見到好幾位伊蕾的朋友,比方俄羅斯愛樂樂團團長左貞觀先生,俄羅斯美術家協會第一書記、畫家薩羅明先生……他們告訴我,他們很喜歡伊蕾,喜歡她待人的友善和天真。所以她的運氣真不錯,幾年當中她買到了像特卡喬夫兄弟這樣的俄羅斯頂級畫家的畫作,并和這兩個老頭結下很深的友誼。當錢不夠時她就向國內的家人去借,弟弟妹妹的她都借過。不能簡單地把伊蕾這舉動解釋成自幼對俄羅斯藝術的熱愛,比方說我也是熱愛俄羅斯藝術的,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把所有積蓄都拿出來買了他們的畫。我不能不想,這個伊蕾,到底她還是個詩人,她的理智絕對服從著她的靈魂,甚至靈魂里突現的一朵火花,然后就是不顧一切了。于是也才有了以后的一個屬于她自己的美術館——位于中國天津的卡秋莎美術館。
今年5月伊蕾打來電話告訴我,由她親自設計并監工的她的卡秋莎美術館已經開館了,很希望我能去天津看看。我為此專門去了天津,在南開區一條新建的文化街上,伊蕾站在她那小小的美術館門前迎著我。這是朋友慷慨借她的一套臨街住房,她布置了兩層展廳,約有近三百平米的面積。做舊的木地板,故意粗笨的仿橡木樓梯,厚重的窗幔,枝形吊燈,茶炊和織錦緞臥榻……一切都透著女館長伊蕾所造就的俄羅斯氛圍。最重要的當然還是屬于她的寶貴財富——一些當代俄羅斯畫家的油畫原作:特卡喬夫兄弟、梅爾尼科夫、法明、科爾日夫等。
特卡喬夫兄弟的《打草時節》的草圖赫然懸掛在卡秋莎美術館二樓展廳一個惹眼的位置,和后來畫成的“成品”相比,它更多一些自然的激情和生命的真實狀態,勞動著的人和大自然親密接觸時那種無顧忌的奔放,被兄弟兩人表現得自由而又充滿詩情。成品之后的《打草時節》構圖也許更嚴謹,人物的細部刻畫也許更到位,但在整體上卻失掉了草圖里洋溢著的畫家有感而發的才情——它變得像一篇“命題作文”了。畫中人物被“擺”的痕跡也十分突出,幾個勞動婦女好像知道自己的被畫,都有些“作態”。這就是有時候成品代替不了草圖的一個最好說明。為什么觀眾和收藏者不愿漏過名家的草圖呢?在草圖上,我們往往能夠更準確地捕捉到畫家最率直的感情和最無功利之心的自由筆觸。
特卡喬夫兄弟是嚴格繼承了俄羅斯現實主義油畫傳統的一代畫家,由于獲得過國家獎金,他們去過意大利和法國寫生。他們在顏色上謹慎地受到過法國印象派的影響,但他們的可貴在于他們那純樸而真摯的俄羅斯情感,對土地、母親、勞動和家鄉飽滿的愛。蘇維埃時期他們的某些作品受到過指責,他們塑造的一些母親形象被認為過于沉重,缺乏昂揚的笑臉。我想兄弟二人還是有著自己的生意,他們新生內心的感受,他們基本上做到了藝術上的誠實。很多人好奇他們如何共同作畫,因為一個人不可能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原因也就在此吧,他們溝通和相融的能力,加上他們的不同,一定使他們能夠互相激發或互相“打倒”,再從中獲得雙倍于常人的力量,盡管最終他們沒有找到獨屬于自己的形式。
以當今世界藝壇對藝術家的定位,俄羅斯繪畫并沒有很高的地位,我在有些文字里也試著表述了造成這些的并不都是偏見的原因。俄羅斯繪畫對于世界畫壇絕不像俄羅斯文學對世界文壇那般重要,中國畫家包括中國作家喜歡他們或許有著十分復雜的歷史緣由。我沒有和伊蕾探討過她對俄羅斯以外的畫家的看法,也許這對今天的卡秋莎美術館不是最重要的。伊蕾靠了自己的浪漫激情和孤注一擲的艱苦努力實現了她童年的一個夢想,實現了她親近俄羅斯藝術的愿望,這就是一個最確鑿的事實。這世上的人能夠在有生之年實現童年夢想的畢竟還是少數吧。伊蕾,你說呢?
伊蕾說:“我要把俄羅斯油畫的展覽和收藏進行到底,讓我的親人、好友,讓每一個陌生的愛好者分享。我想常年舉辦俄羅斯畫家展覽,讓更多的俄羅斯畫家來到天津,讓天津成為他們知道和想來的地方。”
當夜晚來臨卡秋莎美術館閉館之后,伊蕾和我在館內的小客廳喝著紅茶聊天。她很疲憊,卻兩眼放光,使我又一次想起她在莫斯科房東家門口那張出發前的照片。這時就聽見她說,她已經開始學習畫油畫了,看畫看得她不過癮了,她要親自畫,她并且還動員家里的親人學油畫。因為是朋友,所以我幾乎要用最民間的一句形容來說伊蕾了,她簡直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啊”。油畫是那么好學的嗎?那得有科班出身的基本功啊。我說了我的懷疑,伊蕾說:“所以我才要學啊。”我不得不再次感嘆:“這就是伊蕾了,這個看上去有些疲憊的瘦弱的詩人、藝術品收藏家,你坐在她的奮斗許久好不容易剛開張的畫廊里,你實在不知道她又會有些什么新想法。唯一使你不懷疑的是,這個人,她會不聽勸告地去實踐她的新夢想。”住在自己的大房子里種著玫瑰花寫詩,在今天的伊蕾看來,可能已經是一個太小的、太微不足道的愿望了。
我們從卡秋莎美術館里出來已經很晚,我獨自站在門外,看伊蕾在門里逐一關燈并認真操作墻上的報警器,格外想起她在今后諸多的不容易。我祝福伊蕾,并愿意相信,幸福和活力就在這諸多的不容易里吧。
[解讀]
女詩人伊蕾是鐵凝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鐵凝與伊蕾相識于1977年,她們緣于文學。我與伊蕾相識于1997年,緣于我們一個共同的朋友,也緣于她收藏的俄羅斯油畫。伊蕾的詩名我是很早就知道的。當代中國詩壇曾將她與唐亞平、翟永明三位女詩人并稱為中國詩壇的“三劍客”。
最早見伊蕾,是我約朋友一起到北京音樂廳看音樂會。電話里朋友問我帶一個朋友行嗎?我說誰,她說伊蕾。我一怔,是寫《獨身女人的臥室》的那個女詩人伊蕾嗎?朋友說對呀,我還以為你不知道呢。我說別啰嗦,約她一起來吧。音樂會演出的那天下午兩點,伊蕾穿著一件發黃的風衣和我的朋友匆匆而至。我看了一眼眼睛烏黑的伊蕾說,咱們快進去吧,演出馬上開始。我們坐在二樓,旁邊的人不多。因為是民族器樂演奏專場,借著那熱烈的聲音,我們插空兒小聲交談著。朋友說,伊蕾準備在天津搞個畫廊,希望我去看看。如果方便,最好在我供職的報紙副刊給介紹一下。
1998年春節過后,我們如約來到天津伊蕾的住所——伊蕾詩人藝苑,參加畫廊開展的開幕式。開幕式定在第二天下午兩點,當天晚上我們就聊天、住宿在藝苑里。那晚,我們同伊蕾聊得很晚,她跟我們講了許多在俄羅斯的見聞。其中包括她與俄羅斯著名畫家特卡喬夫兄弟、薩羅明、法明等人的交往。或許是那天談得太興奮了,夜里我竟然醒了好幾次。眼前不時地出現伊蕾與俄羅斯大鼻子們交往的鏡頭,那里邊肯定有特卡喬夫兄弟。此刻,被伊蕾稱之為鎮館之寶的特卡喬夫兄弟的《打草時節》(草圖之一)就在我的眼前閃現著。回到北京,我在報紙中外文化交流版上發表了題為《把美寫在前行的路上》的專訪。很多文友看后,紛紛打電話向我詢問伊蕾的近況。一直以來,有無數的傳言說伊蕾到俄羅斯搗騰服裝去了。有說她賺大發了,也有人說她賠得很慘。
如鐵凝所言,伊蕾一直有個愿望,要住在大房子里,里邊要有壁爐,有烤箱,還要有好看的俄羅斯油畫。十幾年來,為了這個愿望,她一直在努力著。她曾經在北京東三環租過一年房做展室,她也曾參加過全國藝術博覽會,她還曾試著參加過小型的拍賣活動,但市場交易都不太理想。盡管如此,她一直堅信在房地產市場如火如荼的今天,在人們經過市場經濟的喧囂熱鬧之后,中國的油畫市場一定會走俏。應該說,伊蕾的話沒有錯,但她似乎太超前了。當下中國的油畫市場確實有走俏的,那只是個別的中國油畫家,而非外國的。這其中的奧秘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解釋清楚的。
伊蕾在天津放棄了“伊蕾詩人藝苑”,正式開辦“喀秋莎美術館”,事先她沒告訴我,我是從朋友那里知道的。當時我就想,伊蕾的油畫市場是不是找到啦?或者說有什么人肯愿意為其贊助?但后來發生的事告訴我,這一切都沒有。伊蕾她完全靠向親戚朋友借款,或者直接用畫做抵押,她執著地堅信自己的選擇沒有錯。作為朋友,我在看完鐵凝的這篇文章后,我真的有點為伊蕾擔心,倒不是擔心別的,我擔心她對俄羅斯油畫的市場判斷有大的失誤。那樣,她既做不了俄羅斯油畫在中國國內的經營,也無法更大可能地實現她俄羅斯油畫收藏家的夢想,這其中也包括她能不能真正地住上屬于自己的大房子。在這間大房子里,不僅她自己種著玫瑰花寫著詩,還有一幫如我和鐵凝一樣的朋友坐在一起品茗聊天哪!但愿我的這種擔心是多余的。伊蕾這個人,什么事都能干出來。她的出發點總是那樣美好。本文本是對鐵凝文章的賞析,現在看來,權且作為補充吧。
責任編輯:閻安 成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