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隨筆

詩不可說

——我與詩人田間的交往經歷

我印象中的田間是一位詩人，也是一位常人，一位老人，是一位有個性的、值得尊重的長者，他是我見到的能夠稱得上“大師”的人中更多具有詩人的品質和性格的一位老人。

70年代中后期，我調到河北省文聯，那時我剛剛20歲，和田間先生住鄰居（田間先生家在北京，所以在石家莊也是“單身”）。當時他住在北馬路19號省文聯的一間15平米的平房里，辦公室兼宿舍。他對詩歌的激情，他的執著，他的敏銳，他的創造力，一直到他的晚年都沒有減退，那幾年，他幾乎隔不了多長時間就出一部詩集，詩集出版后，他裁一些白紙條，用小楷毛筆在上面題上字署上名字，用糨糊粘貼在書的扉頁上送給同事和詩人們，記得當時我為他貼過許多這樣的紙條。

在我的記憶中，很少有什么世俗的蕪雜的事情能夠干擾他的創作。他生活的很有規律，很少有什么社交活動，好像也從沒有到外邊有過什么應酬。他的生活簡單的讓人難以置信：每天早晨到食堂買一盆粥，早晨喝一半，留到晚上再把另一半熱一熱，買點食堂的菜和饅頭，就算是一頓飯了，中午飯也是，食堂有什么，他就吃點什么，除了參加會議，我甚至不記得他出去和別人到飯店里吃過一次飯。對于俗常的事情，諸如人際關系之類，他處理起來很不順暢，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很“弱智”，在我的記憶里，每天他基本上就是在自己的房子里讀書、寫詩、寫字。

有人問過我“在寫詩上，誰對你的影響最大？”我回答的首先就是田間。不是說在藝術上，我是說在做人上。田間先生身上有一種獨有的詩人氣質，田間剛毅內涵，特立獨行，即使在70年代那樣的環境下，他也把大量時間用于寫詩。當時他擔任河北省文聯主席、《河北文藝》主編，但他不善于處理瑣細的事物，經常聽到其他人在黨組會上與他大聲吵鬧，我見到他在這方面唯一的一次表示苦惱是，有一天吃過晚飯，我問他下午是不是又開會了，他茫然而天真的問我：“小李，他們怎么總是和我吵？”

田間先生生活中有很多別人不理解的習慣，比如，他每天喝的茶葉要留下，第二天早晨他在爐子上煮一煮，然后把剩茶葉吃掉；有一次我熬了一小鍋玉米面粥，給田間先生喝了一碗，他說好喝，一定要我去給他買來玉米面自己熬粥。第二天早晨我還在睡懶覺，田間先生就在門外喊：小李，快起來。我趕緊開門跑到他的屋里，原來他把滿滿的一大碗玉米面一下子倒進了煮開的沸水里，怎么也攪不開了。后來我還問他，您在解放區是怎么待的，就沒有看到過老鄉們怎么熬粥？田間先生當時僅僅是笑了笑，搖了搖頭。我的啟蒙老師王洪濤（當時的《河北文藝》詩歌組組長）也對我講過，他到田間先生北京的家中去看望，臨走田間拿出一個橘子，硬要洪濤先生帶給他的孩子莉莉。洪濤回來拿出那個橘子給我看，我說：“對田間來說（當時的省文聯，無論職務多高，無論名氣多大，無論年齡有多少差異，都是直呼其名），這已經很不簡單了，他還拿出來了一只橘子，而且他還記得您的孩子叫莉莉。”

田間先生回北京或者去外地時，總是把他房間的鑰匙留給我，好替他接收報刊、信函和稿費，替他打掃衛生。而且出去時，他愛給我留一些便條（都是用小楷毛筆寫的），我記得的有：“小李，窗臺上的餅干要壞了，你把它吃掉。”“刊物不要少了，放好。”“小李，去給我買一個腌100個雞蛋的小缸，買100個雞蛋腌上，我回來吃。”等等。有一次鐵凝提醒我：“郁蔥，那些小條你可該留著，都是文物。”我聽了以后心痛不已，后悔怎么當時就沒有把它們保存下來。諸如此類的故事有很多，現在省文聯和省作協流傳著許多關于我和田間先生的逸事，有的是真實的，有的是演繹的，無論是真是假，都說明了田間先生獨特的性格。那位老人，真是單純、稚氣而善良。

老人平日里話不多，基本上就是沒話，但我也見到過他激動的時候。有一次我故意與他談起“街頭詩”運動，老人聊得很興奮，他對我說，他的詩歌最輝煌最有價值的時期就是那個時期，那時候他們把自己寫的詩篇寫在墻壁上，寫在巖石和大樹上，看得出來他對那種生活狀態依舊充滿著向往。我問他聞一多先生是怎么稱他為“擂鼓詩人”的，田間先生用濃重的家鄉口音說，聞一多的話是這樣的：“一聲聲的鼓點，不只鼓的聲律，還有鼓的情緒。”后來我查了查資料，一個字不差。

實際上，我們現在談“抗戰文學”，可能有一個現象或者說現實被忽略了：真正寫作于當時的、直接作用于那場戰爭的、后來成為經典的文學作品，在冀中這一帶，只有田間創作的詩歌。和田間具有同樣價值的藝術家，應該還有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被遮蔽了的攝影家沙飛，當然這是另外一個話題了。

每天晚上，田間先生都寫詩到很晚，有時他半夜叫我：“小李，來看看我的詩。”那時我寫了詩也給他看，就像隔代人的交往，很自然，很自如。田間給我記憶最深刻的一件事是：我和他做鄰居幾年，經常請他看我當時寫的詩，認為還可以的，他就把那一頁折一下，不滿意的，他就直接說：“這些不行”。從沒有聽他說過那些詩為什么“行”，為什么“不行”，他也從來沒有對我講過應該怎樣寫詩、不應該怎樣寫詩，這對我后來的影響極大，使我悟出了四個字：詩不可說。

我現在不開自己的作品討論會，不愿喧囂和吵鬧，少去交際和應酬，盡量不去講課尤其不去“講詩”等等，大概性格就是這樣形成的。我總想，也許田間先生想告訴我，詩可“悟”而不可“教”；也許田間先生想告訴我，詩可“異”而不“同”。所以，他對我說過許多其他的話，唯獨沒有對我說過最應該說的詩歌。在與編輯部的李寒聊天時我說過，與大師交往，感覺不一樣，他們身上那種超出常人的狀態，潛移默化的影響到了我的性情和詩情，好像，也從他的身上獲得了某種才情。

其實，當有一天終要離去的時候，僅僅有兩點能夠留下，也僅僅這兩點有意義，那就是人的品格和文字。

還有，一個人厚重的，永恒的背影。

“人”這個字何其難寫

——我與詩人張志民的交往經歷

熟悉詩人張志民先生的人，一定會記得他的《死不著》、《社里的人物》、《祖國，我對你說》等名篇，我小的時候，記憶最深刻的當代敘事詩就是張志民的《死不著》、郭小川的《將軍三部曲》和聞捷的《復仇的火焰》。我開始讀書的時候正值“文革”時期，這些書都被封存了，還是圖書館的一個阿姨從書庫中偷偷翻出來給我看的。70年代中期我開始寫詩，以后又做編輯，與我曾經敬重的大師們開始有了聯系，接觸多了，我對張志民先生的評價是：一個真正的好人，一個真正的好詩人。

張志民先生是宛平人，宛平曾經是河北省的一個縣，后來劃歸了北京豐臺區，但每次我向他約稿，志民先生寄來的簡歷都注明“張志民，河北宛平人”。而且幾次見面時他都對我說：“我是河北人，老家是河北。”這不由讓我想起了另一位現居住北京的河北籍的“著名作家”，前一段電視臺采訪，記者問他：“您長期生活在北京，那您覺得自己是北京人還是河北人？”那位“著名作家”猶猶豫豫地說：“應該算是北京人吧。”其窘態讓別人都覺得尷尬。我不是說人家這么說有什么不好，有什么不對，但我知道，對于他們那一代人，是應該把祖籍的那捧土看得很重的。看那段采訪時我想起了志民先生，更多了對他樸素、真誠人格的敬佩。

張志民先生正直忠厚，處事低調。大概真正有內蘊的詩人都是這樣，與這樣的長者交往心里踏實、充實。《詩神》編輯部幾任主編戴硯田、旭宇和我都與張志民先生交往甚密，《詩神》創刊號的第一組詩便是張志民先生的組詩“大西南”。我曾經多次跟張志民先生約稿，許多名家的稿子編輯部都是不能改的，哪怕是一個標點符號，但志民先生寄稿時總是注明“刪削隨意”。有一次我在電話中對他說，他的詩作有作者寫了評論，我們想發出去，志民先生趕忙說：“可不要，剛發了我的詩，別再占刊物的版面了。就寄給我吧，我自己看看，給人家回個信就行了。”其內斂和大度讓人感慨不已。

1989年7月《詩神》編輯部在秦皇島昌黎黃金海岸舉辦“昌黎酒神杯全國新詩大獎賽”頒獎，請張志民夫婦來參加頒獎儀式，頒獎結束后買返程車票，先生的夫人來找我，問我車票買了沒有，我說：“阿姨您放心，已經訂好了軟席車票，我現在就去拿。”阿姨對我說：“郁蔥，我就是想跟你說，不要買軟席，買硬座，我們跟大家坐在一起回去，行嗎？”我說：“按志民老師的資歷，應該坐軟席的。”（當時張志民先生是《詩刊》主編，而且我記得好像志民先生是享受副部級待遇。）阿姨堅持說：“不要了，他說的就買硬座，也省得給你們添麻煩。”后來，張志民夫婦還是坐硬座回的北京。

1993年的時候，《詩神》編輯部策劃了一個欄目“縱論中國當代新詩”，我出了幾個題目請張志民先生和其他詩人回答，他特別贊同寬松的文化氛圍，他說：“如果沒有寬松的形勢，就沒有今天的繁榮。”當時《詩神》的辦刊風格就比較超前，他很認同，特別主張創作上和辦刊物上要體現個性。我在回答《詩神》編輯部的五個問題中也提到：“很贊同張志民老師的觀點：文學界不應該僅僅是陣地。壘一個陣地或挖一個戰壕和誰‘對峙’？火藥味總不是個好味道。”張志民先生對探索、對先鋒精神的寬容，對我策劃的刊物風格的理解，一直讓我深深感動。

了解張志民先生的人也許會記得他的許多名篇，但他的一首題為《“人”這個字》的詩我卻記得更深：

聽書法家說：

書道之深，著實莫測！

歷代的權貴們

為著裝點門面

都喜歡弄點文墨附庸風雅，

他們花一輩子功夫

把“功名利祿”幾個字

練得龍飛鳳舞，

而那個最簡單的“人”字

卻大多是——

缺骨少肉，歪歪斜斜……

每次讀到這些詩句，我都覺得這首詩和臧克家先生的《有的人》異曲同工。

張志民先生去世后，我們在《詩神》1998年第5期頭條發表了這首詩。

1998年4月7號那天，《人民文學》雜志社的詩友商震來石家莊，談話中得知張志民先生去世了，我當時很吃驚。前一段知道他患病，我還給他去信詢問病情，志民先生很快回函：“由于身體情況，很久沒有給你們寫信，請原諒。我的病經過住院治療，情況還算可以，請諸友放心。”沒有想到，那竟是他寫給我的最后一封信。

張志民先生“是最具長者風范的詩歌前輩”，這是我對一個好人，一個好詩人，一個我們河北人永久的感受。

又想到了張志民先生詩中寫到的“人”字，這個字很簡單，但何其難寫啊！

把提純的血結晶為詩

——我與詩人公劉的交往經歷

其實說起來，我與公劉先生也就只見過兩次面，1979年之后，我先后在《長城》和《詩神》兩個編輯部做詩歌編輯，平日里和公劉先生只是書信、稿件往來，雖神交久矣，但和他一直未能謀面。我與公劉先生應該說緣分很深，說個細節，我結婚時，我所在的《長城》編輯部送給我的禮物就是一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公劉先生的詩集《離離原上草》，扉頁上有當時的《長城》編輯部詩歌編輯、后來成為書法家的中國書法家協會副主席、詩人旭宇先生用毛筆寫的“郁蔥、安俐同志新婚之喜。《長城》編輯部，一九八一年二月”幾行字。當時這部書426頁，收入了詩作183首，定價僅僅一元錢，我一直覺得彌足珍貴，當作珍品保存著，至今嶄新如昨。這件事情，我卻一直沒有對公劉先生講過。

公劉先生生性正直率真，但一生坎坷。他在《離離原上草》的自序中說：“我被允許可以發表作品的時間，大約不過十年多一點。”這樣算起來，到他2003年1月去世，他才寫了30幾年的詩，如果不是由于政治的原因，他應該能寫出更多的好詩，但即使如此，他還是創作了《五月一日的夜晚》《運楊柳的駱駝》、《上海夜歌（一）》《沉思》《星》《十二月二十六日》《讀羅中立的油畫（父親）》等佳作，出版了與人共同整理的民間長詩《阿詩瑪》和數十部詩集，影響極大。

1989年7月，《詩神》編輯部在秦皇島昌黎黃金海岸舉辦“全國新詩大獎賽”頒獎。當時，詩人賀敬之與柯巖夫婦，詩人張志民夫婦、公劉先生等都被請來參加頒獎儀式，記得當時公劉先生是在他的女兒劉粹的陪同下來昌黎的。開幕式上當我介紹到“著名詩人公劉”時，老人打趣說：“不著名，不著名，‘著名’可不敢當啊。別說著名了，就是詩人公劉吧。”大家也許注意到了，我最近寫了我與幾位大師級詩人的交往經歷，都沒有用“著名”二字。他們那一代人有共同的風范：寫作扎實，做人低調，不事張揚。而這一段看網上，一些二、三流也算不上的“詩人”居然到處發帖稱自己為“著名詩人”，可問題是你再按捺不住要“著名”，用其他邪門歪道可以，脫、露、騙、炒、吵可能都可以，而詩是要靠作品和文字說話的，你配嗎？那種急不可待，那種惶惶不可終日，真是讓人看了忍俊不禁。

在海邊的那幾天很詩意，詩歌作者們有時很晚了還在與詩人們聊天。那些天，是中國政治發生巨大變革的一段日子，公劉先生話不多，經歷過無數滄桑的老人，知道用沉默來度過這段特殊的時光。我們經常在吃過晚飯后相約到海邊走走，當時我的情緒一直很不好，記得他還在勸我說：“我什么都經歷過，別總是太在意，時間會讓你忘掉也讓你記住。比如過去許多的東西，我就不記它了。”有一天晚上，他突然把我叫到他的房間，我一看，老人正在寫書法，他對我說：“郁蔥，這一幅是寫給你的。”老人已經寫好了幾個大字：“蓬蓬勃勃皆正氣。郁蔥詩友留念公劉”。我知道老人這幾個字的含義，他以自己的獨特方式告訴了一個晚輩他想說的話。正義、正氣、藝術、良心，應該說是公劉先生一生的寫照。黃金海岸的那些日子，一直成為我很深刻的記憶。

有一件事是我直到現在還覺得對不起老人的，那天晚上很熱，公劉先生和我都脫掉了外衣，只穿著一件背心在房間里給其他與會的朋友寫字，公劉先生看到我穿的網眼背心，很喜歡，問我在哪里能買得到，記得我當時把我帶去的一件沒有穿過的背心送給了老人，對他說：“我回石家莊問問我愛人，買好了再給您寄去。”回來后我便到處找這種純棉的網眼背心，但一直沒有能找到，后來打聽到廠家已經停產了，只好寫信告訴老人買不到了，至今仍然覺得遺憾。

1991年，我的詩集《生存者的背影》出版，我在第一時間給公劉先生寄去了一本，老人很快就回信了：

“郁蔥：惠贈大著《生存者的背影》（書名起得好！）已讀，印象甚好，理當弛函致賀。

顯然，作為哲理詩人，精于思辨，擅長將所有物質的東西抽象化，理念化，環顧國中，還沒有幾個人堪與你相匹敵，你創造了許多警句，這是長處，難得。伊蕾等的序和后記極好，與你的詩珠聯璧合。

當然，世界畢竟是物質的，人的精神說到底還是一種物質，過分采取疏離的態度，竊以為亦不足取。適當考慮這個方面，讓它們進入詩人的詩中，似乎會使思想，理念得到某種潤滑，從而使詩加倍豐滿。

也許這是我的偏見。我主張，詩人不妨固執一些，認準了什么路子，徑直走下去，而不要理會四周看客們的嘰嘰喳喳。忠于良心，忠于藝術，可矣！不知你能否接受這不召自來的絮叨。

公劉1991年3月21日”

老人是真誠坦率的，我讀了這封信，內心很感動，原來想馬上發表出去，但又覺得，老人“環顧國中，還沒有幾個人堪與你相匹敵”的贊譽讓我實在承受不起，于是就把信珍藏起來，一直到后來，《河北日報》來約《生存者的背影》評論稿時，我才把公劉先生的信交給了他們。

從那以后，公劉先生擔任了歷次“詩神杯全國新詩大獎賽”的顧問。80年代和90年代，公劉先生的創作力極其旺盛，那一段時間，《詩神》多次在頭條推出他的力作。老人很隨和（我在這一點上和有些人對他的感覺可能恰恰相反），只要我寫封信或者打個電話，老人就會很快把稿子抄好寄來，我記憶最深刻的是公劉先生一首題為“詩是怎樣集中的”的作品，其中寫道：

……

血液本身不帶有任何病毒，且擁有

絕對高貴的品質

一滴，又一滴

一絲，又一絲

流貫于筆尖

過濾

提純

結晶為詩

我想，公劉先生在寫這些詩句時，一定是想到了自己，他用血液在寫詩，用提純的血液在寫詩，一生如此。沉浮亦為雄，這就是公劉！

那些手稿我至今認真保留著，一頁頁稿紙應該已經成為了文物。

后來，我又收到公劉先生的一篇題為《可以用詩唱挽歌絕不為詩唱挽歌》的文章，其中寫道：“一個真正的詩人，也許才力不逮，但不可不作經典性、權威性的追求。詩人創作一百首詩，其中哪怕只有一首能臻于藝術，這位詩人也就無愧了；一百位詩人當中，哪怕已有一位能達到經典性、權威性的水平，這些詩人也就無愧了。”

作為詩人，我不知道能不能寫出這樣一首詩，作為編輯，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這樣一位詩人。

從容的永恒

——我與黃綺先生的交往經歷

在我的經歷中，曾經與數位能夠被稱之為大師的老人有過交往，我已經寫過幾位，而且會繼續寫下去。歲月流逝，現在回想起來的時候，突然覺得，那些淡淡地遙遠了的往事，在我的心中，竟然總是那么清晰。

其中一位是黃綺。書法大家，語言學家，詩人。與他交往時最深的感受是他的平靜，他的溫和，他的寬厚、廣博和沉穩，他性情上無大喜亦無大憂，是一個有底氣、有內蘊的人，一個把世事悟透了看透了的人。與他談話時，你會覺得他心靜如水，這使得你也心靜如水，總覺得，他的學問、學識使得他超然而自信。越是深邃、深刻的人，就越不急不躁，就越淡然而踏實。

我和老人是忘年交，在我還沒有做主編之前，就經常與他在一起談詩歌。他樓道里自家的門上貼著一個條子，告知來訪者談話不要時間過長，但我與他說話在時間上從來都是“例外”。我對古詩的格律一知半解，總是黃綺先生不緊不慢地講給我聽。有時聊得高興了，我就與他大談新詩，他坦承他對新詩不甚了了，但會寧靜地聽，好像要在寧靜中告訴你什么。有一次聽完后他對我說：“郁蔥，無論是新詩舊詩，都是八個字：情景事理，起承轉合。”我原來一直記著這八個字，但沒有認真琢磨過，回家后反復思考，發現詩的內容、形式無不在這八個字當中，這對我理解詩歌影響很大。我喜歡黃綺先生寫的舊體詩，有一次我背他的詩句“滿腔坦蕩唱滄浪（lang）”，他微笑著對我說：“這個‘浪’在這里要讀平聲。”就這么漫不經心的一句話，這個字恐怕我一輩子也忘不掉了（當時沒有來得及多請教黃老，但后來，我又專門就古詩的詩韻請教了《河北文學》的原主編肖杰先生和我的詩兄蕭振榮先生）。

黃綺先生有一些多年養成的生活習慣。有一次我去看他，去的早了些（他一般中午睡午覺，三點以前我是不會打擾他的），就坐在他寓所院子里的小石凳上等。沒想到老人那天沒有午休，在別人的陪伴下從外面回來了。看到我自己在石凳上坐著，他不解的問：“郁蔥，你怎么在這里？”我笑了笑沒有說什么。老人一下子明白了，他不高興地說：“以后可不許這樣，什么時候來了你就摁門鈴，我就起來，好不好。”我趕快答應。老人不愿意別人稱他為“大師”，有一次聊天，我說老人是“國學大師”，老人平靜地說：“大師不好，跟你說話就不隨便了，還是叫我黃老好，姓黃的老人，多隨便。”那么多年，我就一直稱他“黃老”。老人性格溫和，但也有固執的一面，據說有一位當時河北省的政要之妻來索字，老人眼皮都沒抬地說：“我不認識你。”那位夫人悻悻而去。我沒有向老人證實過此事，但依我對先生的了解，這是真的。可愛的老人！

1998年夏天的時候，黃綺先生忽然在一個早晨打來電話：“郁蔥，我在蟠龍湖，你如果方便，來我這里。”我打了出租車到了那個度假村，那個上午很安靜，只有我們一老一少在“侃”。我忘記了都聊了些什么，快到中午時，我要回去，黃綺先生高興地站起來走到寬大的書桌旁：“我給你寫幅字，我知道你喜歡我給你寫什么。”說著，在一張十分寬大的宣紙上非常認真地寫下了他的那首我能夠背過的詩：

“風雨縱橫任爾狂

滿腔坦蕩唱滄浪

看來翠蓋無須借

洗透通身得淡妝

郁蔥同學喜吾拙作題濃墨風雨荷花圖七絕囑書以贈一九九八年夏在蟠龍湖度假村九一八五歲（九一是黃綺先生的號。“同學”之說源于黃綺先生曾在河北大學任教，而我曾經在那里進修。——筆者注）。”

黃綺是國學大師，在國內像他這樣學識廣博的學者為數也不多。現在想來，與他交往使得我心中有了一個尺度和高度——一個大師應該具有怎樣的風范和氣質。如今，我也被別人稱為“著名”的什么什么，而且，我們也已經成為了長者，但我總在想，我有沒有他們那一代大師的學識、境界、內涵和積淀？有沒有他們的沉潛、定性和從容？有沒有他們只留“淡妝”的風范和心胸？

有一次應一位朋友之約寫隨筆談讀書，文章結尾時我寫道：“說了這么多的‘讀書’，當然是說讀書有用，有大用。然而卻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兩位姓黃的學者，一位是黃永玉，友人問他為什么不贊成‘黃永玉畫派’之說，黃先生回答：‘狼才成群結隊，獅子不用’！還有一位是書法大家、語言學家黃綺，聽他講過一句話，叫做‘不聽人夸，不怕人罵’。這兩句話是在說自己的性格和‘圈子’里的事兒，與讀書的關系不大，但對我在做人做學問上的影響很大。也許大家聽懂了，我其實是想說，讀書自然是大善，但有時讀一兩句話，甚于讀書！”的確是這樣，有時聽這些大師講一兩句話，比讀幾部書都受用。當然要論讀國學著述的數量和理解的深度，我總感覺今生怎么也趕不上黃綺等老先生了，我曾經不只一次聽他對講過如何做學問、如何做人，他對我說，編刊物、做主編要有主見，有定性，這些話就像石刻一般印在我的腦海里了。

前一段，河北省文學館搞“著名詩人書信手稿展”，文學館館長、我的詩友張國明老弟來要我的手稿，我沒有往外拿。真的不是我“擺譜”，而是我的確從內心覺得，我還不夠，還欠缺著一些什么。無形中，那一代大師給了我許多心靈上的約束，比如，我就想過，我不會去張揚，不會去喧囂，不會去開自己的作品討論會，讓別人來替自己說好話，到老都不會。還有，盡量不炒作，不是沒有機會，我編刊物近30年，做主編也已經12年了，獲得了各類大大小小的“榮譽”，有足夠的空間和可能讓我喧囂和炒作，但不，總覺得要能“沉”住，能“持”住。這不是我多么“個性”，而是我總在問：那些大師們帶給我心中的那個已有的尺度和高度，我逾越了或起碼是達到了沒有？

如果沒有，那就繼續學下去，繼續做一個真正的“學”者。

1976：唐山的悲情和詩情

1976年，我在部隊服役。7月28號3時40分56秒，河北省唐山市、豐南地區發生7．8級強烈地震。幾乎所有建筑物都變為廢墟。就是在我的駐地張家口，震感也很強烈。部隊取消了探親假，隨時待命奔赴災區。但很快又接到指示，暫時不去唐山，后來才了解到，當時我們部隊的主要任務是防“北線”，要緊盯“蘇修”的動靜。

部隊遲遲未動，我的心里卻總惦記著一個人——唐山開灤煤礦馬家溝礦的董浩善。我和他是在1975年和1976年《河北文藝》舉辦的兩次“詩歌學習班”上認識的。他是個鍛工，為人率真爽直，是我們想像中典型的工人性格。我們被分在一組，同組的記得還有村野、逢陽、孫桂貞（伊蕾）、賀莉、侯志宏等。那時人際關系單純，大家相處的特別好，情感很深。當時比較注重工農作者，那時河北的農民詩人有李永鴻、侯立身等，工人詩人有董浩善、石家莊的江明、韋一、周鳳階等等。董浩善寫民歌，寫作極其刻苦，當時的《詩刊》等刊物都發表了他的大量詩作。

部隊去不了唐山，當時電話又很不方便，我就在7月30號趕緊給董浩善寫信。當時已經知道了地震傷亡慘重，總感覺到老董那邊一定出了什么事情。

8月27號，在我的信發出28天之后，董浩善來信了，當時的第一感覺就是心里突然放了下來：這老兄，還活著！趕緊把信打開，看到了他的字跡：

郁蔥：來信收到，感謝你的關懷。

7月28日唐山地震時，我正伏在炕上寫稿，屋子一搖晃，我就往外跑，結果被砸在院子里，幾處受傷，現已恢復健康，參加抗震救災的戰斗。我父母弟弟妹妹都好，因搶救及時，均無傷亡。我的兩個孩子死了，愛人腿受傷，至今剛能拄著拐杖走路。

地震后，《河北文藝》的堯山壁同志、《河北日報》的韋野同志來我家看望，文藝組王寶林同志、蕭振榮同志、王新第同志也到我家看望，詩刊社葛洛同志、時永福同志到馬家溝礦后也打聽我的消息，唐山勞動日報社的同志也對我很關心，同志們都這樣關心我，是對我的鼓勵和促進，我只有刻苦學習、勤奮寫作，才對得起同志們的一片心意。

這次地震，我們工房區和唐山、豐南一樣，房屋全部倒塌，住在樓房里的人死的較多些，給國家造成的損失是無法計算的。黨中央毛主席對這次地震極為關心，從人力物力等方面給予大力支援。英雄的唐山人民沒被地震嚇倒，他們掩埋了親人的尸體，又積極投入了重建家園的戰斗，決心用自己的雙手建起一個新唐山，用實際行動回擊蘇修的誹謗。

這次地震我雖然失去了兩個孩子，但是我的精神還好，寫出了幾首抗震兒歌、民歌，唐山勞動日報在八月十六日已發表一首。房子倒塌后，我屋里的東西全部砸壞。現在，住在簡易房里，困難沒啥，嚇不倒我，對你的關懷我再一次表示感謝。

郁蔥：你的來信我于八月二十二日晚上收到（當中有十幾天沒通信），晚上就在蠟燭底下草草地寫了這封回信。

我這里一切都好，勿念。

希望看到你更多的新作。

致

革命敬禮

浩善

1976年8月22晚十點

（第七期《河北文藝》我現在還沒看到。）

從來信中，能看出董浩善出奇的鎮定。他提到的那兩個孩子的照片我見過，胖胖的，是兩個非常可愛的女孩兒。老董沒有更多的提及自己的境遇和悲傷，他用當時的行文方式，表達了災區人的真實心態。從信中能看出來，他在凌晨三點地震時還在創作，這種刻苦使得他在地震中躲過一劫，不然恐怕也吉兇難測。我很快又給他寫了回信，知道他還在寫作，就寄去了十幾本稿紙和我收到的七期《河北文藝》。我知道，許多安慰的話在這時顯得特別空泛和無力，我所能做的，僅僅是讓他感覺到，朋友們都在記著他。

9月7日，我收到了他震后的第二封來信：

郁蔥：你好！寄來的稿紙及詩歌專號均收到。謝謝你對我的關懷，稿紙我這里缺不著，請你不要惦記我。

前幾天，田亞夫，張庚等三人到了馬家溝礦來，到我家來看我，給我帶來了詩專號。

震后，我共寫了民歌、短詩二十來首，除《唐山勞動日報》、《河北日報》各發一首外，八月號《河北文藝》也發了一首，劉章來信說九月號《詩刊》用兩首，這都是對我的鼓勵。

地震后，各編輯部的同志及業余工農作者對我都很關心，王寶林同志、韋野同志、堯山壁同志、蕭振榮同志、王新第同志、唐山勞動日報社的同志都先后看望我，《詩刊》葛洛同志、時永福同志、韓振堂同志和田間同志、田亞夫同志、申身同志等都對我問候。解放軍文藝社詩歌散文組組長紀鵬同志和部隊黃干事到工房區，也來我家看了看，王石祥、杜志民、李均、劉微等也都見到了，人民文學出版社王致遠同志、丁羽同志、楊匡滿同志和張峻同志、李滿天同志也都見到了。劉章同志、王中和同志、段飛同志、孫桂貞同志、人民文學出版社青少組全體同志也分別來信問候。我決不辜負同志們對我的關懷和期望，化悲痛為力量，振作精神、努力創作，決心寫出受工農兵歡迎的詩來。

地震只能震壞我的東西（屋里的箱、飯桌、箱托、柜櫥、書櫥全砸壞），但是，震不倒我的革命意志。地震后，我病了幾次，體重下降了十幾斤，但精神飽滿，精力充沛，身體不減震前。我要緊緊握緊手中筆，為鞏固無產階級專政繼續戰斗下去。

我自己有困難是能夠克服的，希望你不要分心掛念。

祝

思想進步！創作進步！

浩善草

1976年9月7日

（我給你寄的日記本收到了沒有？）

地震后，董浩善已經是家徒四壁了，但他還是想著寄一個筆記本給我。如果在平時，一個筆記本你不會感覺到什么，但在震后的唐山，可能就是那個家庭留給他的為數不多的紀念了。我一直保留著那個本子和這兩封30年前的信，直到現在。

后來，董浩善來信說，他的妻子為他生了一個兒子，一個殘缺的家庭，又漸漸完整了起來。

我常常在想，一個面對如此災難都能頂得住的人，他的這一生，無論寫詩不寫詩，都會好好度過的。過去和現在，都有人問過我生活和詩歌哪個更重要，年輕的時候，我曾經回答是詩歌，現在，我會肯定的告訴他，如果必須要選擇其一，我選擇生活。

做一個好人需要經歷多少苦難

2006年7月26日，是唐山地震30周年紀念日，在那個日子里，我想起了一位詩人和朋友——唐山開灤煤礦馬家溝礦的董浩善，他在那次災難中失去了兩個女兒，但他仍然在廢墟中堅持著寫作。當時在給我的信中，他的堅韌和自信一直讓我感動，同時也讓我感到踏實——我相信他這樣的人頑強而茁壯的生命和精神。于是，我寫了一篇記述那段經歷的文章《1976：唐山的悲情和詩情》，發在我的博客里，后來被幾家報紙刊物轉載。在那篇文章的最后我寫道：“后來，董浩善來信說，他的妻子又為他生了一個兒子，一個殘缺的家庭，又漸漸完整了起來。我常常在想，一個面對如此災難都能頂得住的人，他的這一生，無論寫詩不寫詩，都會好好度過的。過去和現在，都有人問過我生活和詩歌哪個更重要，年輕的時候，我曾經回答是詩歌，現在，我會肯定的告訴他，如果必須要選擇其一，我選擇生活。”

文章發表了之后我想，按照老董的年齡，他應該是不大上網的，未必能看到這篇文章，唐山地震生活逐漸正常之后，老董也不怎么寫詩了，聯系也少了，因此也就沒有在意。文章之后的這段話，其實也是我對他這些年生活的祝福。但事隔幾個月之后，2007年1月17日，一位署名“我所知道的老董”的朋友在我的博客里留言，我是晚上十點看到那段留言的，看完，竟讓我愣愣地呆了十幾分鐘。留言是這樣寫的：

“老董已經去世兩年了。

我不知道作者知道不知道，他震后生的那個兒子，也在六七歲時到馬家溝礦職工游泳池游泳，就在他的眼皮下淹死了。這對他的精神打擊可想而知。后來他便過繼了一個女兒；那個女兒現在大約十六七歲。

我們也曾在一起工作過一段時間，我很尊敬他。他為人耿直，但境遇一直不好；也寫些東西，但很少寫詩了，多是些反映問題的讀者來信之類。

他真的很不幸。退休后就得了中風，后來勉強可以走路，隨后沒兩年就去世了。我在他去世一周后才知道這消息，當時很為沒能去送他最后一程而遺憾。

他去世半年前，我看到過他幾次，他拖著病體在沿街撿破爛兒：一手拄根木棍，一手拎個又臟又破的蛇皮袋；光頭，兩眼茫然，很凄慘。我問候他，他有些激動，說挺好挺好，臨了又說了句：完了。隨后又一拐一拐地走了，繼續邊走邊撿。

他的家還在馬家溝礦南貴里住吧：老伴和他的女兒。”

這段話看得我滿目蒼涼，竟然腦子里一片空白。

過了好久，我才在博客里留下了一段話：“謝謝告訴我老董境遇的這位朋友。心里覺得凄楚而悲涼。應該早去看看他。總是感覺那么一條硬朗的漢子，沒有什么挺不過去，而且感覺里他還總是在壯年。

我想，再去唐山時，一定要去看看他的家人。

一時無語……”

的確是“一時無語”，我不知道這樣近乎極致的悲慘怎么會一股腦落到老董身上，那是一個好人，按照我們的愿望和民間話語，好人，應該是有好報的，然而不是。我們眼前的現實是，好人，常常要經歷比“惡人”更多的苦難和磨礪。我昨天還在對一個朋友說：“其實每個人都一樣，各自在磨難里生存著，有肉體的，有心靈的。生活要認真，但也不要過于重量太在意。寫詩的人大多有憂郁的心理狀態，這對寫作不是壞事，但對生活不是好事，不要把生活和寫作完全當成一回事。實際上，無論是誰，無論有多么艱難，我們也沒有背負人世間的所有苦難。”所以有時想起董浩善來，我總是想，他有很強壯的體魄，有很好的心態，有近乎癡迷的心靈追求，晚年應該也一定會很充實很幸福，這也能多少彌補早年生活給他帶來的災難和摧殘，然而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他的生命和家庭竟然在不公平的現實面前顯得如此脆弱和不堪一擊。這不該是一個好人一個詩人的命運啊。

在那個瞬間，我好像否定了自己心中一直相信的許多東西，我甚至想起了一句俗語：“神鬼怕惡人。”我的眼前，那些丑惡的、奸邪的、鬼魅的、齷齪的生靈還都很滋潤很得意很鮮活的存在著盡興著，其實這本也沒有什么，誰都應該好一點的生存。但那些善良、真誠、純正、圣潔卻一個一個一點一點一片一片的萎縮了，這怪誰？怪人還是怪這個社會甚至是怪這個世界？一個好人居然會有這樣的結局，憑什么？！

那一天的晚上，我不知道在干些什么，不想說話也不想留言，不想看信箱也不想發信息，不想散步也不想讀書……什么也不愿意再想。

深夜，失眠的時候，我突然記起博客里一位朋友說過的一句話：“像我們這樣的人，沒有理由不好好生活。”

是啊，“好好生活，”有什么，比這幾個字再重要呢？包括寫作！

但愿所有的人都能記住這幾個字。所有的人。

責任編輯：成 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