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格森的靈魂所忍受的
亨利·柏格森在巴黎高等師范學校文學系讀書時,曾做過班級的圖書管理員。由于他愛書如命,也便常常地在書架前流連忘返,翻來翻去,以致常常地忘記了這類書和那類書的原來的位置,因而難免鳩巢鵲占。有一次,他所留下的“現場”被他的任課老師發現了,任課老師便忍不住用一種十分嚴厲的方式提醒他:柏格森,你那顆圖書管理員的靈魂何以能忍受如此謬誤?墻倒眾人推,同學們也便一起起哄:柏格森沒有靈魂!……
柏格森顯然是不可能沒有靈魂的。不僅不可能沒有靈魂,事實上,他還比常人多了至少一倍的靈魂呢。一顆靈魂負責管理著不疏不漏的審辨力,一顆靈魂負責管理著天馬行空的想象力……這也便使他在自然科學、自然歷史、數學、文學、哲學等諸多方面都投放了自己的非同尋常的興趣和熱情,就像是下了極大的賭注一樣。柏格森的靈魂使柏格森迅速地由一個唯物主義者轉變為一個唯心主義者——心靈和物質相比,顯然是心靈更重要的了——這位驚世駭俗的唯心主義者,一眨眼便拋出了一連串的質問:“原子的任意擁抱能夠產生莎士比亞的偉大靈魂嗎?字母的科學排列能夠產生了不起的《圣經》嗎?用生物學意義上的亨利·柏格森能夠解釋其幽默的活力的哲學意義上的亨利·柏格森嗎?……”這些質問,很快就使他獲得了一種嶄新的審視力,從而開始用他心靈的眼睛去重新審視一切了。
這時候,直覺跑來幫了他的大忙。他不無感慨地說,“直覺,如果能夠得以正確地運用,便是精神的一個合法而輝煌的領域了;實際上,直覺是把握事物本質的惟一手段……我將不再從我所處的外部來了解運動,而是從運動所在的地方,從內部,事實上就是從運動本身之中來了解運動”。在他看來,理性充其量只不過是一堆廢鐵,而只有直覺才稱得是稀有金屬。靈與肉、精神與物質的并存,都是實在的;而記憶則是精神與物質的交叉點,直覺便是這種交叉的形式;直覺既是內在的又是外在的,外在成分是物質,內在成分是精神,二者一旦結合起來了,也便成為一種推不倒的真實。這種觀點不但對后來的哲學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而且成為許多現代派作家,譬如普魯斯特小說的精魂所在。他還說,“哲學的職責一定是擺脫那種完全是理智的東西的形式和習慣,一定是充滿熱忱地去考察和研究活的東西,而不顧及實際的使用,它的特殊對象就是慎思明辨。”為了進一步貶低理性,抬高直覺,他接著又說,“在由上帝的恩典所產生的的任何作品面前,大腦只不過是一個無用的、不能理解的外鄉人。藝術、自然以及一切偉大的杰作絕非大腦所理解,只能由靈魂、自我——直覺的自我去領悟”。為了他生命里這顆冉冉升起的哲學的太陽不被烏云遮住,自此,柏格森也便把他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人類心靈的研究上了。順理成章地,他也便成了生命哲學思潮中最有代表性、影響也最大的哲學家和思想家。
通過他的《時間與自由意志》《物質與記憶》《笑與形而上學》《創造進化論》《道德和宗教的兩個來源》等等著作,他頻頻向茫茫宇宙發出了旋風般的質問。這時候,31歲的柏格森已經成為法蘭西大學的哲學教授了。這位教授,顯然是一位不合時宜的教授。當別人在大談肉體的時候,他卻在大談心靈;當別人在喋喋不休地談論著物質的時候,他卻在津津有味地談論著精神……就是這樣一位不合時宜的教授——一個純金的哲學齒輪,帶動起了生命哲學的快速轉動的。至此,柏格森也便越來越堅信生命的力量了。他堅持認為,并特別強調,“生命沖動作為一種純粹的活動性,傾向是不可能有任何相對的靜止和穩定、不可能有任何間斷性的。它只能是一種純粹的流動”。柏格森的生命哲學課,受到了越來越多的學生們的極大歡迎,讓他的幾乎是每一位學生都從內心里感到了“一種神秘的戰栗”;讓整個世界都感到了一場暴風雨的到來……盡管他不是猙獰的,而是優雅的;不是刻意的,而是隨意的。而就在這種優雅和隨意中,這位瘦小的哲學家竭力用大腦去理解著現在,用心靈去預示著未來。
這位一向就憎惡陳舊的思維、更憎惡陳舊的言語的哲學家,用他一生的精力,同“陳舊”這樣一個天敵作著不屈不撓的斗爭。最終,他勝利了,他用時間的原材料雕塑出了一個嶄新的屬于整個人類的“柏格森”。有的人稱他為柏格森博士,有的人稱他為柏格森院士,有的人稱他為哲學家柏格森,有的人稱他為作家柏格森……都離不開——柏格森!
“你們現在一定很疲倦了,失去了希望了,但不要害怕。我也曾經像你們一樣疲倦和失望過,但就在某一時刻,我獲得了生命的含義……”柏格森繼續在對著全人類講解著,用他的生命哲學,用他的文學創作。1927年,他捧回了諾貝爾文學獎的獎杯,理由是,“其生氣勃勃的思想性及表達的卓越性”。
加爾文的誤區
加爾文在他的《基督教的基本原理》一書中這樣寫到:“我們并不屬于我們自己,所以,無論是我們的理性,還是我們的意志,都不能主宰我們的思想和行動。我們并不屬于我們自己,所以,讓我們不要把尋找能滿足自己欲望的手段作為我們的目標。我們并不屬于我們自己,所以,讓我們盡最大可能地忘記自己,忘記一切屬于我們的東西。恰恰相反,我們是屬于上帝的,所以,讓我們為他而生,為他而死。”這些教義似乎是早就為弗洛姆預先準備好了的,因此弗洛姆一遇見它,也便緊緊地把它抓在了手里,最終把它放在了他的《逃避自由》一書里;并拿它與奧古斯丁、阿奎那和路德的宿命論作了一番比較,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加爾文的宿命論在其整個思想體系中所占的位置極為重要,它是加爾文整個思想體系的基石,甚至可以說是中心。他假定了,上帝不僅事先安排好了哪些人應該受到恩賜,而且事先也決定了哪些人應該受到永遠的詛咒。經他這么一假定,宿命論就被賦予了一種新的內容。一個人的得救升天或被打入地獄,與他在世時是行善還是作惡毫無關系,而是在他降生之前,就已由上帝預先決定好了。至于上帝為什么會厚此薄彼,這則是個秘密,凡人不該尋根問底。上帝之所以要這樣做,主要原因在于他喜歡用這種方式來顯示他的無窮的權力。”我忍不住把它們抄在這里了。同時抄在這里的,當然還有我的疑問。
如果上帝真的像加爾文所說的那樣高高在上、蠻橫無禮、毫無慈愛和正義的話,那我們為什么還要“為他而生、為他而死”呢?這樣一個暴君,難道也值得我們去為他奉獻畢生的熱情,甚至犧牲一切?到底是加爾文在胡言亂語,還是上帝本來就稀里糊涂呢?
我從來就沒有否認過宿命的存在,宿命自然有宿命的根據和理由,但我也從來不承認什么“歷史的發展是由一種不可抗拒的命運所決定的”之類的理論。客觀事物的規律性及可知性當然是有的了,正因為這樣,人才不可能淪為命運的奴隸,只是一味地受命運的擺布,甚至欺凌。只有那些沒有一點兒朝氣的人才會完完全全地依賴于命運,順從于命運,在命運面前無能為力。錯了,把生命交給命運,讓自己的生命在命運的手中變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難以辨認、最后徹底地變成一種不倫不類的東西,肯定是錯了。既然明明是錯了,那加爾文為什么還要一再地蒙騙我們,麻痹我們,讓我們一錯再錯呢?
很簡單,這是他生命的閾限,認識的閾限。一個人,一旦誤入了一種閾限之中,又死心蹋地愛上了這種閾限,處處地維護著這種閾限,同時號召所有的人都進入這種閾限之中,那他肯定是誤入一種誤區了。這種誤區,他自己肯定是看不見的。就是看見了,也是井底之蛙的那樣的看見。正因為他看不見,或看不全面,他的眼前才總是經常地出現這樣一種幻像:上帝是全能的,可信的。只可惜,他如此地信賴上帝,上帝最終也沒能給他一個全能的解釋。
我們不屬于我們自己我們屬于誰呢?我們不能主宰我們的思想和行動誰能主宰我們的思想和行動呢?我們不相信我們自己的力量我們相信誰的力量呢?……呼呼大睡的上帝,已經昏睡了一萬年的上帝,可信嗎?就是我們喊啞了嗓子,喊老了自己,上帝會在我們跌下萬丈深淵的一瞬伸出他的一直袖著的雙手來嗎?不僅我懷疑,我相信所有醒過來的生命都會像我一樣在腦子里出現一個大大的問號。
這個問號是給上帝的。既然上帝懶得把它拉直,那么,它也就只好擺在那里了。可惜,盡管它被時間的鏡子越放越大,卻只有很少的人才能看到它。就像笨牛一樣,大部分的人都只能看到一點兒,最低的一點兒。因此,就是屠刀從他們的頭上毫無留情地劈下來了,他們也會渾然不覺。怎么死的,就更是很少有人能夠弄清楚了。事實比秋天的落葉還多,我都懶得去打掃它們了。我想,留在那里也好,讓路人都去看看,看個仔細,也好。
“只要稍稍分析一下加爾文思想體系的心理意義,馬上就會發現,加爾文的教義與路德等人的教義就總體而言根本就沒有多少區別。加爾文傳教的對象也是保守的中產階級,也是那些深感孤獨和膽顫心驚的人。他的關于人是軟弱無能和毫無意義的論述,關于人的主觀努力是徒勞無益斬論述,也正反映了這些人的情感。”弗洛姆進一步總結道。他的總結,顯然使我們更加看清了他對加爾文的態度。是的,他是我們的一個堅定不移的擁護者。
道理也太簡單了:既然我們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無益的,既然我們的一切都早已被注定,那我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一生下來就是為了等死嗎?就連我們尋根問底的權力都被剝奪了,那我們還要腦子有什么用呢?我們和木頭、石頭之類的又有什么區別呢?這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本質上的不同呢?如果真的淪為這等地步,這也簡直是太可怕了呵!
不,還是把自己歸還給自己吧。大恩大德從來都不在面目可憎的上帝那兒。寄希望于上帝,其實就跟寄希望于野獸差不多。獻祭,也是絕對不該去為這樣的權力狂、冷心腸去獻祭的呵。這樣的話,也太姑息養奸了。真的是沒有別的途徑可走,除了自己拯救自己。讓自己回歸自己,即使不能變成鉆石那樣,至少也是不會成為別人踐來踏去的泥土的。
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這是看得見的事實。可悲的是,人類對待事實從來就有一種視而不見的壞毛病。也不知道,這樣的頑癥究竟有沒有好的可能。
愛默生遞給自己一只大煙斗
愛默生與波士頓第二教堂割斷聯系,不再繼續擔任牧師之后,也便很快地在生命哲學的教堂里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座位,成了“快樂之學的教授”。他不無感慨地說,“我們每一個人都擁有巨大的精神資產來發展我們的龐大的產業——一種獲取和交換美、快樂、自由、友誼與和平的產業”。然而,他的產業卻很快地就遇到了麻煩:他的新婚不久的妻子去逝了。這時候的他,八歲便失去了父親的他,無依無靠,悲慟欲絕,感覺就像是“教堂的司事每天都在他的胸腔里唱著挽歌”。整整兩年的時間,他每天都到愛人的墓地里去枯坐,祈禱,真心地希望自己也能夠隨風而去,去她的身邊,為她分擔一份孤獨。最終,他當然是沒有去成。因為上帝考驗他的作業,他還沒有徹底地完成。為了完成這份作業,從而減少許多的痛苦,他不得不踏上了去歐洲的旅途——其實,是踏上了去尋找答案的旅途。一種產業說破就破了,他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的——途中,他拜見了隱居的英國哲學家卡萊爾。卡萊爾只是默默地遞給了他一只干凈的大煙斗,自己也拿著同樣的一只,兩個人在不含任何雜質的靜默中,從傍晚一直吸到了深夜。然后,就相互握了握手,分手了。卡萊爾的大煙斗并沒有給愛默生冷徹的心靈以必要的溫暖。在愛默生看來,卡萊爾簡直就是不屬于現在,不屬于人間。他從不離開天上半步,從不放棄對偉人的矚目,從不把目光投放在普通人的世界里。他的雙腳始終跨在舊世界和新世界的門檻上,一心一意地專注于舊世界的凋零,而對新世界里的活生生的美卻視而不見……這也簡直是太可怕了。愛默生失望了。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后,愛默生這才終于發現,別人的“大煙斗”,世界上任何人的“大煙斗”,無論它是怎樣地精制,怎樣地獨特,其實也都是靠不住的。醒悟之后,愛默生也便從歐洲回到了美國,他自己的家中,開始創造自己的“大煙斗”。他企圖用自己的“大煙斗”,來溫暖自己,同時也敲打眼前的這個越來越僵硬的世界,借著“大煙斗”的微光去看清“人類的最高法則——人類的同一性——的樸實和活力”。即使是兩位兄弟的病逝,愛子的夭亡,住宅的被焚,也沒能影響到他的創造。似乎上帝派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一件事:創造。他先是建立了村莊學園,作為自己的創造基地;之后又到他的母校哈佛大學等地宣講他的關于人與鼠、天使與上帝的獨立思想。雖然他的思想受到了許多人的反對,甚至被轟下了講臺,他依然宣講著,在心靈的講臺上,更加深入地宣講著。只要一停下來,他就感覺像是一下子失去了內心的和平。他知道,只要宣講一次,他的“大煙斗”就會加快成形。他說,上帝的王國,不是珍饈和美酒,而是公正與和平。為了這樣一個目的,必須使人類變得更加善良和明智。它的體系應該像人的要求一樣富有彈性。還說,我們永遠都站在一切偉大事物的邊緣。要相信我們自己,堅持我們分享生命之快樂的權力,維護我們與神明的關系,服從我們自身內部的力量——不是奴役的力量,而是自由、助人的力量,要敢于成為我們自身命運的統治者,并使所有的人都有勇氣這樣去做……他的聲音,被稱之為“美國人的福音書”,標志了美國道德獨立宣言的誕生。
他的“大煙斗”終于算是做好了。他終于用這只精神的大煙斗,照見了別人心中的秘密,也驅逐了自己靈魂里的料峭。他大口大口地近乎貪婪地吮吸著,咀嚼著人間的百味。然后,把各種各樣的滋味,一點一點地調制成詩歌、散文和哲學論稿。一位“和平的先驅者”、“美國信仰的先知”,就此誕生了。
“如果可能的話,我將與整個世界進行自由貿易,沒有海關,沒有關稅。我將邀請每個國家、種族,白人、黑人、紅種人和黃種人,盛情款待他們,為所有的人提供富饒的土地和平等的正義。”愛默生的胸懷越來越寬廣了。他是恨不能把自己也作為正義的一部分的——事實上,他已經是正義的一部分了——他恨自己沒有“兩個自己”。如果還有另外一個自己的話,那他肯定也是會為正義去增添一個重重的驚嘆號或著重號的。肯定是會這樣的。
他的好友霍桑曾經這樣說過,和愛默生這樣一位平靜、友好、直率、寬容、沒有任何偽飾的哲人交往,使我懂得了什么叫快樂和智慧,并使我——其實不僅僅是我——呼吸到了來自他那個世界里的最清新的空氣。對愛默生滿懷感激的,又何止是霍桑一個人呢?他的另一位好友康維是永遠都不會忘記他手中的那顆果實究竟怎么來的——那天,年輕的康維陪同年邁的愛默生去花園里散步,走著走著,老愛默生便停了下來,他發現了一樣東西,是李子。老愛默生像小孩子一樣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李子放在了康維的手中,說,拿著吧,不要嫌棄它。如果處在最佳狀態下,它便是天堂的果實……老愛默生所說的,是一點兒都沒有錯的。最初,每一個人,不也都是一只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李子嗎?它只所以墜地,那是因為它已經成熟了。不珍惜成熟的果實,又能珍惜什么樣的果實呢?
書畫家普希金
初識這個標題,許多的人都一定以為是我搞錯了,或故弄玄虛了,或想要別出新裁了。其實不然。詩人普希金,普天下的人是都知道的;而書畫家普希金,知道的人就少了。不知道,并不能他說明他不是,就像我們不知道一個人的內心里都有些什么秘密并不能說明他內心里根本就沒有秘密一樣,就像我們不知道命運的手中都攥著些什么東西并不能說明他手里根本就沒有東西一樣。想來,也可能是他的詩名覆蓋了他的文名和畫名的原因吧,也可能是200多年以來我國的譯介工作一直沒有跟上的緣故吧……以至于,多少年以來,我們對普希金的認識一直就是不全面的。全面地認識一個人,特別是一位偉大的詩人、作家和畫家,其意義并非無足輕重,甚至從根本意義上來說是至關重要的。這就仿佛是突然從我們最熟悉的地方發現了一塊金礦一樣。
我當然是要感謝俄羅斯科學院俄羅斯文學研究所的整理、編纂以及浙江文藝出版社的執柯作伐了。是他們使我眼前的這本厚達400多頁的《普希金書畫卷》得以流芳于世的。
“人像畫”、“自畫插圖及扉頁畫”、“臨摩畫及模仿畫”、“風景畫及室內陳設畫”、“武器、軍備部件及紋章畫”、“繪有動植物圖形的畫”、“船艦、小舟畫”、“書法”等八個部分,是這本《普希金書畫卷》的基本構成。從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普希金對自我的認識,對熟悉的人物及歷史人物的認識,對生活場景的認識,對大自然的認識,對雕塑等等藝術形式的認識,對軍事的認識,對夢想的認識,等等。可以這樣說,這些書畫作品,都是對他的文學作品的最好的補充、補正和補遺,是他的詩文的最好的符號化、意象化和抽象化。
普希金的詩文中,很少有正面來寫自己的,而在他的畫卷中,僅自畫像就有35幅之多——有少年、青年和老年時候的自畫像、詩人形象的自畫像、黑人模樣的自畫像、騎士模樣的自畫像、僧侶模樣的自畫像、馬面形的自畫像、女性模樣的自畫像、持馬刀的土耳其人模樣的自畫像、帶有伏爾泰容貌特征的自畫像、帶有法國大革命時期特征的自畫像、在涅瓦河畔和奧涅金在一起的自畫像、和魔鬼在一起的自畫像、頭戴桂冠的自畫像,等等。這些自畫像,大多都是以他的詩稿為背景畫下的,真可謂是圖文并茂,詩中有我,我中有詩了。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講,這也是普希金自愛的最一種真實的表現。他愛出身于貴族家庭的自己,八歲便開始寫詩的自己,熱愛自由的自己,富有民主精神的自己,個性獨立的自己,豐富多彩的自己。當然了,他也喜歡黑人的內在,僧侶的內省,女性的溫良,騎士的風度,馬的精神,等等。如果仔細地去看,就會發現,他的自畫像除了《持馬刀的土耳其人模樣的自畫像》之外,其余全是面向一個方向——左方的,這從深層意義上來講,他無疑是像礁石一樣堅定,任憑時間的海浪無論怎么拍打也毫不動搖的。那幅惟一的面向右方的自畫像,也可能是他不畏厄運的追捕,回過頭來,抽出馬刀,要和厄運決以死戰吧?你看他頭頂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詩句,多像是彌漫在天空中的硝煙和厄運射過來的毒箭呵。
沒錯,普希金是有一種解不開的“戰士情結”。這從他畫下的手槍、步槍、馬刀、匕首、劍、斧、決斗的場面、紋章等20余幅圖畫里就可以看出了。當然了,關于這一點,從他的《我性喜戰斗》《戰爭》等詩里也可以一目了然。他在《我性喜戰斗》一詩里這樣寫道——
我性喜戰斗——我愛刀劍的振鳴,
從幼小的時候,我就向往戰場的美名。
我愛戰爭的流血的嬉戲,而死亡
我是不怕的;我親昵著死的冥想。
在花一般的年齡,誰要是為自由
做忠實的戰士,而不預見死在前頭,
那么,他就沒有嘗到充分的歡欣,
他就不值得美麗的女子去愛去吻。
實際上,就從他不止一次地畫到、寫到拿破侖,最后死于決斗這一點,也可以得到極好的明證。雖然,他死了,死于與丹特士的決斗,但他并沒有像一塊無知無覺的木樁那樣訇然倒地,而是,在一剎那之間,“雙重的花冠”落在了他的份上。
除了“戰士的夢想”之外,普希金當然還是有著許許多多的數不清的別的夢想的。因此,他就一再地畫夢,寫夢,試圖在廣闊的夢的世界里栽下他的生機勃勃的意愿。他的畫作《臨自希伯萊文字母表》《臨自阿拉伯文字母表》《獅子》《城堡邊的馬》《奔跑的野獸》《帶有枯樹的小樹》等等,實際上,都無不是給他的夢所作的逼真的肖像,是給他的詩作《夢》《夢景》《致夢神》《給夢幻者》《我醒來——適才的夢》等等所作的進一步的詮釋。這種詮釋,使我們更深地理解了莎士比亞的那句“我們與夢乃是同一材料所構成”,柯勒律治的那句“夢見什么并不重要,但要給夢一種解釋”,以及博爾赫斯的那句“我們每個人在夢中都有一個小小的屬于自己的永恒,這種永恒使我們可以看見最近的過去和臨近的未來”。在《夢》一首詩里,他這樣寫道——
夢神,我的朋友呵,我長久的慰藉者,
精神之病痛的神妙的醫生!
我愿意永遠地向你頂禮祀奉,
你早就給你的信士帶來了福澤。
夢帶不來的福澤,他也就只好只身一人去大自然里尋找了。于是,《樹樁,樹》《森林》《兩個鳥紋》《有山嶺和灌木的風景》《格魯吉亞的橋》《達里雅爾峽谷》《云和月》《有帆船的海上風光》等等一系列的風景畫,也就相繼誕生了。是大自然給他帶來了母親般的呵護和不求回報的最好的獎賞的。當然了,要承接大自然的涓涓恩惠,從來都是免不了要跟魔鬼打交道的。在跟魔鬼一次又一次的大交戰中,他畫下了《魔鬼》《鬼頭》《冥府圖》《墮入愛
河的魔鬼》《吊在火上烤的鬼》《騎著塵撣子飛行的巫婆,澤姆菲拉》《繪有縊死者和骷髏架的〈冥府圖〉》等等。魔鬼給他帶來了痛苦的深淵,也帶來了歡樂的海洋。因為和魔鬼交戰,這本身就是一種痛苦和歡樂。他的詩作《狡獪的魔鬼》《惡魔》等等便是給這些畫幅所作的畫外音。他寫道——
有那么一個狡獪的魔鬼
擾亂了我安適的愚昧,
它把我的生存永遠地拒為已有
和它自己的捏合在一起。
我開始用它的眼睛觀看,
生命對于我一無所取;
我的心靈所發出的聲音
和他不明爽的話語一起轟鳴……
和魔鬼交戰,單靠一個人的力量顯然是不夠的。因此,普希金一向就看重來自他人的力量,或者神力。凡是讀過《普希金詩歌全集》的人,我想都會知道,他的贈答詩可謂俯拾即是,不計其數,比如《給戴利亞》《致卡維林》《寄尤金書》《詠科洛索娃》《對奧茄遼娃即興而作》等等,等等。也可能是,他是想用這樣的方式來答謝一些美好的心靈給他的照耀吧?詩不足以來表達一切,他就動用了他的被感動了畫筆,并囑咐他的畫筆要盡可能地熱情洋溢……也便有了《勇士像》《騎士人像》《天使的身影》《瑪芙魯什卡》《單間居室中的修士》等等近200幅生動有趣的人物肖像畫。這其中,也有他給但丁、拜倫、席勒、歌德、伏爾泰、拿破倫等人所作的畫像。畫別人也好,畫自己也好,說到底,其實他都是在畫自己,畫自己生命中的感動和渴望。好讓這些感動和渴望順著時光的隧道,越走越遠。
如果普希金不是38歲就在決斗中受傷身亡了的話,他的書畫作品是絕對不止這400余幅的,一定還會更多更多,就像他的夢想那樣多,他的豪情那樣多。他的詩文是未完成的詩文,書畫也是未完成的書畫,都是未完成的。是他自己這樣說的,因為他的夢想一向就是寬廣無邊,豪情一向就是萬丈千里的。他在他的《未完成的畫》一詩中這樣寫道——
誰的思想在激動中尋找,
而把美的秘密發現?
天呵,誰的彩筆意識到
這樣天庭的容顏?
是你,天才!但愛的痛苦
摧毀了他。他以視線
默默盯著自己的畫幅
跟著熄滅了心靈的火焰。
從他的未完成的書畫中,我發現了像《貓》《行走的馬》《給馬備鞍》《畫在文字中的四條小船》等等一些意味無窮的畫作。似乎,好像是這樣的:善良的貓趴在葉甫蓋尼·奧涅金的臉上對他說,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見你的朋友普希金了,他整天地忙于夢想,忙于寫作、繪畫,因此我總是見不到他。他的影子比冬天的綠葉還難找。你能不能轉告他,一定轉告他,讓他好好地活著,就說他的朋友們都希望他好好地活著,最好能活到一萬歲,比他的詩文和繪畫活得還要久……奧涅金就對貓說,你的意思,當然也是我的意思,好多人的意思了。我已經不止一次地勸過他了呵,可他就是不聽。他說,他要去戰斗,他是注定為戰斗而生也是為戰斗而死的。聽了他的這些話,就連那匹行走在他夢中的馬兒都懶得理他了,馬兒說,我才不帶你去送死呢。可是,他還是執意給那匹馬備好了馬鞍,讓那匹馬帶著他去見他的神……馬兒無論如何就是不聽,于是,他就在他的文字中畫了四只神話一樣的小船,一只給曾經幫助過他的朋友們送去祝福,一只給整個世界送去祝福,一只給人類的藝術送去祝福,最后一只,他就獨自一人乘著去了,去了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離神最近的地方了……
世界將長久地,長久地
充滿你的血寫的記憶,
在荒涼的波滔中安息吧,
光輝的聲名將籠罩著你……
這一天,為他送葬的人數以萬計。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默念著他的詩歌,心中疊印著由他的詩歌中的精神所外化的會呼吸的畫面,緩緩地,走向了一種光源,永在的光源……
茨維塔耶娃和她的小鬼們
俄國詩人茨維塔耶娃曾把她的詩歌比作“小鬼”,并祝福他的小鬼們,殺進正在做著美夢燃著神香的圣殿。圣殿,當然并非誰都可以殺進去的了,然而,她的小鬼們卻帶著她的祝福一往無前地殺了進去。20歲左右的她,就已出版了詩集《黃昏紀念冊》《魔燈》《摘自兩本書》,聲名遠播了。
之前,這位生于莫斯科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家庭的她,六歲便開始寫詩的她,對她的每一個可愛的小鬼們,都是充滿了非同尋常的憐惜和自信的。因此,她在她的一首詩里曾經這樣寫到——
我的詩歌像是昂貴的酒
被擱放在商店里積聚著灰塵
(過去和現在都沒人買!)
但它們的時辰一定會到來——
這首詩曾經惹得許多的人很不高興。許多的人都認為,茨維塔耶娃太不自量力、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她才不管呢。她的所有精力都用在喂養她的小鬼上面了,哪有工夫去聽他們的那些閑言碎語呢。他們除了市儈,除了勢利,什么都不懂。就讓他們的那些閑言碎語去自生自滅吧。這是再好不過的辦法了。結果,它們真的就自生自滅了。有些東西來得快去得也快,就像黑黑的旋風那樣。就看你給予它們的態度了。茨維塔耶娃一慣的態度就是,自信。她沒法不自信。她的咄咄逼人的才情使她真的是沒法不去自信。她曾經這樣幻想過:有一天,她和她最崇拜的詩人普希金一起去登山。普希金對她說,把你的手遞給我吧,我可以拉著你上去。她說,不,誰的手我也不要,我要自己上去。直到下山時,她才答應普希金牽著她的手,一起奔跑,一起分享著勝利的喜悅。這就是茨維塔耶娃:才氣加傲氣。才傲并茂的茨維塔耶娃,在一首詩里曾這樣表白過自己——
我知道,維納斯是手的產品
作為匠師,我精通本行
她一向就蔑視那些匠氣十足的詩歌,哪怕是了不起的“維納斯”。在她看來,像未來派詩人的那些所謂的“創造”——熱衷于新詞的創造——是毫無價值的。因此,她的詩歌除了意味和意義的抓攝之外,除了結構和跨句的講究之外,是很少顧及別的什么的。甚至很少使用隱喻、變形等等。她拒絕加入任何詩歌團體,拒絕參加任何詩歌派別。為此,葉甫圖申科曾形象地把茨維塔耶娃喻為“一只硬核桃”。
獨來獨往的茨維塔耶娃看重的當然不是現在了,而是遠方。她一再地強調:“我寫詩不是為了這里,而是為了那里。”并在《鐵軌上的黎明》一詩中這樣抒發自己——
沒有低三下四,沒有謊言!
遠方——加上兩條藍色的鐵軌……
喂,這就是她!——拿著吧!
沿著鐵路線,沿著鐵路線……
“遠方”也便成了她最喜歡最常用的一個意象。
俄國十月革命后,她的丈艾伏隆走向了戰場。戰敗后,不得不逃向了國外,在布拉格大學讀書。她也便只好帶著自己的兒子漂泊到了布拉格。幾年后,她們又一起移居到了巴黎。十七年的流亡生涯,給了她太多的傷痛。她時有一種“淪落天涯”的感覺。她這才真正意識到,遠方其實既是一個天使,又是一個魔鬼,是一個永遠背在身上的劫數。然而,這個劫數并不能使一向倔犟的茨維塔耶娃就此低下頭去,她說——
你!我即使失去自己的這只手——
哪怕是兩只手!我也一定要用嘴唇
在斷頭臺上簽署:使我心碎腸斷的土地——
是我的驕傲,是我的祖國!
十七年后,也就是1939年,她終于回國了。回國后的當年,她的丈夫和兒子便以莫須有的罪名,被捕入獄了;她本人也被流放到了葉拉布加。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們所熱愛的祖國,與愛情和藝術一起構成了她的詩歌的三大主題的祖國,而今竟變成了這樣一副瘋瘋癲癲的模樣。因不堪心靈的折磨與摧殘,兩年后,她自殺身亡。
就此,她的靈魂就真的去了遠方了。還有她的詩,也一并被遠方叫走了。
落在地里的陀氏
“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們:一粒麥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落在地里,就結出許多籽粒來。”這是《圣經》里的一句話。心契宗教的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喜愛這句話,因而鄭重地把它寫在了他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的卷首。后來,這句話也便刻在了他的墓碑的底座上。嘗過死刑、流放、苦役和兵役等等滋味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何以喜愛這樣一句話,無從深究。但它所折射出來隱隱約約的影像,還是可以看到的。
此刻,我所看到的,便是這樣一位不愿在現實中茍且偷安,保全自己,只想扎根在意愿的土壤里,在毀滅中再生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北齊書·元景安傳》中的那句“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便是他的最好的畫像。他既愛自己的生命,又恨自己的生命。愛,是因為他的生命的天空里鑲嵌著許許多多的星辰;恨,是因為他的生命的天空里裝著的那許許多多的星辰總是烏云劫持。他為美好人性的不能順利誕生而焦慮,而痛苦,而倍受煎熬。如果不是他的好友為他多方面的周旋的話,他連寫作的自由都沒有,更不用說發表作品的機會了。在他43歲的時候,生命的黃金時期,他的愛人和哥哥相繼病逝了,留下了像他的悲憤一樣多的債務。加之健康狀況的不斷惡化,他幾乎瀕臨絕望的邊緣。為了擺脫煉獄般的困境,他只有全力以赴地寫作,拿自己的生命來煉丹了。就這樣,一顆又一顆的靈丹——《地下室手記》《罪與罰》《白癡》《群魔》《卡拉馬佐夫兄弟》相繼誕生了。誕生的,也只是他給世界的祝福,而不是他的快樂。他的快樂早就被命運莫名其妙地全部扣留了,判了無期徒刑了……是安娜·斯涅特金娜最終解救了他,把本該屬于他的快樂從虎口里奪了回來,親手遞到了他的手中的。
接過快樂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便更深地理解了時間、造化和人,更深地把自己“落在地里”了,在文學這樣一種宗教的地里,把根扎得更深,把籽粒結得更多、更飽滿了。對人性中的病態心理、扭曲心理、分裂心理和犯罪心理的審視與分析,迄今為止,可謂無人能比。就連毫不留情地批判過他的哲學觀點的高爾基,也不得不承認,他是一位最偉大的天才。并進一步說,就表現力而言,世界上大概也只有莎士比亞才能與之媲美。就此,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便成了不折不扣的現代派作家的鼻祖。
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落在地里”,把自己的生命撕裂給別人看的話,大概,他就永遠都只是一個破落貴族的后裔,苦難的魔爪下一只無助、無奈、無望的羔羊了。我們今天看到的,肯定就是一個再也尋常不過的冤鬼了。
《死屋手記》是根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親身經歷鑄就的一部長篇。從這部小說里,我們清晰地看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做苦役犯時的恐怖處境和精神狀態。為了求得道德上的新生,他不得不忍耐、溫順、一再地壓抑著自己,不得不把屈辱、憤懣和苦痛深深地埋在心底。就像麥子為了結出更多的籽粒,不得不落在地里,把自己深埋在最黑暗最潮濕的泥土里一樣。他用自己的鮮血一遍又一遍地澆灌著自己,用自己的熱望一遍又一遍地沐浴著自己……我們都看到了,看到了他的掙扎,看到了他的充血的眼睛……
按說,陀思妥耶夫斯基應該對昏聵的社會充滿了無比的仇恨,進行無休無止的拷問才是。可是,他不,他拷問的是自己。在一次又一次的拷問中,他的“凈化靈魂,順從命運”的哲學誕生了。殘酷的自審,血淋淋的拷問,使他一步一步走向了自己的世界——并不是人人都能走向自己的世界的呵——這個世界里,有他的信,有他的望,有他的愛。他就是在這樣一個世界里,嗅著信望愛的芬芳,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的。
種子不見了,并不真的就是死去了。他依然在以另外一種方式活著,發著胚芽,舒展著枝葉……是的,他死了,他的魂魄卻落在地里了。大地承接的,又何止是他的魂魄呢?
責任編輯:成 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