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人和事

剪子一直在叫

一

剪子一直在叫

我來到這里，從前的小巷

沒有了你的身影，只留下一個火爐

盛滿歲月的余燼，一面鏡子

右下角缺了一塊，卻依然盯著暗淡的

時間。一張油黑發亮的木椅支撐著

搖搖欲墜的過去。一個空的水壺

在回憶中擠出一粒淚水，晶瑩欲滴

此時，剪子的叫聲，隨著暮色

大片大片地滲入泥土、石縫、墻壁，之后

齊刷刷長出一地的頭發——

死者的頭發：黑色的，白色的，灰白色的

無法分清，因為你不見了，你

帶走了你一身的家當——背上的包袱

帶走了卑微，混亂，纏繞不盡的生活

帶著惟一的剃須刀，沿著青石道

一路剃了過去——你走了

我們不會叫你的名字：全伯

我們只叫你：——駝——背——子

二

在寒冷的冬夜，剪子的叫聲向我

呈現你的灰暗的，蒼白的臉。你的老藍布衣服

你的油墨般，擦拭刀鋒的褲腿

呈現出你背上的峰巒——

像空中的云朵，不肯被打散

它的秘密，無從得知

是孤獨嗎？它是那樣荒涼

是命運嗎？它是那樣沉重。我只見

你眼神一閃，一絲憂郁，刀鋒一般

一掃而逝，復又低下頭顱。時間

像頭發般簌簌而落。什么都不在了

你孤身一人背著更沉重的包袱——墳墓

將要去哪里呢？剪子在叫

一條鄉下的小路，由耳朵一直通向野外

我知道，在風雨之夕，你會出來

弓伏著身體，剪著墳墓上青草的頭發——

剪子一直在叫

雷 五

雷五，雷五。是聲音抱住一個人的

軀體，在空氣中急速卷過

是我隔壁的老婦人——癱瘓在床

呼喚她那半癡的兒子

我要下床，我要出屋，我要解手……

她的呼喊，有時健步如飛，在空曠的

校園里疾走，像一個彷徨的人

找不到歸宿。雷五……雷五

有時她的聲音遲疑、舒緩，像一個老人

在暮色中，憑借拐杖，用小數點

清點生命。雷五，雷五

有時她的聲音，像一場夏天的急雨

潑濺在我門口的石階上，滾落入

屋檐下的陰溝里

而今，我聽不到她的聲音

她的聲音已被時間凝固成一座墓碑

立在荒草中。雷五還在

而她在我們中間，已經死亡

雨 水

我不能理解這一場雨水——

它們滂沱地下，肆無忌憚的下

我坐在醫院門口的長椅上

在晚上一點多鐘，呆呆地看著

這場雨水：它們仿佛是翻身而起

直接從高處跳了下來——

激烈處，屋檐上流下的水

像一匹河流從斷崖奔涌而下

地上鋪上了一層水的毯子

急速地向前移動

街道仿佛裂開的時間的傷口

容納了它們的奔流

醫院安靜下來，收集的疼痛

默不作聲。向外看出去

世界安靜下來，只剩下雨的

聲音。我不能理解這場雨水

它下得如此暴烈，下得如此絕望

我呆呆地望著它們，看著

它們身上閃著，路燈破碎的光

大地之弦

荷鋤之人正在彈奏大地之弦。他走在

縱橫的阡陌上，他是流動的，更像一枚音符

在廣闊的空間里，他的彈奏從腳尖開始

他摒棄了手，摒棄了優雅，因而他

獲得了更深沉的力

在村莊和村莊之間，他幾乎是在飛翔

種籽的傷痛，在他腳尖回旋。一枚果實里

深藏著遼闊的秋天。一行南飛的大雁

凝止為樹木里深刻的紋理

他的彈奏，使黑夜越聚越多，此時看過去

他仿佛是深陷于墨水中的一支筆

他是孤獨的，但世界仿佛比他更孤獨

他慢慢地走動，在地平線上

在世界的邊緣，像最后一枚音符

消失

他的彈奏到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