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恩無限

除夕那天下午，誰都不想驚動，我一個人驅車悄然回了老家，連村都沒有進，便急匆匆鉆進那條熟悉的小山溝，直奔埋葬著母親的那塊墳地，擺上帶來的果品，燃香跪拜。四周是那樣的寂靜，人們都在忙著過年，整個曠野早已沒有了往日勞作的人影，只有墳地岸邊的一叢叢枯草在寒風中哆嗦。家里年貨都備齊了，而母親卻一個人永遠孤零零地留在了這冰冷的土地里，我不敢想象我們一家將如何度過這樣一個失去親人的春節。佇立在母親的墳前，久久不愿離去，任憑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淌……

母親是2001年9月6日去世的，一個多月之后，我又受任另一個企業的負責人。農歷的十一月十一日是母親的生日，我和妹妹本來說好要到母親墳前掃祭，結果正好是單位舉行“青年文明號”掛牌儀式，未能成行。隨著年關將近，在單位又安排了文藝活動，讓大家加緊排演，準備在春節后匯演，精品節目還要到勞模之鄉——西溝慰問演出。母親去世，三年守孝，安排這些活動時，和自己的心境是那樣的不協調。以致后來，幾個晚會演出成功，當大家沉浸在無比喜悅之中時，我自己卻感到那樣苦澀。在悠揚的樂曲聲中，我常常走神，思緒早已飛回到那久遠的歲月……

母親出生在漳河畔一個農民家庭，她爺爺曾當過有錢人家的賬房先生。受家庭的影響，我的母親上過私塾，她的毛筆字寫得清秀工整，尤其是算盤打得又快又準，我上小學前，“小九九”早就打得滾瓜爛熟了。第一個教我寫毛筆字的也是我母親，在低矮的窯洞里，在煤油燈下，母親手把手教我一筆一畫書寫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

我的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除在生產隊出工之外，諸事漠然，真正持家的是母親。母親特別要強，盡管家境貧寒，受苦受累，也要叫兒女們在衣著上盡可能整齊一些，兒女們的干凈整潔是當娘的驕傲。我家有一張土織機，我兒時，母親紡花織布的穿梭聲、紡車聲就是我最好的催眠曲。母親熬過多少不眠之夜，數也數不清。爺爺和父親拼命掙工分，終于為母親置了一架縫紉機，母親喜形于色。她天資聰明，針線活比誰都做得好，村上大多數老人的壽衣都請母親做。家里有了縫紉機之后，鄉里鄉親左鄰右舍大人小孩的衣服都請母親裁剪縫做。那時都很窮，人們拿成衣時，留下的都是紙質的工分票。我上小學時，為了減輕母親的勞累，居然也學會了縫紉，一天也能在縫紉機上扎好兩條褲子，并且能叫別人幾乎分不出是不是出自母親之手。

父親去世后，吃苦頭最多的自然是母親，其次就是身為長子的我了。為了生活，我學會了理發，并會干一些簡單的泥瓦匠活。為了掙大工分，我上了后山，開山放炮崩石頭，肩膀背石頭常常被磨得血肉模糊。母親最疼我，家里養的幾只母雞下的蛋，主要是用于換油鹽醬醋，偶爾剩下幾個，母親總是背著弟弟妹妹煮好塞到我背石頭的麻袋片里，讓我到山上吃。我成家時，農村分的口糧有限，人們常常餓肚子，早飯大都是玉米面攪紅薯干面煮疙瘩。我家鍋里總是有兩種顏色的疙瘩，黃顏色的純玉米面疙瘩給剛過門的媳婦吃。

九十年代，我當上一個企業的廠長后，工作擔子重了，常常奔波在外。1994年冬，我出差鄭州，天降大雪，母親掃雪摔倒，右手腕齊生生骨折，廠里的同事們把她送到候堡礦務局醫院，接骨時，醫生要再強拉一下再對齊骨縫。這種事對年輕人來說也是疼痛難忍，母親雖然疼得大汗淋漓，居然沒有哼一聲。等我從鄭州趕到醫院時，母親已經離開醫院被送回家去了。醫生一個勁兒地對我說：“你的母親真堅強?！币粋€七十多歲的老人，骨折之后，按常理頭幾天肯定是生疼生疼，但她老人家在漫漫長夜竟然連一聲呻吟也沒有，鄰居們對她說，疼起來你就哼幾聲，母親說：“我只要哼上一聲，度堂就睡不著覺?！睙o論什么時候，母親首先想到的總是別人，唯獨不想她自己。

我的工作前幾年也曾如股市一樣有過一段震蕩期，自己的心情也曾低沉不已。晚上失眠，伏在桌上或寫一些不著邊際的文字，或整理舊時的筆記日記等，母親這時就將洗得干干凈凈的西紅柿遞給我。我有一個嗜好，從小就愛吃生西紅柿，不管我工作多晚回來，一進家，哪怕就是深夜，茶幾上的盤子里總放著洗好的西紅柿。母親去世后，妻子也效仿母親，洗放了幾天，日子一久，也就成了有一回沒一回的，后來，干脆沒有了這一“待遇”。肩挑兩個企業的負責人后，常?；貋硗硪恍?，茶幾上再也看不到那紅艷艷的西紅柿了。這個時候，往往睡意全無，一個人呆呆坐著，望著母親的遺像，心里好想好想她老人家。

母親原來身體很好。我們家一直沿襲著一個傳統規矩：每年大年初一，兒子媳婦、孫男孫女必須大禮參拜母親。當我們齊刷刷跪在地上時，母親笑容可掬。我常常對母親說：娘，您能活一百多歲。

母親天性善良，她隨我到長治居住后，一年總要回一兩趟老家，回時從不空手，總把家里的麥乳精、奶粉之類的東西帶回去送給那些孤寡老太太。住在小區院里，她也常把家里的水果拿出來分給曬太陽的老人們。這些大媽有的比我母親還年長，而在她們中間卻再也看不到我娘的身影了。

得知母親身患絕癥是在去年的四月底。當時我正率軍樂團遠赴山東泰鋼歸來，趕到醫院已是晚上，兒子回家途中在車上突然痛哭失聲，說醫生檢查他奶奶患的是肺癌。當時我只覺得如五雷擊頂，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希望這是一場誤診，只有這樣，我才有機會報答母親，否則，我自己將不可饒恕。赴山東臨行前，母親咳嗽不已，到醫院檢查，醫生先讓住院。住院那天，我打早就率隊出發了。母親住院是我兒子他們操辦的。她最疼愛的兒子居然在這個時候不在她的身邊——于是淚水在打轉，我心在檢討。母親一貫身體很好，我原想她壽域宏開，定能活個大壽數，我打算好好工作幾年，退下來之后，再伺候母親樂享天年。我想這次也只不過是偶染小恙，無礙大事，不想竟然是身患絕癥。我發誓：為挽救母親生命，耗盡家財在所不惜！然而待我認真對待時，已為期過晚。從外地診治歸來，住在和平醫院。我知道母親生命有限，我盡可能在工作之余陪她老人家。到病房為老人做的最多的是揉腿，我把母親的腿放在自己的懷里慢慢揉搓，我自知自己不懂經絡，只不過是想讓她老舒服一些，心里慰藉一些罷了。

母親患病后，我們全家對她隱瞞病情，我們盡可能在她面前強顏歡笑，裝做無事一樣。其實無論是誰都不想死，這是人之常情，我娘也不例外。在她老人家眼里，我似乎是有點能耐的一個，她曾對我妹妹說：“你哥有辦法?！倍z憾的是，在可惡的癌魔面前，我是那樣的無能為力。母親的咳嗽一天天加重，但只要我一到病房，她就強止咳嗽，和我們笑逐顏開，連醫院的醫生護士也佩服老人在她生命的盡頭依然是如此的坦蕩豁達，病房里時常傳出老人嘶啞的笑聲。

母親最怕我耽誤下工作，白天我一到病房，她就趕我走，擺著手說：“去上班，別管我?！蓖砩衔业讲》浚怀c，就又趕我：“快回去睡覺?！蔽腋嬖V她我不困，她就說：“你不困，我困了?！闭f完就閉上眼睛佯裝睡覺，當我離開病房，她又睜亮了眼。別人問她，她說：“我不裝睡，度堂就不走。”母親在生命垂危時，仍然心疼的是我。

母親其實最希望能看到我。我因單位儲煤緊急，需到沁源一趟，臨行前，我告訴母親在沁源要住一晚上，第二天返回。返程晚了一些，母親就對陪伺的妹妹說：“你哥怎么還不回來呢？”

母親一生對我們管教很嚴，她最憎恨的是兒女們的懶惰，我即便是走上企業一把手的領導崗位，也必須早起早到。母親對我堅持早半小時到單位十分贊同。有時，因在市里辦事，無須起大早到長北，便稍起晚一些，這個時候，早已起床的母親在房間走動，滿臉不高興，我必須向老人解釋說今天在市里辦事，不到焦化廠了，老人臉上才露出笑容。有時候，我心里也抱怨，嫌老人似乎管得太寬了一些，總覺得自己都五十歲的人了，還得受娘的管制。母親去世后，我在懺悔自己的罪過時，才真正感受到我今生今世能受母親近五十年的教誨該是多么的幸運。

在企業工作，繁碎的事很多，一天下來，疲憊不堪，回到家，再也不想見到廠里一個人。有一次，一名廠里中層干部到家，談他的工作要求。正碰到自己勞累心煩時，于是不分青紅皂白訓了人家一通，還振振有詞：“經理是人不是神，你總不能讓經理晚上也不睡覺吧?！边@名中層干部告辭之后，老母親指著我一頓好生數落。事后仔細一想，還是母親批評的有道理。

母親病危時，也十分清醒。我懇求醫生千方百計延長老人一個月的生命期，讓老人家和我們再過一個中秋節。月圓家圓的時候我不能沒有我的母親。醫生們做了最大的努力，但還是沒能留住母親的生命。母親在兒女們的淚水中告別了這個世界。母親太善良了，臨終前依然是那樣的安詳，她靜靜地躺在我和妹妹的懷里，臉上沒有絲毫痛苦的表情，微張著的嘴合上后，老人臉上的皮膚繃緊了，沒有皺紋的臉突然顯得那么年輕，那么好看。

在老家停柩的日子里，按照村里規定，服喪期間不洗臉不刮須，我們一個個蓬頭垢面。我自己更是精神恍惚，目光呆滯。我明知生命是一個里程，總有走完的這一天，但還是接受不了這一現實。我真的希望母親的去世能像她出遠門一樣，過一段時間還能回來，娘還是娘，兒還是兒。但我深知，這顯然是永遠不可能的了。我痛不欲生，和淚填詞《雁落平沙·母親祭》：

慈母永辭，秋雨生寒，兒女肝痛腸斷。廟垴山下，草木含悲，子孫蓬頭垢面。故里依舊，母親音容何在？難對早晚。望天際云暮，紙鶴仙引，魂夢已遠。

憶往昔，小院清幽，土炕燃燈，窯洞紡織夜半。書盈錦紙，研盡端硯，難抒無盡思念。死別離愁，淚眼向天，凄涼心境何堪！五尺棺，怎裝得下母恩無限！

埋葬了母親，告別了那個小山村，南行途中，一陣秋雨灑落車窗，我心頭驀然一頓：那不是雨，那是母親和我們惜別的淚水。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