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人就像是約好似的,一直是不緊不慢地走著,一路上沉默不語,連步調都是一致的,李曉在前,秀水在后,兩人之間就像是橫了一條無形的溝壑,永遠都是保持著那么一米左右的一段距離。如果李曉想走快一點,或者是走慢一點,秀水立即就會跟著調整自己的步伐,以合上李曉的節奏。這似乎已成默契。在這條路上行走的時候,李曉常常會想起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他想,如果拋開這周圍的一切瑣碎事物,他和秀水以彼此的身體作為參照物的話,那么,在他們兩個人的眼里,這個世界應該就是凝固不動的,所有的人都在一個時間點上站著,沒有煩惱也沒有生老病死。李曉知道,這只是種荒唐得不著邊際的設想,同時也無聊透頂,甚至還有那么點兒消極的意味包含在里面。可是李曉無法阻止自己這么去思考。在李曉心里,自從他來到這個被稱為林科所的地方之后,他的生活就被消極這兩個字牢牢地給占據了。他無時無刻不在渴望著,這里有一天會被凝固起來,成為他和秀水兩個人的世界,成為一片旁人無法涉足的風景。
這地方是一片果林,貧瘠的土地上種滿了各種各樣的果樹,風吹過來的時候,會起起伏伏地抖動成一片綠色的林海,一眼望不到邊。這也是李曉的工作單位,說它是單位,實在是有點美其名曰的意思,對李曉來說,這甚至算得上是一種嘲諷。然而這又的的確確是屬于林科所管轄的一個二級單位,要不然李曉也不會被塞到這種地方來。李曉是林科所新分配來的大學生,前不久才從農學院畢業。畢業之后,李曉的本意是打算南下的。在李曉心里,那個四季如春的南國城市,才是他心馳神往的圣地,他甚至已經買好了那張可以讓他通往夢想之地的火車票。可是李曉還沒來得及上車,就被他那個像警犬一樣嗅覺靈敏的父親捉住了。父親的意思再明確不過,父親把兩個手臂張開,斬釘截鐵地說,我就生了你這么一個兒子,你想去南方?除非你從我身上踩過去。父親這么一說,李曉手里的那張火車票就變得沉重了,就好像是,在父親的三言兩語之下,這張票轉瞬間變成了一副沉重的枷鎖,將李曉牢牢地套住了。后來,李曉就將去南方的計劃取消了。在父親人前人后的張羅下,李曉被分進了林科所。當初分配下來的時候,李曉是屬于機關里的工作人員。那時候,所長每天交待給他的工作任務,就是坐在空調下面看看報紙,喝喝功夫茶,清閑得就像一個正在頤養天年的老人。李曉常常這么覺得,自己雖然讀了四年大學,可是在單位里能夠發揮出來的實際作用,很可能還不如辦公室里面的一個茶杯,或者是一張報紙。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塊上好的鋼材,被扔進了一個臭氣四溢的垃圾堆里,只等著被時光慢慢銹蝕,成為一塊毫無用處的廢鐵。可是父親不這么認為。在父親的理想里,有了這個良好的開端之后,往后的李曉就應該像芝麻開花一樣,在自己的仕途上節節高升,最終達到光宗耀祖的目的。可是李曉讓父親失望了,雖然有著共同的血統,但李曉和父親是兩類人。父親似乎生來就是塊坐機關的材料。他坐了一輩子的機關,把一副籃球運動員的身材,活活坐成了一尊臃腫的彌勒佛。后來的父親,連走路都得像個孕婦一樣,小心翼翼地把手搭在腹部,生怕一不小心,自己那個碩大的肚子就會垂落到地上。這成了李曉的一塊心病。李曉知道,如果自己像父親一樣長期坐在機關里耗日子,那么毫無疑問,三五年之后,生龍活虎的他將成為父親的一個翻版。李曉對此深感恐懼。因此,在機關里工作,李曉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結果一個月還不到,李曉就與父親的愿望背道而馳了。李曉是個年輕人。用所長的話來講,就是嘴上無毛辦事不牢。李曉記得所長說起這話來的時候,臉上看不出半點訓斥的意思,他寬大的嘴巴里叼著香煙,嘴角邊一絲笑意在煙霧里時隱時現,給人一種溫和而又神秘莫測的感覺。其實所長向來都是個很溫和的人,在每個人面前都喜歡擺出一張笑臉,該笑和不該笑的時候,他似乎都笑得出來。這樣的人只當個所長,實在是有點大材小用。所長將李曉請出機關,塞到這片果林來的時候,也是擺出這樣的一張笑臉。所長笑瞇瞇地說,大學生嘛,呆在機關里不是件好事,好歹喝了四年的高級墨水,應該學以致用,到基層去多做貢獻。
后來李曉常常揣摩,他跟所長之間,其實并無什么芥蒂。李曉是個很聽話的部下,在平時的工作當中,只要所長一聲號令,李曉稱得上是唯命是從。李曉知道,所長之所以要急著趕走他,只不過是為了那個胖胖乎乎的女人。上班的時候,胖女人總喜歡一邊修理手指甲,一邊用曖昧的眼神盯住李曉看,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在她赤裸裸的目光里,李曉經常有一種遭到強奸的感覺。憑著男人的直覺,李曉知道,她是喜歡自己的,但李曉并不喜歡她,相反,他非常討厭這個周身散發著野獸氣息的女人。可所長不這么認為。所長的意思是,在這個所里面,所有的東西都是他一個人的,包括辦公室里的那幾個女性同事。所以李曉很冤枉地成為了那個女人的犧牲品,他被所長笑瞇瞇地趕到這片果林里來了。現在,李曉的工作就是與秀水一起,每天早出晚歸,在這片果林里百無聊賴地修剪果枝。他們把太陽從東邊剪到西邊,讓枯燥的時間一點一點地從剪刀和果枝間滲透過去。
兩個人還是慢慢吞吞地走著,遠遠地看上去,就像是兩臺緩緩移動的壓土機,似乎想把這路面碾緊,碾平。在這里,凡是與生活有關的內容,似乎都是慢慢吞吞的,吃飯的時候慢慢吞吞,走路的時候也是慢慢吞吞,工作起來更加是慢慢吞吞的,就連駐守在這片果林里的這幾個人,也像是幾條蟄 伏不動的蝸牛,整天死氣沉沉,仿佛想把這有限的時間無限拉長一樣。唯一還有些生氣的,大概就是這條把果林和那幾間宿舍連接起來的羊腸小路了。現在它被四只腳板碾壓著,就像是在掙扎似的,發出沙沙沙,沙沙沙的聲音。仔細聽上去,這聲音似乎是一種回應,又像是一種痛苦的低吟,或者是傾訴。李曉低下頭去,看著腳底下的這條彎彎曲曲的山路,在他行走的過程中,這條山路就像是一根正在被人吞食的面條,在不斷往后收縮,往后退隱。
路的盡頭就是那片果林,密密麻麻的全是果樹。有高的果樹有矮的果樹,有粗的果樹也有細的果樹。總之,李曉眼里所看到的,除了秀水之外,似乎就只有果樹,這樣的果樹那樣的果樹。風一拂動的時候,果林會嘩嘩嘩地搖晃起來,就仿佛是一群憤怒的人站在這半山腰里,一齊揮舞著手臂,在高聲吶喊。其實果林也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別有一番天地。說出來令人難以置信,這充滿偈語意味的哲理,其實是通過秀水的兩只手比劃著傳達給李曉的。秀水是個啞巴,好端端的一張嘴,看上去唇紅齒白,與常人的嘴巴沒什么分別,可秀水的嘴只能用來吃吃飯,喝喝水,除此之外,就是配合著她臉上的其他五官,來為秀水撐撐門面。說話的時候,秀水得靠兩只手來比比劃劃。在李曉看來,這一定就是天妒紅顏,那么賞心悅目的一個女孩,上帝卻偏偏喜歡開那種惡作劇式的玩笑,很不公平地把秀水變成了一個殘疾。
剛到這里的時候,李曉是不知道怎么跟秀水交往的。他的思維很難領會到秀水那種無聲的傳達,或者是啟示。秀水沒上過學,十五歲就頂替了父親的職位,到這片果林里來了。秀水用手比劃出來的,并不是那種被規范過的啞語,她的動作就像那些漫山生長的野生植物一樣,信馬由韁,毫無章法可言。如果不是通過長時間的交往,估計沒幾個人能理會到她兩手之間傳達出來的信息。成天面對著這么一個啞巴,李曉生活中的那種沉悶是可想而知的。雖然兩個人常常呆在一起,可是更多的時候,李曉寧愿把秀水看成是一棵樹,是眾多果樹中的一棵,就那樣默不作聲地生長在這片果林里。在秀水的眼里,或許李曉也只是一棵果樹。他們之間,因為語言上的隔閡,彼此無法抵達到對方的內心,就如同是生活在兩個世界里的人。他們的工作方式也是截然不同的。在李曉的印象里,秀水操起剪刀修剪果枝的時候,她所從事的,完全不像是一種枯燥的工作,而是一門精細的藝術,就像一棵果樹在修飾著另一棵果樹,或者是一位母親在給自己的兒女精心修剪頭發。她的動作中蘊含有一種無可挑剔的細膩和溫情。就像是雕刻一樣。在剪刀落下去之前,秀水的手在那些果枝上摸摸索索,依依不舍,就好像每一根果枝都是她自己的手指,它們是有血有肉的,在秀水眼里,每一根果枝都被賦予了生命的意義。秀水的剪刀落下去的時候,是悄無聲息的,她握住剪刀的五個手指慢慢慢慢地絞合,樹枝就軟軟綿綿地垂下來了,然后再掉落到地下。樹枝落下來的時候,也是無聲無息的,仿佛不是被剪刀剪過,而是自己心甘情愿掉下來的。而李曉就不一樣了,他是大刀闊斧地剪,就像個兇狠的劊子手,在他的剪刀下面,那些果枝就像是一些囚徒的頭顱一樣干脆利落地折斷。李曉的剪刀下只有不滿,只有憤怒,只有發泄,他與這些果枝之間,是一種蹂躪和被蹂躪的關系。
后來的時候,到了晚上,他們也會去修剪果枝。事實上,除了修剪果枝,在這片荒僻的果林里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做。電視機是有一臺,影碟機也有,都在辦公室里放著,是所里面為了豐富職工的文化生活而送上來的,但被另外幾個男人當成私有財產占據了。這地方是山區,電視信號和手機信號都繞不過來,那幾個人就整晚整晚地守住電視機看黃色碟子,讓那間本來就臟亂不堪的辦公室里飄滿精液和荷爾蒙的味道。在那樣的空間里,李曉是無論如何也呆不下去的,秀水當然也呆不下去。所以到了晚上的時候,他們會不約而同地選擇去剪果枝。哪怕是在果林里坐上一坐也好,吹吹山風,聽聽果林被風翻動的聲音,夜晚就悄無聲息地過去了一半。一般來說,在晚上的時候,李曉手里雖然拿著剪刀,但他很少會去動手,他的視力本來就不好,晚上的時候更是成了半個瞎子。所以李曉干脆就在旁邊坐著,看著秀水剪。秀水也就獨自細細膩膩地剪著,不聲不響,在黑暗中準確地把那些被病蟲蛀壞了的枝節裁剪下來,不出一絲一毫的差錯,就好像是這些果樹已經長到她的心里面去了。李曉覺得,在秀水的世界里,是有兩片果林的。在修剪果枝的同時,秀水也在精心修剪著自己的心情。秀水只是一個啞巴,是被命運拋棄在生活邊緣的一個殘疾,然而她的生活方式絕不是殘缺不全的,相反,秀水比所有人都要活得豐富多彩。就是在那樣的時刻,李曉覺得自己和秀水之間有了交流。李曉發現,他與秀水之間的交流,其實比與正常人的交流要透徹得多。這是一種需要默契才能完成的交流,是心靈與心靈之間的碰撞。僅憑一個眼神,或者是一個細微的動作,就能奇妙地感知到對方的心理活動,這是需要用思維去觸摸的,而不是僅憑感官。后來李曉逐漸領悟到了那句偈語的含義。的確,果林也是一個世界。現在,李曉的生命中就長出了這么一片茂密的果林,他的世界就像是遭受了一場來勢洶洶的革命,被鋪天蓋地的綠色給占滿了,就連同他的血液,他的呼吸,似乎都是綠色的。還有秀水,也在不經意間就長到李曉的心里面去了。毫無疑問,李曉喜歡秀水。這些事情,秀水也是知道的,在很多方面,啞巴洞察力比常人更為敏銳。所以她才會對李曉格外照顧。除了一日三餐之外,秀水還經常會給李曉洗洗衣服曬曬被子,這些李曉不愿意動手去做的瑣碎事情,都被秀水默不作聲地替他完成了。看到秀水的時候,李曉經常會想起自己的母親。有天晚上,李曉情不自禁,突然就抓住了秀水的手,李曉說,秀水……秀水猛地抖了一下,連忙將手往外抽,但沒抽出來,反而被李曉抓得更緊了。兩雙手就那樣僵持著,連空氣似乎也凝固了,李曉聽到了自己的喘息聲在黑暗中很有起奏地起伏。就這樣抓了一會,秀水的那雙手就軟下來不動了,似乎是默許了,乖乖地讓李曉抓住。兩個人的心跳都有點急促,在這片冷清的果園里,那種咚咚的心跳聲聽起來非常清晰。再到了后來,秀水把頭枕在了李曉的肩膀上,李曉一伸手,很自然地就將秀水摟住了。
李曉知道,他和秀水之間的感情,在很多人眼里,多少有點戲劇化的色彩,有種過于理想的成份包含在里面。前幾天,父親上山來了。自從來到這片果林之后,父親是很少來看李曉的。在父親眼里,李曉被貶到這么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來,無異于就是被“充軍”了。父親看起來肥肥胖胖的,面子卻比紙還薄,把臉面上的事情看得很重,父親不來看他,李曉是能理解的。父親的一生,基本上就被約束在了那些虛無縹緲的虛榮里。有許多的時間,當李曉枯燥地揮動起剪刀修剪果枝的時候,他都會想起自己的父親。這種比水還淡的日子,對李曉來說算不了什么,有了秀水之后,李曉甚至有這么一種感覺,他跟秀水一樣,就是為這片果林而生的。可是父親呢?父親的內心世界,是李曉永遠也無法去洞悉的,這么多年以來,橫亙在他們父子之間的,不僅僅只是一條代溝。李曉無法想象,在自己被下放到這片果林來之后,他那個在世俗中掙扎了一輩子的父親,將會以怎樣一種卑微的心態痛苦地活在眾人面前。平時喜歡嘮叨不休的父親,這次來了之后,突然就像換了個人似的,父親變得沉默寡言了。父親像個囚犯似的,低著頭,一根挨一根地吸煙,有時候煙燃過了頭,父親卻渾然不覺,直到煙頭把他的手指燒到了,他才像嚇一跳似的猛然清醒過來,渾身一抖,把煙頭甩在地下。這讓李曉多少有點心酸,父親那一肚子沉重的心事,在這些香煙上面全顯露出來了。李曉也是一言不發,只顧著低頭吸煙,他擔心一不小心,就會觸動父親內心那股焦躁的情緒。父親的性格,李曉是知道的,在父親這種沉默的背后,隱藏的力量其實是巨大的。父子倆就像是靜止不動的兩尊雕像,就那樣默不作聲地坐著。后來還是父親先說話了。父親看了看秀水,再看著李曉,然后問他,你喜歡這個女的?
李曉仍然不說話,把吸了一半的香煙戳到泥土里,然后將腦袋埋在兩個膝蓋之間。父親立即就明白了。父親對李曉太了解了,畢竟在李曉的血液之中,融入了父親年輕時太多的性格特征。父親在審視李曉的時候,就像是在審視另外一個自己。盡管李曉無法抵達父親的內心世界,可父親進入到李曉的內心,卻是那么的輕而易舉。父親又點了支煙,還是大口大口地吸著。
父親說,你知道的,她只是個啞巴。
李曉說,啞巴又怎么了?
父親的口氣變得強硬起來,他說,你也是殘疾嗎?你斷手斷腳了嗎?沒出息。
李曉說,殘疾也是人。
父親憤怒了,父親說,我不允許自己的兒媳婦是個殘疾。
李曉就不說話了,在李曉看來,他與父親之間的這種爭執,是毫無半點意義的。再這樣僵持下去,這場談話將以父親揮來的兩個耳光而結束。所以李曉只好沉默。李曉一沉默,父子之間那種張弓開弩的氣氛也就隨之松弛了。父親的語氣又恢復了平和,父親說,再過幾天,我就給你辦調動手續。
說完后,父親做了一個習慣性的動作,很堅決地把最后一根煙掐掉,轉身就往山下走了。李曉目送著父親身影從山路上一截挨一截地沉下去,在接踵而來的夜色里,父親臃腫的背影似乎是一堵難以逾越的城墻,很快就消失在了看不見的地方。
對李曉來說,父親的意思是不言而喻的,帶有一種不容抗拒的威嚴。李曉覺得,在父親的言語中,的確是有很多值得深思的地方。他想,自己如果不是生活在這樣荒僻的地方,他會不會愛上秀水這么一個目不識丁,而且身體殘疾的女孩呢?如果不是秀水,他會在這片果林里呆下去嗎?這些答案無疑是模模糊糊的,就像李曉目前的生活狀態一樣。他的生活狀態也是模模糊糊的,由許多可知和不可知的因素構成。在這片果林里,一切觸目所及的東西,似乎都被模糊化了。他就像一只被禁錮久了的籠中之鳥,既想飛出這塊地方,對這地方又有著一種難以言明的依賴。
兩個人很快就來到了這條路的盡頭,再往前一點的地方,就是那片蒼翠的果林。與山外面眾多一馬平川的公路相比,這條山路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寥寥幾步就丈量完了。在李曉看來,這里的一切都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在眾人世俗的眼光里,這塊地方已經被邊緣化了。現在,這片果林里陽光的顏色正在逐漸褪去,等一會兒,太陽會跟往常一樣,落到山的后面去,霧氣從山腳下升起,像紗巾一樣把果林遮掩起來。很快,黑暗就會把一切都吞沒掉。
李曉坐在草地上吸起了煙,在裊裊升起的煙霧里,父親轉眼間又來到他的面前了。父子倆還是那樣面對面地坐著。李曉知道,眼前的父親只是來自于自己的幻覺,然而幻覺里的父親看上去卻又是真實存在的。很小的時候,父親就頻頻出現在李曉的幻覺里了。幻覺里的父親是通情達理的,就跟李曉死去多年的母親一樣。這些年來,在李曉的幻覺和現實生活中,父親分別扮演著母親和父親這兩個截然不同的角色。當這種幻覺出現的時候,李曉與父親之間的交流,因具備了某種神秘的氛圍而顯得暢通無阻。
李曉對父親說,我要娶秀水。
父親說,她是個殘疾。
李曉說,娶不到秀水,我跟一個殘疾沒什么兩樣。
父親說,操。
李曉說,那母親呢?你為什么要娶她?
父親就低下頭去,不說話了,父親的面目在夜色里變得模糊起來。在李曉記憶里,這個話題也許就是把雙刃劍,一拋出來,就會同時割開父親和李曉的傷口。
李曉的母親很早就死了,在李曉所剩無幾的記憶里,母親就是個遭人冷眼的殘疾,成天都坐在一張生了銹的輪椅上面,由父親推來推去。李曉記得,脾氣火爆的父親,在母親面前卻是異常溫和的。母親發脾氣的時候,父親總是低著頭,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閉緊嘴巴一言不發。那樣的生活,父親毫無怨言地堅持了好些年。李曉記得,直到死去的那一天,母親仍然是坐在輪椅上面的。母親和她的輪椅一道,被推進了殯儀館的火化爐里,再出來的時候,母親和那張輪椅已經變成了一把停留在李曉記憶里的灰燼。
從那時候起,父親就開始單身了,一直到現在也沒有再娶。在李曉看來,父親就像一個無所不容的器皿,容納著母親給他帶來的一切苦難。一直以來,李曉都是敬佩父親的。可是現在回想起來,父親多年前在李曉腦海中樹立起來的形象,就如同一場雪崩似的突然瓦解了。李曉覺得,父親當年對母親的尊重,未必就是真心實意的。在李曉看來,對父親來說,那也許只是一種無法逃避的責任在制約著父親。父親的一生,就是被太多世俗的條條框框給制約住了。如果父親對母親的尊重是來自于骨子里的,那么,父親現在就不會反對他跟秀水的交往。李曉認為,秀水跟母親一樣,同樣是值得尊重的。
秀水已經開始工作了,她把褲腳卷到齊膝蓋的地方,露出兩截白晃晃的小腿,就像兩個鮮明的符號,醒目地映在李曉的瞳孔里。秀水還是那樣細細膩膩地剪著,舉手投足間彌漫著一股濃濃的溫情,像水一樣漫過這片果林,同時也漫過李曉的心坎。李曉想不明白,對母親包容了一輩子的父親,為什么就不能包容秀水呢?李曉把煙頭掐掉,再站起來想跟父親說點什么的時候,父親的影子已經隨著煙霧一起飄散在了越來越濃的夜色里。李曉與父親之間的交流,轉眼間就成了一種空洞的個人獨白。
李曉走入果林,毅然操起剪刀,他學著秀水的樣子,左手摸摸索索地抓住樹枝,右手握緊剪刀,就像是雕刻一樣,慢慢吞吞地開始剪了起來。跟秀水不一樣的是,秀水的修剪無聲無息,看上去是溫情脈脈的。而李曉的修剪則帶有某種殘酷的性質,就像是一場腥風血雨的殺戮,讓這夜色變得無比濃釅起來。秀水,李曉叫了一句。秀水還是不緊不慢地剪著,臉向一側歪著,她的臉龐在夜色里仍然明媚如畫。李曉知道,無論如何,秀水是聽不到的,她活在另外一個有聲有色的世界里。
黑暗中傳來咔嚓一響,李曉的手抖了一下,然后又是咔嚓一響,果樹的枝頭一個接一個地往下掉,他看到果枝上那些被剪過的地方,正在往外滲著乳白色的汁,在月光下看起來格外地顯眼。李曉突然被震撼了,他似乎覺得,這把剪刀的鋒刃所切入的,并不是幾段堅硬的果枝,而是自己脆弱的骨骼,或者是靈魂。李曉想,其實在現實生活中,殘酷無處不在,即使是這些沒有思維的花花草草,上帝對它們也是不公平的,有些鮮嫩翠綠的果枝,它們在母體中孕育了整整一個季節,如今卻要被冰涼的剪刀絞落下來,而另外一些果枝,卻仍然掛在樹上,承擔起開花結果的使命。
這時候,李曉又想到了母親,跟父親一起生活的那些年里,母親真的幸福嗎?那恐怕是未必的,母親的性格并非天生就乖戾,她在父親面前之所以脾氣火爆,肯定有著自己充分的理由。李曉放下剪刀,坐在了草地上。他想,到了明天,父親就會上山來的。李曉是有點怕父親的,在父親面前,他永遠都是那么脆弱的,父親的一句話,或者是一個粗魯的舉動,也許就能改變他的一生。
果林已經靜了下來,李曉抬頭望去的時候,秀水已經不見了,她什么時候走的,李曉一點也不知道,她走得無聲無息,草地上只留下了兩行隱約可見的腳印。李曉站起來,順著秀水的兩行腳印走出果林。他看到了那條通往山下的路,像帶子一樣陡然掉往山腳,再蜿蜿蜒蜒地向遠方,被遠處的山丘和建筑所逐漸吞沒。李曉想,這條路,其實就酷似于每個人的一生,看似沒有盡頭,其實說不定在哪里就猛然被截斷了,而阻止你在這條路上行走的,并不是路上的泥濘,也不是石頭,只不過是自己的一雙腳。
李曉抬頭看了看天,他發現沒有了果林里那些枝枝椏椏的遮掩,這天空就像被洗過一般纖塵不染。他再看看果園里的那片宿舍,秀水房間里的燈已經熄了,而籠罩在房舍上的那片夜色,在這時候卻陡然明亮起來。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