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罷免人大代表的背后

天津市河東區星河花園住宅小區196名業主，以選民的身份聯合簽名罷免河東區人大代表、星河花園住宅小區的開發商丁冰。這是國內目前規模最大的一次由選民直接提請的罷免動議。這場發生在房地產開發商與業主之間的經濟糾紛，正逐步演變成為選民與人大代表之間關于權利與權力的博弈。

“我們把罷免函送給天津市河東區人大常委會快兩個月了，其間多次打電話催問，但一直沒有結果。”4月13日，已經68歲的屈存璽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按捺不住激動的情緒：“2月26日上午，我們遞交了罷免函，河東區人大常委會也成立了調查組，但他們一次也沒來找過我們。”

天津市河東區星河花園住宅小區業主要罷免的目標是該住宅小區的開發商——天津帝旺集團有限公司（下稱“帝旺集團”）的董事長丁冰。

就在1月18日，丁冰剛剛當選天津市河東區人大常委會委員。而其十四屆天津市人大代表的資格以及全國工商聯“九大執委”的身份，意味著此次選民直接罷免事件，將是國內涉及直接罷免人大代表級別最高的一次。

來自河東區人大常委會的消息表明，他們在此事上的主要工作方向是“盡量爭取化解雙方的矛盾”。

中山大學政治與公共事務管理學院肖濱教授分析:“近期之內不會很快出結果。但不論最后結果如何，都表明中國公民的選民意識正在蘇醒，而理性的、規范化的利益表達機制也在形成之中。”

經濟利益之爭上升到政治博弈

星河花園的業主們在罷免函中表示，罷免的最初動機在于利益受損：“由丁冰作為主要領導的帝旺集團有限公司的開發建設行為，已經給廣大河東區群眾造成了經濟損失，他應該承擔主要責任。”

該小區業委會主要負責人張弦告訴記者，小區和業主之間有關房產的糾紛已經有兩年之久，其間，雙方多次尋求解決方案，但都未果。

“我們最早還是希望和小區業主之間通過協商的方式解決誤會。”帝旺集團一位副總經理告訴記者。

星河花園業主維權緣于入住兩年之后，仍拿不到住房的產權證，因為開發商尚未獲得準住證。“這意味著700多戶住家住的是不達標的房屋，嚴重后果就是產權證遙遙無期。”罷免函如此表述。

有熟悉房產法律糾紛的律師分析說，沒有準住證，通常是因為房產建設項目尚未竣工或者建設實際與規劃內容不符。帝旺集團一位副總經理解釋說，因為2003年項目竣工前后，政策有變化，“外墻保溫層調整為內墻保溫層，造成實際使用面積與規劃有所不符。”帝旺集團方面表示，這個問題正在積極解決中，“待后面幾期工程竣工后，我們將一并解決”。但是，業主們并不接受這種說法。

2006年8月26日，星河花園的業主代表大會臨時會議討論決定，授權屈存璽、蘭群、張弦等13人處理小區的維權事宜。同年8月29日，小區264戶業主共同向天津市河東區人民法院提起訴訟，但河東區法院沒有受理。法院立案庭給業委會的答復是：只準5戶業主立案，最多不超過10戶。

業委會意識到，如果法院不能及時受理，該房產糾紛的兩年訴訟有效期將過。于是兵分兩路，“一部分人到公證部門做訴訟有效期延期公證，另外一部分人繼續到區法院遞交訴狀。”

去年9月11日，河東區法院終于受理了264戶業主的訴訟請求。有相關人士告訴記者：“區法院在立案人數問題上的躊躇，來自于政府對群體性司法訴訟的警惕。”

去年11月8日，法庭的宣判是，給予逾期支付產權證的賠付，但是追加賠付違約金的問題，缺乏相應證據……業主們對法院的判罰并不滿意，于去年12月14日向天津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

司法階段的勝負參半，造成的結果是，近100名業主退出共同上訴的序列，仍然有160多戶繼續期待中院的二審裁決。此外，還有部分業主開始醞釀針對丁冰個人人大代表資格的罷免。

“從司法階段到行政渠道的轉向，表明業主維權的途徑正從單一走向多元。”肖濱分析說，“嚴格來說這兩條渠道都是較為理性的、法治化的利益訴求手段。經濟糾紛到政治博弈的變遷，實際上都應該按照規則的框架進行。”

罷免動議

2006年年底，雙方的對峙發生轉向。部分小區業主看到《天津日報》公布的天津各區縣新一屆人大代表名單。“這樣的人大代表稱職么？”當即有情緒激動的業主提出罷免丁冰人大代表的想法。

張弦透露，該想法今年元旦之后進入業委會的討論議題，并引發爭論。

部分反對意見認為，“我們可以直接找市建委。他的人大代表資格就算丟了，我們的房子問題還是解決不了。”然而，業主中有法律專業人士判斷，業主們的物權訴求和政治權利是一致的。同時，這樣的罷免本身就是向開發商施加壓力。

后來通過舉手表決，罷免的提議在業委會上得以通過，并在星河花園業主大會上得到大家的基本同意。

“人們首先是在業主角色上考慮自身的利益問題，但是一旦其意識到自身的選民身份和對方的人大代表身份，那么物權作為公民權利的組成之一，自然就成為選民在選舉利益代言人這個過程中的關注點。”肖濱教授說。

隨后，是業委會的罷免發起人那些細致卻又粗糙的操作。

工作的細致在于，選舉法對于選民發起的罷免有著嚴格要求，一方面要有書面罷免函表達罷免意愿并陳述罷免理由，另一方面要有50名以上的選民聯名參與罷免。

業委會開始公開征集罷免函的草本，最終從該住宅小區的網絡論壇中選擇了一篇“格式較為規范，表述還算準確”的罷免文本。張弦說，業委會把罷免函張貼在小區入口的布告欄中公示了10天左右，募集聯名選民的工作隨即全面鋪開。

“每個樓門長拿著罷免函和簽名表到住戶家里征求簽名。因為大部分人已經看過公示，而且每戶都存在房產問題，所以大部分人都簽了名。”張弦透露，在1月31日收上來的罷免函上有196個簽名。

不過，工作的粗糙之處在于，這份罷免函并沒有經過什么修改，有些表述過于情緒化。而且，所謂196位選民，實際上只是196個簽名以及身份證號碼。張弦說，業委會并沒有對選民資格進行初步審查。

天津市人大常委會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提出對人大代表進行罷免的小區居民，有部分實際上并不是該代表所在選區的選民。因此，按照法律規定，部分居民沒有提出罷免案的權利，只能提出建議書。”

選民資格的認定

這份訴求選民權利的函件寫道：“丁冰同志的作為不符合當選河東區人大代表的條件，為了維護河東區選民的權益，鄭重向貴單位提交罷免丁冰河東區人民代表大會代表資格的罷免函，請受理我們的罷免請求。”

罷免函遞交后，屈存璽隔三差五打電話催問一下。“每次問，他們總是說正在調查。”讓屈存璽弄不明白的是，“既然調查了，為什么不來找我們？人大常委會為什么不來調查我們反映的問題是否屬實？”

河東區人大機關的工作人員杜永青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區人大常委會分管領導接到罷免函后，工作方向主要有兩個，一是“及時向天津市人大常委會匯報，等待上級機關的指導”；二是“協調和敦促區有關部門解決老百姓反映的實際問題，譬如房產證”。

“對這個罷免函，人大常委會非常重視。”杜永青說，“從關注民生、幫助老百姓解決問題的角度出發，人大常委會已經敦促有關部門盡快解決老百姓反映強烈的問題。目前，通過協調有關單位，業主的房產證近期有望解決。至于其他糾紛，法院能解決了的，就讓法院解決。”

據記者調查，丁冰是河東區向陽樓街道辦事處下屬的向陽一居委選區直接選出的區人大代表，這個選區共有選民3453人。去年11月15日，丁冰和王雅杰（河東區向陽樓地段醫院院長）為候選人，參加這個選區的直選。參選選民為3404人，其中丁冰得3050票，王雅杰得3102票。丁冰之所以在這里參選，是因為“他們的單位在這里注冊”。

“提出罷免丁冰代表職務的星河花園小區選民，隸屬向陽樓街道辦事處臨池里居委會選區，而丁冰是向陽樓街道辦事處向陽一居委選區選出的代表。也就是說，丁冰這個代表，不是罷免案動議人所在選區直接選舉出來的。”天津人大機關的一位同志對記者分析說，“按照選舉法‘原選區選民五十人以上聯名’才能啟動罷免程序的規定，這個罷免案可能不成立。”

“但是，由于選區劃分比較復雜，有的按單位劃分，有的按居住地劃分，有的按戶口劃分。譬如河東區共劃分了119個選區，其中單一選區10個，聯合選區1個，混合選區108個。這196名簽名提出罷免丁冰代表的選民，有可能有屬于向陽一居委選區的選民，如果這樣的選民達到了50人，罷免程序就會被啟動。”這位人大機關的工作人員說，“因此，需要對196名業主的選民資格進行詳細核實，包括其家庭其他成員的情況，因為如果其他成員在選舉丁冰的選區，他們還可以提出罷免要求。為了防止連鎖反應，區人大常委會對這個罷免案處理起來非常慎重。”

誰來監督罷免程序

罷免函認為，開發商的一把手應當對企業行為直接負責。天津市司法局一位工作人員給記者分析，丁冰作為企業的法定代表人，沒有積極解決企業經營過程中引發的沖突，以盡量減少業主們的損失，本身是失職的表現。“罷免過程中的責任認定和法律裁決中的責任認定不同，業主們的罷免理由也有合理的地方”。

肖濱教授強調，丁冰確實有角色上的重疊，要看河東區人大常委會如何判斷其開發商負責人與人大代表角色之間的關聯性。對于罷免，法律上只有原則性規定，沒有程序性和實際操作規定。而且，除了刑事犯罪等幾個在法律上明確規定的罷免理由，對于其他原因的罷免，在把握上是非常謹慎的。因此，罷免的主動權實際上掌握在河東區人大常委會手中。

此外，公司副總經理給記者出示了帝旺集團以及丁冰個人近年來在慈善事業方面上的眾多成績，以應對罷免函中所表露的“丁冰個人的道德問題”。這位副總說，“我們也考慮把這些內容放進向區人大常委會的申辯材料中。”根據選舉法有關規定，在選民提出人大代表罷免要求之后，被罷免代表有權向常委會和選民出具書面的申辯材料。

不過，該公司辦公室主任卻從另外的角度揣測此次選民聯名罷免的目的：“這很可能是業委會為3月中旬的二審造勢，我們實際上并不拒斥業主們采取的罷免行為。”可以印證這一判斷的是，罷免函在星河花園公示的10多天，帝旺集團下轄的物業管理公司并沒有干擾罷免事件的籌劃活動。

還有一個選舉法并未明確說明的情況，也發生在此次罷免事件中。能否依據此區人大代表罷免動議而啟動代表罷免程序，原則上是由河東區人大常委會決定的，而丁冰恰好剛剛當選此屆河東區人大常委會委員。

肖濱判斷，丁冰應該會回避常委會討論罷免程序的過程。

作為此次罷免動議的組織者之一，屈存璽頗為無奈，“選舉法并沒有賦予選民足夠的能量去推動人大常委會為罷免立案”。屈存璽和其他業主在選舉法中找不到“監督”的字眼，“應該由誰來對區人大常委會的罷免審議過程實施監督呢？上級人大常委會還是本區選民代表？”因為根據有關規定，不同級別的人大常委會之間并不存在上下級關系，對于調查結果，區人大常委會沒有向市人大常委會進行報告的法定職責。

“公法的完善，是靠實際案例來推進的。既存的罷免制度工具正在被激活，這比罷免成功更重要。”肖濱斷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