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初,嫂子病逝。哥哥清理遺物時,在一只祖傳的木箱底部發現了一張紙質已經發黃變脆了的欠條。當哥哥把這張欠條交還給我的時候,紙條上的字跡依然清晰可辨。欠條上寫著:“今欠到李成忠兩月學費,除了伙食費,該補肆拾壹萬壹仟伍佰元,以限八月交清手續,此據。雷芳田章古六月廿六日。”欠條上的簽字和蓋有的印章,又勾起了我對52年前那如煙往事的回憶。
1954年春,我從四川省洪雅中學初中畢業了。我們這一屆學生是全國最后一屆春季畢業的學生,在全國的統一編號為“五四春初”。當時,國家正進行教育改革,即從1954年開始,全國各級學校改過去每年春秋兩次招生為秋季一次招生。為此,我們這屆學生在春季畢業后,就必須在家待半年,到秋季才能報考高中。由于家境不允許我在家吃閑飯,所以在哥哥的說服和安排下,我到縣里最偏僻的山區桃源鄉柏林村民辦小學校擔任了代課教師,當時我年僅14歲,還是個戴紅領巾的少先隊員。
桃源鄉位于洪雅縣城東南面,毗鄰夾江、峨眉兩縣,在地理上屬于峨眉山北麓,是個高寒的山區小鄉,海拔有2000米左右。鄉政府所在的桃源鎮僅十幾戶人家,同外界只有石板小道相通。當時從洪雅縣城到桃源有東、西兩條道可走。東路有90華里左右,沿途坡度較緩,比較好走;西路則要多十幾華里,而且要爬一個坡度60度左右,長度約15華里,名曰“臺坡”的高坡。我任教的柏林民校在西路邊上,離洪雅縣城85華里,距桃源鎮15華里。
那年過完春節,在桃源中心小學當校長的哥哥帶著我,從東路走了一整天來到桃源鎮,住了一晚后,于第二天來到了柏林民校。
學校是在兩山夾峙的一條小溪南岸山坡腳下的雷家大院內,大院的南面是四合院的天井,東北角的三間房屬學校所有。進了大院門樓左拐,可以看見一排吊腳樓,宿舍和教室都在吊腳樓上,下面是牛欄。樓上第一間是宿舍,再向東的兩間就是教室。教室東西兩面壁上,分別掛著金字尚存,刻有“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的楠木黑漆匾,這匾就是黑板了。教室中擺放著粗糙的木制桌凳,可坐20多人。
院內住著4戶雷姓人家,我被安排在大院東南角住,在一戶抗美援朝的軍屬家中搭伙。那戶人家只有婆媳兩人,老太太人稱二奶奶,非常慈祥好客。山區不產蔬菜、稻米,頓頓吃的都是酸筍子和玉米粑。二奶奶為了改善我的伙食,常常采一些野菜、木耳做菜。當時用的是人民幣舊幣,物價異常便宜,每斤玉米的市價為人民幣舊幣500元,相當于現在5分錢。我每月交伙食費3萬元,相當于現在的3元錢。
從地圖上看,柏林村與洪雅縣城的直線距離不到50華里,但高差卻很大,因此氣候完全不同。我從洪雅城出發到柏林村的兩天時間里,天公作美,陽光和煦,習習的山風使人心曠神怡。但到校的當天晚上老天就開始變臉,天空中飄起了雪花。第二天起床一看,雪還在下,四野已是一片銀色,地上的積雪足有一尺多厚,連二奶奶家后門外山坡上的一片毛竹也被積雪壓折了。我在洪雅縣城從未見過如此大雪,更使我沒有想到的是,老天的臉竟如此變化多端,一會兒鵝毛大雪,一會兒毛毛細雨,一會兒又是雨雪交加。接下來,綿綿雨雪延續了28天,這是我一生從未見過,可以說是既空前又絕后的漫長雨雪。記得我在到校當天換洗的一套衣服,在室內晾了十幾天,還像剛洗時一樣潮濕,并發出了一股霉味。后來好心的二奶奶借了一個大烘籠給我,我燒足炭火,用了半天才將衣服烘干。
三天報名注冊的時間已過去兩天,上期在冊學生來報名的不到三分之一,我只好去找村長周德興。
周是1952年土改時入黨的村干部,當時才20歲出頭,人很能干,也很熱情。他說山里人窮,又缺勞動力,一般都想把孩子留在家里干活,所以每期開學時必須逐戶動員,學生才能來校。他愿抽空陪我去做動員,還請了村里另一位黨員董玉珍也陪我去做動員。在兩位黨員的陪同下,我們冒著冰冷的雨雪,爬坡越嶺,走家串戶,用了兩天時間才把學生全部動員到校。山路崎嶇泥濘,非常難走,一不注意就要摔跤。好在哥哥已給我準備了一副帶釘的鐵“腳馬”拴在草鞋后跟底部,這樣,走在濕滑的山路上就不會摔跤了。
雷家大院的東廂房,住著雷芳田一家。雷芳田當時有30多歲,他解放前在山下柳江鎮念過私塾,土改時當過財糧干事。聽說全村土地的丈量、計算和分配全經他一人之手。他不但能寫會算,還是打獵好手,可謂文武雙全,是村里見多識廣,學識最高,受尊敬的人物。學校向家長收費和給老師發工資的事都由他主持,其角色相當于現在校董事會的董事長。學校每期聘請的教師也由他考核,只有經他認可的老師家長才放心。由于到校前哥哥已向我交底,所以我早有接受考核的思想準備。
雷芳田的考核很巧妙,自然而不露痕跡,嚴格而不傷感情。當時全國農村已進入合作化高潮,村里在晚上常開會宣講合作化文件。以前開會,通知都由雷芳田起草,會上也由他念文件。自我到校后,他便隔三岔五地請我起草開會通知,并在會上請我念文件。我念中學時扎實的語文基礎發揮了作用,起草開會通知小菜一碟,流利無誤地念文件也不在話下。語文考核順利通過,緊接著是考核算術。
二三月間的山村,雨雪紛飛,天氣寒冷。四面大山屏蔽,天黑得早,晚飯后天一抹黑,人們不是上床睡覺,就是圍坐在堂屋的火塘邊擺龍門陣。雷芳田就在烤火之時,不動聲色地對我進行算術考核。閑聊中他突然對我說:“聽老輩人講過幾道算數難題,不知怎樣算,想請教一下李老師。”話雖十分客氣,其勢卻咄咄逼人。早有準備的我順竿爬:“雷干事,什么題?請講吧。我也不知會不會算,只好試一試了。”他此時一字不差地背出了題:“雞兔同籠不識數,頭有三十六,腳有一百只,請問雞兔各幾只?”上學時,我的算術成績一般,但代數學得不錯,如用算術解此題比較麻煩,用代數解就很容易。
我略加思考后作答:“我已算出來了,你是現在看答案還是明天看?”
“最好現在看。”
“等我點燈來告訴你。”
當時煤油是定量供應,山里人很少點燈,村長特許每月供應我一斤煤油,晚上在雷家大院里只有我點燈。取燈回來,我在火塘邊的桌上列出了代數式,不到三分鐘就算出兔14只,雞22只。
接著,他又問了我幾道“諸葛擺陣”、“韓信點兵”之類的題,我均用代數法很快做出了解答。代數使雷芳田大開眼界,演算速度之快,答案之準確更使他欽佩。第二天晚上,他拿出一本珍藏了多年的《算法大全》手抄本給我看,考我的題出自此書。他誠懇地說:“此書得自我上私塾的時候,書中難題考倒過不少人,沒想到洋算術那么兇,一下就算出來了。我想學洋算術,不知李老師愿不愿收我這個學生。”我答應以后有空教他,他非常高興。
初到山村時,我年僅14歲,身高不足1.5米,而且滿臉稚氣,雷芳田有點瞧不起我,家長也對我缺乏信心。自通過雷芳田考核后,情況大有好轉,他逢人就夸獎我有學問,使我得到了村干部、家長和學生的信任,在柏林村站住了腳,并獲得了人民幣舊幣23萬元(相當于新幣23元)月薪的待遇。這在現在看來微不足道,而在當時卻相當于一個二十六七級鄉干部的收入,可供一個三口之家的生活費用。
山區孩子上學晚,學生年齡半數以上比我大,但都忠厚樸實,對我這個小老師也很尊重。我年齡小也縮短了我與同學們之間的距離,上課時我是老師,下課后我們是朋友、玩伴,還一起上山打獵、抓麂子,下溪摸魚、逮石鵝(一種山蛙)。我從學生那兒學到了不少生活常識,也聽到了許多山區奇聞,雖然在柏林村任教只有短短6個月,卻鍛煉了我獨立生活和工作的能力,對我的成長影響極大。
“五一”勞動節前后,正是山區農忙季節,學校放了三天大假,我也因此得到回家探親的機會。見城里的同學都在積極備考,對我的觸動很大:我在班上的學習成績不差,為什么不去考高中、上大學,將來轟轟烈烈干一番事業呢?回到桃源后,我到中心小學校向哥哥談了自己的想法,沒想到卻受到了他強烈反對。他勸我安心在山區教學,做一輩子“人類靈魂的工程師”。而我則堅持要繼續讀書,做一個高學歷、有文化的新中國建設者。最后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談話不歡而散。
我頭頂上長有兩個毛旋,母親說我是“牛變的”——生性倔強,頗有一股牛脾氣。只要我認定了目標,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哥哥給我設置的“沒找到接替教師,不準走人”的障礙,被我托同學、找朋友頂替化解了。接替教師到位后,我于6月底匆匆離開柏林村民辦小學校,進城參加7月初的升學考試。
離開學校前夕,我找雷芳田結算工資,但他手頭無錢支付,我只得空手回家。
民辦教師待遇比公辦教師低,收入也不穩定。公辦教師每月的薪酬由縣財政撥發,民辦教師的工資則全由學生家長負擔。村干部如果不能按月逐戶收錢,教師就無薪可領,所以民辦教師欠薪之事時有發生。我教了6個月的書,只欠我兩個月的薪水,已經是不錯的了。
當年學校放暑假前夕,哥哥回家前曾去柏林村找雷芳田要我的工資,所以得到了雷芳田打的欠條,他拿回家后就交給母親保管。我當年考進洪雅中學念高中,三年后又考上了大學,從此離開家鄉,而哥哥也在幾年后調離了桃源。時間一長,誰也記不得這筆欠債了,于是,這張欠條就在箱底放了52個年頭,直到哥哥清理嫂子遺物時才被發現。
1954年桃源鄉柏林村欠我的41.15元工資,在那時是一筆不小的款額,但向誰要呢?這是一筆不可能收回的歷史債務,我把這段龍門陣講出來,不過是想讓世人記住20世紀50年代民辦教師的艱辛而已。
(壓題圖選自《白描山水》,毛斌智繪)
(責編 江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