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省青島市某醫院在做人流手術時,組織男女實習生進行現場教學觀摩。于是,就發生了——
一
今年23歲的梁麗出生在山東省定陶縣一個普通工人家庭,父親是一名參加過對越自衛還擊戰的退伍軍人,母親是一名小學教師。自梁麗上小學起,父母就教育她在任何時候都要自強、自尊、自愛。
2001年4月,梁麗的父親因所在單位的經營不景氣下崗了。當時,有鄰居勸他利用“國家功臣”的招牌到上面鬧一鬧,說不定會給安排一個更好的工作。但梁麗的父親婉言謝絕了,說:“單位的員工差不多都下崗了,我要倚‘功’賣‘功’的話,大家不戳我的脊梁骨?”從此,她父親在街頭擺起了地攤——雖然忙碌一天也賺不了幾個錢,但仍感過得挺滋潤。這件事給梁麗留下很深的印象。
2003年7月,梁麗高中畢業后沒有考上大學,便回家待業。10月,梁麗的母親被查出患了心臟病,家中的經濟條件就更差了。于是,懂事的梁麗便向父母提出要外出打工,掙錢給母親治病。然而一直把女兒捧在手心當寶貝的父母,不愿讓美麗如花的女兒過早踏上社會。梁麗清楚他們擔心什么,便扮著鬼臉道:“女兒知道現在社會上花花綠綠的事很多,但女兒保證做到一條:絕對不做有損自己人格尊嚴的事,也絕對不允許別人侵犯自己的人格尊嚴!”父親被她逗笑了,欣慰地說:“俺家女兒懂事了,這樣我和你媽媽就放心了。”
2004年2月,梁麗隨初中同學李艷到了青島市,先是在一家日資電子企業打工,后又來到青島市四方區一家紡織廠工作,并與一個叫時軍的小伙子有了感情,閑暇之余,倆人經常約會。后來,在征得雙方父母的同意后,兩人正式確立了戀人關系。2005年3月,這對熱戀的人在外租房同居了。
2005年7月底,梁麗發現自己懷孕了,心中一陣恐慌:還沒有一點積蓄,拿什么養活孩子?又怎么能繼續工作,積攢結婚費用?他倆商量來商量去,決定還是趕緊“流”掉。然而他們怎么也想不到,這一“流”竟“流”出一場沖天大波!
二
到哪兒去做人流手術呢?梁麗建議去小醫院,說這樣花錢較少。時軍卻非要到大醫院,說這樣更安全一些。梁麗幸福地同意了。
2005年8月的一天,他們來到青島市某醫學院附屬醫院。在做過必要的術前檢查后,梁麗要上手術臺了,時軍一再叮囑手術醫生:“我對象怕疼,請多使用些麻藥……”
手術醫生是個40歲上下、慈眉善目的大姐,在等待助手注射麻藥的空兒,她對梁麗說:“我們是教學醫院,手術過程可能要做一些研究……”梁麗不清楚“研究”是什么意思,此時的頭腦中因緊張已是一片空白,對醫生的話沒有任何回應。手術要開始了,時軍被“請”出手術室。他站在走廊里,焦躁不安地來回踱著步,祈盼手術早點結束,女友安然無恙。
不大會兒,給梁麗打麻藥的醫生從手術室出來,到醫生辦公室門口招呼了一聲,于是七八名實習醫生模樣的男女青年便隨她魚貫進入手術室。時軍納悶了,這么簡單的手術,需要這么多的醫生嗎?而且還有三四名男實習醫生也進了手術室,醫院在搞什么名堂?
他悄悄地走到手術室門口,掀開了門簾一角:女友靜靜地躺在手術臺上,下身赤裸,在麻藥的作用下,好像正沉沉睡去;手術醫生一邊做手術,一邊小聲地向其他人講著什么;其他人在一旁看著,有兩個男實習醫生還在竊竊私語……
時軍的頭一下子就大了,他想沖進去,但又怕影響手術,只好強忍火氣,退了出來。
在時軍度時如年的等待中,手術終于結束了,里面的青年男女也離開了手術室。急著進去照顧女友的時軍沒有來得及攔住他們問個究竟。
時軍幫梁麗穿好衣褲,又攙扶她走下手術臺,乘梁麗在外間休息的當兒,時軍又返回手術室,氣憤地質問那位做手術的醫生:“你們這么多人這是在干什么?”
“這是現場教學觀摩!多少年來都是這樣的,有什么好奇怪的。”手術醫生一邊收拾器械,一邊說。在她看來,這如同喝水吃飯一樣,再正常不過了。
“教學觀摩不是不可以,可是……可是也得分什么樣的手術呀!再說,你們這樣做不也人為地延長了手術時間,增加了病人痛苦么……”時軍漲紅了臉,雖然壓低了聲音,但仍表現出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
可能意識到麻煩來了,那位手術醫生這才停下手中的活兒:“還有找男醫生接生和做流產手術的呢,我工作這么多年,這樣的事見多了……何況,我們事先也征求了病人意見,她是同意了的。”
時軍怕爭辯被女友聽到,又不清楚女友是否“授權”醫生這么做,心想,眼下還是女友的身體要緊。于是就等梁麗休息片刻之后,陪她回到了租住的小屋。接下來,他連忙買來雞蛋、紅糖和幾只用來熬湯的老母雞,變著花樣為女友補身子。
十幾天后,時軍見梁麗的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忍不住將人流時的情況告訴了她。梁麗極為震驚:“她們手術前只說要做些教學研究,我根本沒有答應她們這么做呀!”一股難言的屈辱涌上心頭,她下意識地用被子裹了裹下身,伏在男友的肩上哭了起來。
從此,梁麗一直悶悶不樂,常常躺在床上輕輕啜泣。時軍后悔不該一時沖動“抖”出真相,如果氣壞了“月子”中的女友,自己將后悔一輩子。但話已出口,他只好企求“時間是最好的醫治心靈創傷的良藥”,希望過些時日,梁麗能夠慢慢淡忘了這件事。
然而,一周過去了,兩周過去了,自尊心很強的梁麗仍然為此而痛苦不堪。人憔悴了許多,飯量也明顯減少,還時常念叨:“我的身子是我的,不經過我的允許,醫生有什么權利拿來‘展覽’?我是個可以隨意供人玩耍的猴子嗎?我非出這口氣不可!”
在梁麗的催促下,時軍一次次去找那家醫院,希望他們能給個說法。但院方以“組織醫學教學觀摩是慣例”為由,拒不承擔任何責任,甚至連句道歉的話也不肯說。
無奈之下,時軍請人在處方上寫了幾句“對不起”之類的話拿回家,謊稱是醫院的書面道歉。梁麗看后,心情稍好了一點:“醫院該向我當面道歉才對,等我身體好了再說吧。”
三
十幾天后的一個下午,梁麗感到身體沒啥問題了,就要讓時軍陪著去那家醫院。時軍怕謊言“穿幫”,極力阻止,怎奈梁麗決心已定,怎么也攔不住。
然而,醫院仍對梁麗的質問不屑一顧,個別醫務人員甚至這樣說:“讓人看看又不少什么,別沒事找事!”梁麗怒不可遏,在肚中憋了多天的委屈如山洪般爆發了:“如果是你們的姐妹,你們也會這樣做么?我要找你們的領導……”
梁麗萬萬沒想到,該院某領導的話更令她失望和氣憤。
“我們沒有任何過錯!告訴你,醫院的錢也不是那么好詐的。要不是看你是個女孩子,我們早以擾亂辦公秩序的名義報警了。”
“我找你們決不是為了什么經濟補償,只想得到一次鄭重的道歉。既然這樣,咱們就法院見吧!”
“好吧,悉聽尊便!”那位院領導甚至沒用正眼瞧一下梁麗,他一邊整理手中的文件,一邊從鼻腔中發出“哼”的一聲。正是這一聲“哼”,讓梁麗感到了無地自容。她知道再交涉下去也枉然,便漲紅著臉逃也似的離開了醫院。
一路上,梁麗兩眼噙滿淚水,一言不發。時軍深深理解她此時的心情,知道再怎么勸解也無濟于事,只好在一旁默默地陪著她。
回到出租屋,梁麗仰面倒在床上,圓睜雙目盯著天花板,時軍讓她吃晚飯也不搭話。不大會,大滴大滴的淚珠便從她的眼角滾了下來,時軍呆呆地坐在床邊,也不知道怎么好了。
這樣一直過了兩個多小時,梁麗猛地直起身來,一字一頓地說:“這個官司一定要真打,咱明天就去請律師!”時軍好像早料到她要這么說,并不感到吃驚,只是說出了心中的隱憂:“咱們瞞著雙方老人和朋友未婚同居,官司一打,勢必要驚天動地,恐怕……”
梁麗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句話擊中了她的軟肋,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不再說第二句話,倒頭便睡。但整整一個夜晚,她都像烙燒餅一樣輾轉反側。
第二天凌晨,梁麗早早起了床。她搖醒時軍,十分平靜地說:“我想好了,這個官司還是要打。不然,這件事會在我的心中折騰一輩子。我特別受不了的,是那位院領導的蔑視。現在,我們只能靠法律了。只要能討回自己的人格尊嚴,無論代價多大,我都能承受!”
于是,梁麗一紙訴狀遞到了人民法院,起訴該醫院組織實習醫生觀摩她的人流過程,侵犯了她的隱私權。要求該醫院公開賠禮道歉,并賠償精神損失費3萬元。
2005年11月23日,法院正式立案,并向該醫院下達了應訴通知書。
庭審時,針對原告的訴求,被告方辯解說,他們是家眾所周知的教學醫院,患者到該院就診,亦即默認了有配合醫院做好教學工作的義務,并且手術之前,他們已經征得原告的同意。
原告方認為,被告有為醫學院承擔教學的義務,但不能同時強迫每名患者都成為醫學院的教學工具,這既于法無據,也于理不合;被告稱事先征得了原告的同意,但證據不足,法庭不應采信。
被告方又辯稱,院方是為了盡快提高實習醫生的醫術,做的是一項公益事業,并且符合國際慣例,不應受到法律的約束和追究。
原告方回辯道,被告這樣做嚴重侵犯了女性的隱私權,會給當事人造成很大的精神傷害,被告事前也應該預見到這種侵權和傷害的發生。法律未給任何人和組織以做好事為名無視他人合法權益的權利。
庭審進行了整整一天,法庭沒有當庭作出判決。這是全國首例因醫院組織人流醫學觀摩而引起的民事糾紛,判決無先例可循。
后來,經法官們多次組成合議庭討論這一特殊案例,才逐漸達成了共識。
2006年3月,法院做出一審判決:人工流產過程將暴露女性的生殖器官,屬女性隱私權保護的范疇。醫院組織學生觀摩手術本是教學和公益需要,與法律保護的公民隱私權存在一定沖突,但這種沖突的解決并非以損害一方的權利為代價。醫院可以事先獲得患者同意或采取補償辦法使行為成為合法而避免糾紛。據此,判決被告的行為侵犯了原告的隱私權,被告要公開向原告賠禮道歉,并賠償原告精神損失費1萬元整。
對一審判決,被告不服,上訴至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
2006年11月,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終審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2006年12月,該醫院在當地媒體發布了對梁麗的公開致歉信,并支付了賠償金1萬元整。
梁麗的父母知曉后,先是對女兒同男友未婚同居感到氣憤,原本打算要訓斥女兒一頓,后又認為這是女兒同她所愛之人的私事,與人格尊嚴無關,于是決定回避這個話題。老兩口給女兒打電話說:“這官司打得好,爸媽可以對女兒一百個放心了!”
這場風波,使時軍和梁麗對人生都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彼此也更加相愛了。
(責編 江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