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蓋——這般兄弟

一

鄆城縣東溪村大戶人家晁蓋，“身強力壯，不娶妻室，終日只是打熬筋骨”，東溪村和西溪村發(fā)生武裝械斗，晁蓋出馬，奪下西溪村的青石寶塔，放到東溪村來，晁蓋如此神力與英武，有若天神，驚動江湖，獲得了一個“托塔天王”的美譽，后來公選，也就做了東溪村村長。

區(qū)區(qū)村長，月薪就那么三五錢銀子，晁蓋何嘗瞧得起？不過，這個村長也是有一些好處的，關鍵看你會不會用。他選了村里一些年輕人做自己家莊客，訓練力量，教導功夫。凡是聽到哪里有什么金銀財寶的風吹草動，晁村長就帶著這群莊客潛伏過去，或巧取，或豪奪，次次不落空，從沒失過手。

晁村長越干越樂，簡直收不住手，動作也是越來越大。他由鄆城縣發(fā)展到濟州府，由濟州府發(fā)展到山東省，由山東省發(fā)展到河北省，很快就在冀魯兩省都有了名氣。此后，凡是江湖上有什么好買賣，人們首先想到的就是和晁村長合作，因為大家都認為，只要晁村長出馬，無論什么買賣，準是壇子里捉烏龜——十拿九穩(wěn)，就像服了一顆實實在在的定心丸子。這不，眼下就有一筆大買賣找到了晁村長。

大名府的梁中書要給京城的老丈人蔡京祝壽，精心準備了一份生辰綱——十萬貫收買的金珠寶貝，江湖上的人一下子都紅了眼，紛紛在算計著這筆買賣。但若要成功，非和晁村長這老江湖聯(lián)手不行，素不相識的赤發(fā)鬼劉唐和入云龍公孫勝，一個是一兩千軍馬都不怕的英雄，另一個能呼風喚雨騰云駕霧，本領都不小，但兩人都不約而同，不遠千里接踵趕到東溪村，希望晁村長能夠出手。

十萬貫生辰綱，這可是聞所未聞的一筆大買賣。但買賣越大，防范越是密不透風，再加上有了去年丟失生辰綱的教訓，梁中書這次更是十倍小心。他在委任軍中第一高手青面獸楊志擔任押運官的同時，又挑了十幾個如狼似虎的軍中健兒跟隨。楊志武功高強，難逢對手，為人低調，心細如發(fā)，加上功名心重，正想立功升官。所以要從這樣的對手中搶奪財物，無異于虎口奪食、火中取栗。晁村長面臨著人生的重大考驗。

但越有挑戰(zhàn)，越有刺激；越有壓力，越有動力。晁村長何時有過畏懼？其實，他也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他背后還有一位高級智囊——智多星吳用。

二

晁村長的成功，很大程度依靠著這個狗頭軍師。

別看吳用是個文靜的讀書人，實際上也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家伙。聽晁村長說有這樣的一套富貴，也是歡呼雀躍，干勁沖天。這家伙兩眼珠一轉，腦袋瓜一拍，便找來了三阮、白勝等人，湊了不多不少恰到好處的8個人。其后經過他周密部署，晁村長一伙在黃泥岡大獲全勝，將那11擔生辰綱挑了個干干凈凈，害得那青面獸凄凄惶惶，狼狽落草。

白日鼠白勝被抓，黃泥岡事發(fā)，多虧宋江報信，晁村長一把火把家燒了，和吳用一伙，挑了財物，投了梁山。梁山這時正由白衣秀士王倫掌權，無路可走的晁蓋只希望有個落腳之地，對王倫說，“甘心于頭領帳下做一小卒”。王倫見晁村長帶了許多財物過來，言語又很謙卑，十分興奮，設宴招待晁蓋一伙。幾杯燒酒下肚，晁村長喝高了，隨著興致上來，開始了大吹大擂，“把那胸中之事，從頭至尾都告訴王倫”。

王倫一個書呆子，小富即安，沒見過什么大世面，更沒經過什么大風浪，最怕的就是高出自己的能人，怕自己頭領位置不保。聽晁村長一陣吹噓，“駭然了半晌，心內躊躇，做聲不得”。然晁村長渾然未覺，席散之后，仍笑嘻嘻與吳用說道：“我們造下這等迷天大罪，那里去安身？虧得王頭領如此錯愛。我等皆已失所，此恩不可忘報。”但洞若觀火的吳用提醒村長說，王倫心胸狹窄，容不下高過自己的人，明早必下逐客令。至此，村長酒才醒了大半，好在吳用算無遺策，心里早有了計較。他對村長說，沒什么大不了的，不光安全得很，村長還有可能坐上頭把交椅。晁村長心悅誠服對吳用說：“全仗先生妙策良謀，可以容身。”

第二天經過吳用一番笑里藏刀的煽風點火，聚義廳上林沖火并了王倫，其實就算林沖不殺王倫，吳用一伙當天也要殺了王倫，他對晁蓋說“此一會倒有分做山寨之主”，擺明了是沖著頭領位置而來。晁村長這群真正無產群體可不是好惹的，王倫這潑男女，怎么是他們對手？晁蓋一下真的就當上了山寨之主，吳用也坐了僅次于晁蓋的第二把交椅。吳用和晁蓋是兒時的朋友，多年的兄弟，這樣的交情，他不挺晁蓋，挺誰？

但這個兄弟最終還是背棄了晁蓋，挺了別個。

三

晁蓋“人物軒昂，語言灑落”；性格豪爽，不搞陰謀；注重兄弟情分，不向官府低頭，還能容人、用人，其實很適合做山寨之主。但最后他失敗了，而且是一箭穿心，死得很慘。表面上看，他是被敵人所殺，其實他是被自家兄弟送上絕路的，而這伙人的頭領就是宋江。

晁蓋和宋江是早年的拜把子兄弟。對宋江，他真把他當成自己兄弟一般看待。當年宋江冒著天大危險通風報信，晁蓋就對吳用說，“他和我心腹之交，結義兄弟”，并進一步夸贊宋江“四海之內，名不虛傳。結義得這個兄弟，也不枉了”。可見他對宋江一片坦誠且十分推重。后來做了山寨之主，晁蓋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答謝宋江，“將些金銀，可使人親到鄆城縣走一遭，此是第一件要緊事務”。宋江在江州慘遭滅頂之災，晁蓋親自帶眾兄弟冒著生命危險劫了法場，救了宋江。從方方面面看來，晁蓋都十分對得起這個兄弟。

但做弟弟的宋江卻對不起兄長。

宋江獲救之后，在酒宴上當著晁蓋和眾英雄的面，唾沫橫飛大談什么“耗國因家木”的“童謠”，十分露骨地暗示自己才是注定當頭頭的命，根本沒把在場的晁蓋哥哥放在眼里。

晁蓋可沒想到兄弟宋江竟有這么多的壞心眼。他先是謙讓宋江坐頭把交椅，宋江不坐，大大咧咧地說：“仁兄，論年齒兄長也大十歲，宋江若坐了，豈不自羞？”口氣十分輕佻，然后當仁不讓二郎腿一蹺，坐了第二把交椅。看林沖當年火并了王倫，論能力他絲毫不遜晁蓋，但他再三謙讓，讓無可讓，自己才坐了第四位。再看宋江這副嘴臉，完全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

梁山是經過幾次合并、擴充后發(fā)展壯大起來的。最早是王倫等4人奠基；第二次是林沖逼上梁山；第三次是晁蓋等7人投奔；第四次是花榮、秦明等9人入伙。這幾次，座次都不分先來還是后到，全按能力和功勞排序。宋江算是第五次，但他一入伙，就偏要一改舊習，打破常規(guī)，這當然是他絞盡腦汁想出的鬼主意。此時的梁山一共有40位頭領，金字塔頂端是由晁蓋、宋江、吳用、公孫勝組成的4人小組，但對下邊的36位頭領，宋江卻一反常規(guī)，不排座次，只分新舊。他說：“梁山泊一行舊頭領，去左邊主位上坐，新到頭領，去右邊客位上坐。”他不光把江州道上帶來的那撥人馬列入新到頭領，還把花榮等一伙已經先頭上山的人也列入新到頭領。這樣一番動作，舊頭領竟然只有區(qū)區(qū)9人，而新頭領竟有27人之多。本來，水滸英雄，都是兄弟，分啥新舊？非要搞得涇渭分明，對立森嚴？別忘了這是宋江在和晁蓋玩蹺蹺板游戲，不把你撬下去，自己怎么坐得牢實？人多力量大，只要自己一使勁，不把你彈上天去才怪！

宋江已經開始發(fā)力，晁蓋危在旦夕。

四

新黨舊黨劃分，宋江這一招實在太狠，說他是個陰謀家毫不為過。此時雖說他只是二號人物，但他人多勢眾，實際上一上來就差不多架空了晁蓋。

接下來入伙的梁山好漢，就很能說明問題，他們一個個都只知宋江，不知晁蓋。朱富勸李云同上梁山，說的是“你如何不知山東及時雨大名，專一招納賢士，結識天下好漢”；石秀勸楊雄投奔梁山，說的也是“如今江湖上皆聞山東及時雨招納賢士，結識天下好漢”；二龍山豪杰準備歸附梁山，楊志說“俺知梁山泊宋公明大名”，魯智深更是一個典型，“我只見今日也有人說宋三郎好，明日也有人說宋三郎好，可惜灑家不曾相會。眾人說他的名字，聒得灑家耳朵也聾了”。確實人人都知宋江，就沒一個人提起過晁蓋，晁蓋的地盤被宋江一步步蠶食鯨吞。

不過晁蓋好在還有吳用、公孫勝倆做左臂右膀。當年林沖讓吳用、公孫勝坐二三把交椅，不是有個“鼎足三分”的比喻嗎？對，只要有這兩只腳，這只鼎就還立得穩(wěn)。但可怕的是，這兩只腳不知不覺間也已經挪到宋江那邊去了。

這里剛分好新黨舊黨，宋江馬上就急匆匆跑回家一趟，回來后還拿出一本神神秘秘的什么天書，連晁蓋也不給看。眾人之中，卻偏叫吳用一同看，還經常拉著吳用到自己房間一起鉆研那本天書，嘰里咕嚕一說就是半天。而每鉆研一次，兩人感情就增加一層。公孫勝看在眼里，明白了一些玄機。他不想卷入這場爭斗，見勢不妙，就來了個三十六計，走為上——借故學道，一溜煙跑了。想跑？沒那么容易！將來真正排座次，用你的地方大著呢，就是跑到天邊也要抓你回來。宋江派出江湖第一煞神——水滸頭號殺手李逵用板斧請他回來。公孫勝沒有辦法，乖乖回來了。宋江善言撫慰，然后又和他躲進屋子，一起鉆研什么天兵天將、九宮八卦，于是公孫大郎一下也來了勁，和宋三郎裹成一團了。

宋江把吳用、公孫勝爭取到自己一邊，除了外表打著學習鉆研的幌子，私下大搞小動作以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辦法就是給他們弄錢。當年吳用、公孫勝聽到十萬貫生辰綱，不都是熱情萬分、雙眼放光嗎？既然你們和別人一樣愛錢，那容易，就搞些錢來滿足你們。打祝家莊、攻高唐州、取青州、奪華州，這些買賣可比生辰綱大多了，每次宋江都干勁十足親自出馬。大肆擄掠財富，分給自己這幫兄弟，吳用、公孫二人自然也是荷包鼓鼓。心會跟愛一起走，好處到手，當然也就跟了宋江。晁蓋后來也想自己帶兵出陣，給兄弟們一些甜頭嘗嘗，但宋江總是那套慣用語：“哥哥是山寨之主，不可輕動”；“小可情愿請幾位弟兄同走一遭”。宋江話音一落，廳上廳下的眾兄弟一齊高呼：“愿效犬馬之勞，跟隨同去。”而“聞聽此言，宋江大喜”。

這一幕場景，晁蓋震驚不已，群雄的高聲喊叫擺明了只有宋江，沒有自己——這樣下去，怎么得了？并且這時的宋江已經擅作主張，四處散布要受招安的信息了。

招安，我什么時候說過了？這么大的路線方針問題，也不和自己通下氣，這不完全沒把我這個頭領放在眼里嗎？新黨眼前這么大勢力，看來遲早有一天會對自己動手，脫卻皇袍還不如民呢，何況自己還只是個草頭大王！任其發(fā)展下去，下一步會怎么樣？弄不好，自己會不會落得像王倫一樣下場？很不好說。怎么辦？晁蓋恐慌、著急，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對，人當自救！宋江不就是打下幾個寨子、幾座城池，給兄弟們分了些黃的白的嗎？自己也一樣做得到。

五

曾頭市那邊有亂，梁山要動刀兵，宋江又是那一套“哥哥是山寨之主……”，什么山寨之主？這樣下去，山寨之奴都不見得當?shù)蒙稀ｊ松w很生氣（后果很嚴重），對宋江說：“不是我要奪你功勞，我今替你走一遭。”看，頭領反倒是替手下走一遭，腦袋做了尾巴，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這語氣，多么的無可奈何，甚至說有些狗急跳墻。

晁蓋點了20員將領，除了全部舊黨9人，另外11人都是新黨無關緊要的人物。打仗：刀山火海、槍林彈雨，是何等兇險的一件事，哪有這么簡單，絕不是血性使然，在頭腦發(fā)熱時憑沖動能夠解決問題的。晁蓋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被宋江逼急了，死馬當活馬醫(yī)，只能鋌而走險圖個僥幸了。晁蓋出軍，以前每次都跟隨宋江出征的吳用和公孫勝，這次竟然雙雙都沒現(xiàn)身，連人影都沒見到一個。取生辰綱還要出謀劃策呢，對這樣的生死大戰(zhàn)反而漠然得很，可見這二人早已賣了晁蓋。連軍師都沒有一個，這仗還怎么打？晁蓋一戰(zhàn)即亡。所以說，他看似死在敵人手里，其實是斷送在宋江和這伙兄弟手里。

晁蓋臨終遺言，說：“若那個捉得射死我的，便叫他做梁山泊主。”其實這是他和宋江的一次抗爭，他真的不想立宋江為主，但他這個抗爭又是多么蒼白無力。試想萬一是哪個小嘍啰捉住了那個仇人，那小嘍啰就一步登天，號令群雄？怎么可能。后來盧俊義捉住了史文恭，宋江要讓他做頭領，打死他也不敢。這把交椅注定是他宋江的，誰敢造次？不知天高地厚，小心你的小命。

金槍手徐寧當年被湯隆賺去梁山，連連叫屈：“都是兄弟送了我也。”其實這種兄弟間相互出賣、甚至相互殘殺的事，哪少得了？水滸就在其中。梁山是個社會，照樣有權力之爭、利益之爭，一樣少不了爾虞我詐、鉤心斗角，絕非什么一百單八人形同一體、思同一心。晁蓋的悲劇意義，也許正在于此。

（組稿、責編 江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