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陽旗,日本人稱之為“日章旗”、“日之丸”。日語中,“丸”者,船也;“日之丸”,即“日本船”。16世紀,“日之丸”是掛在日本商船上的標志,白底中心的紅圓形代表太陽,與“太陽升起的地方”這一國號的內涵相符,所以1870年被正式定為國旗。在日本侵華戰爭和太平洋戰爭中,幾乎每個日軍士兵的刺刀上都挑著一面太陽旗,其鐵蹄踐踏到哪里,就把太陽旗插到哪里。當時日本報刊上幾乎每天都有“日章旗翻飛”的報道,太陽旗成為日本四處侵略、燒殺搶掠的標志,深受中國和亞洲人民的痛恨。中國老百姓因其狀如狗皮膏藥而鄙稱其為“膏藥旗”。
士兵帶太陽旗“出征”,這是日本軍國主義的一個傳統。在士兵所帶的太陽旗上,總有一些表達祈愿的簽名和題字,日本人稱之為“日之丸寄愿書”。旗子大小不一,材質有棉布的,也有絲織的。一般樣式是,在右側偏上位置以毛筆大字寫著“祝某某君(事主姓名)出征”,太陽徽上方為橫列“祈武運長久”幾個大字,環繞太陽的空隙處則是其親友、同事密密麻麻的簽名,家里人或尊貴親友的簽名通常在事主名字下方。日本人相信此物可以保佑持有者平安,甚至有避彈之功效。
筆者曾見過一面特殊的簽名太陽旗,是一位在日本研修的中國醫生從舊物市場買下帶回國的。旗子上有幾個字“贈吉田次一郎君”,環繞著太陽徽放射狀地排列著一圈文字,記錄著一支日軍部隊攻陷的中國城鎮名及昭和紀年與公元紀年的日期,外一圈是密密麻麻的日軍官兵軍銜及簽名,按編制序列排列著;此外旗子兩面四個角及一邊還有“忠君報國”、“意氣升天”、“堅忍持久”等大字。筆者從其出發地為日本久留米,及所攻占中國地名、時間順序,推斷這支部隊隸屬日軍第十八師團。這個師團曾多次被征召到中國作戰,于1944年在緬甸北部被中國遠征軍消滅。這個太陽旗上記錄的是其第一次“出征”的經歷,大概是“吉田次一郎”們帶回去向鄉人匯報“戰功”的紀念物。本來旗子上的太陽徽里還有四個大字,推測是“皇國萬歲”之類的口號,大概是戰后怕被美國占領軍看到惹麻煩,被其主人剜掉另補了幾塊補丁。另外昭和紀年的日期也被剜除,可能是當初回國檢查時基于保密的原因而為之。
需要解釋的是,國人一般將這類太陽旗稱為日本軍旗,這是個誤會。日本軍旗是從太陽旗演化出來的有十六道光芒線的旭日旗,且陸軍旗三個邊帶有紫色流蘇,為日本天皇親授,僅為建制聯隊(相當于團)一級才擁有,也稱聯隊旗;海軍的旭日旗平時在前部桅桿升起稱為艦旗,海戰時在后部桅桿升起稱為戰斗旗。日軍戰斗條令規定,當判斷戰局有全軍覆滅危險時,應燒掉軍旗。1941年,日軍第十三師團在宜昌作戰中曾下令燒掉過軍旗,1944年日軍十八師團、五十六師團曾在密支那、騰沖、松山三次“玉碎”作戰中燒掉三面軍旗;加上在太平洋戰場燒毀、隨運兵船沉沒、戰敗后集體燒毀的軍旗,目前僅在日本靖國神社“游就館”保存著一面步兵三二一聯隊旗,據說是世間僅存的一面日本軍旗。
二
為“出征”軍人縫制千人針,則是日本戰爭時期的另一風俗。據說這個風俗從中日甲午戰爭(日本謂之“日清戰爭”)、日俄戰爭時就有了。千人針的形式,多是一種圍腰,也有的是小背心。底子是幾塊漂白過的木棉布,寬約二三十公分,長度則視個人腰圍而定,做法是用穿了紅線的針將重疊的幾塊布縫住,使紅色打結點在白布上留下痕跡,通常的圖案是縱十點、橫一百列狀如圍棋盤線的東西。官兵接到召集令要奔赴戰場時,其母親、姊妹、妻子、情人等女性會跑遍鄰坊請一千位女性各縫一針。為了湊足一千這個數,有時候光跑鄰坊還不夠,必須站在街頭請路過的女性幫忙縫制。時間緊迫時就到學?;蚺訌臉I人員多的工廠,在一天內趕制出來。
《郭沫若傳》中記述,日本侵華戰爭爆發后,時在日本的郭沫若決意回國參加抗戰,他的日籍妻子佐藤富子心情很沉重。一天她在街頭看到有好些婦女拿著布匹和針線巡行,請求過路的女人縫上一針。她們的丈夫、兒子或者是兄弟,都被派遣到中國去屠殺和掠奪。在身為中國人妻子的佐藤富子眼里,本國的婦女忽然變得愚蠢至極。一位年輕的女子攔住了她,央求她縫上一針,佐藤富子遲疑著未接手。那女人就向她解釋道:“這千人針縫好了送到軍部去,可以作為前敵將士避彈的護身符?!弊籼俑蛔涌嘈α艘幌?,問道:“那東西真正能夠避彈嗎?怕是迷信吧?!蹦桥说闪怂谎郏骸笆裁丛?難道你不是日本人嗎?”
最初這個東西都是人手工縫制的,但隨著戰爭規模擴大、動員兵員增多,許多商店和百貨公司就開始銷售有五花八門圖案的千人針了。作為商品的千人針,有一些印有“擊滅英美”或“武運長久”之類的標語,一些以紅黃色印有“猛虎奔野圖”,在當時頗受歡迎。因為日本有“猛虎奔千里必自歸”之傳說,所以這種千人針最好請寅虎年出生的女性縫針,但寅虎年出生的女性畢竟不會很多,因此就請每個人照自己的年齡多縫幾針。此外,有些千人針是把當時日本的五錢、十錢有孔銅板縫在了襯布里。因為五錢數額越過了四錢,而日語四錢與“死線”諧音,有“越死線”之意;而十錢超過了九錢,日語九錢與“苦戰”諧音,寓意“過苦戰”,這都是從當時日本民間流行的順口溜演繹出來的。
三
用“武士道”武裝起來的日本軍隊貌似強大,其實又是全世界最愚昧、最虛弱的武裝集團。因其戰爭的侵略性質,日軍士兵缺乏基于內心信仰的獻身精神,往往對生死抱著僥幸心理,軍中迷信成風。在士兵裹在腰間的千人針里,幾乎都縫著從神社里求來的各種護身符咒和佛像。日本軍國主義作家火野葦平在其寫于中國戰場上的紀實文學《土地與士兵》中披露,他的腰間除了母親做的千人針,還有一件友人送的(魚易)制內衣,是用九只(魚易)魚皮縫制成的,還拿到神社里去開過光;而且(魚易)魚必須是雄的,雌的就無效,為此不知跑了多少家干貨店。據說帶著這個絕對碰不著槍子。
與此相關的笑活很多。在向中國上海開進的運兵船上,日軍一一四師團一個伍長,平日總標榜自己是無神論者,愛在新兵中賣弄觀念先進。他見別的士兵都小心地戴著千人針,就嘲笑說:“任憑你戴著什么東西也會碰著槍子;如果戴了這個東西就不會碰槍子,不是一個戰死的人也沒有了么?笑話!笑話!”不久后的一天卻發生了一起事件:那天天氣很熱,士兵們都待在甲板上,該伍長突然爬起身來,從很高的甲板上躍入海中。大家知道他不會游泳,馬上有兩三個士兵脫了衣服飛身下海去救他。等把他拖上小艇,人已奄奄一息如死人一般,鼓著個肚子。仔細一看,他右手結結實實地握著一個千人針。后來才知道,因為天氣太熱,他在甲板上脫襯衣時,把穿在里面的千人針掉進海里了,一瞬間,他連自己不會游泳也忘記了,一個猛子就扎了下去。
抗戰時期,國學大師馬一浮先生曾寫過一首古意盎然的舊體詩,題為《千人針》,對日本軍國主義的愚昧作了淋漓盡致的諷刺:
游子征衣慈母線,此是太平桑下戀。島夷卉服亦人情,何故云鬟偏教戰。街頭日日聞點兵,子弟家家盡遠征。傾城歡送皇軍出,夾道狂呼萬歲聲。眾里抽針奉巾悅,不敢人前輕掩袂。一悅千人下一針,施與征夫作蘭佩。大神并賜護身符,應有勛名答彼妹。比戶紅顏能愛國,軍前壯士喜捐軀。拔刀自詡男兒勇,海陸空軍皆貴寵。白足長憐鹿女癡,文身只是蝦夷種。徐福乘舟去不回,至今人愛說蓬萊。豈知富士山頭雪,終化昆明池底灰。八紱一宇言語好,到處殺人如刈草。蛇吞象骨恐難消,火入松心還自燎。蓽路戎車勢無兩,水碧金膏看在掌。明年《薤露》泣荒原,一例桃根隨畫槳。千人針變萬人坑,尺布何能召五丁。羅什當筵食蒺刺,佛圖隔陣訝風鈴。四海爭傳新秩序,河間織女停機杼。秦都閭左已空閨,夏后中興無半旅。君不見櫻花上野少人看,銀座歌聲夜向闌。板屋沉沉嫠婦嘆,朱旗猶夢定三韓。
四
1940年,中國電影制片廠拍攝過一部反戰題材的影片《東亞之光》,情節就取材于日本的千人針風俗,主要演員由關押在重慶“博愛村”的20多名日本戰俘擔任。
故事梗概是:日本發動侵華戰爭后,高橋、中村等人被征來華。臨行前,家鄉親人為他們縫制了“千人針”作為護身符。在乘軍艦入長江的途中,山本大尉對新兵進行訓話,既詆毀中國軍隊無作戰能力,又污蔑中國人民愚昧殘忍,要求新兵們決不能做俘虜。這時,幾艘運送傷兵和骨灰的日艦從一旁駛過,新兵們見此情形后心情沉重。緊接著,軍艦又遭我方戰機轟炸,某新兵驚恐失態,被山本當即槍斃。數日后,這群新兵被我游擊隊伏擊,高橋、中村、山本等悉數被解抵重慶戰俘收容所“博愛村”。在“博愛村”里,山本與已為我方感化的胞弟次郎不期而遇。但他認為兄弟倆在俘虜收容所里相遇是“皇軍”的恥辱。后中村因傷重瀕危,彌留間托山本將來回國后轉告家人,“千人針”未見驗……后來,山本與高橋等其他戰俘一起,加入了赴前方宣傳反戰的行列。
據說,這部影片是取材于“在華日人反戰同盟”的真實故事。
當時日軍士兵“出征”時把簽名的太陽旗斜披在肩膀上,上戰場后將千人針綁在肚子上。拋開迷信的靈驗與否不談,這些東西在戰場上也有一些實用價值。綁在步槍上的太陽旗,往往成為識別敵我的標志,有時候則用來作為拍攝占領敵陣紀念照的小道具。綁在肚子上的千人針可避免胃腸受涼,中彈時還可以用來做止血帶;在持有者陣亡后,就把千人針當作遺物寄回去,讓其家人睹物思人心碎淚下。與戰前日本婦女紛紛佇立街頭縫制千人針的情景相似,隨著日軍在戰場上的頹敗,這又成了戰爭后期日本本土的一道特別的“風景”。
太平洋戰場上的美國兵很喜歡搜集戰爭紀念品,他們最喜歡的日軍戰利品,除了日本刀和“認識票” (軍人身份牌)外,就是有濃郁東洋氣息的簽名太陽旗和千人針。如今這些美國兵已相繼過世,現在能看到這類東西的地方是各地的古玩店。中國人普遍厭惡這些骯臟的破布,戰場上繳獲的太陽旗和千人針大多數都燒掉了,只有個別結實的太陽旗變成了鄉下老大娘的包袱皮,才僥幸保存到今天。
(組稿、責編 朱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