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重慶處決死刑犯的刑場并不固定,城里城外都有些地方做過刑場。其中,重要的有這么幾處:枯水季節朝天門碼頭下的沙灘上,時稱“沙嘴刑場”;漲水后沙嘴被淹沒,刑場有時設在長江邊下半城巴縣衙門大壩里,時稱“魚市口刑場”;有時在城外通遠門城門下邊的荒地上。進入20世紀30年代后,因開辟新市區,通遠門外的墳地紛紛遷走或平毀,新修公路(即今中山一路、二路,不過當時還只是碎石黃土公路)向前延伸,以前還屬于城外郊野的七星崗、觀音巖一帶,建起了不少房屋,逐漸形成街市。于是,刑場也隨之往前遷移,移到了觀音巖西邊公路轉彎處內側(即今少年宮與兒童醫院對面)的荒坡上。荒坡無名,公路外側坡下有老地名上羅家灣,這刑場就被稱作“上羅家灣刑場”或簡稱“羅家灣刑場”。
在這幾處刑場,都曾有共產黨人灑下最后的熱血。
朝天門刑場
朝天門,不僅是重慶有名的水運大碼頭,而且是中共黨史上重要的烈士紀念地。20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先后有兩位著名的共產黨領袖人物被軍閥當局以“反革命”罪名殺害于此。一位是代替毛澤東到四川領導武裝暴動的中共中央特派員、第一任中共四川省委書記傅烈,另一位是周恩來的親密戰友和助手、中共四川省軍委書記李鳴珂。
傅烈等9位共產黨人因“興隆巷事件”被捕(詳見《龍門陣》2006年第11期拙稿《重慶老地名的紅色掌故》),1928年4月3日被殺害時,從中央公園下邊的重慶衛戍司令部(今重慶市工商聯所在地)押出來,經新豐街、蓮花街(20世紀50年代后均并入解放東路)、道門口、陜西街(今陜西路)、過街樓至朝天門外沙嘴。傅烈是在朝天門犧牲的共產黨人中領導職務最高者。
李鳴珂之死,起因于1930年4月17日在朝天門爆發的一場槍戰。
那天,擔任中共四川省委常委、軍委書記的李鳴珂,同助手鄧文書外出執行任務后從長江南岸歸來,不料在朝天門碼頭上岸后迎面撞上了叛徒易覺先。
易覺先原是在李鳴珂領導下從事“兵運”(兵士運動,即鼓動軍閥部隊的士兵起來向長官造反)的地下黨員,因對這個既艱苦又危險的工作灰心喪氣,在軍閥利誘下自首投敵,被二十一軍軍長劉湘重用,委任為軍部特務偵緝隊長,并以此為基礎建立起了專門對付共產黨的特務機關——二十一軍特務委員會,開始了一系列破壞共產黨組織的活動。二十一軍軍部根據易覺先的密告,先后查封了中共四川省委在重慶的秘密聯絡據點九七書店、南來燕咖啡店、掘新書店和協合寄宿舍,抓獲一大批被易覺先列入告密名單的共產黨人。
李鳴珂是四川南部縣人,黃埔軍校四期畢業生,在南昌起義時擔任負責保衛中央領導機構革命委員會和前敵委員會安全的手槍隊(即中央警衛隊)隊長,后曾在上海中共臨時中央領導成員周恩來手下任組織局軍事科科長——總管中央軍事工作。傅烈犧牲后,他奉調入川領導軍事工作。當時,他在涪陵組建四川二路紅軍,五天前剛返回重慶,獲知易覺先投敵的消息后,便決心除掉這個叛徒。由于對其動向尚未調查清楚,還沒有安排好制裁這個叛徒的計劃。
這天上午,易覺先帶著二十一軍偵緝隊去江北放生池7號破壞中共江北特支機關,抓到了特支書記劉森元。他們押著劉森元坐木船過江回城,從朝天門碼頭上岸后,意外碰到了李鳴珂一行。易覺先有恃無恐,得意地向李鳴珂招呼說: “李大哥,我反了黨了!”
李鳴珂兩手籠在長衫衣袖里,似乎因河風的吹拂有些怕冷。但讓易覺先猝不及防的是,李鳴珂竟從長衫袖子中亮出一把手槍……
槍響后,人們四散奔逃,碼頭一片混亂。李鳴珂和助手與敵偵緝隊及聞訊趕來的城防司令部士兵展開了一場槍戰。畢竟眾寡懸殊,鄧文書當場被捕。李鳴珂在混亂中逃脫后,在碼頭附近象鼻嘴一民房頂上躲藏了一夜,次日晨跳下來時踩響了竹棚,不幸被剛好路過的巡邏隊逮捕。
李鳴珂被捕后,一面向獄吏、士兵們宣傳共產黨反對軍閥統治、解放勞苦大眾的主張,一面從容不迫地寫下最后的遺言。他飽含深情地給老領導周恩來寫了遺書:“恩來同志:與你永別了!……目前群眾革命斗爭日益發展與擴大,反動的統治階級對于領導革命的本黨是要盡量摧殘的!望你珍重,祝你領導中華革命早日成功!”
4月19日,31歲的李鳴珂和年輕的助手鄧文書等人被槍殺于朝天門碼頭沙嘴。次日《國民公報》對烈士就義情況有如下報道:
“渝二十一軍軍部四月十九日午后,綁出共黨四犯,赴朝天門外槍斃。均坐無頂肩輿,由大梁子下打鐵街,約有兩連手槍隊押送。內有一犯,年約三十余,八字短胡,毫無懼色,沿途大呼共產黨口號,如登講演之臺,聞系共產黨著名首領李鳴珂……”
“無頂肩輿”,是從轎行雇來的二人抬小涼轎,這是當時重慶城內最普通的代步工具。因當時還沒有汽車,當局就以這種小涼轎揭去頂蓋,臨時充作抬犯人游街示眾的工具。李鳴珂等被二十一軍行刑隊從大梁子左營街的軍部押赴朝天門,要往下走很長一段路。李鳴珂沿途大呼口號,“如登講演之臺”,可見其視死如歸之神態。
李鳴珂犧牲后,還發生了一個小插曲——地下黨派人去收殮烈士遺體時,遺體卻不見了。后來才知道,是城防司令部內佩服李鳴珂的士兵去收殮了。因李鳴珂被暫押于城防司令部時,一些士兵曾聽他宣傳為窮人求解放不惜一死的志向,深受感動。二十一軍特務委員會報告中記載:李鳴珂“善于詞辯,被獲進部,見士兵宣傳士兵,見夫役宣傳夫役,有機會便利用機會”。這樣,就發生了城防司令部士兵不忍見其暴尸河灘,幫忙收殮烈士遺體的事。
巴縣衙門(魚市口)刑場
巴縣衙門,即舊時巴縣縣署。當時的巴縣,與20世紀40年代以后的巴縣不是同一個概念,而是指的長江、嘉陵江兩江環抱中的重慶老城區(即今重慶市渝中區的舊城區部分)。巴縣衙門前面是老鼓樓街(今解放東路一段),背靠山梁,往坡上走是左營街和中央公園,再上邊就是二十一軍軍部。清末民初,凡官府害怕被劫法場的重犯,一般就在巴縣縣署一側縣大監后的魚市口刑場就地處決。此地殺的人多了,民間就有了個傳說,說是有個賣夜宵湯圓的小販王湯圓,一天夜里看到有黑影在那里滿地摸東西。問他在找什么,說是“找腦殼,我的腦殼落了”。嚇得王湯圓打翻了砂鍋……其實那是吸葉子煙的人在地上磕煙灰時把煙桿腦殼磕掉了,在滿地摸著找。因20世紀30年代以前處決犯人是用大刀砍頭,就被編出這樣一個“魚市口晚上有鬼找腦殼”的傳說。
1930年5月8日,因“浩池街事件”的發生,中共中央候補委員、四川省委書記劉愿庵和省委常委程攸生、鄒進賢被軍閥當局槍殺于巴縣衙門前大壩里(詳見《龍門陣》2006年第11期拙稿《重慶老地名的紅色掌故》)。 在劉愿庵等人犧牲6天之后,5月14日,又一個中共四川省委領 導人,32歲的中共四川省委常委、組織局主任穆青被殺害于同一個地方。
穆青是四川合江縣人,曾與周恩來、陳毅、鄧小平、聶榮臻等一起赴法國勤工儉學。以后他被中共旅歐總支部派赴蘇聯莫斯科東方共產主義勞動大學,學習期間擔任中共旅莫斯科支部組織委員。回國后,他先后擔任了中共廣東區委組織部長、廣東省委組織部長、廣州暴動行動委員會委員等職。廣州暴動中,他還擔任了共產國際代表的翻譯。廣州暴動失敗后,穆青死里逃生,和妻子王凜若化裝逃到香港,與聶榮臻、鄧小平一起居住了一個月左右,又去上海找到中共中央。當時正值湖北省委遭到破壞,周恩來和鄧穎超到旅館來看他,當即決定派他去白色恐怖中的武漢擔任湖北省委組織部長。去了不久,因地下機關被叛徒出賣,軍警搜查旅館時將穆青作為嫌疑犯逮捕。雖經嚴刑拷打他仍堅不吐實,后由王凜若通過父親的上層關系進行活動,從槍口下把他營救出來。
不久,穆青以中共中央特派員身份到四川巡視。四川省委因干部奇缺,上報中央后將他留下。正當他代表省委到川南巡視的時候,省委又遭到一次嚴重破壞:代理省委書記張秀熟等被捕。穆青急忙趕往成都,組建起臨時省委。待出席中共六大的劉愿庵回來后,成立正式省委,穆青擔任了組織局主任。
穆青之死,也是因省委遭到大破壞的“浩池街事件”引出的惡果。
本來,穆青在1930年3月22日就已被叛徒鄒云芳當街指認而遭逮捕,說他就是當局一直想抓捕的中共臨時省委書記呂維新(穆青在黨內的化名)。但穆青拒不承認,一口咬定自己叫袁雨蒼,最近才從上海來到重慶,受上海時聞通訊社之托來川組建辦事處,并幫助上海時聞通訊社清理重慶各家報社賬目。鄒云芳找來一個曾為地下黨工作的女青年與穆對質,穆青毫不慌亂,從容地編了一個“桃色”故事,說成是鄒君因與他爭風吃醋而挾嫌報復。他講得繪聲繪色,審判官們聽得津津有味,全都相信了,反而懷疑指認他的鄒云芳是想“捕良冒功”。
穆青先被關押在二十一軍軍部看守室,他設法托人三次送出密信,向地下省委報告他被捕及審訊情況。隨后,穆青又向二十一軍軍部寫了一篇長長的呈文為自己辯護,堅持說是被挾嫌誣告。鄒云芳見他如此從容,又找不到像樣的證據來印證指控,加上時時擔心地下省委對自己制裁,也就再不敢對穆青一案多說什么了。審判官們也完全認為這一案子是挾嫌報復的假案,只當作茶余飯后的談資,擱置了起來。穆青也被轉押到了巴縣大監。
地下省委的營救工作也同時在積極進行。一方面,省委急報在上海的中共中央,轉述了穆青“供詞”要點,提出“頂好能由中央設法用時聞通訊社來電二十一軍軍部,證明彼確系該社通訊員,以免久遭羈留,妨礙黨的工作”。另一方面,地下黨組織安排穆青的妻子王凜若進行上層關系的疏通。
王凜若當時的秘密身份是中共四川省委組織局工作人員,公開掩護職業是重慶地方法院推事(法官),是當時為數極少的女法官之一。她的父親是重慶的檢察官,有一些上層關系,同二十一軍副官長兼特務委員會實際負責人李根固有些交情。王凜若和父親特地去拜訪李根固,說袁雨蒼是他家親戚,請求幫忙疏通。李根固答應盡力幫忙。了解案情后,他告訴王凜若的父親,“決保令戚不槍斃”。
正當穆青脫險有望時,“浩池街事件”發生了。警察當場搜獲許多省委文件。二十一軍特務委員會在研究這批文件時,發現了這樣一些記載:“自維新被捕鐘鳴(省軍委書記李鳴珂的化名——引者注)被難,常委極不健全……”“自三月二十日起,同志被捕在獄中者省委常委一人……”特務們由此判斷:“袁雨蒼”是3月22日被捕的,在他之前沒有捕獲別的人,在他之后,獄中也沒有第二個叫“維新”的,因此,袁雨蒼肯定就是呂維新。
至此,穆青的自救和黨組織的營救,全都前功盡棄。
王凜若多年后回憶:“穆青被槍斃在巴縣衙門前大壩內,兩槍未中要害,補了一刀才絕了氣。據父親密向母親說:‘嗣良(穆青另一化名)死得真慘,蜷伏在地上像只狗樣。’……父親偽稱穆青是他表侄女婿,出面收的尸……我父親曾親見他的慘死情景,歸來大病瀕于死。”
劉愿庵、穆青等相繼犧牲于魚市口刑場后,新建的中共四川臨時省委沉痛地向中央報告:這次損失最大的是“全部常委犧牲完”。
(未完待續)
(責編 鄭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