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的魯智深

“花和尚”是魯智深的綽號，總覺得這個綽號有些不恰當，容易產生歧義。因為“花和尚”一般指的都是那些不守戒律好色如命的僧人，而魯智深不光一點不“花”，還恨那些“花”家伙。他是一個好玩而且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可愛勁的有趣和尚，他不該叫“花和尚”，應該叫“笑和尚”才對。

一

讓魯智深這樣一個膀大腰圓嫻熟拳腳槍棒的人出家做了和尚，是《水滸》的一大妙筆。

魯達打死鎮關西，四海亡命，虧得代州雁門縣的趙員外搭救才暫時脫險。為躲避追捕，趙員外決定送魯達去五臺山剃度為僧。方丈智真應允，但首座和眾僧見魯達“形容丑惡，貌相兇頑”，“雙眼恰似賊一般”，都勸方丈不能收留這樣的人。可方丈不顧眾僧反對，執意收下了魯達，并賜法名智深。智字輩，那可是和方丈排到了一個檔次。這一來很多修行多年的僧人都在智深之下了，那些和尚更生氣了。

魯智深進到這沉悶的寺院，遇到這群沉悶的和尚，以他那樣好動好玩的性格，不鬧出些亂子和笑話才怪。在剃度時候，剃了頭發還要剃胡須，魯智深竟說把這些胡須留下來該多好，結果是“眾僧忍笑不住”。吃早飯的時候，看見智深打著光腳，跑到神像后面去撒尿，“侍者忍笑不住”。靜坐參禪時，魯智深坐上去倒頭就睡。和尚推醒他，他卻說我自個睡我自個的覺，關你們這些禿驢什么事。夜間睡覺，魯智深身體橫放，鼾聲大作，有如驚雷，簡直讓人沒法入睡。再加上他隨處大小便，臭氣逼人，更是讓人沒法居住，一屋子和尚都被他搞得有些神經質，恨他牙癢癢的。

五臺山戒律謹嚴，他們對山下所有賣酒賣肉的都打過招呼，凡是五臺山的和尚，都不能賣給他們酒肉。魯智深自從上山后，吃了四五個月的青菜蘿卜，做夢都夢見酒肉，咕嚕咕嚕不知吞了多少口水。這一天他下得山來，走到半山亭子，恰巧看見一個漢子挑兩桶酒過來，一下子來了精神，忙問多少錢一桶。那人見他是五臺山和尚，甩頭不理會他，繼續趕路。魯智深便來了個霸王硬上弓，一腳踢翻那漢子，揭開酒桶。好爽好香的酒啊，他仰起頭一口氣就喝光一桶，算是解了饞。喝得差不多了，智深扔了酒桶，脫了衣服，光著膀子，晃晃悠悠走上山來。

守門和尚見魯智深爛醉如泥，仗著手上有家伙，攔在門前不讓他進。魯智深拳頭一揮，將他打倒在地，那家伙痛得是哎喲連天。和尚行兇打人，這還了得?監寺帶了二三十個和尚，個個手拿大白木棒子，浩浩蕩蕩殺將過來。智深酒喝足了，正想發泄下一身蠻力，這些家伙來得簡直正是時候，他大吼一聲，沖了過去，這二三十個和尚被他趕得雞飛狗跳、四處逃散。虧得方丈心好，只數落了智深一番，此事也就算了。

這次喝酒鬧事，痛快了一番，也沒受什么責罰，無疑助長了智深的膽量。過了一段時間，他又走出山門，來到下面的集市上，先是來到鐵匠鋪前，打了一把六十二斤的水磨禪杖。走了一段，看到一排酒館，這次他不硬搶了，但進了幾家，別人看他是五臺山和尚，都不賣與他。他又繼續前行，到了一家偏僻的酒館，操起一口陜西話，稱自己不是五臺山和尚。那店家信了，問他要多少酒，智深大手一揮：“休問多少，大碗只顧篩來。”一口氣喝了十幾碗酒，撲鼻聞到一股狗肉香，智深好不高興，馬上要了半只，“用手扯那狗肉，蘸著蒜泥吃，一連又吃了十來碗酒。吃得口滑，只顧要吃，那里肯住”。古往今來中國文學寫吃的文字不知多少，但無疑數這一段寫得最神氣活現。

上次只是喝了酒，智深已經夠兇，這次還吃飽了肉，那還不更加可怕。智深來到半山亭子，酒涌上來，全身燥熱，便脫了衣衫，練起拳腳來。不想一拳打在亭子柱上，柱子折斷，那亭子頓時轟的坍塌了。聽到這一聲響，守門和尚忙探頭來看，見是智深，有了上次教訓，不敢惹事，忙把山門關了。智深走到門前，擂鼓一般敲門，和尚哪里敢開?智深氣惱，拿了旁邊木棒，對著山門兩邊的金剛打了過去，只聽得震天價響，金剛從座上倒下來。和尚牙齒打架、抖如篩糠，更不敢開了。智深見還不開，揚言放把火把廟給燒了，和尚害怕，一哄而散。智深進了門，看見一群和尚在打坐，其實那些和尚心里咚咚直跳，臉都白了，哪里坐得牢?智深吐了一通，污穢不堪，和尚都蒙了鼻子嘴巴，但個個又敢怒不敢言。智深把吃剩后藏在懷里那只狗腿拿了出來，吃得滿嘴流油，和尚要跑，智深抓住兩個，硬往他們嘴里塞肉。別的和尚要救這兩個吃肉僧，智深提起拳頭挨個戳過去，戳得他們的腦袋畢畢剝剝如炒豆一般的響，和尚那光溜溜的平原頓時起了紅色的小丘。這種陣仗嚇得滿堂的和尚哭爹叫娘，狼奔豕突，抱了鋪蓋卷就逃，來了個“卷堂大散”。

魯智深有這樣好手段，到五臺山真是進錯了廟門，和這群顯得有些呆頭呆腦傻里傻氣的和尚放在一起，更表現出他的率真和狂放。

二

水滸里面，魯智深最要好的朋友是林沖，很多人都會覺得奇怪，林沖循規蹈矩，魯智深無法無天，這兩個人怎么會那么投緣呢?其實這在于他們有一些共同的地方，他們都是一個有愛心的人、一個細致的人。

魯智深的愛心很是讓人感動。

魯智深和史進、李忠在酒樓上說些槍棒的事，正說得投機，聽到隔壁有咿呀哭聲，很生氣，當明白金家父女是被鄭屠勒索敲詐之后，大怒。不過他并沒有直接找鄭屠廝打，而是先安頓好金家父女，送了他們15兩銀子，叫他們雇了車子，投別處去。酒店里的小二受了鄭屠指令，想攔，智深一巴掌打倒小二。擔心自己離開后，小二又去追截金家父女，他又拿了條凳子在店里坐了兩個時辰，估計金家父女走得遠了，這才離開。

他在野豬林救了林沖，還是不放心，對林沖說：“灑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滄州。”平淡的話語，卻飽含著怎樣的深情!在劉太公那里，他對小霸王說，劉太公膝下就這么一個獨女，將來是要指望養老送終的，你強娶了做你的壓寨夫人，讓老人家沒了依靠，心里會是多么的難受。后來他到瓦罐寺，十分饑餓，看見和尚鍋里煮著東西，便舀來吃，但當聽到和尚說他們已經幾天沒有吃飯，今天好不容易才弄到一些吃的。魯智深盡管肚餓，“聽得了這話，便撇下不吃”。

其實這才是真正的菩薩道行，很多高僧修行到最后所謂的高境界，都顯得于世間萬事萬物無動于衷麻木不仁。試想，如果都這樣，道行再高又有何用?也許正是因為看到了智深的這份熱心腸，智真長老才不顧眾僧反對收留了魯智深，堅持說魯智深是個可造之才，將來造化遠勝眾僧。第一次智深醉打山門，他只是輕描淡寫說，“饒了他這場，我改天說他一頓得了。”以致眾僧都冷笑道，“好個沒分曉的長老”。第二次智深鬧得更兇，他還是維護智深，說掀翻了亭子修好就是、打壞了金剛換過就是。眾僧說金剛是山門的主人，怎么能說換就換?智真說，別說是金剛，就算智深打壞的是神殿三世佛像，也由著他。面臨著眾僧集體逃亡的“卷堂大散”，他也并沒有把智深驅逐出寺，而是把他推薦去了別的地方。

一個具有愛心的人，往往也具有一份細致的情懷。魯智深是水滸英雄里面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典型人物，說“粗”和“莽”才對，怎么可能說細致呢?其實魯智深真是一個細致的人。

魯智深送走金家父女，然后找到鎮關西，三拳下去，打得鄭屠先是開了一個“油醬鋪”，后是開了一個“彩帛鋪”，再后是辦了一個“全堂水陸道場”。這鄭屠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一看打死了人，魯智深也嚇了一大跳，但他卻指著鄭屠說，你這家伙竟敢裝死，看灑家以后怎么慢慢收拾你。然后一溜煙跑了出來。在林沖被誣陷發配之后，那押送的公人受了高俅的錢財，一路上不斷折磨林沖，林沖全身是傷，卻被逼得烈日下暴走，然后晚上又被兩個家伙用開水燙腳，許多人看見這一幕，也許早就出手了，但一直跟隨的魯智深卻沒有現身，直到在野豬林那兩個家伙高舉棍子正要結果林沖性命的時候，他才大吼一聲，飛出禪杖，救了林沖。試想，魯智深如果早早出手，林沖固然少了折磨，但這兩個壞蛋遲早可能還會對林沖下手。這時候出手，嚇得那兩個壞蛋魂魄俱失，林沖的安全系數也才會更高。劉太公莊上，魯智深看到煩惱不已的老人家，知道他不愿意把女兒嫁給小霸王周通，很同情老人，對太公說，自己在五臺山智真長老那里，學得說姻緣，就是鐵石心腸的人也可以把他說動，既然老人家不想把女兒嫁給小霸王，就讓我今晚在洞房給他說姻緣好了，一定讓他回心轉意。老人信以為真，十分高興說道： “卻是好也，我家有福，打遇這個活佛下降。”想想，如果智深這時如果直接說要收拾一頓小霸王，太公絕對不敢。這樣一說，不光騙過了太公，而且歡喜得還把智深當成活佛轉世，好有意思。

三

魯智深就是這樣一個很有意思渾身上下都散發出一種真率、善良、可愛勁的人，無論何時何地，他那爽朗自信的笑聲都沒有離開過他的左右。第二次鬧騰之后，他離開五臺山，到了東京大相國寺，那里的一群潑皮想給他來個下馬威，設計抱住他的左右腿，然后把他扔進糞坑里去，但卻被魯智深兩腳給踢了下去。潑皮服了，魯智深反倒和他們成了好朋友，給他們表演倒拔垂楊柳，展示神奇的拳腳功夫，然后放開肚量喝酒吃肉，吃到半醉的時候，一個個東倒西歪鬧哄哄一片，“也有唱的，也有說的，也有拍手的，也有笑的”。看，和魯智深在一起，該是多么快樂的一件事。最后，魯智深在杭州六和寺聽到錢塘江潮水聲，“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頓悟超生，明白自己將要圓寂，隨即拍掌大笑，坐化而逝，這是何等灑脫。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一個人行走世間是很不容易的。但魯智深自始至終都能保持著那份真率與快樂，善良與關愛，在爽朗的笑聲中度過自己的一生，真是一大幸事。

(組稿、責編 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