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車喘著氣,翻過一片山嶺,便是一個小站。小站旁邊,臥著一所鄉村中學和我最初的一些歲月。
校門旁邊,自然是一個耳朵似的小屋。喝完看門老大爺端來的一碗熱水,我想我的臉上很陽光了。我住的那間宿舍,原先是個倉庫,課桌亂七八糟地橫著,一律帶著歲月磨損的痕跡,散發出舊舊的傷感,像一群從前線撤退下來的老兵。住進去的時候,我買了一盆花,零星的幾片葉子,泛著淡綠的微光,我的心說不出有多敞亮。那段時間,我迷上了養花,經常向學生討要一些月季的枝條或者瑪瑙的種子。我親眼目睹了一棵刺梅從返青、發芽到含苞、吐芳的全過程。
很多日子就這樣過去了。
最讓人感到溫暖的是冬天。第一場雪推開校門的時候,我正拿著鏟子往爐膛里填炭。爐子是早早搪好的。第二年我就學會了搪爐子。和泥的時候,摻上沙子,然后從爐條的上面一層一層往上抹,均勻地涂在爐膛上,搪好了,還尋幾塊小石子或者碎磚頭,很隨意地塞進泥里,像極了繪畫時的點染。這樣搪好的爐子,節煤,保溫,耐用。爐條上再擱兩三塊稍大的磚塊或者石頭,一爐的煤就有了底氣,這情形,很像老師站在自己的一畝三分責任田上。生爐的第一天自然是祭爐日,辦公室人人都湊了份子,也就是現在流行的AA制。跑腿的活通常是我干,在稀稀疏疏布著幾個小攤的小鎮上,我開始和菜農討價還價,在稱好了大白菜臨算帳之前,硬要人家再搭上一塊生姜。用開水燙酒,竟把酒瓶燙破了,索性連水也喝了進去。校園的冬天真暖和,寒風使勁敲打著門環,我們埋進作業堆里,竟沒有聽見,等到房門大開,以為上級又派人來檢查工作,一看,是風,并不像傳說中的那么嚴厲。
幾乎每天都是這樣。腋下夾了書本,經過塔松氤氳著的莊重的氣息,經過磚鋪甬路和兩邊木槿天真的微笑,在教室門前,我準備著友情準備著可能精彩的開場白。我是語文教師,當然也教過政治、歷史,還吹過一陣哨子,領著學生在操場上跑圈。鄉下安排課程,不是根據特長或者專業,而是“需要”?!靶枰边@個詞語,讓我好長一段時間腰板好直,活像書架上那本西裝革履的新英漢詞典,神氣得緊。我用普通話組織課堂,所有樹葉都豎成了耳朵;我用教鞭輕輕敲打某一個漢字,直到它閃現金屬的光澤。在自習課上,我來回走動,像農人沿著田埂察看莊稼的長勢,也許一場春雨過后,那兩片子葉上面會長出多少嫩綠的風景。
蛙聲的道路
村里的年輕人都把離開家鄉當作有出息。我沒出息,轉了一圈又回來了,回到我原先的學校教書。這是我熟悉的校園,像我熟悉我身體的每一個部位。三年的時間,能把石頭變成金子嗎?像一只城市飛來的鴿子,我停在許多仰望的目光里。
我生活得很快活,活像一只活蹦亂跳的青蛙。是青蛙。三年前,我是一只小小的蝌蚪,曳尾于這里,三年是一條河流,我丟掉了尾巴。老去的只是時間。每一塊石頭都在原來的地方。我栽的月季還在,校園東北角那個樹墩還在,它被書聲打磨得光滑平整,那種形狀叫圓滿。池塘還在。我的班主任走了。他突然病倒了,在縣里選拔民辦教師考試前幾天。他在全鄉的預選成績是第二名。那一年,有7名民師考上了我畢業的師范學校,很有“蛙聲十里出山泉”的意蘊。
校園的天空是高遠的。它所呈現出來的生活的寧靜與舒緩,使我沉溺上了它的黃昏。校園空蕩蕩的,在我走過之后更加空曠。黃昏是一杯越泡越濃的茶,我小口呷著它馥郁的芳香。蛙聲響了,像一張經緯細密的網,覆蓋了炊煙的吆喝還有晚歸的牛哞。在這樣的黃昏坐著,蛙聲叫醒了我的耳朵。我透徹了。蛙聲還是濕漉漉的,柔軟而有韌性。少年的語境還在。我不過是從講臺下面走到了講臺上。雙手分開蛙鳴這茂盛的青草,我看到的是過去的沙礫和塵土。
鄉村的土地,不是想象中的坦蕩如砥。剛搬進新校的時候,我們的課桌是杌子,坐在小凳子上偶爾看看窗外,是一些些高低錯落的土丘,像冬日一覺醒來門外的積雪。我們合上課本,開始一锨锨一筐筐一車車地運土,可怎么也添不平西面的土坑,索性把它的四圍修砌平整,建成池塘。水,是現成的,頭上有老天關照,身邊是機井的注視。種上荷花,有了內容,名字就是荷花塘了,放上幾尾小魚,水面便搖曳多姿了。
在校園的黃昏坐著,誰都會耳聰目明的。當夜晚帶走了所有的道路,青蛙依然不知疲倦地歌著。所有的蛙聲為我而起。我有這樣的習慣,當聽到同事在辦公室里哼著小曲,自己也忍不住嗓子發癢,正如聽了一堂很成功的觀摩課,自己會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有一個夜晚我失眠了。我閉著眼,把每一根頭發都豎成了耳朵,正與蛙聲的高潮部分相遇。我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像收音機的天線,固執地指向池塘那邊。蛙聲是一群歡快輕靈的雀鳥,即使棲落在細細的電線上,也是一些跳躍的音符。群蛙齊鳴,音節繁復,它的節奏不好把握,就像學生們的自由朗讀,你接收的只能是一片瑯瑯書聲了。每一聲蛙鳴,都是一塊吸足了水分的棉花,綿軟濕潤,韌性十足,落在草尖上,該是沁涼的露珠吧。露凝千草的清晨,一定是晶瑩剔透空靈的吧。
在家鄉的校園,我是唯一寫詩的青年教師。我隨便截取一段蛙聲,就可以裝進信封,寄到千里之外的都市發表。編輯來信說這是自然之聲是純粹之聲。父親說我是在學青蛙叫。學青蛙叫有什么不好,隨便一吼,田野村莊小河都可以發表。背著書包的童年扛著犁耙的壯年坐在村頭的老年都可以聽到。詩成了我表達心靈的一種形式。詩讓我保持著和外面世界的聯系。常常在黃昏,我輕輕撫摩著信封左上方學校的地址,然后一眼就看到了池塘下面的青蛙,一蹦一跳的青蛙。打開報紙,一只大翅膀的鳥便降臨了我的校園。黃昏是白晝與黑夜的銜接。我一直覺得黃昏是我寫作的最佳時刻。在這黑與白的縫隙里,領略著生活的詩意和聽覺的盛宴。我的黃昏從蛙聲開始,好比早晨從雞鳴開始上課從鐘聲開始。
蛙聲響了。我習慣性地推開辦公室的門窗。我的動作是一種儀式。一群精靈悄無聲息地在光潔的桌面上游動。不是風聲也不是樹影,它們是一群靈巧鮮活的小蝌蚪。我聽到了來自我內心深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