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通城長大的我,小時候每每寫描述家鄉的作文時,總不免贊譽長江邊的五座山。曾在狼山留下童年春游撒歡的足跡,在軍山開啟少年探尋氣象奧秘的興趣,在黃泥山、馬鞍山拜謁青春的理想燈塔,卻獨獨從未在劍山停駐放歌的腳步。
今年五一長假的最后一天,從香客如織的狼山上下來,已是汗流浹背。方向感超弱的我,沿著與公共汽車站相反的路踏上“歸程”,走了不多遠,一幅巨大的佛雕像于不經意間映入眼簾,無比優雅地側臥在山門前,原來這里就是劍山的所在了。與狼山檢票口的熙攘相比,這里的工作人員竟得以捧書而坐,自得一份安詳悠然。從景點門口的介紹中得知,山門前的巨型浮雕是一幅文殊菩薩的臥雕。文殊菩薩是中國佛教四大菩薩之首,為釋迦牟尼佛的左脅侍,專司“智慧”。心下想這可與西方的雅典娜女神遙遙呼應。為著這樣一個智慧的所在,我選擇入山門一遇。
遠遠地,便見到一尊彌勒笑佛,袒腹大肚、喜笑顏開的模樣,不見頂禮膜拜的人群,也不見佛前繚繞的香燭,佛只是親切地盤坐在那里,于青山翠葉間開懷自在,令人一進山門便生皆大歡喜的感覺。
山道一律是平整的階梯,拾級而上,沒有喧鬧,沒有蕪雜,唯有鳥鳴四周,參差而歌,靜謐的氣息在山道上彌漫開來,偶有一兩只不知名的雀兒從道旁的林子里鉆出來,跳躍幾下,又撲棱飛去枝間了,我的胸中不免有了“鳥鳴山更幽”的意味,與那位南北朝詩人遙遙相惜起來。其實,無論我們是功蓋三分國,還是年華付水流,生命都將走到一樣的盡頭,只是心境隔了千年卻依然能夠鮮活如初,息息相通。行走在一片蒼翠中,在狼山如潮的人群中積下的汗熱漸漸散去,竟添了一絲沁涼,心脾也就慢慢舒展開來。此時,有一僧人從山上下來,不期而遇。見他步履輕緩,不時與身旁的兩三位香客悠悠地說著什么,或是在釋解佛法,又或只是聊些尋常心境吧。初夏的風如此輕巧,僧袍飄飄而過,平增幾許禪意。
許是已至山腰吧,有涼亭一座,惹我小憩,環抱亭子的是一叢叢翠竹,枝葉柔柔,鳳尾森森,龍吟細細,俊逸得可人。竹影憧憧間,仿如見阮籍、嵇康拋卻塵世紛擾,對弈竹下,促膝清談,流連忘返。王維收起安史離亂,筑建竹里館,獨坐幽篁,靜習禪定。居易剪斷仕途牽絆,在“十畝之宅,五畝之園,有水一池,有竹千竿”的家園中,心寧神靜。即使是宦海得意的豪放才俊東坡也不禁捋須而嘆:“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北M管那道因東坡為百姓筑堤而入酒誤烹的名菜“東坡肉”已傳為一段千古佳話,但在詩人的心中,竹才是真正的精神絕響。如果說雪芹把唐詩與貴妃醉酒的豐腴給了薛寶釵,卻把宋詩與湘妃淚竹的清瘦給了黛玉。這個倚竹而居的女子,綿扯了多少代紅樓夢魂,輕靈孤高的影子里永遠生長著竹般的氣節風骨。只是詩人的氣質與現實的不可契合永遠是千古文人筆下難以磨滅的傷痛,七賢如是,盛唐如是,黛玉如是。
詩人們紛紛選擇了逃遁,而我也在這個熱鬧的假日誤入這片清靜的所在,也算是一種“小逃”吧。恍思間已至山巔,建有文殊院,院前是一片略開闊的觀景臺,清風撲面,俯首山腳,阡陌房舍,歷歷在目。文殊院門前題有“狼峰虛左軍在右,大江欲西海正東”的楹聯,內設五殿。居于中殿主位的便是文殊菩薩了,據稱若在此焚香一炷,便可高中魁元。盡管高考已成青春的一種記憶,但我還是在心中默默祝福那些即將赴考的莘莘學子。遙想古時狀元插花游街、袍笏加身,何等榮耀,今朝雖不復那樣的熱鬧,但人們探求智慧的心靈卻亙古未改。
下山時有道通向南麓,走過去便見一對精巧的亭子,通過長廊的連接遙遙相對,稱“雙人亭”。傳說古代天上有兩位神仙,經?;鞣踩说较陆缬瓮?。一天他們又化作一對情侶離開天庭,當他們來到劍山時,因為被劍山周圍美麗的自然風光所吸引,忘記了及時趕回天庭。玉帝很生氣,將他們變成了兩塊石頭,但又法外施恩,把這兩塊石頭放在他們最喜愛的劍山最高峰,以便使他們能遙望天庭,于是就有了雙人峰。為了方便游人觀賞,景區把“雙人峰”移到劍山南部,并修建了雙人亭,以祝福天下所有愛侶。盡管這樣的故事附會得老套,但景致一旦插上傳說的美麗翅膀,總還是讓人覺得一番滋味興然的。
順南麓而下,看到一條岔路,是未鋪設臺階的羊腸小道。沿著小道走到山腳,有座農舍,舍前立著一座碑,碑下長眠的是當年應張謇之邀,漂洋而來的荷蘭科學家特萊克,我脫帽肅立,向這位為通城人民興修水利作出貢獻的先者致敬,心下暗忖他的靈魂是會選擇依山而居,還是會伴隨著農家的炊煙飄回故土呢。
折返途中,抬眼處竟望見山體一側的林子里有一群駿馬,閑庭信步,油亮的皮毛若隱若現。馬兒是不可輕易駕馭的靈性動物,能甘于養在此處,并以此為樂土,必定是心性使然吧。
如果說狼山一游是復現人世繁華,那么劍山一遇則是得見通城的一處世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