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是罪惡的。
它是罌粟,誘人魅惑,叫人欲罷不能。
七歲時,遇見她。她溫柔美麗,指若春荑,眉若鴉翅,靛藍(lán)碎白花竹布旗袍。那時鮮見人著旗袍,做工精細(xì)正宗的旗袍。她是我們的教師,那時二十一歲。她眸子里寫不盡春愁秋怨,她為我童稚的思想做出一生灰涼的修改。
她極愛文學(xué),不停地寫。她孤高清冷,與我們的村莊小學(xué)格格不入。對鄉(xiāng)村淳樸悠遠(yuǎn)的想象終于在她心里淡卻,留下自悔與怨懣。簌簌衣巾落棗花騙了她,醉里吳音相媚好騙了她,沈從文汪曾祺劉紹棠筆下的鄉(xiāng)村美景騙了她。她沒有來到清幽的世外桃源,不可能和孩子們坐在草坡上背誦詩詞。
她的宿舍窄小幽暗破陋陰森。后窗是鐵絲網(wǎng),窗外有梔子,粗壯的樹上青翠欲滴的樹葉。暮春開碗大的白花,香氣馥郁。
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因著她的氣質(zhì)與才華,她頗受揣測與腹誹。
許多個夜晚,學(xué)校內(nèi)僅她一人苦熬長夜。
她借一盞孤燈默默寫盡心中愁緒離索。
她課教得極好,舞亦跳得好。為我們排演《小螺號》、《采蘑菇的小姑娘》、《漢宮秋》。記得跳《漢宮秋》,曲子是哀怨的簫,我們一群小姑娘梳髻,著湖綠緞滾深青邊的老式旗袍,執(zhí)紈扇絹帕,徐徐舞緩緩唱。這只舞不啻一場震動。它獲了許多獎。
不久,出事了。校長額頭裹紗,她雙眼紅腫。關(guān)于那個夜晚發(fā)生的事有各種版本。她瘦了,含淚坐在花壇邊,輕道,曠野凄迷,老樹無言。金鳧幾經(jīng)秋葉黃,暮鳥夕陽催晚風(fēng)……然后不說話,在沉默中睇視深秋之景。我們這群孩子不懂她在說什么。而村子里都傳開,她被校長那個了……她是自愿的,但她當(dāng)了婊子還要立貞潔牌坊……
那件事始終是個謎。可憐梔子樹不能開口,為她洗清惡名——我們都相信,老師純潔無辜。
我的祖母善良寬容。祖母喜歡她心疼她,接她到我家去。祖母說,你不該到鄉(xiāng)下來的,這么年輕的好姑娘……你還是嫁個好人家吧,好歹有依靠……好孩子……
她靜靜流淚。
又過了兩年,她在學(xué)校留不下去了,于是離開此地,把許多書籍和她的手稿留給我。
文字是罌粟,可觀不可嘗。她說。
而我卻又觀又嘗。翻閱她的文稿,字字辛酸,多少不為人知的委屈與痛苦。我?guī)子诰恚荒茏猿帧N襾G不開放不下。我愛文學(xué)深入骨髓。
誰來讀我憐我懂我,唯白月清風(fēng),唯冷雨孤夜。多少次我說,停筆罷,不要再寫了。寫又怎樣,心血他人當(dāng)玩笑。寫又怎樣,是非真假啼笑而已。寫又怎樣,禿筆素紙難抒情懷。寫又怎樣,到頭來心事零落無人解、一場空。
而依然寫。文字讓我盲目癡狂。
然而,弦斷有誰聽。有時懊喪流淚,面對黑暗脆弱不堪。咬破唇咬破指尖,咬不破黑暗。
聽說,她早已嫁人。丈夫平庸粗魯。婚后不甚幸福。她仍在鄉(xiāng)鎮(zhèn)教書。生了女兒。身體一直不好。
輾轉(zhuǎn)求得她的聯(lián)系方式,與她通話。
老師。
啊,是你!她很快記起我。
老師……還好嗎?
……還好。我一直知道你很不錯,也沒停過筆,寫了許多文章,真好。
老師……梔子花開了,你到……我老家來玩兒吧,我奶奶炒了豆角。她說很想你。
她哭了。哭聲依舊清澈哀怨。
綿綿此情,何其有極。
文字,是黯淡人生蒼涼行旅清苦疼痛卻又柔軟溫情的慰藉。
你,不能怨我的癡。你,不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