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碗盛來琥珀光。詩人說的是酒,我看到的是月,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霜冷的夜晚,酒興、詩情、故園之思、懷人之想,全因這樣的月光而起。
總是將月亮和琥珀聯系在一起,因為它們的光都是這樣柔軟,沒有一點兒芒刺,月亮,它圓圓的樣子,隱約的內心,都和琥珀那樣相似。
有一個下午,我在樹林里走,遇見了天使,他告訴我:“當花還是花苞的時候,它心里是藏著東西的,后來花開了,那些東西也飛走了。”他是指著五月的廣玉蘭說的,我于是看見了一道道琥珀的閃電從頭頂掠過,那些光,纏綿而飛揚。
白顏色而復瓣的花朵,還有梔子,我記得,仿佛是五六年級,假裝頭疼不去上學,一個人,坐在堂屋正中的方桌旁,看金庸,尚有不認識的字和不懂得的情事,也不去管它。整個書包都在休息,有一只蘆花貓蜷在腳下,它的瞳孔瞇成一條線,這樣就把自己完全藏起來了。梔子花的香味,從細雨里過來,一縷一縷的,風大,香就大,風小,香也不歇下來,一生中,再無緣幸會如此寧靜芬芳的歲月,一切的丑陋、不甘、蔑視,還沒有進入到我心里,十一二歲,也就是一朵正待打開花瓣的廣玉蘭或者梔子吧,漂浮在一團漸漸亮起來的美好混沌里。若干年以后,黃昏,黑暗的青春,忽然聽到一首歌:“梔子花,白花瓣,落在我的藍色百褶裙上……”淚下,那些柔美的光輝,隔了幾千里歲月,仍有余溫。
因為有光,思想悄無聲息,但是拖曳著千變萬化的影子。
光肯定和委屈有關,也是和回家有關的。我一向是個魯莽行事的人,小的時候,挨了批評,受了欺負,淚流滿面地狂奔回家,雖然有鑰匙也不掏出來,只是砰砰砰地大聲敲門,然后哇地哭倒在來開門的親人懷里。入世越深,受的委屈越多,而父母也越年老。仍是淚流滿面地回家,卻不忍再去砰砰地敲門,只是遠遠地,停在父母窗前的燈光里,聽見他們的咳嗽,讓正在疼的心像一個花苞那樣皺著。等淚水流光了,我笑著進去,老了的父母,跟自己的孩子一樣,再受不得委屈,即使這委屈是我的。父親會伸手來拉我,羊皮紙的燈籠將一些光潑在他的手背上,那幾顆老年斑,是琥珀色的。
光,我最后寫下這個字,感到耀眼,什么也想不起來,我喃喃自語,唇齒間,是月光照在鋪開的沙粒上,那種一望無邊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