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離原上草
我是不喜歡稗草的,長得稻模稻樣,善于偽裝,是個出色的模仿者,站在稻田埂上,沒有經驗的人一眼望過去,一片綠油油的稻田,水稻長得多好啊,他們不認識稗草。相對于水稻,稗草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強盜,身強體壯,根系發達,如果任由它們生長下去,水稻注定是個弱者。我是認識它們的,甚至在水稻田里閉著眼睛只用手去摸也可以分辨得出,葉片光滑,邊緣沒有鋸齒的肯定是它,薅住它,拔上來,一準沒錯。《詩經》中夸美人“手如柔荑”,這“荑”,指的就是稗子一類的草,但我抓住它的時候,卻并無心跳臉熱的感覺。有一段時間,每天早晨天一麻花亮,我就被大人們叫醒,跟他們下地去。夏天的日頭太毒,要趕在正午前把一塊地的稗子薅出來。稗子長得好結實,不使勁休想把它從水里請出來,一個上午薅下來,手掌捋得生疼,胳膊被太陽曬得通紅,更紅的是被稻葉剌得一道一道的血口子,火燒火燎地疼。水稻也真不夠意思,幫你驅逐強盜,你卻這樣對待我,有的時候我會心生不滿。但是更多的時候,我是不怪水稻的,若是邊緣沒刺,我還能把那些壞家伙找出來嗎?找不出來,秋天的時候我就難以吃上白花花的大米了,就沖著那大米,我就不能對水稻有意見。我把這筆賬算到稗草頭上,要不是因為它,我怎么會受這樣的苦呢?
莊稼地里的雜草令人生厭,為了更好的收成,農民們得不斷地鋤啊拔的,整個夏天,農人們把大部分的精力都花費在除草上了。野地里的草卻叫人親近,它們不和莊稼去爭地盤,只守著一點窄窄的瘠地,不屈不撓地延續自己的生命,這樣的草讓我欽佩。
巴根草是我喜歡的一種野草,它把根扎在田埂上、路邊上、溝渠的邊沿上,貼著地四處游走,有時你看到一大片其實只是一棵,它每隔一寸扎下一條白色的須,就像大姐做針線活那樣,我懷疑它是不是把土地當成一個大鞋底了。它的行走是注意分寸的,我注意觀察過,它很少會進入它不該進入的領域,比如農田,它或許知道那里不是它的地盤,就是侵入了也會被請出來,這一點它有自知之明,它在自己的領地快樂地生長,我不能想象,沒有巴根草的溝渠該是什么模樣。下雨的時候,它會讓原本泥濘的道路不至于過滑,行路的人從它身上走過去會感到很安全;晴朗的日子,放牛的孩子光著腳踩在它背上,腳底被撓得癢癢的,輕軟、舒適,它是鄉下人的地毯。
茅草的葉片邊緣長滿了小刺,就像鋸齒。事實上它就是鋸齒,傳說木匠的老祖宗魯班就是因為被茅草的葉片剌了手而突發靈感發明了鋸子,讓以后的木匠們在工作的時候省了不少力,提高了效率。這是茅草的功勞,任何人、任何時候都不能抹殺。我覺得木匠們在祭祀他們的祖師爺魯班的時候也該給茅草澆澆水施施肥才對,要不是茅草,魯班就是再有能耐也發明不了鋸子,說不定到現在人們在伐木的時候還抱著個斧頭砍呢,飲水思源,實在是不能忘記了茅草。鄉間的孩子對茅草有好感卻另有緣故,這個跟口腹有關。春天的時候,剛抽出嫩穗的茅草像是一支小箭,直直指向天空,仿佛在等誰扣上弓弦,放牧的孩子剝去小穗外面那層綠綠的外衣,露出嫩白帶綠的嫩芽,抽出來,咬在嘴里,綿綿的有一絲甜味。秋天的時候,孩子們會用小鏟鍬挖出它那長長的白嫩嫩的根,順手用路邊溝里的清水洗干凈,放在嘴里一嚼,一絲甜蜜順著舌尖蔓延到舌根,一路流進喉嚨,遍布全身,然后就會有一陣一陣悠揚激越的歌聲響起。很多的時候我都在想,是不是茅草根的汁液滋潤了牧童的歌喉?
小薊在春天來臨的時候發芽,很小的時候葉片就開始長刺。小時侯老師給我們上課,他經常會說那些調皮搗蛋不服管的孩子頭上長角,身上長刺,受這個影響,我以為小薊也跟那群調皮猴們差不多,是碰不得的壞東西。其實是我錯了,誰說身上長刺的就一定不好呢?玫瑰花那么好看,它的枝上還長刺呢,你想采花,就得冒著被扎的危險。何況小薊在它小的時候并不扎人,碰在掌心癢癢的,很舒服。豬們喜歡吃它,因此它就成了孩子們挑豬草的主要目標,如果不是因為它身上有刺,長大了扎人也扎豬舌頭,不知道會不會因此而絕跡,我知道,消滅一個物種最好的方法莫過于去吃它。小薊的葉片長刺,只是保護自己的一個手段,是一種無奈,是保證自己能夠生存下去的一種需要。
馬齒莧大多長在門前的韭菜地里。韭菜地下了好多的雞屎肥,韭菜的葉片長得又寬又長,馬齒莧也長得十分肥大,紫紅色的莖,橢圓形的小綠葉蓄滿了汁液。它長在菜地,卻不討厭,把它們割下來,用開水焯一下,曬干,收藏起來,過年的時候放點豬肉做成餡,包成包子,味道極美。最好玩的是夏天,馬齒莧開花了,鄉間的孩子們會用兩片小小的馬齒莧花瓣扣在知了的兩只眼睛上,手一松,知了便響箭一般一路尖叫著一路搖晃著翅膀飛跑了,一直飛到看不見,孩子們才會把眼睛從知了身上收回來。那個時候我很懷疑馬齒莧開花是不是專為知了的,因為它的大小正好扣得上知了的眼睛。
五點草長得有點像馬齒莧,也是紫紅的莖,也是橢圓形的小綠葉,城里的孩子基本分不清,鄉下的孩子卻知道,五點草折斷后會從傷口冒出白色的漿汁,像孩子吃的媽媽的奶。不過它的“奶”不好吃,也不能吃,連碰一下都會有危險,鄉下的孩子個個都會背一首童謠,里面有一句:“五點草,點大鳥。”要是碰了它的漿汁,沾到手上,會起瘊子,噴到眼里,眼睛會瞎,最要命的是穿著開襠褲的小男孩,小雞雞上要是不小心讓五點草的汁沾上,就會腫得老大。大人們老在我面前這樣說,小時候我是從來不敢沾它邊,因此也就沒有了起瘊子瞎眼睛腫大鳥的機會。可是偏偏就有孩子不怕死,鄰居孩子大亮子,經常舉著一把冒著白漿的五點草到處跑嚇人,我有時就偷偷打量他褲襠里的小雞雞,可每次都讓我很失望,我并沒有發現它比上次看到的大多少。長大后我才知道,小的時候我們都是受了大人的誤導,五點草根本就沒有那么可怕,它還是一味中藥,有利水消腫、消痰、殺蟲、清熱解毒的功效,主治水氣腫滿,痰飲喘咳、瘧疾、菌痢、瘰疬、癬瘡、結核性瘺管、骨髓炎,不但可以外敷,還能內服。
我不知道古人如何斗草,卻知道鄉間的孩子怎樣用草做游戲,用的是一種叫做“三棱光”的野草。家前屋后,場院地頭,干得裂口的黃泥河堤,到處都可以看到它細細長長的身影。淡綠色的表皮,紋理平直,莖呈三棱狀,上細下粗,筆直向上,無論是莖是葉,都不枝枝蔓蔓,莖上似乎很少有葉子,只在頂端有些小小的觸須長在一個或大或小的小苞上,我不知道這是它的花苞還是它的果實。孩子們兩兩一對,扯一根三棱光的莖,一個人在這頭把三棱光撕開一個口子,另一個人在那頭把三棱光撕開一個口子,撕到中間,憑撕出來的形狀預測將來生男生女,如果撕成男孩,孩子們就會歡呼雀躍,要是撕出女孩,就要垂頭喪氣老半天,最不幸的是兩個孩子撕開的口子正好重合,一根三棱光成了兩半,兩個孩子臉色就會好一陣凝重,仿佛不幸很快就要降臨到他們頭上。可是這樣的凝重也只一會,或許就在回家的路上,他們又看到了一只蝴蝶,或是一群小鳥,一路追逐,一路嬉笑,壓在他們心頭的石頭不知道的時候就被掀到一邊去了。等到第二天,他們依然玩他們撕草的游戲。前段時間我在書上看到,這種草還有個溫柔的名字,叫做“姑娘草”。
其實我倒是覺得另外一種草叫姑娘草更加名副其實,修長的身材,對稱的羽狀復葉,就像一個高挑的女孩扎著長長的麻花辮,頭上還別著幾朵黃色的小花,一身青綠點綴著幾點嫩黃,看上去就那么清麗可人。更奇的是它的葉片,有時我們在挑豬草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它,倏地就收攏了,像是閨樓里的小姐發現被人偷窺,有點惱怒,有點羞愧,有點驚慌,可能還會有些許的竊喜,說不清道不明的心事,讓人心生愛憐。聽聽它的名字吧——田菁,是不是更像一個清純可愛的小女生?
開白花的苦草長在莊稼地里,它是作為綠肥成為這塊地上的合法居民的,像這樣的居民還有幾戶,包括我上面說到的開黃花的田菁,還有開紫花的苕子。在它們還沒有長老的時候,農人就會讓牛拖著犁鏵把它們從地面翻到地下,幸存下來的那片苦草是農人留著做種子的,明年還要在另一塊更大的土地上種。在農村,一塊地長莊稼久了就會瘦,就像一個漢子,無論你有多強壯,一直不停地干活也會累倒,土地也要休息,也要補充營養,讓它重新強壯起來,很多的土地就是靠這樣的淹青肥沃起來的。春天的時候開著白花的苦草會引來成群的嚶嚶嗡嗡的蜜蜂,還有一對一對翩翩起舞的花蝴蝶。蜜蜂忙,孩子也忙,蜜蜂忙著采蜜,孩子們忙著捉蜜蜂捏蝴蝶,捉蜜蜂是為了帶它們回家去釀蜜,盡管誰也沒有吃過帶回家的蜜蜂釀的蜜,一般情況下,裝在小瓶子里的蜜蜂不要兩三天就不會動彈了;捏蝴蝶是哄愛哭的小妹妹,出去玩的時候,媽媽交代要帶好妹妹,帶不好回去是要吃“帶把燒餅”的。淹青的時候孩子們會作為拉犁鏵的黃牛的先遣軍在草地里跑,苦草長得很茂密,很深,漫過了孩子的頭頂,平常的日子,孩子們很少跑到草地深處,只在邊緣玩耍,這樣就會有天上的云雀在這片地上安家。孩子們一邊跑一邊留意腳下,運氣好的話就會撿到一窩云雀蛋,或者一窩出殼不久還不能飛的小云雀成了孩子們的俘虜。
夏天的夜晚,孩子們在場上玩捉迷藏的游戲,累了以后很少回家睡覺,柴席是吃了晚飯就拖出來的,這個時候就睡在上面,聽原上草叢中昆蟲演奏交響樂,昆蟲是天生的音樂家,有的拉小提琴,有的打架子鼓,還有的吹長號,如果你仔細聽,甚至可以聽到女高音,在這片天籟中,孩子們望著天空中一閃一閃眨著眼睛的星星,剛開始的時候還跟著星星一下一下眨眼,漸漸地就合上了雙眼,進入了甜甜的夢鄉。
深秋的田野,莊稼地里除了一些稻茬就沒有什么可以看到的莊稼的痕跡了,倒是原上那片枯草黃黃的還在秋風中瑟縮。傍晚的時候,放學的孩子口袋里揣上從灶塘前摸出來的火柴,三五成群跑出去,這片荒原離村子有一點距離,無論刮多大的風,都不用擔心荒原上的火會燒到莊上,孩子們在這兒點火燒荒,大人們是不管的,于是,你在這兒點一片,他在那兒點一塊,盡情地享受著燒荒的樂趣。
燒著燒著,這群孩子中就有人在想,自己和自己的上輩還有自己將來的晚輩,不就像是這片原上的一棵棵野草嗎?不管你喜歡不喜歡,不管你是好是壞,都要守著這塊貧瘠的土地一茬一茬地生長,又一茬一茬地老去,于是就心有不甘,于是就有了將來長大離開這里的想法。事實上也正是如此,鄉村里的孩子,在他們長大成人后,就像蒲公英的種子,撐著一把小傘,大部分就在原來的這片土地上生根了,總有那么幾個,會隨著一場扶搖直上的大風,飄啊飄啊,飄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依依河邊柳
能在河邊站成一道風景的,唯有楊柳。
楊柳是樹中美女。除了她,誰還會有那么飄逸的長發?如煙如霧,欲迷人眼。
臨水的姿態,曼妙的舞姿,遠眺如一抹綠煙,像舞臺上的青衣輕甩蔥綠的水袖,若不是天公潑墨,誰會有這樣的手筆?
看柳的最佳去處莫若瘦西湖,柳是揚州的市樹,一彎狹長的碧水,周圍遍植煙柳,裊裊婷婷,就像揚州的美女,身臨其境,你會想到隋煬帝來揚州,決不僅僅是看瓊花。柳樹姓楊,據說就跟這位皇帝有關。
有瀟湘仙子的資質,無葬花美人的嬌慣,柳樹是鄉間最易成活、最不講條件的一種植物,只要有水,隨處可活。在河灘放豬的孩子手中拿著一根柳條,看到草叢中有綠綠的螞蚱、還有拖著尾巴的小青蛙在一蹦一蹦地跳,就趕緊去捉,手里拿著的柳條隨便朝地上一插,就不再理它了,三五天后,當他再一次轉到這片河灘地的時候,會意外地發現,前幾天插下去的柳條已經發了芽。柳樹的種子是有翅膀的,三四月間,柳絮飛揚,隨波逐流,落地生根。這就像那群放豬放羊的孩子,生生滅滅,任由自己,不經意間,已經長大成人。
最先知道春天要來的動物是在水里游泳的鴨子,植物呢?就是柳樹了,當其他樹木還在晚冬的懷抱里睡得正香的時候,這個春的報信者就悄悄睜開了它的眉眼,挨個敲敲鄰居的門,提醒它們該起來了。就在鄰居們伸著懶腰、揉著惺忪的睡眼的當兒,柳樹已經綠葉婆娑、如煙如霧了。
柳樹發芽的消息是從那群在河灘放豬的孩子中最先傳出來的,他們捋著柳條的小手最先觸摸到了春天溫暖的肌膚。田野里響起激越的柳笛聲時,大人們也醒了,抹一抹犁梢,擦一擦鐵鍬,再給屋里的老黃牛加上最后一把草料,春種春播就要開始了,沉寂一冬的田野也該熱鬧起來了。田野里最先響應柳樹的是那整塊整塊的油菜花,那么多金黃的花一齊開放,你甚至可以聽得到一片片花瓣小嘴一樣唧唧喳喳、喋喋不休。
孩子們的裝備開始多了起來,趕著一群豬下地的時候,胳膊上多了一個柳條編的籃子,手里多了一把頭鏨得尖尖的鐮刀。前一天晚上,大人們就把鐮刀磨得雪亮了,河灘上的荒草從中有了綠意,野端端、巧巧菜已經鉆出地面了,這些都是豬們愛吃的食物,他們要挑些回去,喂那些和他們一樣貪玩不肯好好吃草的家伙。
只是綠綠的柳條在河面上拂來拂去,拂得他們心里癢癢的,像無數小蟲在爬。終于,他們抵擋不了這樣的誘惑,撂下鐮刀,甩掉柳籃,猴子一樣攀上了樹,等到他們下來的時候,每個人的頭上都多了一個綠綠的柳帽,襯著少年那張張如花的笑臉,給人的感覺是春天真的來了。
手心手背過后,兩組人馬分好,再來一通剪子石頭布,好人壞人也出來了,河灘就是戰場,柳樹成了掩體,沖啊殺啊的喊叫聲讓那群埋頭吃草的豬們也抬起了頭。等到日上三竿,大人在莊子上喊吃飯的時候,才猛然想起,籃子里的豬草才只有一半,趕緊把籃子放進水里,一會兒工夫,籃子里竟是滿滿的了。大人們也不去揭穿,他們當然知道這個把戲,他們也是從這么大一路走過來,幾十年后,才長到現在這樣的。
那個時候他就會背“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會背“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會背“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了,但是會背是一回事,知道意思又是一回事,當他讀到《詩經》中“楊柳依依”時,已經離開家鄉好多年了。有時他就想,那個時候折了好多楊柳枝,怎么就沒有在分別的時候送出一枝呢?傍晚的時候,他在淮河風光帶散步,看到站成一地的垂楊柳,夜里就會做夢,夢到那片河灘地,夢到那群小伙伴,夢到那排河邊柳。
青青陌上桑
那棵樹就長在我每天上班必經的路旁,只是來去匆匆,從未注意過它,因此它長它的樹,我走我的路,也就沒有什么瓜葛。如果不是因為那天下班途中經過那兒看見樹下圍了一群孩子,樹上還有一個大人,我都不知道居民小區里還長著這么一棵樹。
準確地說,是孩子的歡呼聲最先引起了我的注意,接著,樹上的那個中年人的身影便拉住了我的眼球,他手拉腳踏,站在一棵并不起眼的也不粗壯的樹上,看上去并不怎么瀟灑,在路人的目光下,甚至有些狼狽,這讓我停住了腳步。
這一定眼我才發現中年人腳下踩著的這棵樹是一棵桑樹,柔韌的枝條、卵形的葉片,葉間星星點點點綴著的青的白的紅的紫的黑的葡萄般大小的果實,都是我再熟悉不過的了。不必再看什么別的,單單從樹下圍成一圈的孩子每雙張開的小手里捧著的幾顆或紅或黑的果實,我就有理由斷定:這群孩子中一定有個是樹上這個男人的愛子或者愛女,而樹上的這個男人,也必定和我一樣,有著農村生活的經歷。
在鄉間,大凡有炊煙升起的地方就會有桑樹,它們和梓樹一起掩映了寧靜的村落,詩經中有“維桑與梓,必恭敬止”,于是“桑梓”就成了令游子們魂牽夢縈的故鄉的代名詞。桑樹的材質堅韌,有首土家族民歌叫《桑木扁擔軟溜溜》頗能作為佐證,能夠做扁擔的木材一定是又堅又韌的了,既要有一定的硬度,又要有足夠的彈性。小時候,家里用來翻場的木杈就是桑樹長成的,我也常常砍來桑樹枝做成射箭的弓子玩。
農人栽桑常常和養蠶聯系在一起,“蠶桑”一詞由來已久,有這樣一個故事:相傳帝嚳高辛氏時,蜀中某女之父被人掠去,只剩所騎白馬返回。其母傷心之至,發誓道:誰要能將其夫救得生還,就把女兒嫁給他!白馬聞言仰天長嘯,掙脫韁繩疾馳而去。幾天后,白馬馱著主人返回家中。其母見此反悔,不再提及嫁女之事。從此白馬整日嘶鳴不止,不思飲食。其父見狀,心中為女著急,取箭將馬射殺,并把馬皮剝下晾在院子里。但那馬皮突然飛起將姑娘卷走,不知去向……數日后,家人在一棵樹上找到了姑娘,但見那馬皮還緊緊包裹著她,而頭已經變成了馬頭的模樣,正伏在樹枝上吐絲纏繞自己。家人將其從樹上取回飼養,養蠶吐絲結繭繅絲的歷史從此開始。由于這種蟲子總是吐絲纏繞自己,人們就把它叫做“蠶(纏)”;又因為姑娘是在樹上喪失生命的,大家就把這種樹叫“桑(喪)”。因此鄉間種樹又有“前不栽桑,后不栽柳,迎門不栽鬼拍手”的說法。
蠶寶寶“上山”前,是養蠶人家最忙的時候,每次從他們的門前過,都能聽到沙沙的下雨的聲音,這是蠶寶寶在搶吃桑葉,自家的桑葉早就不夠供應,鄰家的桑樹也是光禿禿的了,僅見枝頭殘存的幾個葉片,留著它茍延殘喘。采桑女一大早就要頂著露水出門,可能要趕很遠的路才能采回一筐桑葉。上了初中以后,讀到那首漢樂府,每每想起她們因勞累而略顯疲憊的紫紅的臉,我一點都想象不出那個讓行者撂下擔子捋髭須,令少年脫掉帽子著帩頭,使耕者忘記犁田、鋤者忘記鋤草的秦羅敷的嫵媚模樣。
給孩子們帶來樂趣的是桑樹的果實,這個學名叫桑葚,俗名叫桑棗、桑果的東西真是鄉間孩子眼中的尤物。在孩子們的眼中,桑棗的魅力大約是遠遠勝過最美麗的姑娘的。
每年麥浪翻滾的五月間,桃子杏子都還青青澀澀的時候,桑棗兒首先向孩子們亮出了它的笑臉,青紅的、紫黑的臉膛,真是會讓孩子們心動進而行動的。
男孩子中自是“猴子”多,三躥兩跳就上了樹,專揀那又黑又紫的桑果摘,等到嘴巴烏紫了才猛然想起妹妹還站在樹下,低頭一看,妹妹的小嘴已經撅得能拴上一條小毛驢了,眼睛里晶晶亮的全是淚水,趕緊攀上更高的枝頭,摘上滿滿一口袋,哧溜下樹,陪著笑臉捧到妹妹面前,左一聲妹妹乖,右一聲妹妹不哭,直到妹妹終于破涕而笑,牙齒都被桑棗的汁液染成紫黑了,才牽著妹妹的手,心滿意足地回家去,回家以后少不得因爬樹衣服被刮破、染了桑果的汁液難以洗凈而招來幾句罵聲,但是很少享受“帶把燒餅”、“竹板炒肉”的待遇,因為帶好了妹妹,父母能夠安心干活,終于也就將功補過了。
有一段時間,老家大力發展養蠶事業,需要種植成片的桑林,大量收購成熟的桑葚,供銷社的院子里,堆滿了紫黑的桑棗,桑棗需要打碎了才能播下田,一大幫姑娘小伙子卷著褲腳就在上面踩。直到現在,每念及此,眼前晃動的仍是他們那宛如穿了紫色長靴的小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