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夫人,夏天床第間取涼的用具,用青竹篾編成,直徑半尺,長約四五尺,圓柱形,中空,周圍編成銅錢形的洞,以通風。我家曾有個竹夫人,是母親的陪嫁物,也是我童年的好伙伴。
記得兒時的夏日,母親早起操持家務,總擔心我會從無攔無擋、滑溜溜的席子上掉下來,便用竹夫人攔在床沿。我常在半迷糊中閉著眼睛檢查母親是否在身邊,三摸兩抓,觸摸到冰涼的竹夫人,雙手摟將過去,就像摟住一懷的清風,肝火大降,睡意又濃,便忘了尋找母親,連到嘴邊的哭喊也生生地咽進肚里,能甜甜地再做一個好夢。
稍大點,我便獨自睡一張小床。睡相不好,總喜歡滾得貼緊蚊帳。成群的尖嘴蚊子毫不客氣地隔著蚊帳聚餐。早上起來,胳膊上大腿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蚊咬紅點。母親心疼極了,便將竹夫人拿過來,襯在床里,讓我每晚緊貼竹夫人睡,既涼快,又能免除蚊叮之苦。
后來,我與妹妹睡一張大床。那床睡的年代久了,棕繃上的棕繩松松地下垂成一個凹形,就像是個強磁場似的,兩人都往中間滾,擠貼得緊緊的,畫上楚河漢界也沒用。拳打腳踢一番,各自抓緊兩邊的床沿,分開片刻,一睡著,手一松,又被吸作一堆。胳膊貼胳膊,腿貼腿,再加上熱熱的汗像膠水一般,貼得人五心煩燥,粘得人六神不安,這一來便免不了戰事頻繁。母親趕緊將竹夫人橫在兩人中間。于是,一股涼風徐徐從兩人中間穿行,透過竹洞拂遍全身,暑氣頓消,汗水頓干。緊貼竹夫人,西線無戰事,一夜到天明,第二天,兩人胳膊上腿上帶著竹夫人那銅錢狀的紅印記,摟抱一團,和好如初。
天長日久,竹夫人被我們的汗水浸滲得油光錚亮,烏紅剔透,怎么看也像一件紅木雕鏤成的工藝品,成了我們愛不擇手的好玩伴。我們常將竹夫人拖下床來,當竹馬騎。母親心疼極了,怕壓壞它。其實我們極珍惜的,只是虛坐坐,涼涼三把火的屁股,從不舍得將整個身子壓上去。竹夫人那中空的圓柱里還有個小圓球,也是用竹篾編成的,只要一顛一倒,小圓球就會滴溜溜滾上滾下。沒有玩伴時,抱著個竹夫人,就一點也不寂寞。偶爾也會眨巴著眼睛想想,為什么叫竹夫人呢?
想不起來何時對竹夫人失去了興趣,也想不起來何時失去了竹夫人,我只知道間隔了幾十年后,我是如此刻骨銘心地想念竹夫人。
為人妻為人母后,拖家帶口的煩惱接踵而來。女兒大了,睡相也不好。尤其是夏天。因為我生了一副天氣越熱皮膚越涼的好皮囊,女兒睡時就老往我身上裹。每當被女兒纏得煩燥不安、熱汗直淌時,我便思念起母親的竹夫人,想起竹夫人的種種好處,頓悟“竹夫人”的名副其實、貼切無比。不是嗎?竹夫人曾代替母親伴我眠,竹夫人曾助母親平息姊妹間的戰火,竹夫人曾讓我免遭蚊蟲叮咬之苦,竹夫人曾陪我嬉戲玩樂……此刻,我多希望有個竹夫人能解女兒纏身之苦哇。
近來讀到蘇軾的《送竹幾與謝秀才》詩:“留我同行木上坐,贈君無語竹夫人。”連蘇軾都將無語竹夫人作禮品,足見能免除人們夏日床第之苦的竹夫人是如何得人心了,我等凡婦,念念不忘竹夫人更是情有可原了。可惜,盡管我外出時處處留心尋覓,游蹤遍及數省,終未能找到這讓人魂牽夢繞的竹夫人。
那日讀池莉的小說《青奴》,書中對青奴的描寫極像竹夫人。翻開詞典查詢,果然,竹夫人、青奴為同一器物,由此推測,竹夫人當為湖北一帶的產物,循此線索,下次外出,定要留心,一定找出個竹夫人來以解相思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