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叔老尖是個了不起的人,除了學習一塌糊涂外,其它樣樣出色。就說上樹掏鳥吧,別人一次掏一窩,他一次能掏三窩,而且從樹上跳下來十幾個鳥蛋不帶破的。他的彈弓也打得百發百中,不論是野雞還是麻雀,也不論是正在飛翔的還是落在樹尖上的,只要他的彈弓舉起來,沒有落空的。他還會做槍,用粗鐵絲和舊自行車上的鏈條做成的槍棒極了,往槍膛里放根火柴頭,一打“啪——”,響聲能把熟睡的小弟弟嚇哭。
老尖——我從來不叫他表叔,就叫他老尖。老尖比我大三歲,和我一個年級。本來他比我高三個年級,但他每年留一級,等我上到三年級的時候,正好和我平級。老尖的個頭整個小學里沒幾個人能比過的,在我們三年級里就像個巨人,所以,他只能坐在最后一排。這也正合他意,老師講課時,他可以在下面搗鼓他的彈弓和槍。有一次,老師講課正投入的時候,“啪”的一聲炸響,老師抱著腦袋就往外跑,等跑到院子里才發現不是地震。老師聽見班里傳來以老尖帶頭的哄笑聲,她覺得很丟面子,平時她整天教育學生要先人后己,結果遇到假槍聲就自顧自地先跑了,你說她能不覺得丟面子嗎?老師在老尖面前丟了面子,從此就不怎么管老尖了。沒了管教的老尖更是為所欲為,他欺小凌弱,強搶明奪,弄得班里的同學們見了他都躲著走。但老尖從來不欺負我,他還不時地讓我打一次他的槍,或玩一會兒他的彈弓。有一次我們倆坐在田埂上看天空,他對我說,他不欺負我不是因為我是他表侄兒,而是因為他特別佩服我會做那么難的算術題,還會寫那么好的作文。他說他也特想學習好,可是就是學不下去,一看書就腦瓜仁疼。
老尖不聽課也怕交作業,因為他經常拿他的槍或者彈弓換別人的作業。如果誰想玩會兒老尖的槍,或者用用老尖的彈弓,把作業本扔給他他就同意了。當時,我讓他抄作業的時候可能是最多的。我倆的合作非常愉快,后來發展到形影不離的程度。有一次放學后我到他家去找他,老尖娘,也就是我的二奶奶摸著我的頭說了好多好聽的話,什么好聽話現在忘了,反正是聽了心里舒服的那種話。臨了,她從掛在房梁上的荊條籃子里掏出一個棒子面餅子,用手指頭在餅子上摳了一個洞,然后往洞里倒了點香油,再往香油里放點鹽,教我一塊塊掰了蘸著吃。老尖見了,也自己從籃子里拿出一個餅子,也用手指頭摳了一個洞,然后也學著他娘的樣子往里倒香油,二奶奶沒等他把香油倒出來,就劈手奪走了香油瓶,還罵了一句:“饞死你。”老尖很生氣,一步跳到院子里,飛起一條腿朝一只盛柴草的筐踢去,柴筐飛起來打向正在窩里下蛋的老母雞,一時間筐飛蛋打,人喊雞叫。老尖見禍闖大了,撒腳丫子就跑,二奶奶在后面追著罵。
當我終于在一口枯井邊找到了老尖時,差一點把我嚇死,只見老尖屁股以上的身體倒栽在井里,兩只大腳丫在井邊的黃土里亂蹬,一只鞋飛出去一丈遠。“不好,他要跳井了!”我急忙跑過去拽住他的兩條腿,不停地叫:“老尖老尖。”老尖慢慢地從井里把上半身退回來,興奮地告訴我井里有一窩鳥,長尾巴,黃綠色,好看得蓋冒了,至少兩只,不深,就一人多高。不知是因為倒栽蔥時把臉憋的,還是因為激動,老尖的臉紅成了關公。知道老尖不是跳井,我的心才放在肚子里。受老尖的感染,我也因井里那窩鳥興奮起來。“那也夠不著啊。”一想到黑咕隆咚的深井,我就氣餒了。“我還從來沒有過這么漂亮的鳥呢,要是能有一只,就蓋冒了”。老尖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蓋冒,他的槍蓋冒了,他的彈弓蓋冒了,他的大腳丫子蓋冒了,現在他又想他的鳥兒蓋冒。我挨著老尖坐下,和他一起想著蓋冒。“有了。”老尖突然跳起來說,“弄條繩子拴在你腰里,我在上面拽住繩子的另一頭,慢慢把你系進井里,等你掏到鳥后,我再把你拽上來”。雖然因為我的緣故害得老尖被二奶奶一頓痛罵,我心里很過意不去,正想找個方式補償他,雖然我想擁有一只漂亮鳥的愿望一點也不比老尖差,可一聽說讓我下井,我是堅決不干。老尖見我如此推諉,就擺出一副表叔的架子說:“我倒是想下,可你拽得動我嗎?”然后又威脅我說:“你要是真不下,以后再也不要玩我的槍和彈弓了。”后來我就同意了,我同意下井也不完全是被老尖嚇唬住了,是因為我的心里漸漸生出一份冒險的激情。我想,如果這次下井成功,以后張成他們幾個再也不敢叫我膽小鬼了。
我們從家里找來繩子,老尖在我腰里纏了三圈,然后系成一個死扣。可等到了井口往下一看,我的腿就嚇軟了,說什么也不下了。老尖沒想到我會突然變卦,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置,急得他想打我又怕把我打跑。但無論老尖怎樣誘導,我就是死活也不下。老尖沒有辦法,只好去找張成,張成一聽說要下井掏鳥,高興得手舞足蹈,他主動把繩子綁在腰里,風風火火地就想往井里鉆。這時,老尖卻不干了,老尖說你們兩個人拽我一個人沒問題,還是我下吧。張成還是想下,但他怕老尖,老尖不讓他下,他只好不情愿地把繩子從腰里解下來遞給老尖。老尖綁好繩子,試了試松緊,把繩子另一端給我倆,囑咐我倆說,“我不讓你們撒手就不要撒手啊。”接著,老尖就鉆進井里了,他下一步喊一聲口令,我倆就往下放一截繩子,然后問一句找到了嗎?當繩子放下去一半的時候,老尖終于說:“找到了,找到了。”我倆一邊使勁拽著繩子,一邊不停地打聽里面的進展情況,老尖悶悶的聲音從井里源源不斷地傳來:“看到草梗子,摸到鳥窩了,啊,摸到小鳥了,摸到小鳥了!一、二、三,仨。哎——仨。我說,仨呀!”我和張成把仨聽成了撒。聽第一遍時還有點莫名其妙,聽第二遍時互相看了看,聽到第三遍時便一起把手里的繩子撒開了。只聽井里面“刺溜——咚”一聲,緊接著就傳來了老尖的哭叫聲。我倆嚇傻了,愣怔了片刻后才扒著頭朝井里看,井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見,只聽見老尖在井底的哭罵聲。“還不快去叫人。”我們看不見老尖,老尖卻能看清我倆探在井口的腦袋。經老尖這一提醒,我和張成才飛跑著回家叫人。
老尖被大家七手八腳地從井里弄了出來,頭上碰了一個窟窿,但無大礙。至于那仨小鳥我們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我和張成回到家里自然逃不脫一頓毒打,我父母還帶著老尖去了一趟縣醫院,回來的時候買了很多補品。張成娘也往老尖家里送過幾次雞蛋。老尖的傷好后就輟學了。二奶奶見人就說,老尖的腦子本來就不夠使,這一摔就更不夠使了。話傳到我家,娘戳著我的腦門說:“你啊你!”
我剛讀初中時,老尖就出去打工了。從老尖摔進井里到他出去打工,我再也沒有和他一起玩過。后來我讀高中讀大學,心里總是藏著一份對老尖的愧疚,也許那一摔真的把老尖的腦子摔得礙了事,如果沒有那一摔,說不定老尖也讀了高中讀了大學呢。直到去年回老家,聽母親說前一陣子老尖也回來過,還打聽你呢。還說,老尖這些年在城里干大了,買了房,買了車,娶了漂亮的媳婦。我長舒一口氣,壓在心里頭多年的石頭終于掀掉了,我想,等我回去后得想法和老尖聯系聯系,說說憋在心里多年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