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韓羽有畫名,亦有文名。他是畫深刻,文也深刻。但他的深刻,卻從不板著面孔,而是從趣上得。乍看是趣,細看還是趣。淺看是趣,深看也是趣。在忍俊不禁間,讓人會心而笑。單這也是一種深刻。因此王朝聞先生說:“韓羽作品之趣,往往出人意外,故其趣也濃。”黃苗子先生說:“古人云:讀《李陵答蘇武書》而不痛哭者,非忠臣;讀李密《陳情表》而不墮淚者,非孝子。我說,讀韓羽畫、文而不由衷發笑者,沒有文藝細胞。”
且試舉幾例:
韓羽有一幅畫霧的畫,霧這東西不好畫,因此畫者不多。你猜韓羽怎么畫?他在紙上只勾了一個四方邊框,表示框內是畫面,卻不著點墨。只在邊框外題之曰:“漫天大霧什么都瞧不見”。此乃不畫之畫。不畫正好畫出了“什么都瞧不見”的霧的性態。這樣的構思,有沒有趣?一位老校長看了他的畫,說道:“韓羽的畫,不會畫畫的人畫不了,會畫畫的人也畫不了。”
他畫《關云長》,畫面不用說,兩行字更是題得有趣:“賈寶玉鐘情于林妹妹,但也用情于寶姐姐,故曰‘情種’;關云長義扶漢室,但也義釋曹操,當也應該名之日‘義種’”。你讀了能不發笑?
韓羽有一幅畫,題曰:畫林太太。是哪家的林太太?這太太是高是矬?是胖是瘦?是風流婀娜,還是貞淑端莊?可一看畫,竟是一枝梅花。再看題簽:“林和靖自謂梅妻鶴子”。畫梅者可謂多矣,你見誰這么題過?
即便他總結自己,說法也特有趣:“小時畫畫,覺著人不如我;而今畫畫,覺著我不如人。畫了大半輩子,只是將倆字顛了個過兒。”詞序這么一顛倒,一個幽默而深邃的老頭兒就鮮活起來了。
作品中的情趣哪里來?你若說是來自韓羽多年的藝術探索和積累也行,你若說是來自韓羽對人生社會的深刻體悟也對,但有一樣恐怕最為根本,那就是韓羽作品中的真趣來自韓羽先生本人。
土老冒
韓羽乃名人,但在他居住的城市,當韓羽在你身邊走過,你若說這便是韓羽,不是沒人信,就是大為驚詫。為什么?因為他太不像名人。雖說名人并無標簽,但像他這么“土”的卻不多見。冬季一身棉衣,夏季一身單衣,一年四季禿著頭。不是他故意扮“酷”,是頭發已經“多乎哉不多也”。騎著輛破自行車,“招搖”過市。到報社去,曾被人當成上訪的農民。在家里更是隨便,夏天穿一大褲衩子,甚至小褲衩子,精赤條條。朋友來了,赤誠相見,談笑風生。說到高興處,甚至會把雙腳翹到桌面上去。性情所致,無羈無縛,得其意而忘其形,大有魏晉風度。
就是這樣一個“土老冒”,偏偏妙語連珠,偏偏妙筆生花,偏偏大巧若拙。因此黃苗子說他“能把一肚子學問橫串豎串,讓關羽跟蘇東坡下棋,楊貴妃跟西門慶鬼混……只要能想得出的奇事都能構成他的奇思”。說他“畫如其人,土頭土腦,似村而雅,土極而洋到了家”。重心
童心
有人來請他的客,電話打過了,總也等不來。東道主急,中間人更急。東道主說:我說難請吧?中間人說:不可能啊,韓老師說了,他騎自行車來。東道主說:快快用車去接!中間人忙去接,家里沒人!四周找吧,他家外面不遠處有片荒地,有一個人正跟一堆火忙活。是韓羽正在那里“救火”!原來他來這里遛彎,見了滿地荒草,便拿火柴來點。那火真有藝術性,歡蹦跳躍,濃濃淡淡地繚繞,韓羽跟著那火逶迤而行。正得意時,不想那火引著了一坑的厚草,越著越大,頓時失控。韓羽慌了神,撅起屁股往火上揚土,弄得泥一臉,汗一臉。虧了中間人來得及時,幫他把火撲滅。韓羽說:小時候在農村荒地,放野火慣了,如今一見野草就手癢難捺,奈何?
當年在保定,每天早、晚去野地散步,中途經過幾戶農家。有一家養著狗。這只狗仗勢欺人,對過往行人不僅“汪汪”狂叫,還要躥到路中間撒野。韓羽一是看不慣它張牙舞爪,二是出于自衛,順手撿塊磚頭砸了過去。本想把它砸跑算了,豈料更激怒了它,從此認準了韓羽,每當韓羽走到那兒,它準時在此恭候。于是一陣狂叫,一陣磚頭,天天照例,勝負難分。
有一次,韓羽歪打正著,一磚頭擊中了狗的嘴。看它那搖頭晃腦,哀號而又暴怒的樣子,韓羽開心極了。沒想到這一歪打正著,竟改變了韓羽的心態:對這狗原本是厭惡極了的,卻忽焉生出了個“趣”字。將小比大,看來人對事物的或好或惡,往往取決于是否占了便宜。韓羽想再占它的便宜,熱切地盼著再次擊中它的嘴,一日不見,反而有些悵然若失了。
書癖
韓羽喜歡書。韓羽的喜歡絕非一般。先說挑書,原來的書店都是柜臺式的,韓羽站在柜臺外,一點點地“審”:紙張、裝幀、書脊、扉頁、內文……印刷質量如何,有否污痕、褶皺……營業員早已十二分不耐煩,韓羽仍不為所動。這并不奇,奇在將書買回家,精心包上書皮,鎖進書箱,然后跑到朋友處,借同樣一本書來讀。
他說:我這么做,也覺著自私。可這老毛病難改。
我說:韓羽固然自私,卻也自私得有趣,趣在對書的“癡”上。
他喜歡書,也喜歡讀書的人。每年回山東老家,他不嫌沉重,把那些看過的雜志書本背回去,送給一個喜歡讀書的農民。可有一次,那農民把一本雜志撕了,當卷煙紙了。他嘲諷道:“以后甭用它卷煙,用它蓋醬缸,這才像古人哩。”有了好書,也喜歡送朋友,但這朋友必須是喜歡書的。他說這是“托孤”。
忘我
韓羽一度也當過官,是省級美術出版社的總編輯。上任已多日,卻總忘記自己是個“官”。本來是小轎車接來的,下班之后,卻總在車棚里找啊找,說:自行車怎么不見了呢?一天,編輯部組織全社的人去劇院看演出,備了兩輛汽車。一輛大轎車,是社里一般人員乘坐的;一輛小汽車,是專供領導乘坐的。汽車停在院子里,七點鐘準時出發。韓羽吃罷飯,慌慌奔向大客車,揀了個“好座”,心滿意足地合上眼抽起煙來。待人們陸續到齊,卻還沒有開車的意思。有的嚷:都七點鐘了,還不開車?車外有回應:等等領導,領導還沒有來哩。韓羽暗罵:什么狗屁領導,讓一車人等他!終于汽車發動,車里的燈忽地亮了,有人喊:領導在這兒哩!韓羽這才醒悟過來:原來自己正是被等候的領導!
傳來傳去,傳走了板,有的說成是“韓羽雖是當領導了,卻沒有架子,仍能和群眾打成一片”。和韓羽先生提到這碼事,他哈哈大笑,說: “丟人哩!哪里是和群眾打成一片?我是去爭搶好座位去哩。千不怨萬不怨,就怨我積習難返,一不小心就現了‘群眾’的原形!”
一封英國來信寄到了韓羽手上。韓羽不懂外語,拿到報社讓一朋友給翻譯過來。原來是一邀請函:英國大不列顛博物館請他出席中國書法展開幕式。這可是風光事。韓羽聽罷,嘿嘿一樂,說:“不會外國話,我可不敢去。我這一輩子,算是和外國接不上軌了。”
較真兒
韓羽生活隨便,性情隨意,但對于藝術,卻有著宗教般的虔誠。一次美術館要高價收藏韓羽的畫,幾次催。韓羽說,不見我正在寫書?來人說,您寫一本書,才幾個大錢?韓羽說,眼下我正喜歡寫書。來人說,看來您真不喜歡錢。多少人要買您的畫,您總是沒有。您多畫點不就有了?韓羽說:“錢可是好東西,我豈能不喜歡?不過,有句大家熟知的話: ‘我愛吾師,我更愛真理’。我套用一下:我愛人民幣,我更愛我的事業。”
韓羽愛他的這份事業,他說他這一生做的正是他喜歡做的事,苦也苦得幸福,累也累得值!在別人眼中,他早已功成名就,可他仍是苦苦用功。為了那份真性情,不論是畫是字是文,不敢有半點馬虎。他說:都說我的畫、字難求,其實不是難求,是難畫難寫。誰都能糊弄,但自己糊弄不了自己。
韓羽不僅畫有趣,文有趣,說話亦有趣。跟他聊天,是一大享受。
他把“推陳出新”說成是跟死人較勁。他把“善于學習”,說成是“會偷”。不會偷的往往露馬腳,于是人們說:瞧,這家伙又“抄襲”了。
他說:別看人分尊卑貴賤、高低肥瘦、黑白美丑,一人一個樣兒。其實只是兩大類:一類是千方百計地為著活;一類是千方百計地為著死。
他說:我最佩服一個鐵匠師傅的話:燒紅了的鐵,千萬別用手摸。
(責編/郭曉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