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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笛

2007-01-01 00:00:00黃桂元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07年6期

我服兵役那幾年,牛排長很以自己的大尿泡而傲視群雄。三連的兵們私下議論。牛排長撒尿的架勢都像個將軍哩!副指導員田林聽見了,不以為然地撲哧道,別糟踏將軍了!他牛啥牛?就憑他的膀胱比別人大一號?最多,那也只能算是個比較特殊的生理現象。

膀胱是個醫學名詞,兵們可沒那么斯文,直通通就說成是尿泡。據老兵說,牛排長的大尿泡是在一次拉練途中一舉成名的。那時牛排長還在吊車班當班長,不知怎么就和當時的副班長田林叫起板,硬是把一泡尿足足憋了二十小時。然后黑紫著一張糙臉,扯開褲襠,端起自己屎黃色的臉盆嘩嘩尿個不停,黃赤赤的尿水翻著沫子迅速漫過了大半個臉盆,頓時引來一片驚呼。田林也沒了脾氣。當即就有好事者亮出刺刀,在那臉盆的內沿兒結結實實劃出了一道刻痕。此后三連轉戰數省,老兵新兵也換了幾茬兒,該紀錄卻一直未被刷新。那臉盆也幾乎成了三連的“寶物”,很類似體育明星的獎杯。

也有見到那“寶物”就不安的,新兵楊小毛就是。楊小毛來自湖南湘西的偏遠大山,17歲,整個人細細小小的被兵們稱作“豆芽菜”,顯然還沒有完全長開,一見那個屎黃色的臉盆就條件反射,憋不住就想撒尿。特別是這次長途行軍中,楊小毛似乎一直在躲避那個臉盆。牛排長察覺到了。哭笑不得地對田林說,要知道那娃這么個熊樣,我咋會接他來當鐵道兵,真是活受罪!

關于鐵道兵,我在這里必須要多說兩句,否則年輕些的讀者很可能會一頭霧水。鐵道兵退出共和國軍隊的舞臺,歸入地方建制已有二十幾年了,可在百萬裁軍之前那絕對是聲名赫赫。“鐵道兵志在四方”,是最典型、最名副其實的“野戰”部隊,鐵道兵的營房永遠是一頂頂活動帳篷,隨時要支起和拆卸,兵們已經習慣了與裸露的大自然廝守,風餐露宿,日月相伴。這么說吧,凡能鋪軌的地方就是鐵道兵的“家”了。鐵道兵的編制也很特殊,一個團足有五千多號官兵,人數可以抵得上其他兵種的一個師,平時我們的戰友分散在四處還不顯眼,一旦集結行軍,絕對可以用浩浩蕩蕩形容,那完全就是一條望不見首尾的莽莽巨龍。

正午時分。大部隊進入了一片曠野。一直躲在云層的太陽也赫然探出了明晃晃的腦袋,地面的風有些熱乎乎的。遠遠地只見團“一號”首長抬頭望一望天空,然后揮動手臂,在空中劈出了一條標志性的弧線。兵們都懂團長的那個招牌動作是什么意思,而且知道下面該輪到牛排長如法炮制了。果然沒等連長發話,牛排長就攏起兩條粗眉,左手抹腰。右手舞動,拿腔拿調地模仿團長的嗓門吼了一聲:大——自然嘛!這一套動作已經成了牛排長的絕活。前年一次冬季拉練,團長正在三連附近看地勢,軍務參謀一溜小跑過來。請示部隊在哪里撒尿?團長抹腰站立,移目四周,微微一笑劈出右臂,大手掌沖外橫向一掃道,大——自然嘛!團長說一口帶新疆口音的普通話,一開腔先是升調,把“大”念成“達”,聲音拖得又長又重,從“自”開始轉調,到“然”和“嘛”迅速下墜,戛然而止。牛排長在一旁看了個滿眼,區區撒尿小事,竟被團長演繹得如此氣勢磅礴,而且還添了幾分維吾爾人的幽默,乖乖!牛排長迅速掌握后,每次臨場發揮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兵們迅即在一大片黃葉子雜樹下錯落排開,齊刷刷解開了褲扣,看上去訓練有素。牛排長蹬住一塊石頭。像雙手捧著一挺輕機槍,把尿水足足射出了三米開外。陽光下,只見無數柱渾黃的尿水噴泄而出,噼噼啪啪砸向春旱的燥裂土地,濺起了千縷煙波萬道飛塵,與無數斑斕的國防綠、迷彩服融為一體,仿佛整個地表都在顫抖地發出悶雷般的響聲。

牛排長瞇起眼睛瞧著,很享受地打個冷戰,連連叫道,俄(我)奶奶的。好痛快!好雄偉!

副指導員田林在一旁系著褲帶,歪過頭提醒牛排長,注意一下用詞準確好不好?

田林話音一落,兵們便擠眉弄眼地湊過來。在三連,只要牛排長和田林聚在一起就保證不會沉悶。這二位是“四同”關系,同齡,同鄉,同年入伍,同年提干。已經成了他們那一批陜北兵中碩果僅存的兩位。田林當兵前在鎮小學當教師,做事講究個方式方法,牛排長則種過地修過路也挖過煤,性情就像他那身腱子肉一樣見棱見角,外形粗凜卻內心有數。牛排長當班長時田林還是他的副手,提于之后進步快的卻是田林。田林擔任副指導員后一直分管一排的思想政治工作,還常在一起打交道。閑下來就喜歡“修理”一下牛排長,牛排長本來就咄咄逼人。反擊力度也可想而知,兩位“冤家”之間的斗智斗嘴便成了三連的一景。那時我在連部當文書。有事沒事總愿意跑來參加一排的活動,就是因為有樂子看。兵們都說,那兩位領導斗起嘴來,比聽相聲段子還解乏呢!

牛排長不動聲色地撒了尿,低下頭提著褲子一陣猛抖,猛然數落道,你這家伙,給俄老實點兒!兵們不敢笑,忙去捂嘴。然后牛排長若無其事地扎好褲帶,這才歪過頭問田林,俄用詞咋不準確啦?

田林說,越沒文化,越丟人哩!痛快就說痛快,咋還雄偉?這場面。應該叫壯觀才對!

牛排長噴著一嘴唾沫星子說,你個白面書生。就會咬文嚼字,咋就沒一點兒想象力?田林后退一步,擦臉的動作很夸張。喂,你那里撒尿。我這臉咋濕啦?

田林一時語塞。兵們卻笑出了聲。新兵楊小毛也偷偷樂了。

牛排長說,咱團那好幾千號人。咋說也是好幾千條槍吧?嘩啦啦一齊放出去。鋪天蓋地啊,不雄偉咋的?把男人撒尿叫作放槍是牛排長的習慣說法,田林曾認真指出槍是具有一定殺傷力的現代兵器,用于敵我戰場的短兵相接,跟撒尿類比,簡直是荒唐。牛排長根本不理睬,一遇這種場合,依舊我行我素。

牛排長得意地收拾好褲子,目光突然警覺起來,盯住楊小毛問。你放過槍啦?

楊小毛下意識縮一縮身子,結巴著回答,報告排長,我放、放過了!

牛排長拿眼去瞄楊小毛的襠處,繃臉道,連泡球尿都憋不住,你那也算是槍?楊小毛忙夾緊兩腿。馬上有人趁火打劫嚷嚷,是不是槍,“看瓜”不就知道了?兵們一擁而上,不由分說就把楊小毛按倒在地。在北方一些農村,莊戶女人一旦結過婚奶過娃,常常就沒了當閨女時的保守和羞澀。這個炎熱的夏天。我就在豫東南鄉下親眼見識過。當時我被抽調隨團報道組下連隊采訪,就聽說當地農村有一俗怪,叫“婦女喜歡敞著懷”。還不肯相信,果然就在傍晚途中開了眼。一群女人剛從地頭出來,都是孩子娘的年紀,身上的衣褂一律松松地披在肩頭,大面積袒露著胸乳,晃晃悠悠一顛兒一顛兒迎面走來,看上去個個都像是懷揣了兩只肥兔子。我這個20歲的城市兵,又關在兵營這么久,哪兒見過這種陣勢?忙把眼睛躲來躲去,可那些肥兔子偏偏就在眼前活蹦亂跳,搞得我一路心慌氣短,當夜就立竿見影地夢遺了。不過,據說那些莊戶女人可以不在乎,男人卻不可以有非分之舉。如果哪位后生不知深淺說些輕薄話,正干著農活的女人們便會喲嗬一聲:死小子找“看瓜”呢!隨之蜂擁而上,那后生根本逃不脫,會立馬被掀翻在地上,手腳也被死死鉗住,動彈不得,女人們罵罵咧咧七手八腳扒開對方褲子亮相于眾,再把那個連連告饒的腦袋彎過來硬塞進褲襠,用褲帶扎緊拴牢,扔在田間不管了。此謂之“看瓜”。過去的老兵看過到這一幕,也回去模仿,并作為業余生活的一個保留節目傳到了其他連。我們三連,包括田林和牛排長在內,很少有沒被“看瓜”的。不過,兵們“看瓜”的目的很簡單,眾目睽睽地扒開褲襠,找找樂也就算完了。如遇不肯就范者就有戲看了,兵們會不依不饒加倍折騰,場面也愈加火爆。據說當年牛排長遭遇“看瓜”時,曾仗著鐵塔般的身坯子拼命抵抗,褲子都被撕撓破了,人仰馬翻地滾作一團,卻終于一虎難抵群狼,被兵們狠狠展覽了一番。大家扒開牛排長的褲襠,連呼乖乖!那一陀肉竟也是傻大黑粗的。聰明者如田林,知道反抗是沒用的,索性解開褲帶,擺出一副主動配合的姿態,兵們便覺出索然,以至于輕描淡寫草草收兵。田林曾向我傳授經驗,說那家伙長得大同小異。沒啥稀罕的。拿去看好了,他們反而沒了興致。我如數照搬,果然輕松過關。這次楊小毛在劫難逃,盡管連抓帶踢百般不從,眼淚都飛出來了,褲子還是三兩下就被褪到了腳脖子,那光溜溜的細白身子活賽個女娃,兵們嬉戲亂叫,湊上去你摸一把我抓一下,通常情況下牛排長早就喝止了,這次卻沒吱聲,給人的感覺像是默許。而且牛排長也往人縫兒那里瞥了一下,楊小毛果然尿過褲,襠里濕乎乎的,那槍也實在袖珍,絨毛軟嫩的,好似剛出蛋殼的小雛雞。

看鬧得差不多了,田林過來驅散兵群,讓楊小毛趕緊換上一條干凈褲子。驚魂甫定的楊小毛剛去翻自己的背包,部隊就又行動了。事后牛排長挺納悶。問田林,楊小毛好好的咋就尿褲了呢?田林搶白他,你那雙牛眼一瞪,楊小毛不失禁才怪哩,人家還在發育,咋能和你那個大尿泡比?牛排長甕聲道,都像你婆婆媽媽的,這兵還咋帶?

當夜牛排長查鋪,有意繞到楊小毛的鋪位去觀察,發現睡夢中的楊小毛總用手抓撓下身襠部,還隱隱聞到了一股臊腥異味兒,便用手電筒照過去,發現楊小毛大腿內側的皮膚已漚起了濕疹。這娃的皮肉咋這嬌貴?活該嘛!可轉天一早,牛排長還是通知衛生員給楊小毛送去“皮炎靈”軟膏。

三連從大部隊分流出來,駐扎在了太行山下。

原先打隧道的兄弟部隊受命趕赴川東架橋去了,三連奉命頂上去繼續施工。連里召開個動員會,把任務逐一布置了下去。散會回來,牛排長吐著煙圈對田林牢騷,沒啥勁,咱一排就沒有接半拉子活兒的毛病!田林不緊不慢說,半拉子活兒咋啦?把半拉子活兒干漂亮了,還能耽誤你啥?前人栽樹,后人收獲,也不錯嘛。牛排長脫口道,啥不錯?你面前是座沒人開過的大山,就像一個沒人動過的女娃,那是啥勁頭!意識到這個比喻有些生猛,牛排長摸著后腦勺嘎嘎笑了。田林哪里肯放過這么好的敲打機會,在兵們笑嘻嘻的圍觀中,田林上下打量著牛排長說,喔嗬,到底熬不住了?那就聽我一句勸。你也老大不小了,挑挑揀揀也得有個限度,好歹娶個婆姨吧,要不,白白可惜了大尿泡。

牛排長迅速展開了以功為守,哼道,大尿泡咋啦?早晚還不得派上用場?俄可不像有的人,別管是啥模樣,都猴急猴急地抱回家。兵們一陣竊笑,關于田林的婆姨,牛排長早就口無遮攔過說過,咱們的副指導員,娶回家的軍嫂,那真正是虎背熊腰,來咱這里開山鑿洞,保證比她丈夫還能干。

田林并不慌,環視一下大家,口氣像是在做政治形勢報告:你們可要記住,軍婚應該是實用型的,軍人的婆姨不是啥擺設,必須要身強體壯,娶到家是把干活兒的好手。能孝敬老人能養育后代。讓男人安心部隊工作,利國利民,還圖什么?然后田林看了看牛排長,不屑道,你沒資格說三道四,沒結婚。多大把年紀。也是個毛娃娃!

牛排長點頭說,俄承認,所以俄現在就不說啥啦。不過俄保證。將來找女人,模樣要是還不如你那個婆姨。這輩子俄就打光棍!

田林用手指點著牛排長恨恨地說,打你的光棍去!只怕你那個鬼丈母娘,現在還沒臨盆呢!

牛排長嘿嘿笑道,老馬吃嫩草,俄急啥急?

牛排長確實沒急著找婆姨。牛排長年已30了,別說婆姨,連個相好的都沒聽說有過,很多人不理解,他卻不慌不忙。牛排長看著外殼粗莽,骨子里卻有羅曼蒂克的成分,他的想法很固執:只有英雄美女的組合才是最理想婚姻。牛排長自當兵以來立過一次二等功,三次三等功,還有數次嘉獎??捎X得自己還不是英雄。所以才沒有美女肯嫁。牛排長相信只要自己好好干。面包會有的,前途會有的,漂亮的婆姨也會有的。

牛排長當兵10年了,來太行山之前,足跡曾到過呂梁山和秦嶺,都是從開山的第一聲爆破干起。由始而終,高奏凱歌。鐵道兵開山鋪軌,山越大隧洞就越深。耗時也越長。通常是天南地北的新兵一拉到連隊,就戴著安全帽貓在黑洞洞的山里干起來。一干就是兩三年,等到復員回鄉。隧洞才打了一半,然后再由下一茬新兵頂上來接著干,很有些愚公移山的味道。打隧洞需要經過精確勘察和計算,一般是兵分兩路,從一座山的兩側同時爆破開工,互相對臉兒往里鉆鑿,直到兩支隊伍在隧洞里碰頭才算大功告成。程序是這樣,先在山腳下選好點,削出一個切面,在切面上鑿眼用風槍一通鉆,挖出幾十公分大的凹槽,再放入雷管引爆,炸出的坑就成了隧洞的雛形,后續的機械手段也才有了用武之地。這種開工場面許多新兵都沒見過。而牛排長當然不同了。牛排長最興奮也最有成就感的,莫過于親手完成開山的第一聲引爆,而不是吃別人嚼過的饃,就像這次一排接下的活兒。讓他很不過癮。

而且這次接活也似乎也不順。進隧洞第二天,牛排長就意外出了工傷,愣讓他自己不留痕跡地抹掉了。

事情不大。但要較真,說是事故也能成立。收工前連長給一排布置個任務,下班前把卡在隧洞里的一輛斗車移走。牛排長讓人把吊車開來起吊,由于周圍土質太軟,固定吊車的千斤頂吃不上勁,吊車只好往后倒,找堅硬的地方再固定。麻煩的是,距離一遠,吊桿就不夠長了。牛排長通過觀察地勢,決定用鋼絲繩把兩噸多重的斗車斜著拉過來,再慢慢完成起吊,但隧洞地面凹凸不平。斗車被卡死了。牛排長很不耐煩,吼一聲帶頭跳過去推。就在斗車和吊車錯動的時候,牛排長忽然發出了一聲慘叫。

兵們一陣無措。牛排長卻沒事似的把個什么小東西丟進斗車,呼喝大家繼續干活兒。

兵們正面面相覷,一個人影嗖地躥上了斗車。是楊小毛!平時行動總慢半拍的楊小毛,這時候靈巧得像只猴子。昏暗的洞燈下,楊小毛貓腰低頭一通找,很快就把牛排長丟棄的小東西找到了,并小心翼翼地把它抓捏起來。大家心里一哆嗦。是一截一寸多長的斷指,血乎啦地裹滿了土屑。仿佛半個胡蘿卜頭兒,又像條大肉蟲,正在楊小毛的手心里扭動著。

牛排長怒目斥道,楊小毛你膽子大了,給俄下去!

楊小毛身子一顫,仍捏著那一截斷指,戳在斗車里不動。

田林揮一揮手示意算了。田林清楚,即使搶救及時,斷指再植手術對于當時的部隊醫療條件,也只是個神話。

楊小毛猛地撒開手飛身跳下,踉蹌著跑出了隧洞。

牛排長滿臉直冒虛汗,硬是指揮大家完成了起吊?;貋淼穆飞?,牛排長警告兵們“家丑”切勿外揚。誰都明白其中的利害。這種事一旦團里追究下來,不但會影響一排乃至整個三連的“安全年”評比結果,說不定牛排長的副連職提升也會暫時擱淺。

牛排長從此右手缺了食指,右手缺了食指的牛排長一天沒歇,指揮起施工來更加兇狠。一排也確實厲害,十多天下來,一排和二排對頭施工,進度竟比二排多出兩個土方。牛排長得意道,一排靠啥?靠的是整體戰斗力過硬!

不過誰都明白,這個“整體戰斗力”,楊小毛是最薄弱的環節。

牛排長越來越不待見楊小毛。兵們都知道。兵們也知道,楊小毛還是牛排長親自從湖南接來的新兵蛋子。到年底才剛17歲。去冬牛排長隨接兵團赴湘西石門縣接兵,在三個公社武裝部現場挑中了二十幾個應征青年,楊小毛最小。牛排長曾有過猶豫,轉念一想,年齡小自有他的可塑性,而且楊小毛看上去人還聰明,就又多聊了幾句,什么當兵就要有奉獻精神啦,什么鐵道兵比別的兵種更要求~不怕苦二不怕死啦,都是些很實在的大道理,那楊小毛的表態也還滿意。牛排長最后問了個問題,把楊小毛的臉問紅了。牛排長問楊小毛可曾流過精?楊小毛一愣。牛排長以為楊小毛沒聽懂。直通通解釋說,隨著男人發育,睡夢里下身會流出一些粘粘的東西,但不是尿床那種。楊小毛紅著臉說我曉得,我還擔心有啥子病。我媽說我啥子病都不是,是細伢子長大了。牛排長點頭,讓楊小毛回家等信兒,按規定他還會去做一次家訪。

關于牛排長那次家訪,我了解一些內情。那時我負責出墻報,為了寫一篇反映連隊業余文化生活的稿子,我曾分別采訪過楊小毛和牛排長。楊小毛有個吹笛子的愛好,雖然他吹的曲子我都比較陌生,但考慮那也該算是連隊業余文化生活的一個亮點。牛排長最初對此有疑慮,覺得楊小毛吹的曲子有些怪怪的,恐怕不值得宣揚,牛排長說他這也是對楊小毛的成長負責。我有些拿不準,便請示田林,田林認為對楊小毛還是應以鼓勵為主,一個連隊的業余文化生活,有笛聲和沒有笛聲是不同的??梢詮恼鎸懸幌拢瑫r把牛排長的看法寫進去。算是對楊小毛提出的更高要求。

于是我找到了楊小毛。楊小毛心地單純,毫無設防,不僅對我的采訪有問必答,還拿出家里的照片一一指給我看。我很意外,我從沒有見過像他母親這么漂亮的女人,那種怦然心動的感覺用現在的說法叫“驚艷”,而且她看上去相當年輕。我甚至都有些對楊小毛另眼相看了。楊小毛的家鄉在湘西的一片青山翠嶺中,那里有些用石頭和木頭搭建的小房子,周圍遍布了杉樹和桐茶樹。楊小毛說,那個下午,他和母親就是在這樣的小房子里接待牛排長的。

我又對牛排長繼續采訪。牛排長也很配合,談到楊小毛的身世時。他顯得若有所思,說這娃從小就沒爹,這么多年來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其實非常非常地不容易。牛排長也談到了他的那次家訪,他記得那兩天在湖南石門剛剛下過了一場少見的雪。雪不算大。還是薄薄地染白了那里的山嶺和樹群,他不小心還在返回的路上滑了一跤。牛排長回憶說他在楊小毛家還吃了好多糯米湯圓,給他印象最深的是這一對母子情深。牛排長說到這里竟顯出了幾分緊張,突然就冒出一句濃濃的感嘆,湘西的山水。滋潤女人哪!我想,牛排長一定是為楊小毛母親的美貌而驚訝,然而他當時何以緊張和感嘆。我還是不得要領。許多年后我才恍然大悟,當時的牛排長,其實是懷揣了一份天大的隱秘遐想。

可以想象,那個下午,當牛排長踩著高低不平的碎石灘。涉過幾灣清亮亮的溪水走進大山深處,走進楊小毛家的時候,他肯定會大吃一驚。他肯定沒有想到,這個偏僻的大山里竟深藏著如此一種罕見的漂亮。面前的女主人,那種水靈汪汪的模樣,完全不是他預想中的一位適齡兵娃的中年母親的形象。那樣的一種水靈汪汪,在牛排長的陜北老家也只是一些十七八歲的女娃才會有,而且時間很短,還不是誰都能有的,更多的女娃一生下來就像是被黃土高坡給風干了,一輩子都不曾水靈汪汪過。眼前的女主人,輕盈著出來進去,張羅泡茶,剝桔子,那一口清脆的湖南腔牛排長都聽懂了,這種辨別方言的能力是他多年的部隊經歷鍛煉出來的。于是,牛排長便有些神思恍惚了。

女主人說了一陣子話,讓兒子陪好首長,自己進隔壁灶間忙去了。牛排長這才活動一下身子。打量起屋子來。屋子還不如部隊的帳篷大,靠窗是一張竹床,床邊緊挨鏡臺,上面散落著牛骨梳和針線之類女人用的東西,門口擺了一只木桌和兩把竹椅。墻上掛著幾個小鏡框,有母子合影。也有女主人的個人照,漂亮得令人不敢直視。牛排長還注意到了,楊小毛的眉眼酷似其母,若梳條小辮子,母子就活生生是同一個人了,牛排長目光轉悠一圈,又落在那只竹床上,楊小毛不好意思說,我快十七歲了,我媽講要再打一張床。讓我獨自睡,材料和師傅都找好了。牛排長擺手說,不,現在不用打了。

這時女主人進屋了。女主人把剛剛煮熟的糯米豆沙湯圓盛滿了一個大號青瓷碗,恭恭敬敬端到牛排長面前。這是湘西山民最奢華也最質樸的待客方式。牛排長雙手接過熱乎乎的碗。竟有些語無倫次:嗯……大嫂,大媽,楊小毛這娃子,懂事哩,白生生的心疼死個人兒……交給咱部隊,你就放心吧!

女主人神色黯然了一下,說,首長,他叔,把細伢子交給部隊,總比跟我一個女人家好,我沒么子不放心哦!說罷悄悄轉身,撩起衣襟擦了擦眼角。

牛排長立時覺得手里的青瓷碗沉甸甸的,幾乎快要端不住了。牛排長平素不喜甜食,那次在楊小毛家,卻硬是往肚子里塞了二十多個白白胖胖的糯米湯圓,塞得他直打嗝。很怕一張嘴,那些湯圓就會從嗓子眼兒爭先恐后地溜出來。女主人又端來一碗熱湯,牛排長二話不說接過碗,在女主人的殷殷注視下咕嘟咕嘟喝了個精光。女主人舒口氣說,細伢子從小跟我一個女人家過,日子長了,性格怕是會沾些陰氣的,我讓他當兵,就是想讓他早早成個男子漢。牛排長抹一抹嘴,鄭重點頭。女主人又說。看首長威威猛猛的,定是個好長輩。好男人,首長就把細伢子當自己兒子吧。該說就說,該管就管,我沒啥子心疼。然后,牛排長筆直立正,行了軍禮告別出來。那一刻,那母子倆的眼睛同時燃亮了一下。要知道,牛排長行軍禮,在三連都是最標準也最瀟灑呢。

牛排長出來時已是落日黃昏。他打著飽嗝,深一腳淺一腳朦朧著往回趕,還在濕漉漉的石板路上滑了一跤,樣子有些狼狽。

按說牛排長大老遠地親自把楊小毛接來,關系應該不一般,情況卻很意外。而且大家都清楚,這也怨不得牛排長。當時這一批石門青年在團部新兵連集訓后,分給三連5名,一排只點名要了楊小毛,可見牛排長還是有偏心的。許多細節都體現了牛排長的這種偏心。比如,農村兵大多沒有刷牙習慣,楊小毛不但早晚要刷牙,不管多晚睡覺還必須洗腳,很容易影響別人作息,牛排長卻說戰士養成講衛生的習慣也沒啥不好,讓大家謙讓一下:還比如,隊列訓練中楊小毛的動作總不到位,牛排長的態度也很耐心,有時還仿佛睜一眼閉一眼。若換別人早就吹胡子瞪眼了。牛排長還親自教楊小毛整理內務,一遍一遍手把手地教,那種細心很少見。楊小毛歲數小,模樣也漂亮,平時總有些老兵喜歡對他動手動腳,拍拍腦袋,摸摸臉蛋,牛排長見了總要制止,強調楊小毛還是個新兵娃,逗習慣了容易沒正形,再想扳回來就難了。那時牛排長真像是一頭護犢子的老牛。后來楊小毛漸漸“失寵”,歸因還是本人不爭氣,分到一排后就沒給牛排長露過臉。毛主席講過,從老百姓到軍人之間,雖不是萬里長征,也需要有個過程,但這個過程對于楊小毛太漫長了。那時戰備形勢緊,經常搞夜間緊急集合,楊小毛每次都鬧出洋相,不是光著兩只白腳丫兒鉆出帳篷,就是穿著別人的鞋到處亂跑,害得別人也跟著抓瞎,要不就是衣服扣子系得像擰麻花,背包也總是捆得松松垮垮,搞得牛排長越來越沒面子。楊小毛越膽怯就越出錯,一聽到哨聲就如驚弓之鳥。一次集合急行軍,楊小毛還沒跑出二十米背包就散了架,被子竟垂到后腳跟,像拖著一道厚厚的屁股簾子。兵們一陣爆笑中。楊小毛“哇”地哭開了鼻子。

楊小毛一哭鼻子,牛排長罵開了,奶奶的,爛泥糊不上墻!

牛排長不怕楊小毛拖一排的后腿,卻最見不得當兵的哭鼻子抹淚兒,像個沒出息的娘們兒。楊小毛長相隨他母親,牛排長起初還“心疼死個人兒”,后來便覺得那樣一種漂亮對男人并非好事,幾近“添堵”,牛排長認為男人粗些黑些丑些都無妨,但必須要有男人相,女人就該具有女人氣,無論如何漂亮都是天經地義。兩者顛倒過來,男人女人氣,或女人男性化都不可取。這么說吧,牛排長對男性化的女人僅僅是不好接受,對娘們兒氣的男人卻幾乎是難以容忍。于是牛排長對楊小毛越來越失望,

楊小毛的周圍冷清下來,也不再有人和他亂逗了。就連石門老鄉也在疏遠他,覺得跟他在一起沒面子。兵們每天施工早出晚歸,誰也不大注意楊小毛的存在。只有在晚上,常常從不遠處的什么地方會飄來一陣笛聲,提示大家一排還有個叫楊小毛的新兵。閑暇時,兵們在一起打籃球,瞎吹牛,楊小毛都很少參與,總是獨自遠遠地在一邊蔫著。

楊小毛的嘴是那支從老家帶來的竹笛,笛聲就是他的語言。晚飯后,他便獨自躲到一個地方吹一陣。他的手指修長,吹笛子時十指會此起彼伏地翻飛,幽幽的笛聲便在星空月下千回百轉著。

楊小毛的忠實聽眾是一只母狗。那狗不足兩尺長,一身淺黃毛、一副皮包骨、總是夾著尾巴怯怯的樣子。兵們都叫它“喪家犬”,之所以沒有燉肉吃掉,就是嫌它臟兮兮又瘦又丑。那狗叫犬兒,是楊小毛起的名。犬兒一直在山野流浪。楊小毛在一次吹笛子時注意到了它,它正眼巴巴地臥在幾米遠的地方探頭,像是把一切都聽懂了。楊小毛心里一酸,就跑到廚房泔水缸里舀來剩菜剩飯喂它。還把它洗得干干凈凈。犬兒從此結束了流浪,每晚就睡在帳篷外。早上楊小毛去隧洞施工,犬兒一直跟在隊伍后面跑著,然后趴在洞口耐心守候。傍晚楊小毛收工出來,犬兒便歡天喜地圍著主人轉圈打滾。漸漸的,犬兒長胖了。一身淺黃毛也有了光澤,如果燉肉肯定就不一樣了,可沒人真這么做,不光楊小毛不干,怕是大家也不會答應。兵們紛紛接近犬兒,拿食品引誘,犬兒卻無動于衷。犬兒只吃楊小毛喂它的東西。只沖楊小毛撒歡。對一般人愛搭不理,見了牛排長卻總要兇巴巴地吼幾聲。兵們笑道,這畜生也會分出個遠近親疏哩!

楊小毛會吹很多曲子,以湖南民歌為主,也有些即興發揮吹的,聽起來像是心思挺重。牛排長問田林,小小個娃。咋凈吹些陰陰的調子。他啥意思嘛?田林說。人家也就這么點兒愛好,支持一下吧!牛排長脖子一梗說,還咋支持?給他開個人演奏會?俄不去管,就是了!

牛排長的確沒干涉過楊小毛吹笛子。牛排長只要求楊小毛行軍要跟得上隊,施工不要落得太遠,標兵就別指望了,只要不拖后腿就行。

楊小毛也知道牛排長人并不壞,只是對自己有些恨鐵不成鋼,明白這一點,楊小毛越發地自卑,見了牛排長像老鼠遇見貓,躲不開了也是低頭悶聲,場面尷尬。牛排長的臉色也更加難看。我曾替楊小毛擔憂,也怪楊小毛太不開竅,你躲什么躲,主動和牛排長說句話又能怎樣?牛排長去你家吃過湯圓,把你千里迢迢接來,還能虧待你?難道讓個堂堂排長來哄一個新兵蛋子不成?

那些日子,楊小毛很有些落寞無助??吹贸雠E砰L也不好受,他沒有再給楊小毛什么壓力。我感覺牛排長對楊小毛還是在乎的。我想找機會對楊小毛說點兒什么,卻沒有合適話題,又擔心傳遞的信息有誤,反而會幫倒忙。每次和他碰面,我只是點點頭。楊小毛見了我,偶爾笑一下,笑容也是僵僵的。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完全稱得上峰回路轉,也使我對楊小毛的擔憂成了多余。

據二班的兵們回憶,事情的變化始自牛排長把楊小毛約出來的一次散步。此后,楊小毛的內務整理和隊列動作越來越標準,施工技術也大有長進,精神狀態今非昔比,兵們也再不敢不拿楊小毛當回事了。最讓大家匪夷所思的是,牛排長和楊小毛之間的密切程度,不但超越了正常的上下級官兵關系,用一般意義的戰友情誼也難以解釋。就說吹笛子,牛排長本來并沒興趣。也沒見有多少音樂細胞,卻不知何故親自買來一支笛子拜楊小毛為師,甚至表示有機會還準備向團文藝演出隊推薦楊小毛。還有,沒事時楊小毛喜歡打赤腳,襪子穿得就費一些,磨破了又不會補,牛排長便窩在床上親自為他補襪子,那副認真的樣子很滑稽也很可疑。就連犬兒一見牛排長也會搖一搖尾巴,不再是兇巴巴的了。

這些事不光離奇,還離譜。兵們據此推斷,楊小毛的破襪子牛排長都可以親手縫補,那該是什么關系?大家一陣哄鬧,父子也不過如此嘛!

兵們不敢惹牛排長,便把楊小毛悄悄叫過來,你一句我一句亂審。楊小毛你咋不穿破襪子啦?楊小毛你的進步好快嘛!楊小毛你可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呀!

楊小毛想溜,兵們圍得像一張網,早已把出口擋住。兵們鬧著要看他的襪子,楊小毛躲閃說,腳上穿著呢,看啥子看?兵們讓他脫,楊小毛不從。兵們嚷嚷說,怕什么嘛?我們要看襪子,又不“看瓜”!楊小毛還是不肯。兵們很想來硬的,又有顧忌,顧忌牛排長,也顧忌犬兒,犬兒正沖這里呲牙低吼,像是隨時會撲過來。這幾天犬兒很警覺,只要不是集體活動,它總和楊小毛形影不離,很怕誰欺負了它的主人。僵持一會兒。兵們又問楊小毛,以前你襪子破了誰給補?楊小毛硬邦邦說,我媽!又問,現在呢?楊小毛的臉紅了。再問,世界上誰最疼你?楊小毛說,當然是我媽。有人起哄,排長也很疼你嘛!兵們便大笑,怪聲怪調的。楊小毛的臉色便白了。兵們達到了目的,網開一面放了他,嘻嘻哈哈著一哄而散。

兵們心里藏不住事,又要拉我一起到副指導員田林那里探聽虛實。我沒答應。我比別人更了解楊小毛的單純無邪,對牛排長庇護楊小毛也能理解,不可能拿他們的話題當樂子。兵們便索性直接去向田林匯報。

其實在田林眼里,牛排長的異常早有蛛絲馬跡。幾天前,團收發員送來了當日郵件。我當時在值班室,就簽收了。田林正好進來,從大堆郵件里發現一封牛排長的信,就揀出來看。素白的信封透著暗花,字跡娟秀,像是為女性手筆,下方還注有“內詳”兩字,顯然寄信人不愿意公開地址。田林越看越起疑,就把信拿走了。牛排長和田林之間基本上沒有隱私,互相捎信也是常有的。田林把信交給牛排長,并不多問,按慣例牛排長會主動向他解釋。這次卻很反常,剛開始牛排長也面露疑惑,剛拆開信看,田林就被通知去連部開會,從此沒了下文。以后再見面,牛排長只字不提,好像什么都不曾發生。田林很納悶,就在一次周末約牛排長一起喝杯酒,牛排長卻說你那個鴻門宴,俄看就免了吧。田林說不喝酒也可以。但問題還是要交待的。牛排長問啥問題?田林沒提信,卻問他啥時學會了吃齋念佛?牛排長明白田林的意思。振振有詞道,中美建交了,中蘇也解凍了。大家來自五湖四海,啥吃齋念佛?再說,楊小毛是俄接來的兵。帶不好,丟人哩。就這,你咋理解都行!

牛排長說完雄赳赳地走了。田林也無計可施。田林待兵隨和,兵們來匯報近期連里的新氣象,說一向粗粗拉拉的牛排長,對楊小毛的心可細了,完全是活雷鋒。田林說。啥新氣象,怕是連里的新動向吧?兵們便吃吃地笑。田林悠悠說。沒啥可大驚小怪的,牛排長走南闖北活了30歲,打的隧洞比你們走的路都多,粗粗拉拉?那要看是對啥事情。都明鏡似的,讓你們看透了,還咋帶兵?

兵們便想起牛排長那次深入二班,的確是有預謀的。

那個傍晚,牛排長忽然進了帳篷,兵們忙紛紛起立。牛排長笑瞇瞇擺手讓大家坐下,說俄隨便看一看,你們歇息時都搞些啥娛樂活動。二班長便一一匯報。有打籃球的,有聊閑天的,有下軍棋的……牛排長搖頭說。就這些?你官僚主義嘛,就沒啥帶點文化內容的?二班長茫然。牛排長說,有沒有吹笛子的,比如楊小毛同志?二班長拍一下后腦勺道。對了排長,有,有!楊小毛,天天都吹笛子呢!牛排長表態說,那也是一項有益的文化活動嘛!二班長趕忙說。楊小毛你過來。聽到了吧?排長表揚你呢!楊小毛被牛排長冷不丁地點了名字。忐忑不安地走過來,牛排長意味深長地點點頭,提出要看他的笛子,楊小毛找出竹笛怯怯遞了過去。牛排長接過笛子仔細端詳起來。笛管是根細竹,顏色黑黃相間,外面涂的清漆已經暗淡。卻磨得很亮,笛管尾部還墜著半尺長的紅穗兒。牛排長愛不釋手了一番,把笛子還給楊小毛。感慨道,你娘手巧嘛!牛排長又補充了一句,俄能掐會算嘛。然后一背手說,大家干自己的吧。楊小毛跟我來一下。

楊小毛低頭跟牛排長溜出帳篷。尾隨在后的是犬兒。天色暗黑,月亮悄悄爬出來。半山坡上,兩個人并肩的投影越挨越近,越來越長。

田林也懷疑寄給牛排長的那封信非同尋常,卻絕對不會想到寫信人是楊小毛的母親。這還是楊小毛偷偷向我透露的。楊小毛說是牛排長告訴他的,還讓他保密。至于楊小毛的母親為什么給牛排長寫信,寫了什么,牛排長又是怎么回信的,如今除了兩位當事人,已經沒有誰能知道了。當時楊小毛想的很單純,他說最初他心里還打直鼓。他記得上小學時,老師常常會與落后學生的家長保持聯系,以達到幫教目的,這次是不是也用了這一招?還是牛排長那一番發自肺腑的體己話消除了楊小毛的戒心。牛排長說。俄剛當兵那陣子,洋相也出了不少,都有個過程,沒啥了不起的,咱們共同努力就是了。牛排長說起他母親的時候,神情變得凝重起來。牛排長說,楊小毛,你長到這么大,確實吃了不少的苦,可你娘遭的罪更多啊!你要好好疼你娘才對。咋個疼法呢,好好當兵,快些成長,讓你娘在家放心。部隊是個大熔爐,一切都會好起來,你有沒有信心?反正俄有!

楊小毛心里頓覺熱乎乎的,牛排長拿過楊小毛的笛子吹了幾下,卻不得要領,兩片嘴唇湊在一起總是煞氣露風。牛排長苦笑說,俄太笨了,是不是?楊小毛說,我教你吧!牛排長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自嘲道。你肯收俄這個徒弟?這哪里是手指頭,明明是十個,啊不,九個小棒槌嘛!楊小毛忙說,吹笛子,夠用了。

兩人擊掌,這事算是敲定了。

此后每晚,土坡那邊便多了一種噪音。噪音是田林的說法。那聲音也確實不敢恭維,不僅亂跑調,而且很固執。兵們捂住耳朵,紛紛做怪相。喝倒彩。牛排長才懶得搭理那些。牛排長缺少音樂細胞,卻從不缺少誠意和韌性,每每吹起笛子都是滿臉大汗,像是正在從事一項體力工作。楊小毛教得也很耐心,半個月下來,牛排長吹出的調子便慢慢有點兒意思了。

自從楊小毛被兵們纏住問東問西,還非鬧著要看自己腳上穿的襪子,楊小毛就開始顧及影響了。牛排長再讓他去取補好的襪子,楊?。好焐蠎瑓s遲遲不肯過去。牛排長便利用一次夜間查鋪時把襪子和針線包捎去了。

這次查鋪就查出了問題。

牛排長打著手電來到二班,撩開楊小毛的蚊帳把襪子和針線包塞進去,忽然就發現好像有些不對勁。牛排長仔細一瞧,楊小毛側身蜷睡,雙眼微閉,一只手卻不老實,正在下身私處悄悄抽動著,一下一下的,姿勢有些怪異。似乎難受。又似乎在享受。牛排長以為他的濕疹犯了,衛生員說過這種皮膚病很難除根兒,一癢就撓。極容易蔓延。牛排長便去阻止楊小毛,卻摸了一手的濕滑,那根槍也是硬的,這娃竟是在手淫!牛排長連運幾下氣,才沒把楊小毛從鋪上揪起來,只暗自罵了句操蛋,把粘糊糊的手在褲子上亂抹幾下,虎著臉離開了。

據我了解,當兵的手淫雖不普遍,但楊小毛也不大會是個別現象,因為我也有過這種事。只不過一般會被夜色遮蓋了,狀態有些迷糊。早上醒來也知道不太光彩,大家都不提,只當是一次夢遺。發育健康的青春男子誰又能避免夢遺呢?說到夢遺,據說七、八年前牛排長還鬧過一個段子。用他的話,還沒構成啥氣候,就被革命意志扼殺在了萌芽狀態。他那時剛當班長不久,有個清晨,大家正在收拾床鋪準備出操,牛排長疊著被子忽然自言自語道,奶奶的,又有一批階級兄弟不幸陣亡了!同屋的兵沒反應過來,副班長田林卻聽懂了,便和他搭話。那不陣亡,你打算咋辦?牛排長正色道,讓他們活下來統統當兵,組成一個團,我當團長,精兵強將??隙ㄌ煜聼o敵!其他人這才醒過味兒,一個個笑得直岔氣。牛排長能接受夢遺。卻反對手淫。最讓牛排長反感的是,他這種壯年漢都能自我克制,楊小毛明明還是個沒發育成型的嫩娃,有啥熬不住的?牛排長不想坐視不管,任其發展。牛排長正在考慮怎么提醒楊小毛,一起更嚴重的“丑惡事件”發生了。

“丑惡事件”是牛排長給定的性。

這是一個很普通的黃昏。疲憊的兵們剛收工從洞里出來。在不通風的洞里呆久了,兵們出來后都要先透透氣。夕陽下,像往常一樣,兵們歪坐在土坡旁卷煙,聊天。卷煙能解乏,聊天能提神,這時候往往會談女人。都是些清一色的男性,又都處在荷爾蒙最旺盛的青春期,本不足為奇。平時極少見到異性。眼不見心不煩,想出軌都沒有機會,而眼下正在野外施工,情形就比較特殊了。施工現場不遠處有個村子,這里便常有些莊戶女人來往經過,丑俊、胖瘦的都有。兵們眼里卻一視同仁,感覺皆貌若西施,其實是應了物以稀為貴的老話。當年我也犯過傻,比如路見一位隨便什么模樣的莊戶女人就鼻頭冒汗,心跳加速,甚至邁不動步子,那副渾然忘我的丑態相當可笑,卻并不自知。后來我復員回到紅塵滾滾的城市,天天與各色各類的女人打頭碰臉,卻熟視無睹麻木不仁。連我自己都不可思議。我說這些意在表明,人處于某種特殊的年齡和環境中,無論什么樣的青春期反應都是可以理解的。

女人的話題可以使兵們身心放松,緩解疲勞,這時候牛排長的態度最平和,兵們說起話也最放肆。就有人嚷嚷,咱排長都三十老漢了,還沒個軟身子暖被窩,虧不虧呀?

牛排長連抽了好幾口煙,鼻子哼了聲道,俄都不急,你們毛娃娃瞎咋呼啥?

兵們繼續咋呼,湊過來搶著問,排長想娶啥樣的女人?頭發長長的,臉蛋俊俊的?還是屁股翹翹的,奶子大大的?

牛排長滿嘴噴著煙氣笑了,說。毛娃娃的,懂得還不少。咋說呢?各有各的好處吧,頭發長長的,摸著舒坦;臉蛋俊俊的,親著痛快;屁股翹翹的,抱著過癮;奶子大大嘛,嘿嘿,能把娃兒喂成個小虎崽子……

田林在一旁插話。咋還一套一套的,你畫餅充饑哩?小心教唆壞了這群娃娃!人家楊小毛,才剛剛17歲嘛!

牛排長嗆了口煙,慢吞吞說,那是,你有老婆,俄比不了,也就是過過嘴癮。

楊小毛咧嘴樂一下,雙手抱腿。側身斜倚著一塊大石頭,懶懶地望向遠天。他身邊的犬兒也是一副慵懶狀,垂下腦袋像是在打盹兒。

忽然便鴉雀無聲了。緊接著兵們紛紛站起來。群鵝般把脖子伸得老長,發呆的表情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田林和牛排長相視一笑。他們身份不同,已經不可能跟兵們一樣出那種沒出息的洋相了。

土坡那邊是一片莊稼地。走來了十幾個戴草帽、扛鋤頭的女人。夕霞在她們身上鍍了一層金輝,遠遠看過去,竟有剪影的效果。有大姑娘。有小媳婦。也有大嬸大媽。她們半卷著衣袖褲腿,露出健壯的手臂和飽滿的腿肚子,看上去步態松松垮垮,就那么踢踏踢踏著進入了兵群的視線。

兵們眼神發直,完全是夾道歡迎的陣勢。女人們被兵群的目光罩著,你拉我牽地走過去。因羞澀而低眉,步態有些磕磕碰碰。獨有一個扎條粉紅頭巾的女孩像是滿不在乎,扛著鋤頭挺胸抬頭,粉紅頭巾裹著一張目光大膽的臉龐,走路時還一下一下甩動胳膊。經過楊小毛身邊時。那女孩站了一下,扭過頭瞧,一把揪下頭巾攥在手里,露出兩條粗麻繩般的黑辮子,忽然笑一下,脆生生地叫了聲兵哥哥!

楊小毛的呼吸急促起來,像是哮喘病人在發作。

有個高個兒女孩快步過來,附耳對粉紅頭巾說著什么,粉紅頭巾又瞧了一下楊小毛,舉起一只小拳頭追打過去。兩個女孩廝逗一番。一前一后跑開了。

兵們還在保持那種引頸翹望的姿勢。

這時,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班粏琛粏琛彬嚨?,不知誰嘴里發出了兩聲嘯叫,非常尖利刺耳,像是驟然拉響的防空襲警報。

兵們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卻聽牛排長大喝一聲,楊小毛!你要咋的?!楊小毛渾然不覺,身子前傾,臉冒虛汗,像是靈魂已經出竅。女人們顯然聽到了什么,紛紛回過頭,嘰嘰呱呱一陣笑,漸漸遠去了。不料楊小毛對著女人的背影再次嘯叫。“嗷嗚——嗷嗚”,像是狼嗥?;蚴前l情的夜貓才會發出的聲音。

這一切太突然,就連犬兒也怔住了。很快。兵們粗聲怪氣地大笑起來,不得了啦,楊小毛在鬧春呢!給他“看瓜”,就知道咋回事了!卻沒人真動手,兵們只是擠鬼臉撞肩膀,亂笑成了一團。楊小毛的靈魂慢慢回到眼眶,竟然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不明白大家怎么會圍著自己哄笑不停。

牛排長跺腳吼道。奶奶的,都給俄閉嘴!兵們頓時安靜下來。然后牛排長把臉轉向了楊小毛,目光含著少有的復雜和異樣。那一刻氣氛近乎凝固。只見牛排長伸出那只殘缺的右手,沖著楊小毛的臉用力一戳:楊小毛,你要寫檢查!

楊小毛愣住,兵們愣住,田林也愣住了。但牛排長忽略了犬兒的存在。牛排長戳向楊小毛的手還沒收回來,犬兒便躍起身子嗖地撲了過去。牛排長下意識踢一腳,那腳卻被犬兒的利爪和嘴巴死死纏住,楊小毛慌忙連呵斥帶動手,犬兒這才松開嘴,躲到一邊去了。

兵們湊過來看,牛排長煩躁地擺手讓大家散開。彎腰整了整鞋子,然后直起身,把殘缺的右手再次戳向楊小毛,一字一句重復道,你要寫檢查!

一路歸來,牛排長的臉黑得像包公。嫩娃樣的楊小毛,手淫不算,還公然對人家女娃發情,不,那是發泄,實在有些過分!當兵的,關起屋子說些葷話過過嘴癮可以理解,在外面見了女人飽飽眼福也沒什么,而這次楊小毛的性質不同,不秉公處理。怎能服眾?

回到駐地,牛排長就把楊小毛叫去訓話。楊小毛耷拉著腦袋不吭聲。牛排長說,咋啞巴啦?剛才的聲音咋這么下流?楊小毛小聲辯解說,我不是故意發怪聲。也沒覺得有啥子下流。牛排長嘴里吸了口涼氣,嘖嘖道,那還不叫下流?要俄學給你,你才肯承認?那聲音太丟人。俄學都學不來!楊小毛低著頭口中喃喃,說他當時真的搞不懂發生了什么事,他只覺得眼前五光十色。像是仙女下凡,那個扎粉紅頭巾的女孩還沖他笑了一下,像花兒一樣美,他快樂得無法形容,不知怎么就叫出聲了。楊小毛還輕聲嘟囔。在他的家鄉,細伢子見了細妹子不激動。就好比公雞見了母雞打蔫。說明身體有病,肯定不健康。

牛排長便拍桌子吼道。瞎扯蛋。啥邏輯?俄看你就不健康,病得厲害,你病的是這里!牛排長指一指腦袋,你現在不是老百姓。調戲婦女屬于啥性質,你真不懂?

楊小毛抬起淚臉,還是堅持自己沒有調戲婦女,連那種想法都不曾有。

牛排長咬牙切齒道,楊小毛呀楊小毛,看來不處分你。你就不懂啥叫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楊小毛泣不成聲地說,排長,我知道……您對我好。您怎么批評我處理我。都……行。但說我……道德敗壞,我不好接受……

牛排長受不了楊小毛哭鼻子抹淚,一跺腳走開了。

而真要處分楊小毛,牛排長又有難言之忍。對楊小毛的母親不好交待固然是一層顧慮的原因,但那不是最關鍵的。前幾天田林已跟他透露,這一批副連職任命月內就會下來,這次他應該差不多。然而這種處分一旦公開,無異于家丑外揚,上級就會認為他帶兵不力,管理無方,所有的努力雖不能說前功盡棄,但無疑會受到很大影響,下一批提職就不知是猴年馬月了??蓷钚∶豢险J錯,牛排長又實在難咽這口氣。思來想去,牛排長決定關楊小毛兩天禁閉,給不給處分,看看態度再說。

楊小毛被關了禁閉,兵們私下議論紛紛,也感嘆十年河東十年河西,離開了牛排長這個保護傘。楊小毛就啥都不是了。收工從隧洞出來,沐浴著夕陽,兵們照例坐下來透氣,也不聊什么,只是各自抽煙,望天。氣氛有些沉悶。這時候那些收工回家的女人又出現了。兵們伸脖發呆。不再夾道歡迎。而是三三兩兩歪在一邊觀察風景。那個粉紅頭巾走在最后,磨磨蹭蹭著。不住地東張西望。還跟身邊的兵偷偷打聽那個叫啥楊小毛的兵哥哥咋沒見來?兵們便詫異著互相瞧瞧,有個兵沒好氣地說。你記性怪好的,你再兵哥哥兵哥哥的叫,還得有人關禁閉。粉紅頭巾問啥是關禁閉?兵們欲言又止,低下頭不再多說什么了。粉紅頭巾膽子確實很大,往兵群里瞄了幾眼,認準牛排長是個官兒,便大模大樣走過去。蹲下身子,問牛排長為啥把楊小毛關禁閉?牛排長認出了是昨天那個女娃,便問她,你咋知道楊小毛的名字?那女娃伶牙俐齒說,名字又不是啥軍事秘密,我咋就不能知道?首長關禁閉,把俺也一起關吧!那女娃的話很沖。還隨手把粉紅頭巾摘了下來。牛排長看清楚了,這張被楊小毛形容成花兒一樣美的臉蛋,上面堆滿了雀斑。牛排長咳嗽一聲。皺眉道,亂彈琴,你一個老百姓,關你干啥?然后站起來,帶隊伍離開了。

牛排長心里存了疑點,如果楊小毛沒和人家暗中來往過,那女娃咋會知道他楊小毛的名字?而以前自己居然毫無覺察,也實在小看了楊小毛,部隊紀律不允許戰士和駐地女人談情說愛(干部除外),楊小毛還只是個新兵蛋子就敢藐視紀律,而且對錯誤沒有個起碼的認識,這簡直就是挑戰他牛排長的權威。轉天一早,他便找田林領一張處分申報表。田林在給他表的同時。提醒他事關重大,慎重考慮,楊小毛畢竟沒犯啥實質性的男女作風錯誤。兩天的禁閉也到日子了,可以通過別的方式繼續教育他嘛。牛排長搖頭說,俄都30歲,而立之年,遇到女人都沒他這么囂張。這次他沒個態度,俄再不給處分,在大家眼里就沒了威信。俄的話也成了狗屁!

牛排長說完,把表塞進公文包,陰著臉帶兵進了隧洞。一整天,牛排長動作兇猛,指揮驍勇,像是在跟誰較勁兒。兵們也一律悶頭十活,生怕出錯挨訓。傍晚收班時。施工進度顯示又破了單日最高紀錄,牛排長的臉色這才稍微好看了一些。

一出洞,牛排長卻意外地發現了楊小毛在等自己,身邊還臥著那個犬兒。見到牛排長,楊小毛一溜兒小跑過來,立正行禮道,報告排長,我寫好檢查了!牛排長一怔,你……想明白了?楊小毛仍保持立正姿勢,難為情地點點頭,把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遞上來。

牛排長把那張紙揣進衣兜,不經意間一抬頭,忽然望見不遠處的一道山坡上正站著個女娃,夕陽把那條粉紅頭巾點染得格外耀目。咋回事?牛排長回過身,狐疑地盯住楊小毛。楊小毛的眸子里閃出訝然,往那山坡望了一眼,便咬住嘴唇低頭進了兵群。牛排長狠狠地一揮手。命令大家立即回去。

隊伍還沒走出一百米,牛排長忽然喊停。牛排長甩了下空空的兩手,吩咐身邊楊小毛,俄的公文包忘洞里了。你取一趟,速去速回!

楊小毛扭頭一溜小跑,身后追著犬兒。

牛排長點燃一支煙,把田林拉到了一邊念叨說,奶奶的,那楊小毛終于認錯了,寫來檢查,還不知咋樣。田林剛要說話,就見牛排長狠狠地照自己腦門擂了一拳。田林說你咋一驚一乍的?牛排長蹙眉喊身邊的兵,問楊小毛剛才戴沒戴安全帽?那兵說好像沒戴。牛排長一頓腳,還不快去送!那兵趕緊跑去了。

田林哼道,你厲害,目的達到了?我琢磨著,那娃肯寫檢查,是為你著想呢。他怕這事給你帶來麻煩。牛排長吸著煙點頭說,這娃還是懂事。兩人又聊了一會兒連里的事,直到牛排長掐滅了第三支煙,才見那兵氣喘吁吁地又跑回來了,手里抱著沒送出去的安全帽。眼睛還在兵群里掃來掃去。牛排長瞪眼問咋啦?那兵擦著汗臉說,我在洞里轉了一圈,沒發現楊小毛啊!牛排長怔一下,下意識攥起一只拳頭,抬眼往那道山坡望去,粉紅頭巾已沒了人影兒,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空闊。

牛排長罵了一聲操蛋,抄起手電筒親自回去找楊小毛。犬兒正探頭探腦地守在洞口,見牛排長過來,焦躁地搖起了尾巴。牛排長心里一緊,說明楊小毛還在里面!牛排長趕緊鉆進隧道,里面又黑又靜。牛排長舉起手電筒呼喚著楊小毛的名字,楊小毛呀楊小毛,你咋這么不省心……奶奶的,快給俄出來……楊小毛你小小年紀,咋就不能克制一下呢……還啥花兒一樣美,亂彈琴……辜負了你娘,俄可不饒你楊小毛!

牛排長正數落著,先是被一塊碗口大的石頭絆了個趔趄,接著腳底踩著個模模糊糊的軟東西。牛排長顫下腰,用手電筒一照。竟是滿腦袋血的楊小毛!

牛排長哀號一聲,兒子,你可別嚇唬俄!

楊小毛嘴巴蠕動一下,慢慢睜開被血水糊住的眼睛,又閉上了。

牛排長背起楊小毛往洞外瘋跑。平時豆芽菜般的楊小毛,此刻身子卻沉得嚇人。牛排長的步子搖來晃去,跌跌撞撞。剛出洞口就栽倒了。

兵群驚呼著圍過來。衛生員緊急包扎一下,大家輪流背起楊小毛往前跑。連部的汽車趕到了,大家把楊小毛抬了上去,犬兒急得上竄下跳,牛排長就把它也帶上了車。

整整一夜,牛排長一直在師醫院急救室門口踱步,腳下踩著一地狼藉的煙頭。

楊小毛的眼睛卻終于沒能再睜開。

牛排長浮腫著一張黑臉回來了,同車回到三連的還有楊小毛的尸體和精神萎靡的犬兒。

楊小毛的尸體被牛排長停在不遠處的土坡上。牛排長選了一塊墓地,位置離駐地帳篷不遠,是楊小毛過去吹笛子時常呆的一處土坡。墓地朝南坐北,周圍稀稀落落長著一些泛黃的小草和不知名的野花,正在秋色中瑟瑟搖曳。

牛排長白天收工回來,就獨自來到墓地。兵們帶著鐵鍬跟了過來。犬兒遠遠見到了,奔過來四腳亂蹦。有氣無力地叫著,楊小毛躺的地方。已經被犬兒視為了禁區。兵們不理睬犬兒,繼續往前走,正在刨坑的牛排長扔下鎬頭,“嘩啦”一下把放在身邊的五四式手槍掏出來,瞪著一對紅紅的眼睛吼道,都給俄走開!兵們只得退回去了。兵們以前光聽說誰誰急紅了眼,還以為只不過是一種夸張和比喻,這次算親眼見識了,牛排長充血的眼睛紅得嚇人。

犬兒的狀況更糟。自從楊小毛出事,犬兒的眼睛變得混濁起來,并且一直拒絕進食。從師醫院回來,犬兒更是守著楊小毛一刻不肯離開。兵們找來骨頭棒子,還把豬耳朵切成片兒扔過去,犬兒卻軟軟地趴在那里一動不動。

這是牛排長一個人的工程。

第一個夜晚過去了,清晨出操時,兵們發現牛排長已經把墓坑挖好了,而且是兩個。一大一小。便有些奇怪。早上出太陽的時候,兵們便看到了犬兒和牛排長發生的一場對峙。牛排長打算把楊小毛的尸體移進墓穴,憤怒的犬兒齜牙咧嘴,不允許任何人接觸它的主人。犬兒腿腳打顫,已經站不太穩了,卻沒有停止低吼。牛排長站在那里與犬兒默默對視。漸漸的。犬兒的叫聲越來越無力,終于倒下來,眼珠子也慢慢凝住。牛排長走過去,先把犬兒埋入小坑,又把楊小毛拖進大的墓坑,一鍬一鍬下葬,直到黃土覆蓋了楊小毛的身體。然后牛排長跪下了。仰望旭日藍天,舉起手槍,砰!砰!砰……一連射出了十七顆子彈。槍聲濺起的回音。籠罩了這一帶山地。

第二個晚上,那邊出現了鑿碑的聲音。一下一下,很清晰,很固執。這之前。墓地那里已放著塊石頭,旁邊有十字鎬、鐵鍬、錘子、鋼釬和各種型號的鐵鏨子。夜晚的風,把鑿碑的聲音送進帳篷,送進兵們的耳朵,徹夜不息,驚心動魄。這些天牛排長面色青黑,蓬頭垢面。左手虎口已經裂開。雖硬撐在隧洞,也日漸反應遲鈍,神色恍惚,這樣下去。就是一頭壯牛也會累垮啊。兵們拎著工具試圖援助,牛排長的眼睛里竟再次露出了兇光。田林也很無奈。說就讓他折騰去吧。碑立起來,情況應該會好轉的。

第三夜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鑿碑聲依然在響,力度卻明顯減弱。且時斷時續,輕若游絲。到下半夜就消失了,變得一片死寂。兵們揪著心輾轉反側。牛排長不要說干活兒。看上去就連走路都不穩,再耗下去。怕是他自己都需要一塊墓地了。

兵們再也躺不住。紛紛爬起來,奔向悄無聲息的墓地,

牛排長果然昏倒在了碑石旁邊,亂七八糟的工具散落在泥水中。他那只用來抓握鐵鏨子的左手已經看不到了,只剩下了一團血汪汪的爛肉碎骨。

大家把牛排長火速送到醫院。經過搶救,牛排長的命算是保住了,左手卻永遠失去了。

一個月后,牛排長回到三連的時候,一臉的胡子拉渣,而且雙目深陷,顴骨突出。近乎尖嘴猴腮,模樣仿佛脫了相。大家正在唏噓不已,牛排長卻向上級組織部門遞交了復員申請報告。牛排長為自己選擇了一個下下策。而且去意已決。連長指導員勸他沒用,團長親自打來電話也沒使他動搖。田林更是費盡口舌地做他的工作,說得挺狠,罵人的話都出來了。田林說。沒想到你狗日的如此脆弱。不堪一擊。簡直就是個懦夫!你以為你這么做就能對得起楊小毛那娃?你錯了。那娃要是今天活著,也會對你失望的!你比豬還笨。比驢還蠢哩!牛排長啞巴似的不吭聲,也沒有表情。田林又幫他掂量這種選擇的利弊得失,說你這么破罐破摔,啥都完了,事情還沒到這步絕境嘛。即使你打算離開部隊。也該走正常的路。干部轉業,安排個正式工作,也算是對10年軍旅生活的交待。選擇復員意味著啥呢?意味著回到原籍,回到你過去的山溝溝,所有的收獲都將付之東流,到時候,就是哭都沒人理你!

牛排長卻始終像塊沉默的石頭。

牛排長走的那天,三連官兵灑淚相送。牛排長攔住戰友們。端端正正行了最后一個軍禮,然后毅然扭身離去。硬是沒落一滴眼淚。牛排長也沒有提任何要求,歸鄉的鋪蓋里只多了兩樣東西,楊小毛的笛子。還有一張二等殘廢軍人證書。

牛排長走后第二年,田林升任指導員,我復員回天津。

牛排長走后第三年,太行山隧洞正式竣工。

到牛排長走后第四年,中國百萬裁軍大潮洶涌,鐵道兵被正式宣布取消。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據說三連的官兵都哭了??蘼曊鹛靹拥亍?蘼曮@魂泣鬼,哭聲經久不息,哭聲隆隆灌滿了太行山的每一道皺褶。

此后的20年。歲月滄海桑田。大家天南地北,人各一方,再無音訊。

如果不是我那天意外地見到了田林,牛排長的故事也大約會到此為止了。

但那次我在北京機場接人的時候偏偏就遇到了田林。田林拎著旅行箱剛從韓國回來,在接機口我們打了個照面。遲疑一下。我們幾乎同時認出了對方。雙鬢染霜的田林已經是西北地區的副廳級干部。一身西裝革履,出行還有人提包隨行,看來仕途不錯。當時我急于接人,田林那邊也另有安排。我們便互相留了手機號碼,約好找機會深談一次。后來我和田林又通了長途電話,說到牛排長。田林嘖嘖說,沒想到老牛還是個情種哩。我樂了。田林說,你做夢也想不到,那老牛娶的婆姨是啥人?我說讓我猜猜看。錯了我請客。我先提到楊小毛的名字,田林很驚奇。又是一陣嘖嘖。沒容我再說什么,就講了牛排長的這段婚事。

田林去年回了一次家鄉的縣城搞調研。一個座談會場合,田林聽人提起了一位在山溝溝里放羊的老漢。事情有些蹊蹺。當地鄉親都喊他牛老漢,也知道牛老漢過去當過兵,但沒人知道他還當過排長。那牛老漢復員回鄉,在大山深處成了一個沉默的牧羊人。牛老漢復員回鄉本不起眼,但不久,一樁美美的婚事,使牛老漢成了那一帶山溝溝里的“名人”。牛老漢的婆姨不是當地女人,她從幾千里外的南方特意找來的。她長得俊俏水靈,像是畫出來的美女,驚動了整個村子。那南方女人一路風塵仆仆,尋到渭水。尋到縣城,在靠山的一個村子里,在一間破窯洞里尋到了牛老漢。女人對牛老漢說,他叔,你若不嫌我老,還生過伢子,這輩子我來伺候你吧!起初牛老漢怕連累了人家,說他是個沒用的殘廢,跟他在一起太委屈了。女人卻一再認準了牛老漢是個好人!倆人在一起抱頭痛哭,然后就成親了。還有一種說法,說是牛老漢和那女人早就約好了,這次那女人是特意來結婚的。娶親那天。牛老漢喝醉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糊了個滿臉,又哭又鬧。好像對不住啥人。據說。那女人比牛老漢還大六歲,可看上去比牛老漢年輕多了,倆人走在一起,不知情的,還以為是一對老夫少妻哩。老鄉們都說,當過兵的牛老漢,就是牛嘛!

田林就什么都明白了。田林問那個親戚,牛老漢兩口子生娃了沒?那親戚說,沒聽說過生娃。為啥呢,不大清楚。那親戚想了想又說。聽那里人在傳,牛老漢吹得一手好笛子。

田林呵呵笑了,說你這次真的是道聽途說了,那牛老漢的確學習過吹笛子,時間沒幾天,后來是不可能再吹了。田林伸出了左手比劃著說,那牛老漢這個都沒了,這意味著他少了五個指頭,也就是說,他只有右手,一共才五個指頭,咋吹?那親戚被說愣了。說,那俄可就搞不懂了,反正那里人是這么傳的,還能瞎傳?

田林便決定親自去看一看??h里為田林派了一輛吉普車,還讓曾在當地鄉政府工作過的老趙同車隨行。

轉天中午飯后,吉普車出發了。接近黃昏時,吉普車進入一道山梁,遠處晃著幾只禿鷹,盤旋幾下又沒了蹤影。老趙指指點點說,田廳長,這一帶就該是了。田林把頭伸出車窗,移目四下里張望,隱約間,果然似有笛聲飄來,又很細弱,恍若游絲,田林便喊停車。田林下車出來,凝神瞇起眼,用耳朵細細捕捉那若隱若現的笛聲,卻總是聽不清楚,只是時有偶爾幾聲咩咩的羊叫,倒顯出了大山的幾分寂靜。

難道是幻覺?田林搖搖頭,又鉆進吉普車。車又行了好幾里路,田林再次聽到了一種笛聲,還是時斷時續,卻比上一次真切多了。田林再次喊停車。拉門跳了下來,他仰頭望見湛藍的天空,再往下,望見了天空下的一大群羊,如同一大片白云悠悠浮動在半山腰。田林繼續望過去,依稀看見半山腰里坐著兩個人,是對臉而坐的姿勢,一個是老漢模樣,披件翻毛老皮襖。腦袋扎條羊白肚手巾,正盤腿佝僂在一塊石頭上,身邊還偎了個穿大紅坎肩的女人。女人的頭發挺長,被山風吹得上下飄舞。正抬著兩只手臂。頭向前伸著,像在拱那牧羊老漢的下巴。

這時候就有笛聲飄過來了。是湖南民歌和陜北信天游交相互糅的旋律,曲調乍一聽感覺歡快,再聽下去,竟有幾絲蒼涼,被笛子送出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田林仰臉諦聽,也看清楚了,那女人雙手握著笛管,十指上下飛著,對準的卻是那牧羊老漢的嘴。

田林喉結一緊。

一旁的老趙有些不安,想再問什么,被田林擺手制止了。田林扭過臉,抹一下眼角,對司機做了個返回的手勢。老趙有些困惑,湊過去說,田廳長,已經到了,就這么回去?

田林點過頭,貓腰鉆進吉普車,身子往后座一仰,緩緩閉上了眼睛。

責任編輯 房義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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