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雨一點也不像夏日的雨,卻如南方的梅雨,時大時小,時斷時續(xù),瀝瀝啦啦,從昨天下午一直下到凌晨。風裹著雨順著建筑工地簡易工棚的那半塊玻璃吹進了屋里,洇濕了黑小腳下的一片席子。黑小一覺醒來,橘紅色的晨曦穿過那只有半塊玻璃的窗戶,毛茸茸地輕輕貼在他的臉上,暖暖的,癢癢的。初來乍到的新奇,讓他的睡意頓時全消,他屏息斂氣地從大通鋪上出溜下地,小心翼翼地從枕套里掏出件米黃色襯衣穿上,躡手躡腳,走出工棚,
三天前,黑小跟著同村一直在外打工的二鎖,朝現(xiàn)在這座城市來的時候,山洪沖斷了山里唯一連接外界的那座石橋。為了早點趕到工地,他們只得翻山越嶺繞道走,原本乘汽車再倒火車不到一天的路程,他們整整走了三天。剛過完十八歲生日的黑小,還頭一次出這么遠的門。從前他曾跟村里人去過一次縣城,城里那條唯一的馬路只五里長,他興致勃勃地走了一個來回。昨天黃昏他們緊趕慢趕到了工地,還是晚了。隊長見了他們黑著一張臉沖二鎖吼了句,你他媽還來干什么,趕著吃飯來了?說完扭身就走,二鎖趕忙追了上去,遞過兩條煙,賠著一臉的小心。不一會兒,二鎖便笑瞇瞇地回來了,他用手向后攏了攏快要遮住眼睛的頭發(fā),高聲喚來一個正在干活的民工,對正在發(fā)愣的黑小說,這是木工班長,你先跟著他去破木方。黑小指著地上的行李剛想說什么,二鎖斷然地揮了揮手,先干活,干完活再說住哪。在村里黑小就知道二鎖是隊里的安全員。二鎖跟他說,別小看這不起眼的安全員,那可是一人之下,眾人之上。隊長管的事他全管,隊長不管的事他還管。現(xiàn)在看來果不其然。黑小像是被感染似的突然覺得有了倚仗,初來乍到的惴惴不安頓時全消,他想有二鎖在隊里管著事,他肯定不會受氣,挨欺負。
迎著晨曦,黑小深一腳淺一腳地跳出雜亂泥濘的工地,一股潮呼呼、濕漉漉的青草窠的氣味撲鼻而來,要不是工地四周全是揚著脖子才能看到頂?shù)母邩恰K詾檫€在大山里的家。他試著數(shù)了數(shù)高樓的層數(shù),那一模一樣的玻璃窗讓他數(shù)著數(shù)著眼就花了,直到他把脖子揚酸了也沒數(shù)清楚。這時他發(fā)現(xiàn)工地的圍墻有一個鐵柵欄門,順著鐵柵欄門望去,一條由深棕色碎理石片鋪就的小路,蜿蜿蜒蜒地伸向梧桐林的深處。黑小下意識地沿著小路走去。高大的梧桐林枝條相互交織著。闊大的葉片像厚厚的天鵝絨布,把金燦燦的晨曦緊緊地罩住。林子里猛地暗了下來,宛若才是黎明時分。林子的另一頭傳來一陣音樂聲,黑小循聲望去,前面一片光明。他加快腳步走了過去。原來梧桐林的中央有一個太極圖案的小廣場,十來個上了歲數(shù)的男女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翩翩起舞。小廣場向四周林子輻射出一條條曲徑,問或在那一條條曲徑側旁矗立著一個個他叫不上名,也不知做何用的鐵器——后來他才知道那是些有著不同作用的健身器械。
恰巧這時歐陽平就在離黑小不遠的攀爬網(wǎng)上鍛煉,他扭動著有些肥胖的身子,艱難地攀登著。黑小好奇地走了過去。攀爬網(wǎng)繃在鐵架子上的棕繩大拇指粗細,卻故意不繃緊,隨著歐陽平的攀爬不停地晃動,越往上晃得越厲害,才上了一米多高他就氣喘吁吁,登在網(wǎng)繩上的兩條腿不停地哆嗦。黑小抬頭向上看了看,而歐陽平也正用狐疑的目光望著他,倆人的目光剛一糾纏,黑小就立刻笑了。他這個半大小伙子竟像個姑娘似的,誰要看他一下——哪怕是不經(jīng)意間,他便像一個少女似的沒有緣由地投過一個微微的笑——兩唇微微一抿,嘴角稍稍一翹,羞羞凹下兩個甜甜的酒窩。歐陽平光顧看黑小了,一下走了神兒。他一腳蹬空,身子向后一仰,一頭栽了下來。那一瞬間,黑小幾乎條件反射似的,上前一步。雙手托住歐陽平的上身。自己卻被沉重的身子重重地砸在地上。歐陽平翻身站了起來,趕忙去扶黑小。他一臉的感激,連聲道謝,要不是黑小在下面用手托住了自己,他一頭栽下來,不頭破血流,也得摔個腦震蕩。
歐陽平問黑小,你不是住這院里的吧?那目光不再戒備,透著暖暖的親切。
黑小感到臉上騰地一熱,愧窘地低下頭,囔囔地說,俺是民工,在工地干活的。俺不是來玩這的,俺是看你爬這,新鮮,看熱鬧呢。
歐陽平笑了笑,拍著他的肩膀說,誰說民工就不能玩這些。
黑小抬起頭,沖他感激地羞羞一笑。
歐陽平問,你叫啥?
黑小一緊張,忘了報自己的大號,脫口說出了“黑小”的乳名。自打他記事起,他娘和村里的人從沒有叫過他的大號,即使上學了,學校的老師和同學也都叫他黑小。歐陽平一聽,笑了起來,連說這名字有意思。他說,你是黑了點,可你那雙大眼睛多水靈,鼻子嘴長得也秀氣,像個女孩子。你要是個姑娘,我就送你個雅號——黑牡丹。黑小挺賓服歐陽平,他只看了他那么兩眼,就看出了他長相的特點,在家娘和村里的人都說他生生一副俊閨女的坯子,就是褲襠里多長了一塊肉。
你在工地干啥活?
二鎖說工地缺木匠,俺在家蓋過房,做過家具,就讓俺來了。
你會木匠?歐陽平抓起黑小的手,很內行地看了看他手上的老繭,邊看邊點頭。突然,他像發(fā)現(xiàn)什么似的,摸著黑小拇指、食指、中指的老繭,憑他的經(jīng)驗干木匠活指頭上是磨不出這樣的繭子來,這種老繭是用刻刀硌出來的。他問,你會雕刻?黑小愣了一下,靦腆地點了點頭,俺跟師傅學過東陽木雕!歐陽平說,你學過東陽木雕,我是搞家具設計的,咱倆應該算同行了。
黑小未置可否,只是拘謹?shù)匦α诵Α?/p>
歐陽平見黑小總是謙卑地和他保持著距離,心里挺不是滋味的。黑小助人,自己是受助者,按說歉疚的是自己,黑小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感恩戴德,可黑小卻一臉的忐忑不安。剎那問他對黑小在感激中又多了幾分同情。為了緩解陌生的尷尬,拉近倆人的距離,他沒話找話地和黑小聊起了東陽術雕。他先是從東陽木雕是我們國家“四大名雕”之一說起,接著說到它形成于唐宋時期,發(fā)展于明代,鼎盛于清朝,轉型于民國的發(fā)展歷史,還引經(jīng)據(jù)典地說到唐朝就有“高樓畫欄照耀人目,其下步走廊幾半里”描述豪華府宅的記述,又舉例說東陽南寺塔木雕佛像是東陽現(xiàn)存最早的東陽木雕作品,少說也有一千多年的歷史了。
歐陽平說得不經(jīng)意,可黑小卻聽得眼都直了,他沒想到歐陽平有這么大的學問,知道那么多的東西,不由得生出了幾分敬意。歐陽平原本只是隨口說說,不想黑小聽得那么認真,一雙眼睛里透著如饑似渴的目光,真摯、迫切,誰不接住都不行。他索性就侃侃而談起來,心想也算對黑小的一種回報吧。他像一個知識淵博的老師給學生上課那樣,滔滔不絕地講開了,從東陽木雕講到中國木雕,從木雕的歷史講到木雕的藝術,而這些知識對于曾是工藝美術研究生的他來說,那都不過是些信手拈來的雕蟲小技。要不是工地傳來催促上工的哨聲。歐陽平還不知要說到什么時候。
夏日傍晚,天氣潮濕悶熱,石棉瓦屋頂?shù)暮喴坠づ镒尠滋炝胰諘竦镁拖褚粋€大蒸籠,一推開門一股熱浪夾裹著霉味、汗味、臭腳丫味撲面而來。干了一天的工友們,吃完晚飯,不管多累也不愿在這個時候進屋躺著,三三兩兩地坐在地上乘涼。一個工友指著墻里的小區(qū)花園狠狠地說。媽的,城里人忒敗家了,那么一大片平地,咱山里哪找去,他不種莊稼,盡栽點子草,耽誤了多少收成。另一個工友扯著嗓子說,別老土了,人家那叫美化環(huán)境,你知道吧?說著倆人就抬起杠來。黑小呆呆地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聽著。那片地種莊稼有道理,搞美化也應該,他覺得倆人說的都沒錯。這個城市真有意思,總有那么多以前沒見過,也沒想過,更分不清對錯的事。這些事都是那么新鮮,新鮮得讓他向往,讓他生出了許多的想象。
一天晚上。工友們躺在打通鋪上聊天,黑小把認識歐陽平的事當新鮮事說起來,不想沒幾天二鎖就知道了,他把黑小叫了去,問起了他認識歐陽平的事。二鎖問得特別仔細,連在什么情況下認識的,說了幾句話。都說了什么,全問到了。末了,一臉嚴肅地說。社會太復雜了,城里人也特別狡猾。以后你別和他們扯乎。當心別人把你算計了。見黑小悶悶不樂地沉著一張臉。一句話也不說。二鎖的語氣又緩和了下來,他拍著黑小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兄弟,聽哥的話沒錯,哥不會害你的。黑小雖然覺得二鎖的話不怎么中聽,可又想他還是為自己好,也就沒吭氣。
第二天上午,黑小和木工班長倆人正在用電鋸破一節(jié)圓木,突然電鋸明亮尖銳的聲響變成了沉悶的聲音,電鋸猛地被圓木卡住了,木工班長趕忙把電鋸關上,幾個木工把圓木從電鋸上抬下來一看,原來外表光滑結實的木頭里面全都朽爛了。木工班長摳起一塊像黃色海綿的朽木對黑小說,城里人全是數(shù)朽木芯的——盡是心眼,到時候把你賣了,你還得幫人家數(shù)錢。黑小知道木工班長什么意思,不服氣地說,我看人家就挺好,他待人和氣,那么有學問,也沒瞧不起咱鄉(xiāng)下人。一個上了點年紀的工友訓兒子似地說,你小子懂啥。人家是在給你下藥呢!沒點食兒,你能上鉤嗎?黑小一聽煩了,要不是看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又是長輩的份兒上,他非和那人頂起來不可。他看人們沒完沒了的還想說什么就賭氣地走到一邊,悶聲悶氣地說,我個人的事不勞你們操心。一句話把在場的人都噎住了。雖然從那以后大家還像以前一樣上班下班,聊天抬杠。吃飯睡覺,好像誰也沒跟他這個半大的生瓜蛋子過不去,可細心的人還是看出了芥蒂,黑小和工友們的話少了,他每天除了干活總是悶悶不樂的。往常吃完晚飯,他總愛扎在人堆里聽工友們聊天吹牛抬杠,還時不時地插上一句半句話,而現(xiàn)在吃完晚飯就不見人影。工友們猜測黑小一定又去找那個叫歐陽平的人了,人們私下議論黑小這是豬八戒和玉皇大帝攀親戚——不知天高地厚,也有人替黑小擔心,說他遲早要吃城里人的虧。
黑小為了不招惹人眼,總是趁別人聊天吹牛的時候回到工棚,他脫下滿是一圈圈白色汗堿的衣褲,從枕頭套掏出那件米黃色的襯衣和一條褲子換上,悄無聲響地穿過鐵柵欄門進了墻里的小區(qū)公園。他獨自在傍晚來到這里好幾次了,每次來都選一個僻靜的地方坐下,瞪著一雙大眼睛,出神地望著公園里的一切。嶙峋的假山和人工瀑布,紫紅色的角亭和回廊,青草翠竹。紅花綠樹。不時有幾個身穿制服的清潔工從公園里走過,把偶爾扔在地上的東西——哪怕只是一小片碎紙掃起來,倒進果皮箱,可他們住的工棚,滿地的煙頭從沒人掃。散步的人們悠閑地邁著雙腳,見到熟人說“你好”,而不是問“吃了嗎”,那時不時把手插在褲兜里的動作顯得那么瀟灑。公同美麗的景致和彌漫的生活情趣。激發(fā)了他朦朧的幻想,他情不自禁地往干澀的喉嚨里咽一口唾沫。他從心里感謝他的師傅,要不是師傅交給了他手藝,他就不能來到這個城市,就不會知道這么多以前他想都想不出的事。
前些年,村里來了個浙江東陽的木匠,說是山里的木材又好又便宜,就在村里開了個木器加工廠。專門做木雕家具。娘把失學在家的黑小送了去,那時他個頭雖長起來了,可看著瘦瘦的不那么結實,木匠師傅猶豫了,隨便拿了張紙。扔過夾在耳朵上的鉛筆頭,讓他把屋外所看到的高山河流房屋樹木畫下來。沒用多一會兒黑小就把那畫畫完了,那畫形象準確,層次分明,木匠師傅看了后頗感意外地連連點頭,當即就收下了他。其實黑小還真有些繪畫的天賦。他還沒上學的時候,村里有個專畫玻璃畫的二爺,他整天偎在別人家看畫畫。看久了他的手就癢癢,回到家里,坐在小炕桌邊,拿起紙筆自己也畫了起來,把家里的炕、炕琴、板柜,還有板柜上的暖瓶、水杯、座鐘啥的都畫下來了。不但東西畫得像,透視關系還都對。二爺夸他聰明,說長大收他做徒弟,可惜二爺沒兩年就得病死了。后來黑小他爹病故,家里實在供不起他讀書,只得輟學在家,要是他把學上下來,或許真能畫出點名堂。
望著公園里三三兩兩做著健身活動和散步的人們。黑小總想從那里找到歐陽平的身影,不知怎的,那天認識歐陽平后,他就特別想再見到他,再和他好好地聊聊。今年臘月間。師傅要回浙江東陽老家,不再來了,臨走的時候把他用的那套木雕刀具全送給了他。可自從師傅走后,他像讓人掏了心窩子。整H六神無主,干什么都干不下去。做了幾個木雕小玩意,怎么看怎么都不像那么回事。心不在焉地還把手劃了個大口子。他一賭氣把木雕扔到一旁,無精打采地幫娘伺弄家里的幾畝薄地混起日子來,即使同村的二鎖回村招工,鼓動他到城里去,還許下讓他干木匠,他依然打不起精神來。要不是娘堅持讓他到城里闖蕩闖蕩,他興許還在家里窩著呢!臨走收拾工具時,他望著那些木雕刀具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把它們放到工具箱一同帶來了。那天早上歐陽平的一席話,像鉆機無意中鉆到他心中那股朦朧、混沌的潛流,順著鉆孔猛烈地噴射出來,他從心里往外躥騰著一股要搞木雕的勁,把他的兩手躥騰得直癢癢。突然。他從散步的人們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仔細一看果然是歐陽平。他興奮地從地上蹦了起來,三步并兩步地迎了過去,像邂逅相逢的老朋友。一把抓住他的手,嘴里反復地說著,是你,是你。
那天晚上歐陽平把黑小帶到家里。一開門,一股墨香撲面而來。黑小剛把兩腳邁進屋門就立刻站住了,他看見屋里紅棕色的木地板潔凈光亮,進不是,不進也不是,忐忐忑忑的不知該怎么好。而先他一步進屋的歐陽平已經(jīng)換完拖鞋直起身來。他對愣在那里的黑小說,進屋吧,甭?lián)Q拖鞋了。可黑小卻堅持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為了掩飾尷尬的神情,他抬頭向上望去。屋門口的天花板已經(jīng)被裝飾成一個懸觀,在懸觀的中央,一塊鏡子般光亮的金屬板懸墜著一盞雅致的飾燈。借著燈光的反射,他在抬頭的剎那間,從那光亮的金屬板里,看到自己凌亂的頭發(fā)就像村里樹上的老鴉窩。橫七八叉的,一身舊衣服灰溜溜,顯得那么邋遢。與這高雅恬靜的氛圍格格不入,如果再把膠鞋里捂了一天還沒來得及洗的一雙腳丫伸出來,這屋里該……他不覺自慚形穢起來,后悔真不該來歐陽平的家。
歐陽平看著神情不自然的黑小,有些不解地說,怎么不進屋?要不你也換雙拖鞋?
不,我不換。我戒還有點事,先回去了。說這話時黑小已經(jīng)從臉紅到了脖子根。
歐陽平一把抓住轉身要走的黑小,使勁地將他拉到自己的眼前,睜大眼睛盯著他,在四目相對的時候,兩人疑惑審視和困窘無奈的目光撕扯到了一起,然而只片刻的搏殺,黑小沒有像以往那樣羞羞一笑,就懊喪地低下了頭。歐陽平忽然像明白什么似的,微微一笑說,你呀你,等著。他說著從身邊鞋柜里拿出一雙透明的白塑料鞋套。
黑小穿上了鞋套,低頭試著在木地板上輕輕走了兩步,還偷偷用兩腳死勁踩了踩木地板,然后眼睛悄悄地瞥了一下兩腳踩過的地方,隨即他的腳步變得踏實自如起來。他感激地抬頭望了歐陽平一眼,正好和歐陽平的目光對上,他羞羞地一笑。
歐陽平領著黑小興致勃勃地參觀了他的家。歐陽平的家裝修得別具一格,完全出自他的設計。白色的吊頂,簡捷明快,典雅別致;淺綠色墻壁,洋溢著希望的生機。在客廳和兩個臥室的墻上恰到好處地掛著或山水或花鳥或書法的藝術作品,而他的工作室里。由于字畫太多,墻上掛滿了,他就把已裝裱好的畫框摞在書架的頂上。一張大書案上鋪著一塊墨跡斑斑的白氈布,那上一幅剛畫完的山水畫還散著淡淡的墨香。
歐陽平發(fā)現(xiàn)黑小看那些畫時興致勃勃,看得特別仔細,就問,畫得好嗎?
黑小情不自禁地說,好,真好。
哪好,怎么個好?
黑小嘿嘿地笑了笑,兩手不知所措地來回搓擦著,臉一紅,半天才嘟嘟囔囔地說,俺不會說。俺村的二爺說,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可俺從小就喜歡這畫畫,上學時俺還是美術課的課代表。
當黑小走到餐廳時,看到墻上掛著一幅鑲在畫框里的一平尺大小的木雕山水,他的心怦然一動,兩條腿就像被釘子釘住了,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的把那幅木雕看了又看。他猛然想起一年前。他用不同顏色,不同紋理的木塊,雕鑿制作了一些人物、牛羊和花草,然后用膠粘在一平尺的木板上,組成一幅牛羊滿圈的畫面。他把木雕刷上亮油。又用花邊刨做了個畫框,把木雕鑲起來。他興奮地拿去給師傅看,不想師傅鼻子一酸,有些動情地說,真難為你了,就這條件你還把木雕手藝學會了。黑小想想這些年的境遇也傷感起來。師傅開辦木雕家具廠的時候,城里的市面上正時興可以隨意拆卸的板式家具了,又沉又貴的實木雕花家具賣不動,廠子開了不到一年就倒閉了。師傅只好領著他和另外兩個徒弟,走東村串西村地干起了木工零活。盡管不再做木雕家具,可師傅用的那些木雕的勾刀、角刀、脫坯刀、拋光刀,一套幾十件。加起來好幾十斤重,黑小總是走哪帶到哪,時常拿些板頭碎塊雕些小玩意,幾年下來他熟悉了木雕的出坯、修細、打磨、上光、配置、底座各道工序,掌握了高、低、鏤、透、通、嵌的各種技法。他至今還記得,師傅那天站在木雕前仔細地看了看說,我覺得這玩意兒還真是個東西。沉吟了一會兒又說,可這木雕不是木雕,畫不是畫,算啥呢?
歐陽平告訴黑小這木雕是他制作的,黑小恍然大悟,怪不得歐陽平對木雕那么了解,知道那么多事情呢。歐陽平讓他給木雕提點意見,那原本也是客氣客氣,并沒要求他非說點啥,也沒指望他能說出點啥。
可黑小卻認真地想了想后說,你這是木雕呢?還是畫呢?
歐陽平一下被問住了。這木雕也是前些日子他心血來潮隨手制作的。它屬于什么性質的東西,他還真沒仔細想過。這東西說是木雕又不像,木雕都是在一塊木頭上雕鑿的,不許拼接粘貼,可他在制作的時候又拼又貼,已經(jīng)破了規(guī)矩;說是畫也不像。畫都是在一個平面上畫出來的,可這東西有凸有凹,有透有通。不想這個問題竟然讓黑小一眼就看出來了。
黑小見他沒說話又說,俺以前也用你這法做過一件東西,俺師傅說它四不像。是個孩子總得有個名吧,俺后來琢磨出個名字就叫木雕畫。
好!歐陽平大吼了一聲,興奮地把手在空中猛地一揮,把一旁的黑小嚇了一跳。歐陽平說,這名字太好了。非驢非馬是個騾子,可騾子比馬和驢更有勁。這就是雜交優(yōu)勢。植物、動物可以雜交,藝術為什么就不能呢?雜交的藝術更能張揚各自的優(yōu)長,表現(xiàn)力更強。更有生命力。一剎那,他意識到自己以前小看了這靦腆得像個姑娘的農(nóng)民工。
那天晚上歐陽平不再是傳道解惑的師長。而像一個同仁,像一個朋友那樣和黑小聊起木雕畫。他倆從藝術說到生活。從現(xiàn)在說到未來。黑小臨走的時候,歐陽平把自己的寫生畫夾,還有一大把鉛筆、一摞畫紙送給了他,讓他抽空搞點作品。
黑小回到住的工棚時夜已經(jīng)深了。工棚里鼾聲一片。往常黑小只要腦瓜一挨枕頭就一覺到天亮,可現(xiàn)在他躺在鋪上怎么也睡不著,滿腦子都是和歐陽平聊天的內容。蚊帳外的蚊子像飛機似的嗡嗡的叫著,他側身用頭壓住左耳,可右耳還是嗡嗡地響聲,他翻了個身把右耳壓住,抬起胳膊用手指堵住左耳,不經(jīng)意中把胳膊頂在了蚊帳布上,蚊子隔著蚊帳在他的胳膊肘上狠狠地叮了一口。他呆呆地望著滿屋的黑暗,突然感到小時候恐懼的夜晚,居然有些朦朧的情趣,漆黑漆黑的夜就像家里的那只黑貓,毛茸茸的透著溫暖。他有生以來頭一次思考起自己的未來,朦朧中他仿佛看到了些什么。不知什么時候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還做了個奇怪的夢:他不再是蓋樓的民工,而是住樓的城里人:他再也不穿捂腳的膠鞋,上街一下就買了十幾雙锃亮的皮鞋,每天一雙地換著穿,自己的那雙汗腳再電不臭了。醒來,他被自己的夢逗笑了。
從那以后黑小有了些變化,工友們發(fā)現(xiàn)他雖還不怎么愛說話,卻不再悶悶不樂,見人也多了些笑模樣,干活的時候嘴里總哼哼著歌。可還是吃完晚飯就一個人走了,并且肩膀上還背了個綠布的薄板板——后來人們才知道那叫寫生夾。有人看見他在小區(qū)公園的旮旯里,或是街邊路口的僻靜處,拿筆往那綠板板上寫畫著。
那天晚上他從歐陽平家回來,工友們都還沒睡,一個工友問他在那綠板板上寫畫了些什么。黑小一高興,拿出自己畫的畫給大家看,那些畫有畫山水的,有畫花草樹木的,有畫人物形態(tài)的,有畫樓宇街景的,還有畫魚鳥貓狗的,直把工友們看得瞠目結舌。有人夸贊他聰明,手也巧。木工班長躺在大鋪上,把右腿放在拱起的左腿膝蓋上,邊晃著不太好聞的腳丫邊說,畫那玩意兒又不能當飯吃,還不如累了一天躺著呆會兒實惠。屋里也有人說,畫畫那是城里人的事,咱是農(nóng)民。干活出苦大力,才是咱莊稼人的本分。不然讓咱農(nóng)民進城干啥來了。沒幾天就有好事者把這事傳到二鎖的耳朵里。人們以為依著他那脾氣,知道黑小把他的話當耳旁風,繼續(xù)跟城里人來往還不得大發(fā)雷霆,誰知他聽了后什么也沒說,只是狠狠地吸了兩大口煙。有人就說,到底是老鄉(xiāng),還是網(wǎng)開一面。過了些日子,一個好傳閑話的工友對黑小說,二鎖知道他跟城里人學畫畫,很生氣,二鎖說。一個鄉(xiāng)下干活的騾子非學城里洋馬兒叫,真他媽的褲襠里夾笤帚,硬充大尾巴狼。算個什么東西。但黑小根本就相信。這個施工隊的人來自好幾個省,出門在外一個人怕吃虧。就認起老鄉(xiāng)抱起團來。于是就形成一幫一派的。在隊里老鄉(xiāng)的概念很模糊。是一個動態(tài)的,可大可小,可遠可近,全看當時的環(huán)境,相對誰說。有時按省分,有時按市分,有時按縣分,有時按鄉(xiāng)分,最基層也最親密的老鄉(xiāng)是同一個村的。隊里的幫幫派派之間常為利益的事鬧些小摩擦,像黑小他們木工班的班長是河南開封人,他派活時就特別照顧開封的老鄉(xiāng),河南南陽的幾位師傅對他很有意見,幾次在黑小這個不是河南老鄉(xiāng)的人面前發(fā)牢騷。黑小覺得準是有人看見他和二鎖是老鄉(xiāng)。關系硬,就眼熱了,傳閑話,挑撥離間。
那天吃完晚飯,他背著畫夾又要走的時候。木工班長攔住他說,吃完晚飯沒得到批準,誰也不許離開工地到外邊去。黑小以為木工班長在說笑,理也沒理就朝外走去。木工班長上前一步。一把拽住畫夾,一用勁畫夾里的鉛筆全都掉了出來,筆芯摔在地上全斷了。黑小當時就來了氣,倆人爭吵了起來。木工班長說,你跟我鬧什么,有本事找你的老鄉(xiāng)去,這是二鎖定的規(guī)矩。
正當倆人急赤白臉吵得不可開交時,二鎖來了。班長一見“嘿嘿”一笑地說,我管不了你了,你本事大跟二鎖鬧吧。順勢把二鎖推到了前面,自己躲到了一旁。俗話說,老實人都有個倔脾氣。平時話不多,說出話來頂風能臭八十里。那天黑小的倔勁又上來了,劈頭就問,你憑啥不叫我出去,這是哪家的規(guī)矩?見黑小用質問的口氣和自己說話,二鎖肚里的一股火就往頭上頂。他覺得黑小是他最鐵的老鄉(xiāng),又是他帶出來的,本來應該對他感恩戴德,唯唯諾諾才是。可他偏就不知眉高眼低。他特別反感黑小和城里人來往,城里人根本就瞧不起他們這些農(nóng)民工,尤其是看他們的那種眼神,總是一副時刻警惕著的樣子,好像他們不是要把瘟疫傳給他們,就是要從他們兜里偷走錢包。而他自己也覺得站在那些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的城里人面前總那么低氣,他從心眼里討厭城里人。另外,他還藏著個心眼。擔心跟城里人交往多了。工人們容易學奸學壞了,不服管。這不,黑小才來幾個月,認識個城里人。就學得這么刺頭,不服管了。這樣下去還了得。他大吼道,我定的。怎么,管不了你了。本想把黑小嚇唬住就算了,不想那天黑小犯了哪股勁,梗著脖子喊。上班干活俺不偷懶,下班了,俺又沒去干壞事,你管得著嗎?二鎖被頂?shù)靡汇叮瑖^的人們一陣嘰嘰咕咕,以前誰敢跟他這么說話?二鎖的臉實在掛不住了,他知道今天要是治不了黑小,以后就沒人聽他的。他歇斯底里地喊道,我就管你了。說著一把搶過黑小的畫夾,扯出畫稿,三把兩把地撕了。邊撕邊說我讓你畫。我讓你畫。黑小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嗷地一聲跳了起來,掄起胳膊就是一拳,打得二鎖一趔趄。等二鎖想還手時,木工班長和圍觀的人們急忙將他倆拉開。二鎖聲嘶力竭喊著。你他媽的才來兩天,認識了個城里人,長本事了你。你他媽的給老子滾,老子開除你。有人竊竊地笑了,大伙兒都知道別看二鎖什么都管,惟獨卷鋪蓋卷回家的事他管不了,他說了不算。眾人好說歹說把二鎖勸走了。
黑小回到工棚里哭了一陣,然后就收拾自己的行李要走,大家趕忙勸阻。這時有人給他打來洗臉水,有人給他收拾起撕壞的畫稿。大家對這個不太合群的半大小子開始刮目相看。人們早就對二鎖有意見了,一直想整治整治他。可又懼于他的權力,敢怒不敢言,今天黑小狠狠殺了殺二鎖的威風,替他們出了口惡氣,他們從心里不愿黑小走。可工友們也擔心二鎖心眼小,又霸道貫了,肯定不會放過黑小。
那天一早,工人們剛一起床,隊長就來到了工地。近來他忙外面的事,三天兩頭的不在,偶爾來一下也是轉一圈就走,工地上的事基本由二鎖管著。果不然二鎖告了黑小一狀。要是往常隊長一聽就得火冒三丈,當時就會下令把黑小開除了。可這次他聽了半天沒說話,轉身往工地的辦公室走了,二鎖趕忙追了過去。倆人在辦公室里唧咕了好一會兒。出來時二鎖像霜打的茄子,無精打采,垂頭喪氣。其實那兩天木工班長一干人沒閑著,他們分好幾撥到隊長那里把二鎖告了,還替黑小鳴不平,都說不能開除他。盡管他們未必喜歡他,但是他們需要他,房子塌了有大個的頂著就砸不著自己。隊長明白他們都在拿黑小說事,為自己掙口袋。說心里話他還是向著二鎖。可他知道二鎖這回是犯了眾怒,孰輕孰重,他心里十分清楚,他犯不著為了二鎖把大伙兒傷了。水可載舟亦可覆舟的道理他還懂,現(xiàn)在工程正是叫勁的時候,別說工人鬧事,就是消極怠工他電受不了,時間就是金錢。但二鎖他還要用,他打算過兩天拉他喝頓酒,再塞給他個紅包安撫安撫。
隊長利用工人吃早飯的時候開了個短會,人們發(fā)現(xiàn)二鎖沒來。出乎許多人的預料,隊長宣布二鎖擅自做出的規(guī)定作廢,黑小不但沒被開除,連批評都沒挨一句。從那以后二鎖灰溜溜的很是蔫巴了一陣。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二鎖決不會就此罷休,說不定什么時候又要整出點事來。
秋分時節(jié),夜晚已很有些涼意,昨日的一場秋雨把天空濾洗得格外通透,夜空映著明月繁星,猶如一塊深藍色的大綢緞,鮮亮鮮亮的。木工班長躺在大鋪上用家鄉(xiāng)的小調唱著二十四節(jié)氣歌,白露時節(jié)。莊稼變黃:秋分來到,鐮刀齊忙。忽地,他從鋪上坐了起來,獨自會心一笑地說,白露早,寒露遲,秋分種麥正當時。該放秋假回去收秋種麥嘍!一個工友逗他,你哪是要種麥,是想種后代吧!正值壯年班長也不反駁,瞇起眼睛微笑著,輕輕地晃動著身子,完全沉浸在回家的享受中。
前些日子木工也沒啥緊活,黑小原打算利用這段時間做一幅術雕畫,送給歐陽平。沒曾想隊長派他去給一個客戶搞裝修。一干就是半個多月。回工地上班后,為了趕在放秋假前把木雕畫做完,他每天晚上都干到十一二點。這天晚上,他把所有雕刻完的木坯全都擺放在工作臺上,正準備組合粘貼的時候,二鎖米了,他在工作臺前走了好幾個來回,賊眉鼠眼地把那些木坯看了又看。倆人自那次打架,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說話了。黑小見二鎖來了,下意識地放下手里的活。直起腰,張嘴想對二鎖說點啥。可二鎖乜斜地剜了他一眼,走了。
星期六下午,隊里給大家放了半天假,讓工人們上街買點回家的東西。黑小沒上街。他去了歐陽平家。當他把那幅木雕畫放到歐陽平的面前,歐陽平眼前一亮,連連叫好。
這是一幅一尺四五見方的術雕山水畫,畫被紅木框鑲嵌著,作品工藝嫻熟,制作精良,尤其選材非常講究,畫面上豐富的色彩全是用木頭的本色,作品中木頭的紋理和木頭的顏色的變化被巧用到了極致,它們隨著雕刻的山巒云霧的或遠或近、或隱或現(xiàn)而或深或淺、或濃或淡地呼應著。把遠近、大小勾勒得準確有致,層次非常豐富,遠遠望去宛若一幅中國大寫意的山水畫。畫面的右下部分,云霧中隱約的山巒托舉著一塊高大嶙峋的絕壁,絕壁上一個牽著牛的少年,伸著脖子,踮著腳,向遙遠的地方眺望。腳下云霧繚繞,山澗里云海起伏翻滾,由近及遠,南濃及淡,奔騰而去。在畫面左上角,少年極目的云霧和天空相連處,隱隱約約地矗立著一幢幢高樓大廈,歐陽平的心不禁一顫,他知道那是大山里的少年對現(xiàn)代文明的向往和渴盼,然而讓他困惑的是少年的眼睛里除了憧憬和期盼,還有猶豫和茫然。整個畫面深暗的色彩,憂郁的調子,讓人感到喘不上氣來的樂抑和沉悶。
沒等歐陽平問,黑小就瞪著一雙迷茫的眼睛,喃喃地說,我總想畫一個夢,一個我近來常做的夢。說完他苦澀地笑了笑。歐陽平看看黑小,又看看畫上的那個伸脖踮腳的少年,鼻子一陣發(fā)酸。他想寬慰和鼓勵一下黑小,可他一時不知怎么說。他問,畫的題目想好了嗎?黑小默默地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歐陽平有些擔心地問,你做這個畫沒用隊里的小料吧?隊里的人會不會說你?黑小說,這木雕畫用的全是邊角料,都是我給別人裝修撿來的,整整兩大袋呢!我還想再做幾幅木雕畫呢!一說到木雕畫黑小立刻興奮起來,兩眼閃著明晃晃的光亮。他把隨身帶來的好幾幅木雕畫草圖拿給歐陽平看,請他提意見。倆人聊了好長時間,快吃晚飯了,黑小才戀戀不舍地離去。
誰也沒想到那天黑小前腳走,二鎖后腳就領著幾個人到了歐陽平家。敲開門,一個民工理直氣壯地通報了二鎖姓名、單位和是干啥的,然后話鋒一轉,咄咄逼人地說,我們工地近來老丟木料。有人看見黑小往你家拿過東西。說著就往屋里走。歐陽平一下就火了,大聲吼道,站住!我就是再窮也不缺你那兩根破木頭,你憑什么血口噴人。那幾個民工一下被嚇得停住腳,慌亂中忙用眼睛瞟著二鎖。一絲膽怯從二鎖眼神里滑過,他使勁地吸了口氣,陰沉著臉也不說話,猛地一揮手,低著頭就朝屋里闖。歐陽平一把揪住他的胳膊喊道,私闖民宅犯法。想搜查,有搜查證嗎?你要敢往屋里邁一步。我就報警。歐陽平說著從褲兜里拿出手機就要撥“110”。二鎖一愣,邁進屋里的一條腿又抽了回來。片刻,他又急赤白臉地說,你不敢讓我們進,就證明你和黑小是一伙的,你心里有鬼。倆人一吵嚷,引得周圍的鄰居都出來圍觀。不明就里的人們嗡嗡嚶嚶地議論著。歐陽平有些猶豫起來。他倒不怕什么。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可這么僵持著,任二鎖胡說八道也不是事,鄰居們會怎么想,更主要的是二鎖能到他這興師問罪,那他肯定就不能放過黑小。他覺得事情鬧到這一步,不讓他們進屋倒像他和黑小真做了偷雞摸狗的勾當,自己壞了名聲不說,黑小也沒法做人。歐陽平猶猶豫豫地松開了手。二鎖得意地笑了笑,沖身后的民工一擺頭進了屋。二鎖領著人把所有的房間都看了個遍。連衛(wèi)生間也沒放過。突然,二鎖一眼看到餐廳墻邊倚放的那幅木雕畫,他一把抓了起來。一臉人贓并獲的得意樣。歐陽平見二鎖要拿走木雕畫,一把揪住二鎖說。你給我放下!睜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你們能有這樣的木料?二鎖把畫仔細地看了看,頓時傻了眼。自知理虧,可還是煮熟的鴨子肉爛嘴不爛,他強詞奪理地說,這是黑小從我們隊里拿出來的,就是我們隊里的東西。歐陽平見他耍起無賴,就要拉他去派出所講理。跟二鎖一起來的幾個人。見事情鬧大了,趕忙上前勸說,把畫放下,拉著二鎖走了。
星期日施工隊正式放了秋假,黑小一早起床收拾完東西,背著行李到歐陽平家告別。他說,俺一會兒就去火車站坐車回家,俺的行李先寄放你這,十天后俺就回來了。馬上就回家了,黑小的臉上透出抑制不住的歡快。歐陽平原想告訴他二鎖昨天到家里鬧事來了。讓他提防著點。但又擔心黑小知道后激化倆人的矛盾,那樣反而對黑小不好。正猶豫著。黑小甜美地對他說,俺昨晚做夢,夢見俺娘了,她說俺出息了。歐陽平見黑小已是歸心似箭,不忍心掃他的興,他想等黑小放秋假回來再跟他好好聊聊也不遲。
日子過得真快,十天的時間一眨就過去了。歐陽平掰著手指頭算黑小的歸期,但過去了半個月也不見黑小的影子,歐陽平有些著急了,是黑小病了,還是他們家出了什么事。那天他實在忍不住了。就到施工隊的辦公室去打聽黑小的情況。他循著聲音推開一間屋門,見二鎖正沖一個工人發(fā)脾氣。他站在門外進不是,不進也不是,遲疑了一下,硬著頭皮問,黑小怎么還沒回來?
二鎖看了那個工人一眼,工人忙低下頭,二鎖揚著個頭,望著屋頂陰陽怪氣地說,他不干了。
歐陽平問,為什么呢?
二鎖帶搭不理地說,不知道。
歐陽平耐著性子又問。黑小家住哪里。有沒有電話?
二鎖把頭扭向一邊不耐煩地說,不知道。你問這干啥?
歐陽平猛地抬高聲音說,他的行李還存在我家。
二鎖扭過臉瞥了歐陽平一眼,沒好氣地對身旁的工人說,你去把行李取回來。說完摔門走了。
歐陽平氣得渾身直哆嗦,他明白再問下去也問不出啥來。可他實在放心不下黑小,幾次到工人住的工棚去打聽。而那些工人要么一問三不知,要么忌諱莫深地支支吾吾,以至后來一見到他去,工人就遠遠地躲開。后來還是那個到他家取行李的工人實在看不下去了,悄悄地對他說。黑小和木工班長幾個跟二鎖不對付的人都讓隊里辭了。黑小是二鎖招來的。他能不知道黑小的家?他就恨你和黑小來往。歐陽平聽了一下愣住了,他說什么也沒想到,他想幫幫黑小,卻不想反而害了他。不久施工隊干完活撤走了。尋找黑小的線索也斷了,他再也沒有聽到一點黑小的消息。
半年后,省美協(xié)組織的全省工藝美術作品大賽。歐陽平送展的名為“盼”的木雕畫,獲得了大賽的最高獎——特等獎,組委會來函邀請他去省會領獎。頒獎大會上歐陽平雙手捧著獎杯,沒有像別的獲獎者那樣挺胸昂首,微笑地等著攝影記者的拍照,他匆忙地向前走了兩步,和頒獎嘉賓耳語了幾句,然后轉過身來,向省會的十幾家新聞媒體和所有的與會者宣布:我是代人來領獎的!會場上一片嘩然……
第二天,省會的十來家報紙同時刊登了介紹青年農(nóng)民黑小的文章,贊揚他身處貧困山區(qū),卻努力鉆研藝術,創(chuàng)造了木雕畫這個新藝術門類。好幾家報紙都用了同一個通欄大標題——“黑小,你在哪里……”
責任編輯 房義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