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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東風

2007-01-01 00:00:00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07年6期

1

向東風姓向名東風,這名字在那個時候是很響亮的,東風壓倒西風,我們一天天好起來敵人一天天爛下去。可向東風沒有沾上什么光。10歲時。給他起這個名字的老革命的父親就死了,死于那個特殊的年代。叫“自絕于人民自絕于黨”,11歲,母親改嫁,他回到閩西老家。以后父親的政策落實了,他回到父親解放的工作的自絕的閩南小城,招工進廠。娶妻生子。他很努力。在工廠期間,他考上大學,畢業后回廠。在工會當宣傳干事。他們廠是個幾千人的機器廠,產品一度遠銷非洲,支援世界革命,上過省報。

向東風的前途本來一片光明。可是世事難料,那么大的一個廠子說倒就倒,突然有一天早上。嘩啦啦就破產了。他成了下崗工人。屋漏偏逢透夜雨,老婆和他離婚。老婆帶著兒子走了。她是電業局的工程師,有一套大房子。

老婆走的那天晚上,他對著空蕩蕩的房子,想,我怎么這么倒霉,和父親一樣,討了一個沒良心的老婆。心尖上有一絲酸酸的東西在游動,淡淡的。卻讓人很難受,這也許就是人們所說的凄涼吧。凄涼就凄涼。日子總得過下去。和幾十年前的那一次相比,這一次要好一些,他總算有一套房子,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空間。還有,他還能自己養活自己,不用再回閩西老家放牛種地了。他想起老家,想起他回老家的那個晚上,祖父祖母抱著他痛哭流涕的情形,罵了句“干你老母十八代祖宗”。這是一句閩南的國罵。

有書上說,上帝在這里關了門,在那里開了窗。其實,上帝沒有什么高明的,這不就是中國的那句老話嗎,天無絕人之路。換了個說法而已。向東風有失業金,他還在一個叫“錦上花都”的小區找到一份保安工作,一個月能賺幾百元錢。幾百塊,對于一個單身中年男人來說,夠了。

向東風是一個想得開的人。一個知識分子(聽說人事局把大學畢業生都列入知識分子統計了),一個中年男子,穿一身藍色的有點滑稽的保安服,筆直地站在小區崗亭內,還要面帶微笑。這是物業主任的要求,她說,業主就是我們的上帝,凡是走進我們這個小區的,不是上帝就是上帝的親戚朋友,不微笑行嗎?這位女主任說話走路都有一點水平,甚至可以說有一點風度。看樣子40來歲。正合古書上“年愈不惑,風韻猶存”的說法。他于是學會職業性的微笑,很禮貌很溫和很文雅的皮微調而肉不動的那種。有一次上班前。他穿著保安制服。對著鏡子微笑了一下,他被自己的微笑嚇了一跳。他從來沒這么笑過。沒什么。一切為了生活。他安慰自己。

這天晚上,向東風走在街上。這是一個清爽宜人的夜晚。商店五顏六色的燈光和花枝招展的女人讓人有點眼花繚亂。改革開放好。他剛剛從前妻的家里出來,這是定期看望兒子的日子。兒子小學畢業,要上中學了,上的是本市第一中學,省重點。也就是說,將來上大學有了保障。弄不好。還能撈個北大清華什么的,榮點宗,耀點祖。他給兒子5000元,兒子拿給他的母親,前妻什么也沒說,收下了。她沒有算,她只是在手里掂了掂。從側面,他似乎看到前妻嘴角上掠過一絲冷笑。她看不起他。是的,這錢,是他幾年來的儉腸節肚省下來的,而對于她,只相當于一個月的獎金。不單是因為錢。從結婚的那一天起,他就熟悉她的這種掛在嘴角上似有似無的冷笑。即使在他們做愛的時候,她都沒有放棄種冷笑,她在他的身下,在他亢奮激動挺進的時候,她給他的回報就是這種不動聲色的游動于眼尾嘴角的冷冰冰的笑。

細想,這種冷笑是從他們的第一次見面就開始了。這實在是一種誤會。

她是他父親老戰友的女兒,都是老革命的后代,區別只是他的父親死了。而她父親的官卻越當越大,最后,是從副軍級的崗位上離休的。再后來,當然也死了,再大的官也要走這條路。用他自己的話說,從火葬場的煙囪走。他是革命的樂觀主義者,愿他的靈魂安息。他們見面時,她的父親是軍分區的司令員。她的父親和他的父親可以說是生死之交,一起參加革命隊伍,編在同一個班,以后一個是班長一個是副班長,以后是排長,連長營長,都在一個團。他救過他的命,他也救過他的命。有一次他們喝酒,邊喝邊說,說到動情處,竟相擁而泣,那場景實在動人。她的父親讓她嫁給他,她不能,也不可能說不,她只是在見面的時候,給他留下一絲似有似無的冷笑,也許她并不是故意的,也許當時只是一種暗自滋生的憂郁。他們的婚姻一直維持到她父親去世的那一年。他的下崗也是在那一年,他知道這只是一種巧合。但誰能說這種巧合的背后不是一種冷漠?向東風想得開,古人早已說過。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到來各自飛。只是飛得稍稍早了一點。

從前妻那里出來,他到酒吧喝了一點啤酒。啤酒是不醉人的。他只是走路的時候,腳步有一點飄浮,眼前的景色有點迷離。有點恍惚,有點美好。

他看到一個女人走過來,那女人朝他笑了一下,他有些吃驚,有些意外,他又覺得她有點臉熟,在哪里見過?是過去廠里的工友。還是大學里的同學?還是同學的妹妹,工友的姐姐?他對她微笑,這是相當職業的微笑,是一個社區保安的微笑。那女人似乎愣了一下,也對她報以微笑,而后揚長而去。他站在路邊的樹下,想回憶一下到底在哪里見過這個女人。這女人顯然已經不年輕了,是的,在他的記憶中,似乎找不到年輕的女人。他沒想到,樹下還站著一個人,也是女人。一個濃妝艷服的女人。他對她笑了笑。那是一種十分曖昧的笑。那女人很年輕,也對他笑了笑,也是那種很曖昧的笑。他想起了現在流行的一個詞,雞。他搖了搖頭,離開樹下。他現在不想招惹這種女人。他并不高尚。他是一個正常的男人,有正常的需要。但非到萬不得已,他還是能把持自己的。

他離開那棵樹的時候,突然想起來了。剛才的那個女人,似乎就是那天晚上的那個女人。他加快步伐,跟上那個女人。

人很多,這座原來十分安靜的古老的小城,這些年不知道從哪里冒出這么多人來。你的眼睛對著燈光時,燈光明晃晃的,而當你把眼光轉向人群,你就覺得這燈光不夠用。有些迷糊,有些搖曳,有些撲朔迷離。那女人在人群中穿梭,時隱時現。到了街口,那個女人回過頭來,對他笑了一下。接著,就不見了。

一定是進了那家商店。肯德基。上島咖啡,國美家電,不會是博文書店吧?他一間一間地找,沒有,或者說找不著。特別是上島咖啡,燈光太暗。為什么這種地方總是要把燈光搞得那么曖昧?是有不少女人,年輕女人,可她們大都與男士們對坐,成雙成對,卿卿我我,親親密密。有一個穿制服的男子朝他走來,先生,里面請。他是這里男侍,也許是領班。上島咖啡的名字很西方很現代很浪漫很小資。這種地方不屬于小區保安。他是熱情而友好的,他把他當顧客當上帝。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搖了搖頭,走了。

那女人不見了。消失了。

2

嚴格地說,向東風并不是認出那個女人,而是感覺出那個女人的。因為他根本就不記得那女人長什么樣子。

是上一個月吧,也是他看完孩子回來的時候,同樣是喝了啤酒,只是那天晚上喝得稍微多了一點,在街上走著。眼皮子像失了控的電動門,總是往下掉。他對自己說,他媽的,不就是喝了一點啤酒嗎?你以前可不這么窩囊。睜開你的眼睛。沒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那種似有似無的冷笑嗎?你不是已經看了十幾二十年,已經習以為常了嗎?可這次不一樣,她是當著一個野男人的面,給他這種冷笑的。他的自尊心很受打擊。那個野男人,哦,不,也許就是她的男朋友,新男人。斯斯文文地坐在沙發上。進門時,他看到她正對他微笑,那是一種女人的獻媚的微笑,而當她轉過臉來,看到他的時候,不,是孩子開門,聽到孩子叫爸爸的時候,她的似有似無的冷笑就來了。沒什么。你要想得開。她是遲早要再嫁人的,她早就不是你的老婆了,她的心早就不屬于你了。他反反復復地對自己說。可他還是喝多了,他的眼皮子還是不自覺地往下掉。他是有點醉了。人生難得幾回醉,可他醉得不是時候,不是心情。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來的,他坐在一棵樹下,他只是想歇一會兒,可他的眼睛終于閉上了。有個女人來攙扶他,說,回家吧。他沒有睜開眼睛,但他知道是一個女人,女人的聲音,女人的氣息。女人溫柔的手。他甚至感覺到,這是一個多情的美麗的年輕的少婦。不是少女,少女一般不說回家吧。他睜開眼。他對她微微地笑了一下。他告訴自己,這一次,不能是那可惡的職業性的微笑。必須來真的,發自內心的,真誠的。

他們回家了,這是他的家。是他把她帶回來的。人家都說酒醉心頭定,果然。他的眼睛睜不開,可他的腳卻告訴那個女人,他的家在哪里,怎么走。他是在那個女人耐心的攙扶下踉踉蹌蹌地走回家的。他記得其間還摔了一跤。他把那女人帶倒了。女人在地上笑了一聲,把他扶起來,繼續往前走。

那天晚上。向東風做了一個夢,一個美妙的桃花夢。夢中,他把一個女人的衣服扒得精光。啊,他從來沒有把一個女人的衣服真正的脫光,他的前妻,從來不在他的面前裸露她的身體,哪怕是做愛,她也要穿著她的內衣。這是一具美妙絕倫的胴體,光滑無比,柔軟無比,多情無比。他在這光滑柔軟多情的裸體上,完成了有史以來最勇敢最野蠻最持久的挺進,他聽到了美妙無比的呻吟和喊叫。他結婚十幾二十年,卻不知道世界上有這種呻吟和喊叫。原來一切都是真的。這是人類最原始的歌聲,這是生命最激動的贊語。這是我向東風這一輩子吹起的最響亮最高昂最浩蕩的進行曲。這讓他想起他英雄的父親,他父親常常把那首歌掛在嘴上。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向著光明向著勝利。父親的槍是無往而不勝的,他跟著隊伍。南征北戰,從勝利走向勝利。可是,他在母親身上的挺進呢?也許,曾有過勝利。

這是一次勝利而美妙的進軍,

人們常常指責被勝利沖昏頭腦,這種指責其實是沒有道理的。真正的勝利是一定要沖昏頭腦的。向東風就是被勝利沖昏了頭腦而沉沉入睡的。第二天,當他醒來的時候,他發現,他一絲不掛地躺在自家的床上。看來不是夢,一切都是真的。他記得他是穿著衣服出門也是穿著衣服回家的。他不能無緣無故地自己把自己的衣服脫光。可是,他找不到那個女人,她走了,走得那么干凈。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像一陣吹過的風。

他深深地吸了一氣,再吸一口氣,依稀間空氣中似乎還留著一點女人的氣息。他還在床上找到幾根長長的頭發和不明不白的毛,

是的,他曾經進行過一場勝利的大挺進。但是,這個女人是誰?

向東風跌跌撞撞地走回來,他的酒量越來越差,連啤酒都會暈,見鬼了。人也真是的,樣子好好的,說不行就不行了,脆弱得很。當初在廠工會,一下子能喝10瓶,自己喝,替工會主席喝,替廠長副廠長喝。豪氣十足,肚量也十足。當初,不提當初,好漢不提當年勇,何況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那不是在喝酒。那是在表現。想進步不是。總不能當一輩子干事吧。

他扶著扶手上樓,他的家在6樓。到3樓的時候,他的眼睛就閉上了,想吐,不行,他得堅持住。瞇縫著眼舒服一些。到了,他終于爬到了6樓。可他家的門口站著一個人。這不是我的家嗎?他對那個影子說。對不起,請讓一讓。這是我的家。他一個趔趄,差一點跌倒在自家的門前。那個影子及時地伸出一只手來扶他。他明白了。這是一個女人,她就是那個女人。

他說。你來了。他沒有說。你怎么來了,他說你來了,好像他們是認識很久的朋友。她常常來,她應該來。那個女人什么也沒說,從他的褲腰上取下鑰匙。一手開門。一手攙扶著他。他說。我來,我行。行字還在嘴里,他的頭就像斷了藤的瓜,落在她的肩膀上。

躺在床上的時候,他想睜開眼來看一看她,可怎么也睜不開。他伸手摸摸她的臉,細嫩光滑。她一聲不響地給他脫衣服,給他擦身子。他的身子軟綿綿的,由她擺弄。他的身子從來沒有被一個女人這樣擺弄過。他的前妻從不主動碰他的身子,從不。更不用說在他喝醉的時候。每次他喝完酒回家,前妻給他的總是一個厭惡的表情,然后轉身走進臥室,隨手把門關上。這是一個告示,他必須睡在廳里,睡在沙發上。

現在,也就是在這張床上,這張前妻睡過無數個夜晚的床上,有一個女人在伺候他,給他擦身子,他感到舒服感到幸福感到勝利,哪怕這女人是一個魔鬼,一個丑八怪。他睜不開眼睛,可他能笑。他向女人展示出一個微笑,絕非小區保安職業性的微笑。女人的動作更細膩更溫柔更體貼。他不知女人的手會有這么神奇的魔力,會把一種從來未有的感覺傳遞到他的心里。

向東風又做了一個夢,比前一個夢更瘋狂。這不是做愛,這是欲望的駿馬在奔騰,這是原始的軀體在交戰。這是心的狂野,肉的搏擊。

向東風記得,他分明記得。他幾次想睜開眼睛看一看這個使他神魂顛倒筋疲力盡的女人。可是夢中的一切都是昏暗的,他還是看不清她的臉,他只記得她有一雙噴射著欲望之火的大眼睛,只記得她體內的濕潤與溫暖和潮水一般的無窮無盡的激情。他放棄了記住她的念頭,盡情的享受。她是誰,她從哪里來,一切的一切此時此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感受,從來未有的,出生入死的感受。

他們在夢中呻吟,在夢中大叫。讓肖玲玲的冷笑見鬼去吧。去死吧,黑暗萬歲。

肖玲玲是肖司令的女兒,他的前妻。盡管他不喜歡她,但從不直呼其名,這是一種下意識的尊重,不僅是對她,更是對她的父親,他老人家重感情重友誼。他用自己的方式,也是最傳統的方式來表達對戰友的懷念。他對他說過,看到他就像看到老戰友一樣的親切。肖玲玲縱有千般不是萬般不對,她還是和他結了婚,她用實際行動,了卻父親的心愿,她也不容易。

向東風沒想到他會在和另一個女人做愛時發泄出對她的不滿。他有些后悔有些內疚,仿佛直呼其名會讓肖司令的在天之靈感到不安。但他又想,這不是在做夢嗎?誰能控制自己的夢境呢?

3

向東風醒來,已是第二天上午9點半。他遲到了。

他來到工作崗位時,整整遲到了兩個小時。他接班的時間是8點。他看到他們的班長正站在崗亭里等他。

班長黑著一張烏龜臉,一聲不吭。這是一個他最看不起眼的“社痞仔”,閩南地區所謂的“社痞仔”就是村子里的小流氓,不太壞不太惡的小流氓,往好里說是沒有文化的游手好閑小青年。他不知道要把他歸到哪一類。他有些小人得志,喜歡管人,喜歡訓人。而且不看對象。有一次,一個女孩子開著輛紅色的雅格進來,停錯了位子,他便過去訓她,她不吭聲,只在他的面前亮了一手中的一樣東西,他便轉而對她笑,笑得很軟很媚。還跟在她的屁股后面邊說邊走。低聲下氣。在門洞口,她向他揮了揮手,他這才很禮貌地后退,臉上還掛著燦爛的笑容。他看到他,對他說,你知道她是誰嗎?他說,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走開了。他至今不知道她是誰,她向他亮的是什么,但他對他的奴才相嗤之以鼻。可他是他真正的頂頭上司,他的月工資是他的一倍。

向東風說,班長,對不起,我遲到了。班長說,知識分子嘛,遲到一點沒有關系。向東風說,按規定。你扣我的錢吧。班長說。你的錢是美金啊?他不說話。和這種“社痞仔”無話可說。

別以為你當過干部讀過大學就可以和別人不一樣。就可以隨心所欲,為所欲為。就可以不遵守制度。班長很得意地笑了一下,大概是為他順嘴說出兩個成語而高興吧。別以為別人不敢管你我也不敢。向東風還是不說話。也不看看是什么時候什么地方,給我耍橫!你爸在這里替你站了兩個鐘點,腳站酸了,肚子站餓了知不知道?要個個都像你似的,你爸這個班長還當不當?

你爸是閩南人居高臨下的口頭語,你爸就是我。較真起來是很不禮貌很傷人的。

你說完了嗎?向東風很平靜地說。班長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他不知道該怎么來回答他的問題,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說完了沒有,還要再說些什么。他只是想在他的面前展風神,也就是耍一下班長的威風。他看不慣他的做派,早就想給他一點顏色看看了。在他的這個班里,向東風是一個另類,他是大學生,當過國家干部,他斯斯文文,彬彬有禮,他讓人看起來很不順眼很別扭。你要干什么?他退了一步。向東風說,你爸不干了。

向東風說你爸不干了時居然有一種快感。他解放了,自由了,他不用再做那假惺惺的職業性的微笑了,讓那些上帝和上帝的親戚朋友們統統見鬼去吧。

向東風轉身走人。班長愣了一下,追上來。老向老向,怎么說走就走,我哪里去叫人呢?向東風頭也不回地走了。班長在他的后面大聲說,你還有一個月的工資哩。向東風想,是啊。上個月的工資還沒拿哩,今天正是發工資的日子。但他還是昂首闊步地朝前走了。士可殺不可辱。

向東風在路邊吃了兩碗鍋邊糊,還在里面摻了鹵蛋,這對于他來說有點破例有點超常甚至有點奢侈。他站起來的時候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個方向走。他除了回家,似乎無處可去。他的心里突然涌出一陣惆悵,一陣凄涼。

向東風的確無處可去,他只好回家。

床上亂七八糟。看來,他所擁有的,只有那個夢。向東風在床上細細地尋找著,他終于又找到了幾根長長的發絲和不明不白的毛。不是夢,是真有過一場殊死的戰斗。他的腦子里閃過偉人的一句詩,當年鏖戰急,彈洞前村壁。他無可奈何地笑了下。他們這代人都有點偉人情結。揮不去抹不掉,說來就來。不是當年是昨夜,沒有彈洞只余毛發。她是誰?他應該去找她,他必須去找她,他只有她,只剩下她了。

可是,除了毛發,她什么也沒有留下。她像影子一樣地出現,又像影子一樣地消失。她甚至沒有留下一句話,她只有呻吟和叫喊。他又想起她的瘋狂起伏的身軀。他的下體便又有了反應。他苦笑了一下,一個人混到這種田地,什么都死了,就是本能不死。

向東風抬頭看了一下床頭墻上的那張照片,他不知道前妻為什么要把它留下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把它拆下來。前妻不動聲色的冷笑無處不在。這個時候,這張他們的結婚照對于他來說無疑是一種諷刺,一種調侃。他爬上去把它摘下來,放到抽屜里。

床頭柜上還擺著一張兒子的照片,他把兒子也收進抽屜里。他不是沒有愛心,他怕這照片惹自己心煩。他的口袋現在只剩下不到10元錢。本來,他今天是可以拿到工資的,可是他走了。他還有什么資格把兒子的照擺在床頭柜上,假惺惺地說,我愛你,兒子。他連自己都養不活。

向東風躺在床上居然睡著了,也許是昨晚的夢把他折騰得太累了吧。

4

向東風知道自己從老家土樓的門洞里走出來,四處都是昏暗的,隱隱約約,不清不楚。他對自己說,這該不是在又在做夢吧。他抬頭看了一下門上的對聯,那是大紅的,供銷社新到的紅紙,大隊貧協主席讓他貼上去的,現在怎么就變成暗紅色呢,也許是年深日久的緣故吧。也不對啊,風吹日曬是變白了才是啊。想不明白。上聯是,抓革命促生產要豐收;下聯是,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橫批是,天大地大。這副對聯是貼在原來的對聯上的,原來的對聯是刻在石頭上的。聽說這土樓有幾百年的歷史了,墻是土夯的,可門框卻是大青石做成的,上面刻著字。他記得很清楚。門楣上刻著“振興樓”,兩邊是:振作那有閑時,少時壯時老年時,時時須努力,成名原非易事,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要關心。也許就是這兩句話促成他后來上的大學吧。他想。他不知道此時他幾歲了,他不是快五十了嗎?可他看到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向東風,很瘦。他要上山去挑柴火。一個月前,他已經和祖母一起上山把松樹的樹枝清下來了,不叫砍叫清,就是用柴刀順著松樹的樹干把長在樹干上的枝枝椏椏清理掉。這樣,松樹就能長得直,長得高長得粗壯。而清理下來的樹枝,便是最好的柴火。青的太重,等干了才挑回來。他問祖母。讓人家挑走怎么辦,祖母說,各人認各人的。當然,這種活,是女人和小孩子干的。

少年向東風在黑暗中上山,他有一點害怕,又有一點激動,這是他第一次單獨上山。他的腰間插著一把柴刀,手上提著一根尖擔,尖擔上纏著繩子,繩頭上系著木鉤子。他的嘴里哼著山歌。日頭落山心真慌,夜里無日有月光。阿哥不會輩輩苦。深山樹木會退冬。他的聲音有點顫有點抖,他用歌聲給自己壯膽。

向東風看到自己走進一片松樹林,他找到了他和祖母清理下來的那些樹枝。那些樹他都做了記號,他怕自己忘記,錯拿了別人清理下來的。他把樹枝集中起來,他在一棵松樹下猶豫了一下,記號不明顯,他自己也忘了是不是他們清理下米的,這一堆樹枝不少,放棄有點可惜。他正彎下腰去的時候,聽到一聲吆喝,哪來的賊啊,好大的膽子啊。他嚇了一跳,站起來。他的對面站著一個姐姐,不是姐姐,是妹子。在他的家鄉所有的少女都叫妹子。他的臉熱了起來。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認不清了。那妹子格格格地笑了起來。黑暗中,他仿佛認得這個妹子,她家就住在對面的那座“長興樓”。

“長興樓”有一個會講故事的老秀才,講的都是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私定終身。講到情濃處,常常會說,銷魂入骨。顛鸞倒鳳。他說顛鸞倒鳳的時候是半閉著眼睛,像在回憶又像在想象。有時會突然睜開眼睛問你,顛鸞倒鳳,懂嗎?聽故事的小孩們都說。不懂。現在不懂以后就懂了。說著便笑,那是一種神秘的笑,曖昧的笑。笑過之后便說,蕩氣回腸啊。可惜你們不懂。

“長興樓”的妹子喜歡和“振興樓”的小伙對山歌。就在幾天前,他就看到眼前的這個妹子和他家隔壁的山旺對歌。她唱,十七十八頭發多。又會梳來又會摸,又會繡花織帶子,又會斜眼看哥哥。他唱,喜鵲銜杈入松林,松林樹下好交情,松樹千年不斷權,兩人百歲不斷情。他們不但唱,還挑戰,一個說,你敢嗎,一個說。誰個不敢。過來就過來。于是他們就都沖向對方,在眾目睽睽之下摔跤。

向東風看得臉紅耳熱,想得頭暈耳鳴。妹子一下跳到他的面前,說,你怎么一個人來,不怕?他看到她的胸前有什么東西軟軟地跳了一下,他聞到她身上有一股不同于松香的香味。他想起山旺唱的歌,松林樹下好交情,又想起老秀才的顛鸞倒鳳。有如雷鳴電閃,少年向東風茅塞頓開豁然開朗,對于男女之情的奧秘和本質一下子全明白了。他的臉熱烘烘的,心跳得十厲害。妹子向他靠攏,他說,你要干什么?她什么也沒說就把他抱住了。他們倒向松枝,干透了的松樹枝像被點著了似地在他們的身下噼噼叭叭地響個不停。

他們叫著喘著,把蓬蓬松松的一堆松枝和松針壓成平平展展的一片。樹上的鳥兒驚醒了,撲打著翅膀,飛走了。

他看到少年向東風還躺在松枝上喘氣的時候,“長興樓”的妹子已經迅速地爬起來,理清了自己的衣服和頭發,幫他把柴捆好。說,挑得動嗎?他看著那沉甸甸的一副擔子,老實說,挑不動。她沖過來親了他一下,沒用的東西。她幫他把柴挑到山下,挑到寫著“天大地大”的大門口。他跟在她的身后走,她不時地回過頭來朝他笑,笑得他的心怦怦亂跳。一路上沒有人,只有不斷來回滾動的云和霧。

她走的時候笑嘻嘻地在他的臉上摸了一下,說“讀書郎”。

祖母看他挑著一大擔柴火回家,心疼地說,少挑一點,慢慢來。

5

向東風醒來,饑餓塞滿肚子。

畢竟是二十幾年前的夢,再美好再浪漫再有味道也不能拿來充饑。他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盤算今后的日子。偉人早就教導過我們,什么問題最重要,吃飯問題最重要。這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他的口袋里只剩下不到10元錢,就是吃饅頭也只夠兩天,兩天后怎么辦。他必須在兩天內找到一份新的工作。他很不情愿地從床上爬起來。向東風明白,錢是不會從口袋里自己長出米的。他給一個老同學打電話,這位老兄是他們班里混得最像模像樣的,如今在市里某局當局長。向東風把自己稍稍打扮一下。準備出門。

開門時他發現門內地上有個信封,是他睡覺時有人從門縫塞進來的。他揀起來,里面是錢。500元錢。顯然,是那個“社痞子”班長把他上個月的工資送來了。他有些后悔自己的義氣用事,不就是說得難聽一點嗎,人家心不壞。再說自己有錯在先,他是班長,說什么也是自己的領導,領導:批評幾句就受不了了?不是說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嗎?他甚至想回去,去向班長認個錯,道個歉,再回去上班,再怎么有意見也不能和錢過不去,也不能對這500錢無動于衷,它可以填飽你一個月的肚子。當然,這只是一剎那間閃過的念頭。他不會去找他的。他有他的人格和尊嚴。再說了,不是還有“好馬不吃回頭草”的古訓嗎?向東風把打開的門又關上。

向東風不再出門了,有了錢,他不會再去找這位同學了,最少這一個月內不會去。不到萬不得已走投無路的時候他不去找他,他的這位老同學比這位班長好不了多少,幾乎每次同學聚會。都由他召集,幾乎每次,他都要向老同學們展示一下他的地位和財富。不在于他說些什么,在于他說的時候那種居高臨下不可一世的做派,那種小人得志洋洋得意的神態。同學們越來越受不了,參加聚會的人數越來越少,最后一次到會的不到5人,連同他的秘書和司機都湊不到一桌。以后他也就不再領頭組織聚會了。

向東風把自己埋在沙發里想心事。那位老同學把電話打過來,說,怎么還不來,我要去開會了。他說,你忙你的去吧,我不去了。不是有事嗎?以后再說吧。放下電話。向東風的心頭突然有點陰轉晴,他從老同學主動來電中找回了一點自尊。還是有人把他當一回事的。

向東風的肚子又叫了一聲,這一聲很大聲,類似抗議。他得去吃飯。想想,還是節省一點吧,在家里泡包方便面吃得了。他的方便面不是康師傅,也不是統一,是超市里最便宜的那種,好面天天想,好面天天享,精熬大骨面。一包不到一元錢。他看中的是它的廣告詞,“3包好料,超級大面餅”,也就是量多。他并不想太虧待自己,他是這樣安排的,早上饅頭豆奶,二元;中午快餐,四元;晚上兩包方便面,二元。一天八元,十天八十無,三八二十四,一個月二百四十元,加上水電費物業費等等,控制在四百五十元之內,剩下五十元加上失業金二百五十元,一個月存300元。以備不時之需,比如給孩子什么的。啤酒。那是意外的奢侈。不知怎么的,每次從前妻家出來,他都有一種想把自己醉倒的欲望。但他給自己下達的計劃是,一個月一次,消費不超過30元。

這樣的計劃安排不可謂不理智不科學不精到,但這樣的安排實在讓人有點傷感。如果把這樣的安排放在上個世紀80年代,是個模范。而在當下社會,就有點那個了,不是嗎?向東風自己對自己說。

可是方便面沒有了,吃完了。怎么這么快就完了?向東風在菜櫥里翻了一下。翻出幾只黃色的包裝袋,這袋子印得漂亮,口號也很響亮,超級天天享。

向東風笑了笑,現在什么都是超級,還有一種女孩子叫超女,聽說超女在電視里笑一笑,做一個搞笑的動作,能賺他十年的工資。干你老母十八代祖宗。

天黑的時候向東風出門。他基本上沒有朋友,也不和親戚來往。其實,自從祖父祖母去世之后,他就沒有什么親戚了。在這之前,他基本上不上街,他沒有散步的習慣。他當保安,上的是三班倒,睡覺都來不及了還散什么步。散步是有錢人的事,不,是有點錢又不是很有錢的人的事。太有錢的人忙,而且消磨時光的方式也更加豐富多彩。沒有錢的人為錢奔波。哪顧得上散步。

向東風在街上走著。他的目的性不是很明確,這種沒有目的性的走法很像散步。他對自己笑了一下,他居然也散步了。可見世界上許多事不是一定怎樣或不怎樣。燈光還是那么迷亂而美好。一個女人在前面的一間叫“水當當”的服裝店門口閃了一下。向東風的眼睛跟著迷糊了一下。他突然明白了,他其實不是來散步的。他是來找人的。他跟了過來。

“水當當”的名字起得很閩南很鄉土也很有味道。閩南話的“水”就是好看就是漂亮就是靚麗,當當是語助詞,讓“水”更出彩,不是一般的“水”,是“水”出叮叮當當的聲音來了。

向東風進門時才發現,這是專賣女人內衣和胸罩的。“水”得有點心跳,叫內在美。站在門口的小姐對他笑了一下,他進不是不進也不是。傻站在門口。里面有不少女人,不知道哪一個是他要找的。有個女人回頭朝他笑了一下,站在門口的小姐小聲說。進去吧,別不好意思,幫太太挑一件合適的。他只好進去了。他走到朝他笑的女人身邊。他不認識這個女人,只是有點面善。她大大方方地拿著一件紅色的睡衣。這件怎么樣。他說不錯很不錯,他想學電視里的說法。說很性感,沒說。就這件了。那女人到收銀處付了錢,提著袋子走了。他跟了出來。站在門口的小姐對他會心地一笑。他也對她笑了一下。上了街。他沒有繼續跟蹤那個女人,因為他不認識她。看著她在人群中消逝,他有些失落。

我要找的那個女人應該是個少婦,向東風對自己說。是個很有活力,很性感,很善解人意的多情少婦。長得如何?不知道。他只記得在夢中,她有一雙燃燒的大眼睛。還有她的呻吟和叫聲,很有特色很有個性很有煽動力。只要她一叫喊一哼哼,他準能認出來。可是有哪個女人會無緣無故地在大街上呻吟叫喊?

向東風在一棵樹下站定了。在他的感覺中,這是那棵他們第一次相遇的樹。這是一棵芒果樹,他不知道改革開放之后這座小城為什么要種那么多芒果樹,南昌路,北京路,延安路,還有新開的勝利路,兩邊都是。小時候,他聽說芒果樹是有鬼的,哪年芒果結得多,哪年人就死得多。他抬頭看了看樹冠,燈光在樹葉上閃爍,變為一種神秘不定的茫,書上總是把光茫并用,光和茫實際上是不一樣的,光是茫的白天,茫是光的夜晚。茫在芒果樹的樹葉上,化成許多的鬼魅一樣的眼睛。一眨一眨的,讓人心悸。向東風不怕。說心里話。他倒希望有一個鬼的世界,一個陰間,有了魔鬼便有神仙,便有天庭,有了魔鬼和神仙,人間的一切都可能發生。他不是希望發生一點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嗎?

街上熙熙攘攘,女人們從樹邊走來走去,她們都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改革開放受惠最多的是女人,豐富多彩的服裝琳瑯滿目的珠寶神力十足的化妝品保健品,還有長睫毛、雙眼皮、隆胸肥臀術讓女人青春永在,魅力四射。現代的時髦的美好的女人走過一個又一個,沒有一個是他要找的人。傻逼。他罵自己。其實,他又何嘗不知道在街上找不到她?他不知道她的模樣,他只憑一種感覺。他相信,只要她在街上出現,只要她在自己的眼前閃過,他立刻可以認出來。但是,感覺是什么?看不見摸不著。而且感覺是只有在對象出現時才產生的。如果對象沒有出現,感覺就永遠不會產生。他其實是被一種說不出的孤獨和寂寞驅趕到街上來的。回去。向東風對自己說。

向東風還沒挪步,就有一個女人走進樹冠。一陣驚喜掠過心頭,他迫不及待地說,你來了。說過立即后悔自己的冒失,因為來的是一個老女人,而且他已經認出這個老女人就是他的母親。

他說,你來干什么?母親說,我跟了你很久。這個世界有時很大有時很小。自從母親離開他。他一共只見過她兩次,一次是他結婚的時候,他想這一定是岳父讓她來的,還有一次是他生孩子的時候,他想這與他的妻子也許有點關系。除此之外,她再也沒有在他的面前出現過。他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怎么樣了。他不認為他還有一個母親。她知道他嗎?也許也是偶然遇上的吧。他轉身走人。

母親說,你給我站住。他站住了,他不想在大街上招惹許多看熱鬧的人。她走過去,遞給他一張名片,說,這是你妹妹的名片。有事可以去找她,她會幫你的。她說完就走了。頭也不回。看來,她對他的情況了如指掌。他的自尊心受到極大的傷害。在很久以前,他被這個女人拋棄了。現在她又回來了,恩賜他一張名片。這個女人,說走就走,說來就來。我行我素。向東風把名片捏成一團,扔在路邊的垃圾箱里。那小名片太輕,彈不開垃圾箱晃動的蓋子,在綠色的箱蓋上跳了一下,落到地上。

向東風總是被拋棄,父親死的時候被母親拋棄,下崗的時候被妻子拋棄。如今,他有一個好夢,他在找那個夢中的情人,他會不會再被這個影子一樣的情人拋棄呢?他害怕,有一點害怕了。

向東風邁開腳步。他得回去,馬上,說不定那個女人就在他家的門口等他,她不是在門口等過他嗎?

6

向東風的家門口什么人都沒有。

那天晚上,是不是真的只是一場夢?他有些懷疑。向東風是一個缺乏自信的人。這不能怪他。他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讓他不要相信自己,要不斷地批判否定和改造自己,他能相信的只有組織和領袖的思想。當他想建立自信的時候,他下崗了,失業了。一個生活無著的人何談自信?

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四十多快五十歲的向東風什么都沒有,他感到自己很失敗。失敗的向東風在尋找一個影子,這影子是他的希望。

向東風開門進去。一陣風迎面撲來,他出門時沒有關窗。屋里的風比街上陰涼。他從床上的枕頭下找到她的毛發。這世界上,只有這些微不足道的輕飄飄的不可告人的下賤的東西是屬于他的。他捏住這一小撮毛,放在嘴上吹了一下,長發散開短毛抖顫。有點意思。他再吹一次,還是那個樣子。他知道他不能松手,他的手指一松就什么也找不著了。向東風突然有點傷心。眼淚便落下來。書上說,男人有淚不輕彈。說的是大丈夫男子漢,他不是。在人前,他也許有點是。在家里,自己對自己,他不是。

向東風的肚子咕嚕叫了一聲。他又餓了。他這才想起來,他還沒有吃飯。方便面也忘了買。他放聲大哭起來。

向東風半夜起來,翻箱倒柜。終于在一只舊樟木箱的底部。找到一樣東西。這東西用紅紙包著,年深月久,紅紙已經發白,紙質也變脆了。一摸就破,不是破。是碎。他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是一張發黃的舊借條,用毛筆寫的,字不怎么樣,底下的簽名卻很了得。這是一張內戰時期,紅軍寫給老百姓的借條。當然這位老百姓就是向東風的祖父。這借條這簽名是開國功臣某老的親筆。某老在1956年第一次授銜時是中將,得過共和國解放勛章。以后的地位就更了得了,他的名字經常出現在《人民日報》上。當然,不知道底細的人是不會看出這張借據的價值的。因為某老簽的不是他現在的名字,他現在的名字幾乎家喻戶曉,他老人家當初簽的是他的本名。他的本名只有研究黨史的專家才知道。說實在的,他老人家也不會想到他的這張借據會成為很有價值的革命文物,更沒有想到革命文物有朝一日也會進入市場。

向東風是在一個很偶然場合下得知這件革命文物的價值的,他原來那個廠的工會主席如今喜歡收藏,名貴的收不起,收一些火柴盒、香煙殼、蚊香盒之類的東西,小有名氣,算是一個民間收藏家吧,他結識一個專門收集紅色文物的收藏家。這位收藏家出價2000元,想收他的這張借條。如今紅色旅游行情看漲,革命文物也隨之升值。他不賣。這是他祖父當傳家寶一樣地傳給他的。當時某老是團長,向他家借5斗米和一張“谷達”。這“谷達”是曬谷子用的,向東風想,紅軍是借去當睡鋪吧。紅軍有紀律,叫三大紀律六項注意,其中一項就是借東西要還。是的,后來紅軍長征了,走了,沒還,解放后祖父也沒去向政府要,時間一過就成了珍貴的革命文物。這文物是革命的傳統的,原來的意義也是要還錢的,但把它拿來換錢就有點那個了。有時意義很莊嚴,有時意義有點像文字游戲。祖父給他時說,好好藏著,這是我們黨的優良傳統。如此而已。現在向東風在萬般無奈時,要用它米換錢了。

向東風找到那個紅色文物收藏家,他家里有許多諸如大刀梭標鳥槍馬燈棕衣草鞋紅袖章紅軍帽之類的革命文物,都有出處,都與革命名人相聯系,而他的借條是級別最高最有價值的,因為是某老的親筆簽名。討價還價的結果,以3000元成交。

錢在向東風的褲袋里顯得有些沉甸甸的。向東風拍了拍有點下墜的褲袋,居然在心里生出許多感慨。細說起來,這張舊字據能值這么多錢也有向東風的一份功勞。當初祖父收藏這張字據,只是一種懷舊情緒,只是對于幾十年前那場轟轟烈烈的土改生活的懷念,后來,這種懷念和對兒子也就是向東風的父親的想念揉合在一起,顯得更親切。他并不知道這簽名就是在北京聲名顯赫的某老。是向東風發現的。那是改革開放之后,小城第一座高層建筑建成之后,某老給大廈題名,日:向榮大廈。向東風祖父的名字就叫向榮,這當然是一種巧合,某老不會記住幾十年前一個老鄉的名字,更不會以之命名。他的向榮是欣欣向榮的向榮不是一個老鄉的名字,向榮大廈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成了這座小城的標志性建筑。某老題字每個字都有一人高,周邊鑲著霓虹燈,到夜晚,一閃一閃的,一會兒紅一會兒綠一會兒藍一會兒黃,很吸引人們的眼球。可以說,這四個字在這座小城是家喻戶曉的。向東風自然對這四個字也很熟悉。因為和祖父的名字相同在熟悉中更透著親切。有一天,向東風的腦子突然閃電般地一亮,他把收藏在箱底的那張借據翻出來一對,果然如出一轍,茲向向榮同志借得……。是的,就是他。向東風找到在市黨史辦工作的同學,一查,借據上的簽名果然就是某老的本名。于是這張借據身價百倍,并在走投無路的向東風手上從意義變成金錢,

向東風用這錢在神鷹車行買了一輛電動助力車,名日神鷹1號。又在體育商店買了一雙運動鞋,專挑貴的買,耐克,名牌。名字聽起來有點美國。還剩下一些錢,他決定,今后的方便面改成康師傅。不能太虧待自己。車和鞋是他在兒子上小學時對兒子的承諾,等他考上一中,就給他買這兩樣東西。他雖然下崗了。卻不能對兒子言而無信。

把意義變成錢,向東風想得開。他只是在沒人的時候,在深更半夜,反反復復地對祖父說,對不起,實在對不起。等以后有錢了,我就把它再買回來,讓意義重返箱底。這當然也是一種承諾,閩南有句話,腌了的豆子有時也會發芽。萬一他發了財,這件珍貴革命文物物歸原主的可能性不是不存在的。

7

又到了探望兒子的晚上。向東風把神鷹1號騎到前妻家的樓下,然后把神鷹1號扛在肩上,上樓。前妻住8樓,有點高。向東風上了一樓又一樓,有點喘,也有點出汗。運動鞋的盒子就掛在車把上,在他的眼前晃來晃去,有點讓人眼花繚亂。終于到了,他在樓道上放下車子。他聽到門聲,以為是兒子聽到他來了,主動開的門,他等待著兒子的歡呼聲,這是他等了6年的禮物。可是開門的不是前妻的家,是對門。一梯兩戶,挨得太近。這種誤會是難免的。對面的那扇門開了一下,又關上了,門內的人影隨著門聲一晃就不見了。仿佛是個女人。

向東風本能地向已經關上的那扇門笑了一下,表示道歉。他依稀記得,這樣的誤會曾經發生過。對門的那個女人對外面的動靜很敏感,似乎時時處在等待的狀態。向東風笑過之后便按前妻的門鈴,開門的是前妻。客廳里還有一個男人,就是上次他遇見的那一位,看來,他已經是這里的常客。說不定他就住在這里。兒子從房里出來,對車和鞋并沒有表示出太大的興趣。只說了句,我還以為你早就忘了。前妻對兒子說,把車子扛下去,放到樓下的柴草間里。兒子說,明天再說吧。口氣有點大人的味道。那個男人說,我來吧。便很麻利地打起車子。開門出去。前妻追到門口,把鑰匙帶上,看你急得。那語氣的關切,讓向東風很氣短,她從來沒有對他這么說過話。她的話,和她的微笑一樣,總是帶著一個冷字。

向東風本來想和兒子說說話,可兒子說,爸,我做作業去了。說著便進了自己的房間。向東風在客廳干坐了一會兒,想等一下那男人上來,前妻會不會在他的面前再做出什么親切的動作說出什么讓人惡心的語言,他怕傷了自己。只好告辭。

向東風關門出來時,下手有點重,帶出了不小的聲響,前妻在門內冷笑了一下,兒子開房門說,我爸走了?走了。兒子抬起腳說,他買的鞋太小。太緊,穿了難受。母親說,脫下來,明天拿到你姨家,給弟弟穿。

也許是關門聲太大吧,向東風發現對門的門又開了一下。這一下只是開了一條小縫。是看熱鬧的吧,向東風想。一個門里兩個男人進進出出,也真夠好看的。那就看吧。好戲。向東風的心里不由得升起一種惡作劇似的快感。

盡管向東風是個想得開的人,晚上還是有點受傷。他又到那個酒吧去喝酒。這一次,他喝得有點多,一是因為心情不好,二是因為他的口袋里還剩一點錢。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錢,這錢可是用革命文物換來的啊。真沒想到啊。不用說當初某老寫這字據時沒想到,祖父把這借條給他的時候沒想到,就是向東風自己也沒想到。當然,向東風沒想到的不僅僅借條的命運,向東風沒想到的還有很多很多。向東風感到空前的孤獨,空前的凄清,空前的無奈,空前的悲哀。

向東風離開酒吧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他知道很晚了,因為酒吧的人越來越多了。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以前是人越少天越晚,現在是人越多天越晚。這才叫現代生活。一陣涼風襲來,向東風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有一種叫“暈”的東西在他的腦袋里轉來轉去。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到了那棵茫果樹下,而那個女人正在樹下等他。她很溫柔地把他的手從樹干上挪到自己的肩上,攙扶著他的腰,沒有出聲,但那眼神分明在說,又喝多了不是,你啊。向東風就把頭歪倒在她的懷里。

這個晚上,向東風又做夢了。

女人在夢中呻吟在夢中大叫。向東風對自己說,這不是夢。他對她說,你是誰?你怎么不說話?女人還是不說話。女人的眼睛還是火一樣地在他赤裸的身體上跳蕩,跳到哪里就把哪里點燃。向東風全身霹靂叭啦地響著。我認識你嗎?向東風說。她笑了。翻了一個身,把他壓在底下。高潮已過,他的小弟弟軟綿綿的。她親了親小弟弟,又用手來安慰它。她的手很溫暖。小弟弟仿佛從沉睡中醒來,有點動靜了。她騎在他的身上,讓小弟弟在那潮濕的草叢里玩了一會兒。她有些調皮。小弟弟想進。她不讓,小弟弟急得發抖,她便放笑,笑得很浪。兩只奶子在他的上面亂顫。突然,她猛地一坐,把小弟弟套進了她的洞里。小弟弟動彈不得。小弟弟急她不急。她就坐在他的身上,用眼睛看他,看得小弟弟堅硬如鋼。向東風再次對自己說,這回不是夢,是真的。他對她說,來吧,來吧,親愛的,你就是我的愛,你就是我的妻,你就是我的未來我的希望我的全部我的命。她很嫵媚地笑了一下,然后在他的身上左右搖擺。在他的身上上下抽動,她做出許多動作許多花樣,她放出許多聲浪,一浪高過一浪。

向東風大叫一聲,暈死過去。

第二天醒來時,女人不見了。向東風找不到她留下來的任何東西。難道還是一場夢?向東風又有些迷茫,有些恍惚了。他躺在床上,慢慢地回憶夢中的一切。動作,聲音,感受。他又看見了她的笑。嫵媚淫蕩的笑。他一躍而起,她這一下跑不掉了。以前總是夢中清晰醒來模糊的她,這一次笑得很明朗,他記住了,再也跑不掉了。

向東風在那棵芒果樹下站了一天,沒有任何收獲。他不灰心,晚上再去。

終于,那個女人出現了,不是在夢中,是在夜晚迷離的街燈下。她悠悠閑閑不緊不慢地從樹下走過。她穿著旗袍,藍底白花。她比夢中:更優雅,更年輕。向東風跟在她的后面。他不想驚動她,他想先弄清楚,她是誰,在哪里。他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她顯然不知道有人在跟蹤她。走走停停。這里看看。那里瞧瞧。她走他也走,她停他也停。她偶然回一下頭,他迅速地閃到人后。他很興奮,他居然有些專業。電影里地下黨和公安便衣就是這么干的。

可是,他突然把她跟丟了。先是出現另一個穿藍底白花旗袍的女人,她們在人群中左右穿梭,讓他弄不清哪一個是他的跟蹤對象。然后,在一個四岔路口,她們幾乎同時回頭看了一下。就在向東風迅速躲進樹后的一剎那間,她們一個向東一個往西。向東風措手不及。他以最快的速度前進。先向東,再向西,東西皆落空。

向東風失魂落魄地站在路口,那形象有點傻逼。

此時,在東西南昌路上,的確有兩個穿藍旗袍的女人。她們一個在國美家電試電蚊拍,一個在紫金藥店挑腦白金。她們的表現都十分優雅自然從容不迫。她們都是良家婦女,不知道有人在跟蹤她。一個小時后。她們回家,她們都有一個溫暖而幸福的家。

向東風像一只無頭蒼蠅,不分白天黑夜地在街上亂竄,一無所獲。有一天早上醒來,他對著屋頂出了一會兒神,對自己說,傻呀,我傻。向東風四處碰壁冷靜思考恍然省悟,他所要找的女人是定期出現的。欲速則不達。先哲早有教訓。書上還說,人不能急,人一急,智商就下降。

8

向東風是個想得開的人,什么事想開了,就有了方向和步驟。經過冷靜分析,向東風決定先找工作。民以食為天。目前口袋里有點錢,但這點錢不算錢,只夠他吃幾個月,幾個月之后怎么辦?就是金山銀山也不能坐吃山空。

他決定放下架子,給老同學打電話。老同學當著局長,處級干部,他是下崗工人,怎么說是放下架子呢?原來,在他的眼里,老同學不如他,人格不如他,口碑不如他。同學們都打心眼里看不起他。所以,他給老同學打電話是看得起他,他讓他幫忙也是看得起他。局長辦公室里沒人接,打手機。接電話的卻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他說,對不起,打錯了。對方笑了起來,說,沒錯,這是局長的手機。這種情況發生過多次,所以她覺得好笑,就笑了。您是找局長的嗎?他說,是的。她說,我是他的秘書。局長出國考察去了,到歐洲,剛走,得半個月。您是……他說,我是他的老同學。她“哦”地一聲。這一聲很親切,向東風甚至可以感受到她那甜蜜的笑容。局長臨走時交代了,凡是工作的事,都找副局長,凡是同學朋友的電話,有事盡管吩咐。向東風說,你們局長真有人情味啊,在如今世態炎涼的情況下尤為難能可貴。女秘書說,我們局長真是個好人,我沒見過像我們局長這么好的領導,真的。向東風笑了一下,說。沒事,只想找他聊聊。真的沒事?真的沒事。謝謝你,你是你們局長的好秘書。哪里啊,我做得很不夠。離我們局長的要求還很遠。等局長回來我就告訴他,讓他給你打電話。向東風不知為什么就有了一點感動,連說了三個謝謝。放下電話。向東風想,這位老兄真會做人啊。難怪人家能當局長。歐洲,同是同學,人家如今在歐洲,英國德國法蘭西,倫敦伯林艾菲爾,還有瑞士和威尼斯。向東風能想到的就這些,但這些已足以讓他憤憤不平。不能再想了,人比人氣死人。

向東風坐在沙發上,想他的老同學,越想越不明白,他在同學會上的表現,那種居高臨下的態度,那種小人得志的做派,和今天他的女秘書所傳遞的信息,完全是兩個樣子。哪個是真實的他?大學時期,他們雖然走得比較近,上下鋪,也談得來,但記憶太遙遠太模糊,沒辦法和現在的局長聯系起來,用網絡的語言說,叫鏈接不上。人啊——人。

向東風的思維剛到人啊——,門鈴響了起來。最后一個人字便像斷了線的風箏,隨著他吃驚的目光,落在門背后。這是少有的事,離婚后,他的門鈴就很少響。他跳了起來。他想到的是她,那個夢中情人。她幾次和他一起回來,當然知道他的住處。開門時向東風又吃了一驚,站在門口的是那個“社痞仔”班長,他的身后還站著小區物業的那位“風韻猶存”的女主任。

班長說,老向,主任讓我帶她來,上次,也是她讓我把工資給你送來的,收到了吧。他點了點頭,表示收到了,也表示謝謝。班長回頭說。主任,我的任務完成了。我走了。我得去看看,交班的時候到了。主任朝他點了點頭。他說老向我走了。說著就下樓去了。向東風說,主任,請。

坐定后,主任說,那次的事。我替班長向你道歉,他沒有處理好。向東風說,不不,是我不好,我遲到了。她笑了一下說。我知道他這個人就那樣,好拿大,也有一些溜溜秋秋的小毛病。人倒不壞。“溜溜秋秋”是閩南話,意思是很小的瑣碎的不重要的。他說是啊是啊,人無完人嘛。她說老向,不知道你找到新工作沒有,要是還沒有,不知道愿不愿意回去。向東風說,工作是還沒找到,也不急,回去怕不合適吧。主任笑了笑,說。是這樣的。我又承包了一個小區,就是南江濱的綠洲花園。他說,那可是個大所在,有十幾幢樓。21幢,她說。1200多戶。這邊呢,我又不想放棄。所以想請你幫我照看一下這邊的事情。月薪給你2000元,怎么樣?我。行嗎?她笑了一下。說,行。你是老大孛生,當過大廠的工會干部。要是你愿意,明天就上班。向東風說,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好事來得太突然,向東風反而有點不適應。有什么好想的,天上掉下一塊大餡餅,拿起來往里塞就是了,難道還怕噎死?

主任笑了笑,說,也好,說不定你還有更好的去處,我也不勉強你。向東風說,不瞞你說,主任,是有一個地方想請我去,我也還沒有答應。主任說。可以理解。不過,你能不能盡快給我回復。要是你不來。我好請別人。向東風說,我明天就回復,明天行嗎?她說,好,就明天。

女主任走后,向東風對自己說,無中生有,張嘴就來,向東風,你長能耐了。為什么要說謊,為什么?都到這種田地了還死要面子!這是什么樣的自尊啊!好馬不吃回頭草。你是好馬嗎?再說了,這草和馬沒關系,是主人送上門來的。傻逼。明天,從現在到明天,還有十幾個小時。要發生多少事,有多少個變數,幾乎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失去這個機會。現在就去,追上她,說,我決定把那邊辭了,明天就上班。

向東風做不到,邁不開這個腳步。向東風啊向東風,你剛才張嘴就來無中生有的勇氣哪里去了?他為自己的軟弱和虛偽感到悲哀。這悲哀是空前的,深刻的。向東風甚至有點震驚,他向東風原來是這樣的一個死要面子的偽君子!

向東風在小小的客廳走來走去,無計可施。他對自己弄不明白。對老同學弄不明白,對女主任也弄不明白了。她為什么對自己這么好,給他這么好的機會?他想起她的笑。她的笑,當時是很明朗很清楚的,是一般女人在一般場合下的正常的微笑。她第一次對他這么笑的是他第一天上班的時候,她對他說,我們的工作是服務,我們服務的對象是業主,業主就是我們的上帝。現在回憶她的笑。卻有一些非同尋常。她對別人也是這么笑的嗎?她為什么每說一句話都要對他笑一下?本來很正常的笑此時變得有點曖昧起來。她的笑很好看很生動很誘人。是不是有點像夢中的那個笑?只是她的笑是一種無聲的微笑?而夢中的笑卻是有聲音而放浪的。

難道她就是那個夢中的女人?有可能。要不,她為什么把這么好的機會讓給我?向東風站在廳中央,不走了。他的腦子有些發昏。他不是已經把夢中的那個女人的臉看清了記住了嗎?但是現在,那張臉居然和主任的臉混合起來,分不清了。他又看到前妻漫不經心似有似無的冷笑。他失去了自信。

向東風在后悔與不安中度過了一個白天。晚上。他不敢在家里呆下去了,他怕自己崩潰,他得出去散散心。

他不知不覺地就來到了那個酒吧。這不是計劃內的,少喝一點,他對自己說。但喝下去就控制不住自己了。走出酒吧時,他的腳步有點飄浮不定。很少喝啤酒會醉的,他是很少之一。當初不醉現在醉,啤酒和小人一樣,欺軟怕硬,乘人之危。

向東風在那棵芒果樹下等了很久,那個女人沒有出現。他只好自己回家。一夜無夢。第二天醒來,向東風發現自己和衣而睡,也沒有在床上找到任何東西。

向東風洗了個澡。他已經記不清昨晚自己是怎么上的床,肯定是一到家就把自己摔到床上,衣服沒脫,鞋子一只在門邊一只在床下。他仿佛看到當時的狼狽相,有點同情自己。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他還不到50歲,離死還很遠。他得找一份體面的工作,找一個好女人,重新建立家庭,過好自己的日子。向東風洗了澡。穿好衣服,在鏡子前面對自己笑了笑,他是一個想得開的男人。先吃飯,饅頭豆奶,一樣都不能少。然后到錦上花都找女主任去,告訴她,他決定了,從今天起,就來上班。他不僅僅是來答復的,他是來上班的。

9

向東風剛走到門邊,門鈴響了。他愣了一下,拉開門。站在門口的是一個女人,一個比錦上花都小區物業主任更年輕更有風度的女人。顯然,他不認識這個女人。你找誰?他說。那女人笑了一下。她的笑很好看,比主任更好看。她的好看是內在的,文雅的,甚至有點高貴。向東風明白,她的好看和主任不在一個檔次上。她說,就找你。不歡迎?向東風說,問題是,我不認識你。當然,來的就是客,歡迎,請進。

女人大大方方地走進來。她很老練地掃了一下房子,說,還好,比母親想象的要好。向東風明白了,她就是他的妹妹,同母異父的妹妹。母親把她的名片給過他,他當時就揉成一團,扔了。他不想見這個妹妹,不想求她。她卻找上門來了。她說,想起來了吧?他點了點頭。細看,這位妹妹長得有點像當年的母親。只是她比母親更高雅。你是我的哥哥,她在沙發上坐下來。能叫你哥嗎?向東風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她說,我知道,母親對不起你。她一直很后悔。向東風說,過去的事。就不說了吧。她笑了一下,說,你還是不肯原諒母親嗎?向東風說,我是什么人?有這個資格嗎?她說。難道就不肯給母親一個機會,讓她做一點補償?就算不是為了你,只是為了她。母親老了,她為自己的過去感到內疚和不安。給她一個改過的機會吧,哥哥。

向東風說。你的,他想問她的父親,可是說不出口。妹妹是一個很聰明很善解人意的女人,她說,他嗎,過世了。他仿佛松了一口氣。在他的潛意識里,他是占領者,是敵人。他的存在是他心理上的一個障礙。他似乎有些自私,對于母親和眼前的這個女人,不管從哪個角度看,他的死都是一種不幸。他并不考慮她的感受,因為死去的是她的父親。她寬容地笑了笑。他們都死了,你的父親和我的父親,她說,我們能做的是為了活人。為了我們的母親。她是我們的母親。她傷害過你。她還是你的母親,我們的母親。

向東風無話可說。

哥,聽我一句話,面對現實,到我那里去吧。向東風說,我已經有事做了。在錦上花都。妹妹有些意外,說,母親說你被辭了。不是我被辭了,是我不干了。后來,主任又找上門,想請我幫她做管理工作,不是當保安。

哥,你千萬不要把我的到來理解成是對你的憐憫和同情。絕沒有這樣的意思。你是我哥。我那里的確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幫我管理內務。有誰比自己的哥哥更值得信任呢?妹妹看著他說。說得很動情。讓我想想。向東風說。妹妹說,想好了就給我打電話,好嗎?

突然降臨的高雅的女人走了,留下滿屋幽香。

向東風不由自主地走到窗前。他看到一輛紅色的小轎車停在樓下,一個陌生女人打開車門。坐了進去。這個陌生女人自稱是他的妹妹。太陽光照在對面人家的涼臺上,明亮而生動。一群烏鴉從小區的上空飛過。這世界一定出了問題,只是他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

他知道自己不會到這個女人的公司去做事,不為別的,就為了那個遙遠的夜晚,那個燈光如豆,山風陣陣的寒冷的夜晚,祖父和祖母抱著他痛哭,那哭聲驚天動地,揪心入骨。那哭聲穿越時空,影響深遠。母親甚至沒有把他送回老家。是父親的老戰友,也就是他后來的岳父的警衛員把他送回來的。母親不但傷害了一個11歲的孩子,還傷害了一對可憐的老人。她不但在他們最需要她安慰的時候拋棄了他們,還把一個11歲的孩子扔到他們的懷里,來時時喚醒他們的失子之痛。這無疑是在老人受傷的心上再撒一把鹽。也許,就在祖父祖母失聲痛哭,撕心裂肺的時候,母親已經躺在男人的懷里尋歡作樂,那個男人不是別人,就是這個陌生女人的父親。

紅色的汽車“嘟”地一聲,消失在門外的樓群中。這是一輛很漂亮的小汽車,它是現代化和成功的標志。是的,從另一個角度看,坐在車內的那個女人是他的妹妹,因為她和他一樣曾經在母親的肚子里呆了十個月。但是這能說明什么呢?就因為他們曾經在同一個母體里呆了幾個月,他就應該到她的公司里去打工?他就應該接受她的憐憫?

他不否認她的真誠。過去的一切與她無關。她是一個成功的女人,一個可愛而高雅的女人。這世界上有很多可愛的女人,也有很多高雅的女人,可是既可愛又高雅的女人不多。這個女人如果不是他的妹妹。他會跟她走,為她打工。也許還會愛上她,和她上床。誰不想和可愛而高雅的女人上床?

向東風想起那個夢中的女人,是的,她不如她。她沒有她的高雅,她的風度,她的超凡脫俗。他相信,她也沒有她的富有和成功。她沒有紅色的小汽車,她沒有公司。她也許什么都沒有。她只會在他喝醉的時候,攙扶著他,送他回家,和他上床,和他做愛。她比她更實際。他是一個凡夫俗子。他的內心向往高雅,卻拒絕高雅。高雅不能當飯吃。

向東風笑了一下。樓下,車去人空。他感到自己很無恥很下流,他不應該把自己的妹妹當成一般的女人來想象。不管怎么說。她是他的妹妹。他應該為有這樣一個合乎時代潮流的高雅有錢的妹妹而自豪。他想不起她開的公司叫什么名字,他只記得她是董事長兼總經理。那名片扔得太干脆太迅速太果斷太清高也太無情了。他是沖著母親米的。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他還有一個這樣可愛而高雅的妹妹。母親犯了一個錯誤。她不應該給他名片,她應該讓妹妹自己來。這老太婆不懂心理學。

母親是個自私的無知的任性的女人。在向東風記憶中,母親總是無緣無故地發脾氣,總是在哭,父親總是在哄她,像哄小孩子一樣。他小時不怎么哭,因為沒人哄他。有時,父親是兩個人一起哄的。在父親寬大的胸懷里。一邊是母親,一邊是他。有一次,哄著哄著,母親笑了,他笑了,父親也笑了。父親的笑聲洪亮有力,讓他聯想起解放軍的沖鋒號。父親笑過之后說。我來給你們包一頓北方的水餃。母親喜笑顏開,父親手舞足蹈。他在父親母親中間跑來跑去。幸福在飛翔。可是這樣的幸福時刻太短暫。他記得很清楚,吃完餃子,母親不知為什么又哭了。那個時候母親在房里,他和父親在廳里,他聽到父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父親是個樂天派,他的臉總是帶著笑容,從不嘆氣。父親的這一聲嘆息深深地植入他的心底。在一定意義上說,他是在父親的這一聲嘆息中長大的。這是一個男人近乎絕望的聲音。這是讓她逼的。他恨他的母親。

向東風不會到妹妹的公司,可妹妹公司的存在卻讓他不急于到錦上花都。人就這么怪。向東風下了樓上了街。他在路邊吃了兩碗鹵面、兩片鹵三層肉和兩個鹵鴨蛋。花了足足6塊錢。超支4塊。計劃在無意中打破。他在街上閑逛,在公園里聽老人唱薌劇,在路邊看人下象棋,還在一個網吧的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想進去玩玩現代化,終于沒有勇氣,他怕自己玩不了讓人笑話。中午,他也在外面吃了肯德基。廣告里說的那種。很久以前,他帶孩子出來吃過一次。不錯。

吃過肯德基,向東風從從容容來到錦上花都。班長站在崗亭向他問好。老向,你好,他說。你大人不記小人過,萬事請多包涵。他對他笑了笑。笑得很有涵養很有風度。看來,消息早已傳開了。向東風走到物業辦公室。一個男人剛好從里面出來,兩個人差一點撞了個滿懷。主任站起來,很熱情地和他握手。說,我正想去找你。他笑了笑。我不是來了嗎,我可以幫你的忙,把這個地方管起米。讓上帝和上帝的親戚朋友都滿意,他還沒有開口,主任接下去說,實在對不起,我等了一個早上。我以為你不來了,就在剛才,我答應了那個人,他也是大學生,也當過干部,原來還是個車間主任。

主任說完,笑了一下。當時說的是明天,沒說是上午還是下午。她有權這樣做。向東風也笑了一下。他說,沒什么,我是來告訴你,我想到另一個公司去。那是我妹妹自己開的公司。想讓我去當副總。我本來不想在自己的妹妹手下干活。一再猶豫著。可她昨天晚上又來了。說,哥,求你了。就算妹妹求你幫忙還不行嗎?話說到這份上我這當哥的還能再拒絕嗎?我本來要給你打電話的,可這種事還是當面說好一些。

主任笑了一下。說,我能理解。我哥也下崗,也不想到我這里來,他寧可遠走深圳。也不想在自己妹妹手下討飯吃。

向東風尷尬地笑了笑。看來天下男人都一樣。不管混得多窩囊,都自認為是個男子漢。

主任說,你妹妹的公司一定比這里強得多,祝賀你。謝謝。其實,也是一個小公司。做哪方面的生意?他笑了笑,是個貿易公司,主要做建材。向東風發現自己在說謊方面很有天才,張嘴就來,臉不變色心不跳。

向東風就這樣把一份好工作丟了。

他沒有給妹妹打電話,有幾次他動了打電話的念頭,可他打不了,他不知道她的電話號碼。他想起那個晚上,那張小小的名片在他的手心里捏成小小的一團,飛出去,在綠色的垃圾箱上跳了跳,然后落在地上。那動作多瀟灑!就因為有了那個動作,他才有了現在的驕傲。才不至于在軟弱的時候做蠢事。是的,他向東風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憐憫,他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10

又到探望兒子的時間了。他給孩子買了一套四大古典名著。紅樓水滸三國西游。聽說將來高考,是要考名著的。書的盒子設計得很文化很漂亮很古典。提起來也很方便。書店里有好幾種版本,他挑貴的買。幾年前,他在老家看過這樣的標語,再苦也不能苦孩子,再窮也不能窮教育。這個標語給他很深的印象。

這書有分量,提到樓上有點喘。他在前妻家門口停了一下,他不想讓前妻看到他喘氣的樣子。他不能讓前妻認為他什么都不行。他感到門內有點動靜,直覺告訴他有人在貓眼里看他。他冷笑了一下,何至如此,把他當什么了?是不是那個男人在里面,在就在吧。沒必要做賊心虛。他按了一下門鈴。叮咚。里面響起步腳步聲。在門開的一剎那間,向東風突然悟到,在貓眼里看他的不是前妻,而是對門的那個女人。進門時,他瞥了對門一眼,他仿佛看到那扇門動了一下,現出了一條縫。前妻在門內不動聲色地冷笑了一下。

兒子接過他的書說,我已經有了。他跟兒子走進他的房間,果然,在他的書架上有一套嶄新的,和他的一模一樣。小姨買的。兒子說。向東風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他又看到前妻那不動聲色的冷笑。

他說,你想要什么,爸爸下次給你買。兒子搖了搖頭,他不明白他的意思,是什么都不需要,還是不知道需要什么?前妻在門外說,他要一臺電腦。

我會買的。他冷冷地說。說完就走了。

電腦就電腦,不就是幾千元嗎?你也太瞧不起人了吧。向東風把門關得很響。前妻在門內冷笑。她不是沒錢買電腦,她是要讓他明白,培養一個孩子不那么容易。孩子不是叫花子,不是幾個小錢就能隨便打發得了的。

盡管向東風走得很匆忙,他還是感覺到對門的動靜。在他把門關得很響的時候,對面的門也動了一下。是她的門沒關好,還是她就站在門邊?這女人好管閑事,喜歡看熱鬧,喜歡看人家笑話。看吧看吧,我就是這個樣子,一個失敗的男人,愛怎么看就怎么看,愛怎么想就怎么想,愛怎么笑就怎么笑。無所謂。

一種失敗主義情緒迅速占據向東風的心頭。沮喪而悲觀的向東風再一次來到酒吧。

向東風從酒吧出來時,夜已經很深了。街上行人很少,兩邊的商店大都已經關門了,只有洗頭店還亮著曖昧的光。街燈顯得有些昏暗而迷離。向東風的影子飄浮不定。他來到那棵芒果樹下,那女人在那里等他。他抓住女人的手,說,你是人嗎?你不是鬼吧,人家都說芒果樹有鬼。女人凄然一笑,用另一只手撫摸著他的臉。向東風說,你不是鬼,你別走,我愛你。女人又笑了一下。

他們走出樹冠。街上冷冷清清。他們的影子在冷冷清清的街面上歪歪扭扭地向前移動。向東風對著影子說,你別走啊。一對年輕的情人迎面走來,男的沖著他說,醉了醉了。女的說,管好你自己。不說別人。向東風對自己的女人說,那個年輕人喝醉了。女人笑了一下,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肩上,更緊地摟住他。他說,我愛你,我真的很愛你,我不能沒有你。我沒醉。

他們回到家里。向東風拉開燈,睜開眼,說,我要好好地看看你。女人笑著,讓他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看了好久。向東風的眼睛迷迷糊糊,恍恍惚惚,什么也沒看清。他知道自己是醉了,真的醉了。女人撫摸著他的臉。他的眼睛就閉上了。

向東風知道女人為他脫衣服,為他擦身子,他的眼睛睜不開。他暈。他們躺在床上的時候,向東風說,這一次你千萬別走,我不能沒有你,我什么都沒有了,只有你。女人不說話,緊緊地抱住他,仿佛她也怕他跑了。向東風說,我很失敗,我不是男人。女人親吻他,把他臉上的眼淚舔去。向東風說,我真的什么都沒有了,連同我的自尊沒有了。我只有你,只剩下你了。女人不說話,不斷地親他。你叫什么名字,你住在什么地方,你是誰?女人笑了一下,用柔軟的嘴唇封住他的嘴。

深深的一個長吻之后,向東風說,我知道你同情我可憐我,我是一個失敗的男人。迷糊中向東風感覺到她朝他搖了搖頭。我不是一個失敗的男人?她點了點頭。你愛我?她笑了笑。真的?她又笑了笑。笑過后,她便鉆進去,親他的小弟弟,把小弟弟親得斗志昂揚。她一邊用她的手安慰小弟弟,一邊把自己的頭鉆出來,朝他笑,笑得很調皮。她的頭發亂了,遮去了她的半邊臉。

向東風說,我不是在做夢吧。女人又搖了搖頭。他說,你咬咬我。她伏下去,在他的肩頭咬了一下。他痛得大叫起來。向東風哭了。他知道他不是在做夢,一切都是真的。

向東風很快地就在女人的安慰與愛撫中睡著了。

向東風在迷迷糊糊之中聽到門聲,睜開惺忪的眼睛,身邊的女人不見了。

向東風摸了摸自己的肩頭,深深的齒痕還在。他一躍而起,跳到窗前。一個女人從樓下走過,走出小區。是她。她剛剛離去。

向東風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追到樓下,追到街上。他終于找到她的身影。這一回不能讓她跑了,他跟定了她。

向東風在女人的后面,和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女人走得很快。女人在那棵芒果樹下停了一下,仿佛在尋找什么東西。她繞著樹干走了一圈,還蹲下去看了看,什么也沒找著。離開芒果樹之后。她走得更快,簡直不是走,是跑。

女人跑他也跑,反正他不能讓她在他的眼皮底下再次消失。他跟著女人進了一個小區。他卻在這個小區里把女人跟丟了。女人在小區門口不斷地回頭,他只好閃到一棵樹后。這樹也是芒果樹。等他走進小區時,女人不見了。他在小區里轉悠,居然轉到前妻所住的公寓樓前。向東風吃了一驚。這女人和前妻同住一個小區。

這片小區有幾十幢樓,他不知道女人消失在哪一幢。向東風是個聰明人,他一下子就明白了。這個小區有南北兩個門。他平時到前妻家走的是南門,而今天,他跟著這個女人走的是北門。

角度的不同使一切變得陌生。更何況處于精神高度集中的向東風只跟女人不認路。

向東風在小區的林蔭道躑躅。這里的芒果樹長得比街上好,個子矮,樹冠低,樹陰的面積大。樹下還零零星星地放置了一些長靠背椅。椅子是白色的,很安靜也很休閑。他選擇了一只樹冠最低最隱蔽的椅子。想坐進去慢慢觀察,卻看到前妻和一個男人迎面走來。來不及躲避,只好面對。世界雖大,冤家路窄。

前妻和那個男人手拉著手,親親密密有說有笑。看到他,前妻似乎有些意外,燦爛的笑容立即變成居高臨下的冷笑。那個男人有些尷尬有些手足無措地看著他。前妻說,向東風,你想干什么?向東風說,我什么也不想干,就是隨便走走。散步,這里不能散步嗎?向東風對自己的隨機應變能力感到吃驚也感到滿意。他不但處變不驚。而且在前妻的面前顯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肖玲玲臉色變得鐵青,她可從來沒有這個樣子。肖司令的千金總是居高臨下,不屑一顧,不把他當一回事。

前妻用發抖的聲音說,向東風。你還嫌害人害得不夠嗎?你害了我的上半輩子,還想再害我下半輩子嗎?

向東風哈哈大笑。

11

向東風回家時,他的妹妹站在門口等他。他說,你的車呢,她笑了笑,沒開,我怕你覺得太惹眼了。是太惹眼了。這小區老,發財的不多。妹妹說,那我就把它賣了。不。不,這是你的事,與我無關。他一邊開門一邊說。

進了門,妹妹說,想好了嗎,哥。向東風說,想好了。不過得有條件。妹妹說什么條件盡管說。向東風說,第一,不讓別人知道我是你的哥哥;第二,先拿工資后干活:第三,試用期三個月,不滿意,你可以炒我,我也可以炒你的魷魚。妹妹笑著說,行。我也有三個條件。向東風說,說。第一。對別人不說可你就是我的哥,你必須把公司當成你自己的,盡心盡力;第二,去看一下母親,讓她老人家安心;第三,搬家。你必須走出過去的陰影。向東風說,盡心盡力這一條你放心,我就是給別人干,也會盡心盡力的,這是我做人的原則。第二條也可以,她不仁我不能不義。妹妹說,她是我們的母親。她再不好也是我們的母親。不是仁與義的問題。好吧。第三條不行,我不能離開這里。妹妹笑了笑,說,你過去看看,房子就在南江濱。綠洲花園。向東風愣了一下,怎么這么巧。到時候,你會改變主意的。妹妹從坤包里拿出一個信封和一串鑰匙。說,這是你第一個月的工資和房子的鑰匙。明天就去公司上班。向東風說,公司在哪里?妹妹說,你不知道?不知道,我怎么會知道,你又沒說。母親不是給了我的名片?扔了。看都沒看就扔了?是的。

妹妹認真地把他從上到下地再看了下,說,哥,一切都會過去的。她說得很動情。幾乎要把他的眼淚給勾了出來。向東風說,對不起。我不是沖著你來的。妹妹走上前,擁抱他,拍了拍他的后背。她的動作很西方,向東風不習慣。可不習慣的向東風還是再次感到妹妹的真誠,他的眼淚差一點就掉了下來。

向東風時來運轉,福星高照,一步進入小康。

但凡事都想得開的向東風卻變得有些不可理喻,常常和別人過不去,和自己過不去。動不動就發脾氣。公司員工并不知道他是老板的哥哥,他們對新來的總經理助理很有意見,頗有微詞,風言風語傳到總經理的耳朵里,總經理一改過去的風格,不查不問,一笑了之。弄得大家很困惑。有好事者從他們的長相私下里推測,他們有一點血緣關系,又有好事者從他們的表現分析。他們有一點曖昧關系。

當然,這些向東風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過得不愉快。現在吃穿不愁,他卻越來越看不起自己。

向東風中學時讀過一篇課文,這是一篇偉人的著作,題為:別了,司徒雷登。其中說到朱自清寧可餓死,不領美國的“救濟糧”,有一句話后來成為同學們互相取笑的口頭語,“嗟來之食,吃下去肚子要痛的”。在食堂吃飯,看誰不順眼了,就把他的飯碗端走,說,嗟來之食,吃下去是要肚子痛的。這篇本來是很嚴肅很政治的課文成了同學們玩笑的口頭禪。其實那個時候他們并沒有把“嗟來之食”看得很嚴重。互相取笑找樂而已。

不幸的是,向東風結婚的時候,想起了這篇課文,妻子的冷笑讓他感到恥辱。偉人把人格融入政治之中以突出政治,當政治淡化時,原有的人格力量凸顯出來。嗟來之食的玩笑和新婚妻子的冷笑遙相呼應,取得神奇的效果。向東風徹夜不眠。

中學時代的課文并沒有因為時問的推移而淡忘。那段典故在向東風的腦子里,如電影一般越發生動和鮮活:齊大饑,黔敖為食于路,以待餓者而食之。有餓者,蒙袂輯屨,貿貿然來。黔敖左奉食,右執飲,曰,“嗟!來食!”揚其目而視之曰:“予唯不食嗟來之食,以至于斯也!”從而謝焉,終不食而死。

妻子的冷笑讓他想到黔敖。那神態和言語在妻子的冷笑中越顯得逼真。和那個餓者相比,向東風感到羞愧。

一個不爭的事實是,這個美麗的驕傲的冷漠的妻子是別人恩賜給他的。

這個嗟來之食,向東風吃下去了,不是肚子痛是心疼,用通常的語言說,叫痛苦。這是對他作為一個男人自尊的傷害,是幾十年的精神上的折磨。

向東風苦苦地掙扎奮斗,還沒有從前妻的冷笑中解放出來,卻又墜入了另一個痛苦之中。這是他的不幸,但這不是他想要有,是別人強加給他的。

但是,向東風的確是一個想得開的人,他懂得也善于換位思考。他知道,老人的靈魂需要安慰,不管是他的岳父還是他的母親,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安慰一顆不安的靈魂是一個男人不可推卸的責任,他所做的犧牲正是對老人的拯救。是神圣的。他的犧牲正是一個男人應有的尊嚴。妹妹說得對,他到妹妹公司工作不但能減輕母親的不安與內疚,而且是對妹妹的幫助,妹妹需要一個靠得住信得過的人,這個人正是作為哥哥的他。

向東風的自我拯救是有效的,他有時會在這種拯救中找回自尊,甚至有點自我陶醉。只是這種拯救和精神墜落的時間不對等,所以痛苦多于平靜。

向東風去找那個革命文物收藏家,想買回那張借條,可是那個收藏家不知哪里去了。人去樓空。有的說他炒股破產了,自殺了;有的說他出國了,如今正摟著小洋妞,在美國芝加哥舉辦紅色文物展。

向東風給兒子買了一臺手提電腦,最新款惠普筆記本。這電腦買得有點悲壯。付錢的時候他做出大大咧咧的樣子,但那神態和動作都顯得有點夸張。提著電腦走出專賣店時,向東風突然感到很沮喪。因為他看到前妻的冷笑。前妻是站在前方居高臨下地朝他冷笑的。前妻的冷笑鬼魅一般。無處不在。她的冷笑像一支利箭射穿他的心。在一剎那間,他差一點就把手中的電腦甩出去。向東風走出專賣店時有點腳步踉蹌。神情也有點可笑。他扣了的,在車內作了自我調整,他不能這樣狼狽地出現在前妻的家里,出現在兒子的面前。

前妻的小區,夜晚與白天就是不同,燈光昏暗,樹影婆娑,少一點明朗和嘈雜多一點神秘和曖昧。他在小區轉了一圈,從南門轉到北門,又從北門轉到南門,然后到他那天想坐下來好好觀察的那張長椅上坐了很久。他希望那個女人的出現。

他對她說過,他愛她,他現在什么都沒有了只有她。她就住在這個小區里。由于前妻的出現,他沒有再來找,他不想再碰到前妻。讓前妻再生誤會,以為他是來臨視她的,好像他離不開她要死死地纏住她。笑話。向東風想要的是真正屬于自己的愛情,而不是別人施舍與恩賜。

從向東風的眼前走過許多女人,但沒有一個是她。她是一個神秘的女人,不會輕易地出現在他的面前。向東風站了起來。今天是看望兒子的日子,也是他們見面和做愛的日子。他相信她會來。

向東風站在前妻門口按響門鈴。直覺告訴他,對門的貓眼里有人在看他,他故意走近一點,好管閑事愛看熱鬧的女人,讓你看個夠。門開了,開門的是兒子。他叫了聲爸爸。兒子對于他站在對門的門口似乎有點意外。向東風尷尬地笑了笑。

向東風巡視了一下房子說。你媽呢?兒子說,和劉叔出去了。向東風終于知道那個男人姓劉。那姓劉的是哪里的?向東風順嘴問。兒子說不知道。常來嗎?常來,天天來。向東風很生氣。又很安慰,畢竟還沒有住進來。向東風把惠普筆記本電腦給兒子。說,喜歡嗎?兒子說,已經有了。劉叔買的。走進兒子的房間,果然在桌子上放著和他一模一樣的電腦。向東風說。不要他的東西。兒子說,媽媽說爸爸買不起。向東風說,不是買來了嗎?他的讓他拿回去,別人的東西我們不要。媽媽說劉叔不是別人。他就是別人。兒子不再說話。這孩子!向東風憐愛地撫摸著他的頭,心里有說不出的辛酸。

小時候兒子喜歡他抱,特別是晚上,只有抱在他的手上才肯入睡,弄得前妻很忌妒,說,你這人在外面不行,在家里倒挺行的啊。上幼兒園時,也是他接送。有時去晚了,兒子站在幼兒園門口等他,一看到他就不顧一切地撲進他的懷里,那情形至今記憶猶新。可后來不知怎么的,就慢慢地生分了,話越來越少了。離婚時,法院以他沒有撫養能力為由,把他判給了前妻。他和媽媽搬出來后,他們之間也就越來越陌生了。

他們坐在廳里的沙發上,離得很近,他甚至還拉著兒子的手,不停地撫摸著他的手背。可他卻覺得兒子離他很遠,越來越遠,怎么也拉不回來。

向東風的腦子里跳出一個經典鏡頭,那是上個世紀80年代初看的一部美國電影,叫《克雷默夫婦》。被妻子拋棄的泰德·克雷默和兒子比利在一起,父親坐在床邊的藤椅上,兒子躺在床上,抱著一只玩具狗熊,父親第一次把內心深處的話說了出來,兒子流著眼淚在傾聽他的低語。

同是下崗(人家叫失業),同是被妻子拋棄,他向東風比泰德失敗得多。他和兒子已經無話可說了,他問一句兒子答一句。兒子打開電視,看宋丹丹的《家有兒女》。這出戲很搞笑也很危險。把離婚說得很合理,把前夫說得很窩囊,仿佛天下的后爸都比親爸好。向東風說。別看了,沒意思。兒子卻笑了起來,不是笑他,是被劇中的人物劉星的搞笑動作逗笑的。

向東風感到很失落,很孤獨。面對最親愛的兒子,卻無法溝通。他陷入窘境。沒滋沒味地陪兒子看電視。他終于很沮喪地說。你看吧,爸爸走了。對于他的走,兒子無動于衷。應景地說,爸爸再見。向東風傷心得幾乎要落淚。

他走到玄關,低頭換鞋時,兒子突然說,爸爸,那個阿姨是個瘋子,你得小心點。瘋子?哪來的瘋子?就是對門的那個,喜歡開門偷看的那個阿姨。哦,向東風說,她也許只是一個愛管閑事的喜歡窺視別人隱私的討厭女人。兒子說,是媽媽說的。媽媽說,看一個人是不是瘋子,看她的眼神就知道了。

向東風沒有看過那個女人,更不用說是她的眼神了。但前妻的話未必可信,在她的眼里,正常人不多。他說。不敢亂說別人,更不敢隨便說別人是瘋子。兒子說,她真是瘋子,她常常在半夜唱歌,很可怕的。媽媽說,這地方不能住了,她和劉叔決定買新房子。新房子?是的,我們去看過,在南江濱,綠洲花園。

向東風愣了一下。又是綠洲花園。不是冤家不聚首。

在開門的時候。向東風說,兒子。你怎么突然想告訴爸爸對門的事?兒子笑了一下,不說話。他的笑居然有一點像母親,似笑非笑,帶著淡淡的冷漠與輕蔑。向東風的心顫了一下。是不是剛才看到爸爸站在她門口?劉叔說,她總是在貓眼里看人。又是那個劉叔!向東風生氣地說,這是她的權利。

向東風重重地拉上門,他聽到兒子:在門內說,爸爸再見。兒子的再見似乎是多余的,向東風卻從中體會到一點親切和牽掛。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啊。他在門外說,再見,兒子。

向東風又感覺到對面門內的動靜,那個女人在貓眼里看他。他迅速走下樓。不管是愛管閑事的女人還是瘋子。他都沒有必要去招惹她,他自己的事已經夠麻煩的了。

12

走出小區的時候,向東風感覺到有人在跟蹤他,他回過去頭,卻沒有發現什么。他有些心煩意亂地來到酒吧,

從酒吧出來時向東風有點醉。他希望自己醉,醉是一種無憂的境界。醉也是一種人格張揚的境界。酒讓人活得更像人。街上人很少。路邊大排檔有年輕人在喝酒。見他走過來。嘻嘻哈哈地沖著他大聲喊叫,阿叔。再來一杯。醉了年輕人,你們喝醉了。年輕人大笑。醉的是你。向東風也跟著笑了起來,不來了,不來了,晚了,很晚了。風是那樣的清爽,燈是那樣的朦朧。世界是那樣的美好。年輕人,古的拜。

那女人又在那棵芒果樹下等他。商店門關了,街燈照不進樹冠,看不清女人的臉。女人的眼睛很亮。他說,親愛的,你來了。我們回家。女人點點頭,不聲不響地攙扶著他從樹冠下走出來。

回到家里,向東風說,親愛的,你不要走了好嗎。女人笑了一下,什么也沒說。她把他扶進衛生間,幫他洗澡。她把他脫得精光。他說,親愛的,你也一起洗吧。她很聽話地把自己脫光。

她把水放得滿滿的。他們在水里做愛。他說,親愛的,這一次,我絕不放你走。她笑了起來,笑得很淫蕩很響亮很嫵媚。

他們從衛生間到臥室,從床上到地上,瘋狂地做愛。向東風說,親愛的,我終于找到你了,抓住你了。你再也跑不了了。她除了呻吟就是浪笑,什么也不說。

向東風終于筋疲力盡,沉沉入睡了。

向東風一入睡就做夢。

夢中的向東風看到女人像蛇一樣地從自己的身下溜了出來。她從容地穿好了自己的衣服。她無聲無息地走到門口,突然又折回來,俯下身。親了一下熟睡的自己。夢中的向東風看到自己在女人關門的同時,一躍而起。

千年古城正處于黎明前的黑暗和寂靜之中。女人像幽靈一樣地在靜悄悄的街上游蕩,街道兩邊陰森森的芒果樹在風中發出沙沙的聲響,蠢蠢欲動。

向東風在遠遠的地方跟著女人。他怕被女人發現,在芒果樹之間躲來躲去,他看到自己身輕如燕,動作敏捷,像一個跳來跳去的影子。

向東風看到女人從北門走進前妻的小區,向東風又看到女人在前妻的門洞里消失了。向東風在夢中對自己說,這就怪了,她怎么也住在這個門洞里?要不要跟上去,跟上去碰到肖玲玲怎么辦?還是在先那邊的長椅上冷靜地觀察一下再說吧。

向東風看到自己在芒果樹下的長椅子上坐了下來。

四周都還處在不明不白的昏暗之中。向東風想。再過幾天我就滿五十了,古人云,五十而知天命。五十歲的人還做這種事,實在有點那個。回去吧。向東風對自己說。

向東風想邁開雙腳。卻怎么也動彈不了。他十分著急地對自己說,走啊,怎么不走。這時,從樓上傳來一陣女人的歌聲:

一送(里格)紅軍(介支個)下了山,

秋雨(里格)綿綿(介支個)秋風寒。

樹樹(里格)梧桐葉落盡,

愁緒(里格)萬千壓在心間。

問一聲親人紅軍啊!

幾時(里格)人馬(介支個)再回山?

五送(里格)紅軍(介支個)過了坡,

鴻雁(里格)陣陣(介支個)空中過。

鴻雁(里格)能夠捎書信,

鴻雁(里格)飛到天涯海角。

囑咐咱親人紅軍啊!

捎信(里格)多把(介支個)革命說。

十送(里格)紅軍(介支個)望月亭,

望月(里格)亭上(介支個)搭高臺。

臺高(里格)十丈白玉柱,

雕龍(里格)畫鳳放呀放光彩。

朝也盼來晚也想紅軍啊!

這臺(里格)名叫(介支個)望紅臺。

這是一首向東風十分熟悉的老歌,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曾經很流行。向東風聽得淚流滿面。時代變遷,人世滄桑。那個時候,祖父唱,祖母唱,他也唱。現在沒人唱了,她為什么要唱?她是專門唱給我聽的嗎?是的是的,除了這歌聲,我向東風還有什么呢?向東風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的向東風從這歌中聽出無限的憂傷與凄涼。

向東風在夢中看到悲傷而絕望的向東風坐在芒果樹下的那張長椅上睡著了。他想,那地方有點涼。

13

向東風的兒子從睡夢中驚醒。隔壁的歌聲讓他感到恐怖。窗簾在黑暗中不安地晃來晃去。他光著腳走到母親的房門口,敲著房門說,媽媽,阿姨又唱歌了。

躺在床上的母親說,瘋子唱歌,別理她就是了。

她身邊的男人把她抱進懷里,等那邊的房子裝修好。我們就搬走。

責任編輯 房義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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