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也的詩

太平洋

太平洋已有些舊了

因為航班的穿梭，因為滿載貨物的輪船的劃痕

因為衛星頻繁地傳送通訊信號的緣故

請翻看去春我的外交辭令：

“美洲大陸是一間臥室，亞洲大陸是另一間臥室，

中間的太平洋是來來往往的客廳。”

既是客廳。何妨擺上席盛宴

更何妨下一盤棋

它以滿天星斗作賭注，成為祭壇

它用眾多海溝來演算代數和幾何

它的呼吸巨大，向整顆星球傾訴衷腸

它連皺紋都是那樣洶涌

它以白令海峽為界，這邊的水說漢語，那邊的

水說英語

它用一個個島嶼將自己的演講標點

它是真理，是正義，是四大洋里的蘇格拉底

一個寫著我的名字并裝滿巧克力的郵包

正懷著與白求恩相同的心情

飛越它的上空

一條帶羅盤的魚，游了三百六十五天

從資本主義游到社會主義

距離我家門前的那條河，僅還有一公里

我的心劃分出多個時區，后背恨不得長出螺旋槳

我的身體一邊晚霞斜映，一邊正太陽升起

我的記憶的赤道和北回歸線如此清晰

我把廚房里的卷心菜當成地球儀

我用才華腌制魚子醬，把一盆雞蛋湯想像得浩瀚

無比

是的，太平洋已有些舊了

那是因為你在那邊我在這邊

并且我總把它當作鏡子在梳妝的緣故

素食主義者

只挑帶禾木旁、米字旁、草字頭和木字旁的來吃

名詞經過食道的引擎，會演變成動詞

一定是環保的、和平的動詞

我的牙齒溫良恭儉讓。我的舌頭悲天憫人

我的腸胃天人合一

我的身體天涯何處無芳草

我從頭到腳就是一部本草綱目

我的皮膚是小麥和稻谷的顏色，脖子荸薺白

發型是韭菜倒垂、海帶盤起、雪里蕻披散開來

倘如我是男人，就以豌豆苗為胡須

我的四肢是蓮藕做成的

在甘蔗的脊骨和芹菜的肋骨之下

心臟是一只洋蔥頭。腸道是長長的豆角

還有香菇的肝、大白菜葉的肺、西紅柿的腎和土豆

形的胃

一粒花生是那沒用的闌尾

我有圓錐形竹筍肚子、南瓜臀和絲瓜腰

乳房是兩個白色花椰菜，生殖器是仲夏的帶籽的

蓮篷

而臉是水果：椰子的臉盤、芒果的額頭、蘋果的

雙頰

草莓鼻子、櫻桃嘴、菱角耳朵、葡萄眼睛

而目光是切開來的甜橙

右下頷的痣如同一粒小小桑椹

我的革命手段是溫柔

我的哲學是非暴力，我的道德是平等

我穿著胡蘿卜纓子的T恤和荷葉的短裙

向所有哺乳動物、爬行動物、鳥類、魚類和昆蟲

致以人類的崇高敬意——

草原土撥鼠

我看見了你們——

有一個城的居民那么多

拱手抱拳，在清晨面朝東方

把太陽看作一枚熟柿子

我看見你們——

胖胖圓圓的身上穿毛背心

臉上有鉛筆畫出的模糊笑意

胡須用來嘆氣

一截酥油草或樹根當成了寶貝

我是十萬八千里的朋友——

你們唱歌歡迎我，歌詞日“吱吱吱”

多么前衛

在這個超級大國地下

你們挖掘并建筑起

一個超級小國

具體位置在印第安人領地

中西部大草原的胸部

這里該有國會、市政廳、銀行

超市、火車站、地鐵、酒店

大學和保育院

你們愛勞動

把事業和愛情放進土里

真正是土生土長

可是洞口朝天，沒有門

下雨咋辦

窗子安在哪里

煙囪從何處走

天黑以后，該掌燈了

你們該不會用冰激凌

去做燈油吧?

你們忙忙碌碌的模樣

像店小二

步子搖晃，有點不安

快跑時，要小心仙人掌

在屁股上冷不丁打一巴掌

不要把百合插上頭

小心香氣使腦袋發暈

找不著家門

對著星星祈禱時

要少發爆破音

避免噴嚏把身體掀翻

栽大跟頭

薛濤井

這石欄圍起的古井猶如一只眼

它是嫵媚的：茂林修竹是它的睫毛，青苔是眼影

我相信里面水眸清澈

那是女詩人的目光，來自大唐

她是杜工部的芳鄰

迢迢巴蜀群山圍繞的是中國的后院

浣花溪畔百花潭邊，碧雞坊里吟詩樓上

她長發高挽，她是詩歌的女王

家被亞熱帶的雨淋了上千年

她是我們的女蔡倫

這井水可沏茶，可釀酒，亦可造紙

將木芙蓉的樹皮浸泡搗槳，加入花的末汁和云

母粉

再滲進這井水，制作成寫詩的專用紙張

一頁一頁地寫著繁華與寂寞

無論白樂天、劉夢得還是杜樊川，甚至那個元姓

才子

哪個配得上這紅箋小字的深情?

如今已無唐音宋韻，已無松花紋路的詩箋

宅前無菖蒲可栽無枇杷可種，好詩無情郎可贈

如今我們飲著有漂白粉的自來水

用A4或B5的中性紙打印公文

在硬的鍵盤上醉生夢死，咔噠咔噠

敲寫著這個時代的后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