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孔子、墨子、莊子、荀子……還有聶子。照我們鄉下的稱謂法,凡男人都可以簡稱為某子。因此聶鑫森是合法的聶子。
聶子在傳說中膽子小。住在工廠宿舍的時候。晚上去上公共廁所,怕一路上的黑暗,十白附近農民的狗,怕草叢里的蛇蝎。必由夫人或孩子陪著壯膽。這些說法不知是否屬實。但作為笑料一直在朋友圈里流傳。不過。在北京讀書的那年頭,有一次他聽到某些人閑言碎語攻擊一位作家,他與被攻擊者其實非親非故無裙無帶,只是覺得攻擊過于離譜。不惜就翻然作色拍案而起。同攻擊者們始而爭辯,繼而惡吵,還差一點動起手腳。這樣看來,他眼里揉不得沙子。好打抱天下之不平,關鍵時刻不惜以寡敵眾,在習慣于和光同塵的國人中倒是出奇的膽大。
聶子在傳說中十分守舊。寫信要用毛筆。每日躬親灑掃,會女賓必邀第三者,大概切肉片還務求方正。一切都循古制:更遑論孝父母必定期叩拜問安。親手足必多方資援力助。只是悌兄之禮不可或缺——有時候長兄架子是要擺一擺的,弟弟們的見面禮不論厚薄是要的,否則臉上頓見不悅。還要嚴辭訓導。不過。這樣一個出土文物式的夫子在文學上倒不失新銳。他早期詩歌就很新潮,頗有惠特曼和馬雅可夫斯基的風采,后來改寫小說與散文也頻頻變體,談卡夫卡、馬爾克斯、博爾赫斯、福樓拜、福克納、納巴科夫等也歷歷如數家珍,對繪畫、雕塑、書法、建筑、攝影等領域里的各種成功的離經叛道之作,無不津津樂道逢人便告,足令很多新派后生自愧不及。一踢一撕得夢因得死改(It isthe moon in the sky)……他甚至用湘潭英語背誦過洋詩,只差沒有把《論語》唱成藍調和搖滾,沒把最前衛的文學打成天津快板和京韻大鼓。
聶子也是一個不輕易合群從眾的人。文壇的這派那派。他哪派都不沾:文壇的這熱鬧那熱鬧。他哪里都不去湊。很多作家朋友曾邀他下海打伙經商,邀他結伴遷調沿海,還曾推薦他到省城出任作協要職,但這些美意在他看來都如加禍于人,嚇得他連連擺手,語無倫次,一臉苦相。他情愿龜縮在株洲那座老城,堅守住他在報社的那張陳舊辦公桌,天天穿行于他那幾十年也沒走厭的長街小巷,鐵了心要辜負友人的期待和重托。做一個居委會也能領導和指揮的革命群眾,一個無聲無息的獨行人。但他的獨行并非孤傲,退避并非冷漠,半睡半醒地嘿嘿一笑并非世故。只要把時間拉長,他一份恒溫、恒壓、恒濕的友情就讓很多人驚訝和腸熱——不管你與他過從密還是來往疏,也不論你在后來的日子里是發達還是落魄,每逢新年你都可能接到一方別致賀卡:書是聶書,畫是聶畫。印是聶印,甚至詩是聶詩,其詩、書、畫、印四美俱而情意深,透出你熟悉的某種氣息。某種可靠感和安全感。有一次,他還給我附寄小楷抄書一冊,清代張潮的《幽夢三影》——不過是我有一次偶然提到這本書難找,他就悄悄記在心上,未能在書店里替我買到,竟幫我厚厚地抄錄一本!
這就是聶子鑫森。
一個瘦瘦的黑面人。一個奇異的性格多面體,一個你不須記住但困難時和孤獨時就悄然入心的身影。
聶子出道極早,在我還剛剛開始閱讀報刊的時候,就熟悉他的鉛印名字。當很多人炒文學股票短線速進速出之后,他仍有旺盛的活力和頑強的耐力,有穩定的創作產量和質量。更有穩定的樂世心態:只要有好茶一杯,香煙一盒。就可以與朋友海闊天空徹夜談:從名人巨著談到新手習作,為任何人的成就而高興,為任何巨大或微小的新知而興奮。他簡直是一個體力無限讓人生畏的文學馬拉松長跑選手,既不關心前面是否有人拿獎,也不關心后面是否有人退出,甚至不關心眼下是否有觀眾、裁判以及其他參賽者。只是永動機一般地不斷邁出兩腿,以不緊不慢的巡航速度翻山越嶺,穿越朝霞和夕陽,跑著自己的筆墨人生。
如果他沒有成為孔子、墨子、莊子、荀子……但化用魯迅先生一句話:他和他的同道仍是中國文學的脊梁。
子曰:人生苦短,學海無邊,眾不堪其憂,唯賢者不改其樂。
我忘了這句話是出自孔子還是聶子,抑或是出自我想象中另一些N子?出自我想象中無數的往者和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