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瘦。任何衣衫穿在他身上皆似道袍,兩手若張開。一陣風來,你定要抱住他,不然你跟他聊天。忽然里會沒了聊天的對象。
好革命的小酒。三兩五兩無所謂,只要有,一滴也可以醉。一斤也可以不醉。同他出去開筆會,很好,酒桌上他是你的擋箭牌。酒后大約有余興節目,是文人當留下墨寶。鑫森,他端起酒杯,小抿一口。也不回絕,就叫筆墨來伺候。三下兩下,宣紙上洇洇便有了荷花小鳥,又題詩幾句,完了又抿一口。主人大喜。我等亦大喜。他畫畫寫寫已有經年,越畫越有白石風。因白石是湘潭人,鑫森亦是湘潭人:白石當年做過木芹,鑫森年輕時節混飯的單位叫木材加工廠。逢年過節。郵局里每每送來一封信,拆開來一看,是鑫森的賜墨,不是綠了芭蕉,就是紅了櫻桃。五湖四海的朋友,皆接到這樣的墨色喜氣。以手加額,天下晏晏。
好抽煙。身上各處皆有煙。一包抽完,拍拍左邊。拍拍右邊,忽然手里又多出來一包煙,起身,躬腰。遞與在座所有人,見者有份。抽煙是因為來了談興。鑫森喜談文人掌故。張口來了郁達夫的舊體詩,又談聶紺奴文革中如何如何,陸小曼同徐志摩如何如何。講的有趣。聽的有味,一屋子人在煙霧里笑。而且。咳嗽。
待人極友善。鑫森只有朋友,沒有敵人。從不非議他人。于是他人亦從不非議他。“鑫森哦,嘖嘖嘖……”口氣里無不是喜歡同欽仰。文壇若選好人政府,鑫森可以當得總理。因他看人看事,慈眉善目,一切皆是理解萬歲。但鑫森雖是好好先生,卻并非無有原則。他只是寬容、同情,因他了解是人便有人性的弱點;又因他善,人不當有惡,即便惡人亦有善。他通透,故世界無不通透。
好游歷。各處有朋友。退休之后反倒更忙。電話打過去,“我在貴州”!“我在青島”!聲音里是遙遠的山崗同河流。只一回我問他去不去西藏,他那里略一沉吟,然后道:“只怕去不得,我這身體哎……”海拔三千米以上。他喝不得酒。喝不得酒,地方再好有什么去頭?
當年同他一起出道那么多文友詩友,如今星散四方。各走各的路。有的當官,有的發財,有的文名更盛,有的銷聲匿跡,唯他依然故我,只畫畫寫寫,過的是舊式文人的詩酒生活。歲月不能改變他。生活不能改變他。他不要熱鬧,不要甚囂塵上,他只要靜靜的一張書桌。沿著文字的小徑,同古來圣賢散步。推窗一望,皓月當空,他明白那月光無古無今,而時間的最深處是內心的恬淡同寧靜。
鑫森是我喜歡念想的人。電話打過去:
鑫森還好吧?
還好還好。你老兄呢?
也還可以。
可以就好。可以就好。
又出去走動了嗎?
剛回來沒兩天咧。喝酒喝傷了。酒量大不如前了……
電話掛了,空氣里還是他的聲音。我認識他時就是這聲音。如今還是這聲音。
認識他多久了?
二十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