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水雪紅是1975年當兵的。
1975年的水雪紅長得極是出眾。出眾得能讓人產生很多的聯想。能讓人聯想起她家鄉那水草豐腴的黃河灘,那紅紅白白野花竟開的邙山嶺,還有那一樹樹綠葉黃果和一洼洼大田溪流,這一切構成了一幅風景畫,既恬靜高遠又熱烈蓬勃。水雪紅就是這樣一個大自然化合物。鄉野姑娘嘛,比不得城里小姐的嬌艷和細膩,沒有人家那種現代美,可鄉野女子有的是活性,有的是強健,有的是那種本色美,土地美。她就像她家門前的黃河濕地上的一只彩色俊鳥,而人民軍隊中恰恰需要的就是這種鳥。要不然,她咋能當上令全村人全鄉人甚至叫全縣人都羨慕得要死的女兵呢?
其實,水雪紅能當上女兵不僅僅因為她有好看的外貌和優良的氣質。最主要的是她有一技:之長,會唱河南豫劇。可能與她喝黃河水長大有關系,生就了一嗓梆子腔,豫劇大概是黃河水和黃土地的自然混合,與黃軍裝貼得那樣近。非其他劇種所能相比,水雪紅就是唱著豫劇參軍的。說來也很平常,她既非梨園世家,也不是專業劇團的演員。父親水老貴是黃河渡船上的一個艄公,由于他熟于水理,精于船技,在黃河上有些小名氣,一輩子靠技術靠經驗也靠冒險掙飯吃,母親文秀月是縣西一家大戶之女,年輕時有容有貌,芳名鄉里。解放后土改時家里卻被定了高成分。這樣,文老大人就把女兒許到了會盟臺,嫁給了小艄公水老貴。據說這門親沒有媒妁之言,是翁和婿爺兒倆自己成交的。文秀月是一片沃土,水老貴勤于耕耘,不到10年光景,文秀月就給水老貴生下五個閨女,而且個個水靈,好看得一個賽死一個。應該說,水老貴非常中意老婆的這些杰作,惟一的遺憾是少了一個帶“把兒”的,乏了艄公這個嗣業。慢慢地大妞水雪紅長大成人。他便讓她學著跟船,有意培養培養,思想著將來水家出個女艄公也未嘗不可。更何況大妞人潑皮,心眼靈,也膽大。是塊可調可教之料,不曾想這閨女天性愛唱,喜歡舞舞跳跳,橫豎不熱愛老爹那專業。她從二舅家借來一臺破舊的收音機,每天一有空就聽收音機里唱戲,晚上也不知道睡覺。后來她又從村小學借來一架留聲機,還有幾張唱片,就更加入迷了,反反復復地放那唱片,又反反復復地進行摹仿。就這樣聽聽唱唱,唱唱聽聽,一副牽魂繞夢的樣子,連黃河邊也不想去了,弄得水老貴和文秀月老兩口煞是沒有辦法。水老貴生氣地對老婆說:“這閨女不成材料,給她尋個家兒嫁出去去鱉虎!”文秀月沒有答應,說:“不中不中,別看大妞婆娘頭兒大,她今年還不滿十六哩。”這年冬天,會盟臺村來了一支解放軍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簡稱軍宣隊,要給群眾演出。四面八方一下子涌來了很多老百姓。把偌大一個場子擠得滿滿的。最后的壓軸節目。是一首贊頌毛主席紅太陽的歌。唱這歌的是一個女解放軍。比較受觀眾歡迎。這時舞臺后臺上發生了一個情況。水家大妞水雪紅上臺來了。她給報幕員要求她想唱段戲。報幕員說不行不行,說紅太陽這首歌已經壓軸了。演出就要結束了,怎么能隨意增添節目呢?她說叫俺試試吧,俺的戲比紅太陽還能壓軸。報幕員無奈,說我做不了這個主。你找我們隊長說去吧。她立馬就找到了隊長。隊長是男的。挺著將軍肚,很威武也很莊嚴,隊長聽了她的要求后沒有說話,上上下下足足看了她三分鐘,然后才問:“你唱京劇還是豫劇?”她答:“俺唱豫劇。”“是樣板戲嗎?”她搖搖頭。隊長說不是樣板戲還能有什么戲?她說俺想唱一段《花木蘭》。隊長的眼睛立馬牛大:“不行不行不行,這戲還沒有解放呢!”她一時無語,兩眼直直地瞪著隊長。只見隊長反剪雙手不停地踱著步子,聲音很小地嘟囔道:“我看過常香玉,也看過這個電影,常派名劇,常派名劇呀。”這時后臺又涌上了很多老鄉,都在為水雪紅說話,說《花木蘭》沒解放有啥關系?我們不興先解放?說會盟臺四縣交界狗都不管。上邊不會知道的。說你就行行好批準讓大妞上去唱唱吧,俺們想聽俺們自己的演員唱唱。一片嗷嗷聲。興許是隊長被大家的激情所感染。或者說受了感動。他竟然一揮手下了決心:“奶奶!上去唱吧,出了問題老子負責!”然后又問水雪紅:“沒有樂隊怎么辦?”水雪紅答:“那就干唱。”隊長思忖些許,道:“我略知豫劇的二八節拍,我就用嘴給你伴奏吧。”
水雪紅終于如愿,登臺唱了《花木蘭》。一曲下來,競把臺下的觀眾給唱傻了。這是她第一次登臺,雖然沒有樂隊。但卻是高音喇叭。傳播久遠,各家各戶都聽見了。以致于曲終許久。觀眾們才反應過來。才給以長久不息黃河波濤般的掌聲喝彩聲和歡呼聲。久違了,傳統戲!久違了,《花木蘭》!老百姓龜裂的心田實在是太干渴了。而水雪紅則給他們偷回了藝術的甘霖,播灑于人們的心間,特別使眾鄉親感到意外和驚詫的是,會盟臺人眼皮子底下的水家大妞不是一個河船之女嗎,何時學會了唱戲?又唱得如此的美妙動聽。不僅字正腔圓。而且嗓音純凈。激越高亢,活脫脫一個常大師飛臨了會盟臺。
軍宣隊隊長對她的演唱也大為吃驚,很高興也很祝賀地和她握了手,而且上下甩動了好幾下子,連聲說,沒想到沒想到真沒想到。夸她嗓子好音色正很有希望,是個戲曲演員的好苗子,還說了很多鼓勵的話。她卻對隊長說了一句話:“恁要是真覺得俺好恁就把俺帶走吧,俺想當女兵。”她眼里滿是希冀和期盼。一句話把隊長給說啞了。良久。他才唉嘆一聲:“這需要特招指標,難呢!”不過,軍宣隊長末了還是給她指了一條路,說雖然你的基本條件不錯,但畢竟還是業余,還有很多知識和技巧需要學習。說你去縣劇團投個老師吧。跟老師學兩年想法進劇團,再演幾個主角,那時部隊才有可能特招你。
軍宣隊走后,她果然按隊長所指,到縣里投師去了。她爹她娘是在她走的頭天晚上才知道她的決定的,爹娘知道閨女的脾氣,想上天也得隨她去。留是留不住的。娘對爹說:“死妞,連件新衣裳也沒添。”爹說:“你去瓦罐里挖兩升小米吧,叫二妞三妞再下紅薯窖拾布袋紅薯,給人家老師帶去。”說罷。他就從墻上摘了舀子,掂了個小馬扎到黃河邊去了。爹那晚坐在岸邊用舀子舀了一夜的魚,天亮時提著兩條鯉魚和一條草魚回來了,當爹把三條魚裝進編織袋扎好口遞到水雪紅手里時。水雪紅放聲哭了,哭了個嗚嗚咽咽,她哭著對爹發誓說。要是學不成戲她就永不回來了。爹啥話也沒說,擺擺手讓她去了。
是秋升在村頭攔了個拖拉機把她捎到縣里的。秋升是大隊革委會副主任兼會計趙天祿的兒子,長雪紅兩歲。他們在小學同過班。小伙子高高大大,人蠻帥氣。對雪紅極有好感。雪紅一見面就喊他秋升哥。這次去縣里學戲秋升也很支持,昨天夜黑雪紅專門去他家。倆人說了很多話。臨上拖拉機的時候。秋升又把雪紅拉個背場,硬塞給她10斤糧票和5塊錢。雪紅說啥也不要。一推二讓,又把雪紅給推讓哭了,哭著說:“秋升哥,這10斤糧票和這5塊錢算我借你的,學成戲進劇團我一定還你……”
隨后水雪紅就來到了縣城,隨后她也很順利地找到了老師。老師也是女的,叫崔愛菊,縣豫劇團老演員,當年縣團的主要臺柱子,曾和馬金鳳、崔蘭田等豫劇大師同臺演過戲。在豫西北一帶影響很大。后來因聲帶出了問題提前退出了舞臺。正閑賦家中。當然。水雪紅也是通過親朋關系介紹到崔愛菊老師那里的,當水雪紅把從家里帶來的紅薯、小米和三條黃河魚背到老師家里時。老師卻這樣對她說:“東西給我掂到大門外邊,你先給我唱一段。再看看你的身上。”她就趕緊清清嗓給老師唱了一段。老師卻沒有表態。問她:“識譜嗎?”她答不識。又問:“會水袖嗎?”她答不會。再問:“大跳呢?小翻呢?”她迷茫地搖搖頭。見老師還要往下問,她急得一下子哭了起來:“老師,恁別再問了。俺只會下腰和蝎子粘墻——”
老師憋不住,“哧”地笑了出來。老師最終還是把她收下了。
老師對她的評價很正確也很客觀,說她自然條件還行,嗓子也不錯,氣門通暢,音色少雜,這很難得。這需要天成。后天就很難了。接下來老師指出了她的很多不足和問題,還給她講了一些豫劇常識及當演員的不易等等。末了。老師作出了這樣的決定,說我現在也是一個人,你就吃我家。住我家吧,管你學成上臺沒問題,至于將來能否進劇團,那是戲外的事情了。
自此,水雪紅在縣城住了下來,跟老師一學就是三年。學吊嗓,學聲腔。學念白,學戲功,還學了很多戲文和舞臺知識。為了彌補文化課的不足。老師還到縣城高中給她借來了很多學生課本供她自學。直到這時,她才知道了天有多大。藝有多深。她才不要命地跟著老師學本領。直到有一日。老師對她說,你現在可以上臺了。碰巧,縣劇團當時正在排演革命現代戲《杜鵑山》,準備向即將召開的縣黨代會獻禮,飾演劇中一號人物柯湘的女主角突然墜臺骨折,橫豎無人替代,縣革委會孫主任得知此事后大罵劇團團長,說你上洛陽上鄭州給我借人吧,誤了黨代會看我收拾你!團長這才火急火燎地來找崔愛菊,說崔老師您在省市戲劇界都熟悉,您就救救我的場,或鄭州或洛陽給我借個柯湘吧。崔愛菊一聽笑了,說柯湘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她這個學生就能演柯湘,團長有點懵懂,說崔老師你不是開玩笑吧,戲比天大,不敢兒戲呀!崔愛菊成竹在胸地說,不是還有20多天嗎?從明天起我天天跟現場。你掛牌子吧。《杜鵑山》柯湘演員水雪紅!
20多天后,水雪紅演出《杜鵑山》果然一炮打響,轟動了整個縣城。無論是她的聲腔、表演還是扮相,都在全縣找不出第二個,都以為她是從省劇團下來的。最高興的要數劇團團長了,他親自登門到崔愛菊家里來道謝,說縣革委孫主任非常滿意,不是一般的滿意,孫主任還要親自請演員吃飯呢!這時,崔愛菊趁機提出要他把水雪紅正式安排到劇團去,說這樣對咱們劇團也有好處。團長很爽快。說我這里不成問題,就需要打個報告,直接打給孫主任。讓孫主任親自批。這樣一通百通。不就是一個指標的事嗎?團長的報告打得很快,消息反饋得也快。孫主任有旨,他想找水雪紅單獨談一談,親自了解一下情況。
水雪紅奉旨進了縣革委。可以想象,她那時的心情有多么地激動。多么地不同尋常。水家人老八輩,有哪位列祖列宗被縣太爺親自召見過?她滿以為孫主任會給她特批指標的,因為她的情況團長在報告里不是都說了嗎?她的條件不是在舞臺上都展現了嗎?沒想到孫主任另外還有條件,這條件并不是送金送銀送紅包,而是把自己的身體送上去。孫主任說其實我的條件并不苛刻,只送一夜甚至只送一次就行。孫主任也很文明,一不拉手二不強要三不施暴。說這叫兩情兩愿各得方便。誰也沒有虧吃。至于特批指標嘛。紙就在桌子上放著,他輕輕一下筆就是。這很像現在的市場經濟,很像集貿市場上的一宗買賣,貴也好,賤也好,買不買由你。
水雪紅這時作難了,她覺得這時候她作了大難了。連個商量的人也沒有。這事能跟老師商量嗎?顯然不能。能回去跟爹娘商量嗎?顯然也不能:能把秋升哥叫來商量嗎?顯然更不能!她只覺得自己當時心跳得厲害,比在舞臺上演柯湘還緊張,緊張得連臺詞都不知道該咋說了,她又覺得自己那時候心情太復雜,思想斗爭太激烈,好好壞壞說不清楚,得得失失算不明白,以致于把這筆青春糊涂賬永遠地記在了自己心里邊。
她走了。記不清自己嘴里說了些啥。
她只記得。孫主任說她真傻。
多年以后,她也經常這樣地拷問她自己。
不久,接兵部隊來了。
二
水雪紅對自己戎裝生涯的記憶,應該起始于那列運物拉貨的悶罐火車。俗稱軍列。也應該起始于家鄉洛陽的那個火車站站臺。她認為,悶罐車就是從這里開始起程,把她拉到了遙遠的天外,拉向了一個陌生而又向往的世界,乃至于幾十年過后,她還固執地認為,這趟軍列和這座站臺才是她人生運行的真正發端。
悶罐車很悶,主要是沒有窗戶。只有大鐵門敞開著。車廂里沒有座,地上鋪了很多干草,草上碼擺著一只只綠背包,背包上坐著的都是和她年紀相仿的老鄉們,只不過全是男的,一個女老鄉也沒有。她開始也被秋升稀里糊涂地送進了這車廂。她沒有坐過火車,卻感到這車廂里并不新鮮,很像她們生產隊的那個牲口圈。男老鄉看到她進來十分驚奇,就像是看見了一個外國人,繼而就有很多唧唧咕咕的議論聲,有新兵問,她晚上咋睡。是不是跟咱一起睡?還有一個新兵聲音特別大,說這車里又沒有廁所,她咋屙尿哩?弄得新兵們全都大笑起來。秋升急得連連搓手,自語說就是就是,要是下車解手掉車了可咋辦?正在這時。接兵的小戰士鄭保氣吁吁地跑來了。嚴厲地斥責道:“水雪紅,你是怎么搞的?通知你是票車車廂嘛,誰叫你鉆到這來的!”說著拽下她的背包就走。又責怨一聲。“屠隊長都找你半天了。”
這是一節硬座車廂,掛在列車的最后部位。里面坐的全是接兵首長和干部。屠隊長指指位置,讓她坐在了自己的對面。屠隊長名叫屠衛東,是這個部隊文藝宣傳隊的隊長,年紀在三十上下,長得白白凈凈,眉清目秀,一副文雅模樣,與幾年前到過他們會盟臺村的那個軍宣隊長大不一樣。水雪紅是在月余前認識這個屠隊長的,她這次特招入伍也是這個屠隊長一手辦理的。這時候,屠隊長望了望滿是送別新兵親人的站臺上和人群中專來為水雪紅送行的趙秋升、水家四姐妹水雪青、水雪英、水雪梅、水雪貞和崔愛菊老師后,意味深長地嘆出一聲:“當兵的都有這經歷。我當年也是這樣離開我的家鄉的。”她心里一個勁地在狂跳,兩眼竟不敢望窗外,而是死死地望著面前茶幾上的那個手巾兜,那里面兜的是五只雞蛋。這雞蛋是她娘今早起五更給她煮的,四個妹子坐了拖拉機又轉了汽車送到洛陽的。秋升得知她參軍的消息后這幾天一直住在縣里。昨天夜里送給她的是一個很好看的筆記本。上面還有臨別贈言,她問秋升哥贈的是什么言,秋升說現在最好不要看。等到了部隊后你再打開看。可他們分手后她還是忍不住看了,這一看就看得她臉熱心跳。以至于到早上雞打鳴時她還沒有睡著覺。這個筆記本就揣在她身上,她不知撫摸了多少遍。還有崔老師,對于她當兵。崔愛菊是既高興又遺憾,遺憾就遺憾在她是一個專業戲曲演員的好料子,而部隊宣傳隊只能搞業余。可惜了這塊料子。可如果不讓她當兵,專業劇團她又沒能力幫她解決,吃飯沒碗怎么能行?今天新兵隊伍從縣城開到洛陽,老師跟來了,利用集中間歇,又和她說了很多話。老師說,文藝場是個名利場,無論走到哪里。你都會遇到誘惑。這種誘惑有物質的。有精神的,特別還有人的,你可要好自為之呀!老師還說你是農民的孩子。船工的女兒。切記本色不能丟呵!她對老師的這些話好好感動,說一字不拉全都記下了,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末了,她還拿出秋升送給她的筆記本。執意叫老師也給她贈個什么言,老師卻說我文化程度不高寫字就不要了吧,不過我可以送句話給你,叫“唱好戲。做好人”。其實就是我剛才說的那些意思,要記你就記在心里吧。
她不記得她的軍列是幾點幾分啟程西行的,她卻記住了洛陽火車站站臺上那熱血沸騰的場景和那鏤骨錐心的一刻,留在她記憶里的是滿站臺高舉的手、呼喊的嘴和流淚的眼,這景觀她只在哪個電影里看見過。他們這是怎么了?是妻子別郎上戰場、爹娘送兒打東洋嗎?是遙遠的出征壯行還是瞬間的生離死別?不是一人參軍全家光榮甚至全村全鄉都光榮嗎?那是哭啥哩?喊叫啥哩?她忽然就覺得站臺上這些人又有點荒唐、滑稽和可笑。隔著厚厚的車窗玻璃她看見了她的四個妹妹。她們在人群中往前擠著,想擠得離她最近最近,從口型可以辨出她們都在高喊著大姐呀大姐。以致于火車開動時她們還跟隨著跑了好幾步。她看見崔老師沒有跑。也沒有往前擠,只是遠遠地站在人后邊,輕輕地向她招招手,臉上的笑容是那么美麗,那樣燦爛。秋升的舉動很讓她感動,當大家都在向軍列擠喊的時候,他卻默默無聲地站著,只有那雙眼睛在熱望。她清清楚楚看見了,這雙熟悉的眼睛紅了,紅得像他們黃河灘里那五月的仙桃。當軍列拉響了那一聲長長的汽笛開始緩緩向前滾動時,他突然脫兔般向前追去,追得很遠很遠,一直把火車追出了長長的站臺,她依稀聽見了“雪紅——我的雪紅——”那穿破月臺穿透軍列的呼喚聲。
軍列駛出洛陽以后。屠隊長問她:“雪紅同志,剛才追車的那個人是不是你的男朋友?”一句話問紅了她的臉,她不知道該說是,還是該說不是,遲疑了半天才回答隊長說:“他,是我表哥。”隊長“哦”了一聲。臉上的表情似有所放松。說:“那就好。”她心里很不踏實。壯著膽問了一句:“咱部隊這方面也管嗎?”“當然要管!”隊長干脆極了,“按照紀律條令,義務兵是不允許談戀愛的!”
她一下子像遭了電擊,心立馬涼了半截。秋升是他什么表哥?分明是她會盟臺村村人皆知的情哥嘛!三天前,她倆已經“通旗”了,按照他們老家的習俗,“通旗”就是在媒人的媒保下兩個人正式約見并互贈禮物,就是最后確定雙方關系訂下各自終身,特別是男方還要待幾桌客,用吃喝慶賀一場。水、趙兩家既無親情,又非血緣,趙秋升咋就會變成了她的表哥呢?
軍列呼呼隆隆地西行著,數百里都是高高低低的丘嶺和山脈,水雪紅的心也像這溝壑凸嶺一樣起伏不平。她老想著屠隊長剛才的那些話,感到恐懼極了,生怕人家發現了他們的關系,再讓她坐火車拐回去。進人八百里秦川以后,她的心態豁朗了許多,感到了天地之大。從來沒見過這么博大這么美麗的大平原,其實她家鄉的省城鄭州和鄭州以南、以北和以東也是廣袤之地,也是很大很大的大平原。一點也不比八百里秦川遜色。只可惜她沒有去過。不到一百公里的距離和不到兩塊錢的火車票她也無緣相去,以至于家鄉的省城也成了她心中遙遠的向往。大概也有車廂里的友好和融洽氣氛感染著她,有一位首長模樣的人向她走過來,問:“你就是水雪紅小水同志吧?”還沒有等她回答,屠隊長就立馬站了起來:“報告參謀長,她就是水雪紅,特招的豫劇演員。”參謀長速速地把她作了打量。連聲說好,說你的情況我早都知道,只是咱們沒有見過面,為你當兵我們可是動了大勁了,連師長、政委都驚動了。還說小水同志呀。雖然咱們這個部隊在南方,但是部隊里北方兵很多。有愛好豫劇這個傳統,1948年我們這個軍就有個豫劇團,只是后來取消編制了。現在我們的楊師長、王政委還都是你們河南豫劇迷喲!參謀長的話把全車廂的人都說笑了,大家都向她投以驚羨的目光。她見參謀長這樣親切隨和,便大膽地問了一句:“首長,恁也是咱河南人?”參謀長笑了,學著河南話打趣說:“俺不是咱河南人,俺是江西老表哩。不過,俺可不反對唱豫劇喲!”參謀長這幾句話使大家更樂了。車廂里氣氛異常活躍。這時,有位干部忽然站起來向參謀長提議,說是否請我們的新兵藝術家給大家先來一段。讓咱們先聽為快。提前享受呀?參謀長欣然表了態:“我看可以,享受藝術。清除疲勞嘛。”車廂里立馬就響起一陣噼噼啪啪的掌聲。她心里激動極了,溫暖極了,卻不知道這時該咋辦。她用眼神請示了一下屠隊長,屠隊長向她點點頭,她又問屠隊長唱啥?屠隊長說當然唱革命樣板戲啦!于是她就走出座位,走到車廂中央。深深地給大家鞠了一個躬。然后報白:“各位首長好!我現在為大家演唱一段豫劇革命現代戲,《杜鵑山》……”
演唱效果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她那行云流水般的唱腔。如泣如訴般的念白,金珠銀璣般的音色,情神人化般的表演,一下子就傾倒了這群兵頭們。這時候正是文藝的沙漠時期,只有樣板京劇在一花獨放著,他們不知道京戲之外還有這么動聽的藝術旋律,再加上水雪紅的專業化舞臺技巧,特別是她還占有著像她名字一樣美麗的氣韻和佳貌,如此,這個車廂里報以怎樣的笑臉和掌聲都在情理之中了。水雪紅的心情也越發好了,她同樣進入了一種亢奮之中。抬頭望望窗外,她發現天空更加藍了,鳥兒正在藍天下飛翔,太陽更加金了,把世界照個金金燦燦,風景如畫的關中平原更具有詩韻畫意了。
這個時候。她的秋升哥也被她詩化了,化入了云里,化入了天里。
“要是有樂隊伴奏,效果一定會更好的。”屠隊長也非常滿意地對她說:“回到隊里以后,還需要專門給你增加板胡、嗩吶和司鼓。”
“這是豫劇必需的幾大件。咱們部隊都沒有?”她問。
屠隊長很干脆地搖了搖頭:“部隊演出都是以歌舞為主,哪有什么地方戲?不過,只要首長喜歡,缺什么咱都可以添什么。關鍵是缺少人才,像你這樣的專業人才。這次我們可是下大決心了,師首長命令我親自到你們河南來一趟,我想了多少辦法才把你帶回來。你能坐到今天的火車上。不容易呀!”
屠隊長感慨萬千語重心長。
“多虧你了,屠隊長,你是俺的大恩人,俺一輩子都會感謝你!”
她說得實實在在發自心里。
應該說。在水雪紅參軍入伍的問題上,宣傳隊長屠衛東確實幫了忙,從一個側面上講。屠衛東也算得上是水雪紅跳出農門的恩人,部隊很多官兵也都是這樣認為的。當然。這里邊也還有些情況,還有點事出偶然。當時在水雪紅進縣劇團的指標“卡殼”后,遠駐南國的這個野戰師不久就到他們縣來接新兵了,其實這個部隊并沒有接女兵的任務。七、八百個計劃全部是男兵。在接兵干部中,正好有一個家是河南的人,他是師軍務科的參謀,特別喜歡家鄉戲,也正好水雪紅那個縣的豫劇團在洛陽市里匯報演出《杜鵑山》,碰巧就叫這個河南參謀給看上了,而且看得十分激動,當時他就萌發了一個大膽的念頭,直接給楊師長打了個電話報告情況。因為他曾聽說過楊師長和王政委都喜歡豫劇,如果把這個河南的“柯湘”弄到部隊去,送給師長和政委。首長一定會高興,也一定會喜歡,說不定自己日后還能得到賞識和重用呢,起碼是薦才有功吧!雖然說他部隊沒有女兵任務,但他相信首長們自有解決辦法。事情的發展果如河南參謀所料。楊師長接電話后立馬找王政委進行了商議,并很快作出了決定:可以在河南特招一個會唱豫劇的女兵,以改善部隊的文化生活。關于河南參謀提供的這個女兵對象,需要政治部文化科派文藝專家去親自考察和鑒定。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就是在這種偶然中,宣傳隊長屠衛東被政治部文化科派到了河南,由此認識了水雪紅。其實屠衛東并不懂豫劇,他甚至連京劇也不了解,因為他是安徽人,還是吹竹笛出身的,專業屬器樂類,因為資歷等諸多因素當上了宣傳隊長,而宣傳隊長自然就是文藝專家了。屠衛東先是看了一場水雪紅的演出,感覺劇場效果就是不錯。水雪紅的音質條件也不錯,特別是她的內在氣質和外在形象吸引了他,比自己現在屬下的女隊員們要貌高好幾籌,因為那些女兵娃娃大都是關系戶和后門兵,形象沒有幾個能對得起觀眾的。而這個水雪紅要個兒有個兒,要臉有臉。要嘴有嘴,要啥有啥。這就是說,按照水雪紅的自然條件。首先是一個好兵坯子,然后才是演員料子。這一點對一個部隊文藝工作者十分重要。屠衛東先是見了接兵的河南參謀。接著,兩個人就一起找到了水雪紅,問其愿意參軍否?這時的水雪紅正值招工無望,進劇團無門,當女兵又是她多年夙愿,自然對參軍入伍求之不得,脫口就說她做夢也想穿軍裝。屠衛東和河南參謀簡單問了一些情況就走了。接下來一連好多天過去了,水雪紅卻沒有得到任何消息,情急之中她風風火火闖進了接兵招待所。這時她才從屠隊長嘴里得知。她的事在縣招兵辦和洛陽地區招兵辦都被“卡殼”了,人家的理由是他們沒有接女兵任務,堅決不同意辦手續。這理由沒有啥不對。可她一聽頭大了,在屠隊長屋里哭了個悲悲切切。哭著說你一定要把俺帶走。你要是能把俺帶走叫俺干啥都愿意。屠隊長當時并沒有對她表啥態。只是說,讓我再做最后的努力吧。后來,這最后的努力竟然努力成功了。真實的情況聽說是屠隊長又給楊師長打去了電話。夸大了困難,并請示是否把河南的計劃放棄。再到北京或外地招個歌舞演員,據說楊師長聽后雷霆大怒:“屠衛東同志,我他媽叫你到河南是干什么吃的?!你招什么歌?你要什么舞?老子要的是豫劇!豫劇!你馬上先把人給我帶回來!”后來屠隊長又找了接兵的參謀長說明情況,參謀長操著他的江西口音微笑說,小屠同志啊,什么情況也不用說了。馬上執行師長的命令吧!,
如果此言不虛,那么,屠衛東是水雪紅跳出農門的大恩人這個說法就需要大打折扣了。
三
18軍是人民解放軍里一支大名鼎鼎卻又英雄壽短的部隊。口傳毛澤東主席當年對18軍有八字評語,“很能打仗”“很能吃苦”。只是這8個字未能見諸文字而成為歷史的遺憾。但官兵們無人不信,因為一九五0年18軍的先輩們進軍西藏時此言就傳下來了,如今仍在傳承著。說此軍很能打仗是因于相當年是劉鄧大軍的招牌之旅,從太行山血抗老日到大淮海決戰老蔣,從千里躍進大別山到風卷殘云下西南,可謂功勛累累,英雄多多:論此旅很能吃苦是指攻克巴蜀后又馬不歇鞍人不歇腳長途跋涉遠征到世界屋脊,從而創造了人民解放軍軍史上的又一奇跡。數千公里的川藏和青藏公路就是他們用“刀耕火種”式的作業修通的,并為此付出了數千條生命。從此西藏才得以和平解放,從此農奴翻身才把歌唱,從此毛主席他老人家就欽賜給了18軍那八金之言。后來藏歌里唱的“金珠瑪米”親人解放軍其實就是唱給人家18軍的,其他的“金珠瑪米”都是沾了人家18軍的光。可是,18軍在大軍西行的征途上卻出現了一個天大的事件。那就是,他們在一次渡河戰斗中不幸把軍旗丟失了。軍旗等同于大軍的生命,她被一個步兵加強連護衛著,在這次渡河行動中突然就遭到了藏區叛匪的襲擊,兇猛的叛匪一排子彈連射把戰士射掉河里,那河水水深湍急。白霧漫漫,如同妖河。戰士懷里抱著箱子,箱子里裝的就是軍旗。戰士犧牲了,軍旗飄沒了。一個加強連的人全部從十幾米高的橋上跳進河里,搜尋了整整三天也沒有搜尋到。18軍軍旗就這樣神秘地消失了。為此,軍長張國華將軍哭了,18軍全體將士哭了。后來,在部隊進藏不久,18軍這個野戰軍的番號就被從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建制序列中取消了,從而完成了這支煌煌大旅那英勇悲壯當歌當哭的神圣使命。
當然,這仍然是不曾見諸文字的口傳。
但是,18軍進藏后取消番號卻是事實。
當時,中央軍委雖然把18軍軍的番號取消了,可18軍所屬3個野戰師的建制還存在,所有戰斗部隊依然活著。這就好比一個人沒有名字了,可這個人并沒有死去,只不過這些部隊都分別變成了邊防獨立師或獨立團。
楊師長和王政委就是當年18軍的老戰士,他們現在所執掌的這個南國師,就是當年18軍的主力師。這時候正是一個周末的下午,陽光格外可人燦爛。空氣里似有美妙的音樂在流淌,連鳥鳴都充盈著悅耳的音符和旋律,楊師長就是在這樣的美好感覺里在他的辦公室里等待著。他終于等來了接兵參謀長打來的電話。參謀長報告說河南新兵已經全部起程,惟一的女兵水雪紅也一同坐上了這趟軍列,問師長還有什么指示?楊師長連說了三個“好”字就放下了電話,他起身來到隔壁王政委的辦公室,說:“老王,喝酒!喝酒!”楊師長和王政委不僅是一對革命幾十年的老戰友,還是一對交了幾十年伙計的老搭檔。1950年18軍徒步進藏時他們就一個連長一個指導員,倆人在槍林彈雨和和平年代里始終伴隨著,就像是一對恩愛了半生的老夫妻。喝酒也堪稱珠聯璧合,有場時一致對外,無場時對飲對酌。其話題不外有三,一曰談兵。二曰論酒,三曰說戲。今天這倆人仍然沒有跑出主題,說戲。王政委說。老楊,我知道你今天為啥請我喝酒,楊師長笑道。為啥?王政委說,敢情是河南那個小戲妞要來了?楊師長“噢”了一聲,說參謀長也給你打電話了?王政委說參謀長倒沒有給我打電話,宣傳隊長屠衛東昨天夜里已經向我通風報信啰。楊師長笑罵一聲:“這小子!叫我給赳怕了,又去你那兒賣乖呢。”王政委哈哈大笑,說這叫車路不通。還有馬道嘛!來來來,陳師傅,快給我們上菜。
他們這是在師部機關的小灶食堂里。小灶食堂是專供單身師首長就餐的地方。今天周末,其他首長都各回各家了。楊師長叫警衛員來安排了幾個菜,陳師傅是小灶食堂的老師傅,諳熟兩位首長的關系和脾性,菜就燒得十分地精細。
酒菜很快齊備,倆人按老規矩先飲一陣,約下四兩。這叫墊場,爾后進戲。就見楊師長推了酒杯,放了筷子,王政委明白其意,亦然仿之。接著他們就開始進戲了。這是一場對話,一場有關歷史和軍史的對話,它與我們這部《紅姐》的故事有著密切關聯,不妨摘錄如下:
楊:老王啊!你還記得1948年嗎?18軍在河南陳家莊打那一仗,仗完了收了一個戲班子?
王:我咋能不記得!那不是48年冬天,在沙河邊,沙河邊上那個村嘛!那戲班班主姓華。咱們都叫他華戲班,討飯討到了咱二連。那時候你是連長,我還是副指導員呢。
楊:華班主有個女兒華九紅,是這戲班的臺柱子,那戲唱得多好啊!唉,就因為她賣那段唱,讓我老楊管了他們戲班三天飯呢。
王:豈止是管三天飯?是救了他們戲班子,你看人家華姑娘唱得好,又可憐人家窮,就勸她當兵吧。可華姑娘給他爹一說,他爹說當兵可以,那得叫俺戲班子全都當兵。
楊:這事我還真為他們跑了。那時候年輕,不怕丟面子。我先找了師文化科科長。文化科長說我是胡鬧臺,舊戲班咋能當解放軍?我又找了政治部主任,政治部主任說這問題在全軍也沒有先例!我不死心,再找副師長和副政委,最后干脆找師長。師長還好,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說讓我去向政委匯報匯報。沒想到譚政委譚老頭還真恩準了!聽了我的匯報后,譚老頭張口就說:“我看也不是不可以,有個劇團可以鼓舞部隊士氣打更多勝仗嘛!不過。這件事事關重大,讓我老譚再想想法子。”后來,這事還真辦成了。聽說譚政委為此事還專門發電報請示了周恩來副主席,得到了親批。直到師豫劇團成立后我才知道,老頭子比我還要戲迷!
楊師長說得興起,自己又連喝了幾杯酒。王政委說老楊啊,說到18軍咱就得喝酒,說到河南豫劇咱們還得喝酒,說到華九紅啊,咱更得喝酒!來來米,我陪你!
不知不覺,一瓶五糧液已被消滅干凈。陳師傅慌忙過來,打開了第二瓶。并連連勸他們吃菜吃菜。
王:師豫劇團成立后第一場演出,正是淮海戰役剛剛勝利。好家伙!那場面。看戲的有好幾萬人,除了部隊還有很多老鄉,那個華九紅唱的,把部隊唱得嗷嗷叫,把臺下都給唱瘋了。把個譚老頭高興的!可是好景不長,師豫劇團很快被軍里收編了,變成了18軍豫劇團,聽說是張軍長點名叫收的。
楊:沒錯,是老軍長叫收的。聽說老軍長給譚老頭做了幾次工作呢。
王:老楊,我老王要是沒有記錯的話,華姑娘的看家段子應該是花木蘭。
楊:一點不錯。就是花木蘭。女扮男妝替父從軍的花木蘭!
楊師長說著便哼唱起來,王政委也跟著哼哼,而且還雙手擊掌。打起了節拍。那段戲的完整唱詞是這樣的:“勸爹娘莫難過村頭站穩,女兒有幾句話告稟雙親,咱今日可不把旁人來恨,恨只恨突力子燒殺奸淫,兒既然替爹爹前去上陣,望二老且莫要為兒擔心,但愿得此一去旗開得勝,平了賊兒回家再孝雙親。”可是他們唱得卻不囫圇,丟字丟句,掉板掉眼,但聲音越來越大,就像是兩個醉漢在吼著國際歌,以致把陳師傅驚了進來。見二人其狀,他伸伸舌頭,做個鬼臉,連忙拽上門去了。
唱畢,二人久久地沉浸在自我藝術享受里。
楊:老王啊,你不會忘1950年咱修川藏公路吧?先修二郎山,后修雀兒山,奶奶!那個熊雀兒山,高得連鳥都飛不過去,開水燒不開。做飯做不熟,我那塊繳獲的瓦絲針到山上也停了。那天冷的,晚上能把棉鞋凍變形,早上腦袋瓜子會結冰,全連都得了高寒癥,躺在床上起不來。是誰喊了我一聲,說楊連長,軍豫劇團要來了,華九紅要來了。給咱們唱花木蘭!奶奶!我一聽就跳了起來,沒想到頭發凍到了地上,頭皮差一點給我揭下來,全連人不是都起來了——
王:老楊呀,你忘了。那一聲還是我喊的!雀兒山我已經當了指導員。
楊:可惜喲!進藏后18軍沒了,豫劇團沒了,華班主死了。華九紅呢。叫藏匪給搶了。
王:唉——華姑娘慘啦!
驀然,楊師長呼聲抓起了桌上的那個酒瓶。一揚脖子喝了個底朝天。
根據今天健在的18軍一些老戰士的回憶,華九紅從軍進藏后和楊師長確實還有一段故事,這故事美妙而又凄婉。當時在淮海戰役后,華戲班正式被18軍接納,并以此為基礎成立了18軍豫劇團,自然又吸收了一些部隊的文藝人才,華班主擔任的是副團長,團長是由軍文化處處長兼任的。華九紅是主要演員,也是豫劇團的頂梁柱,用時下的流行語叫當紅或招牌演員。在軍中也應該上“星”了。那時她大約年方二八,開始進入大姑娘的成熟期,本來就是個俊俏的鄉下妞,軍裝一穿更顯得英姿颯爽楚楚動人。對于楊師長(當時是楊連長)的大恩大德,她和她父親以及整個戲班的人都萬分感激。尤其是她,甘愿傾其所有來報答這位大恩人。楊連長又時值青春少壯,戰斗英雄,她難免會萌生那種意思,她父親華班主也暗地里托人打聽過楊連長的情況,但結果很讓華大人失望,原來楊連長已經結過婚了,人家媳婦在山東老家的縣里還是個民兵干部呢,這情況使老華深感沮喪。發現閨女有這種跡象后,他曾經找九紅談過一次,索性把真相挑明。意在勸女兒改弦更張,另擇佳婿。誰知道華九紅并不把楊連長已經婚配當成一回事,依然她行她素。頻頻向楊連長發出進攻信號。起初楊連長還是能夠坐懷不亂比較牢固地堅守自己的陣地的,但一任你再是好漢也還是難以經受住柔情和愛情的連續打擊的,再加上小媳婦不在身邊,華九紅又美妙動人,除非是草木之人才不動心。楊連長大概是喜歡了華九紅才喜歡上河南豫劇的。喜歡上了豫劇他才更加喜歡華九紅。當然。楊連長還是很能把握分寸的,從沒有越軌之舉。再說,沖鋒打仗橫戈馬上的戰爭歲月,他們也沒有花前月下的時間,更沒有可供他們溫情親熱的一套房子一個公園或者是一處可以出軌的什么場所,但是不管戰事有多么繁忙,生活有多么緊張。華九紅的戲楊連長是必須要看的,而且每看必看《花木蘭》。華九紅也好像和楊連長息息相通,經常帶著人來給他們唱戲,而且每唱必唱《花木蘭》,以至于二連的官兵幾乎人人都會哼幾句《花木蘭》。現今在全國流行的豫劇唱段“劉大哥講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不如男”。五十多年前就已成為人家18軍的經典唱段了。正是有了華九紅和她的豫劇,18軍才得以精力旺盛,精神無窮。一路摧枯拉朽,戰勝千難萬險。通達了世界屋脊,楊連長和他的先鋒連才得以逢山開路,大氣如虹,完成了西征壯舉,而成為傳奇式英雄。到達西藏后,沒有多長時間18軍就被撤銷了建制,豫劇團集體轉業,變成了西藏地方豫劇團。這時候楊連長已經變成了楊營長,有了他自己可以方便的套間房子,在這座套房里他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華九紅,就免不了想越越那個軌。這在只見高山不見人、只見男來不見女的邊防高原。是當兵的一種最低需求和最高渴望了。這時候華九紅就打米了電話,說是要來給楊營長唱戲,楊營長問小華呀你們一共來兒個人?小華反問他難道我一個人還不行嗎?楊營長竊笑竊喜,好好激動,精心給屋子作了布置,他甚至把床都鋪好了。把啥都準備齊了。靜候著華姑娘的到來。可是華姑娘卻沒有到來,直到天黑也沒有來。楊營長派兵詢問,才得知華姑娘已經失蹤,有藏民報告說看見她在來營部的路上被人架走了,而且是一群人,還帶有藏刀和槍,據分析是一幫叛匪。這可把楊營長給氣的,當場就拔出手槍對天射出一梭子,冒了半空的青煙。在請示上級后,他的營幾百人馬全部出動,尋找了好幾天也沒有見到人影。楊營長一下子病倒下去,許多天都沒有走出軍營。
從此,華九紅就像18軍那面神秘失蹤的軍旗一樣。再也沒有了消息。
四
趙秋升終于接到了水雪紅的來信。
自從洛陽火車站送別后,秋升就一直掐著指頭過日子。會盟臺南門外是村之鬧地。也是交通樞紐,老曹頭的理發店就成了全村的義務收發室。秋升每天都要來理發店看兩次,早上上工看一次,下午收工看一次,老曹頭每次都對他搖搖頭,表情也和他一樣的失望。時間長了,秋升免不了會產生一些想法。或者叫猜測,他先是想雪紅剛到部隊肯定很忙,忙得沒功夫給他寫信,后來忽然想雪紅變成女兵了已經是公家的人了會不會變心?說不定哪個大軍官會看上她,這想法一旦產生便把他嚇了一跳,但很快又被排除了,他堅信雪紅不是那號女人,況且參軍前在縣城的那天夜里倆人啥話都說了,盡管不是海誓山盟天崩地裂也差不多。秋升老是在夜里睡在自家的床上回味縣城的那個夜晚,一回味他就無比激動,激動后又有些遺憾,甚至是后悔。那是一個多么好的機會呀,他竟然沒有對她下手,把她給那個了。他只是拉了她的手。別的啥都沒有弄。他當時最大的愿望是擁抱她一下,趁勢再親個嘴,最好能親三分鐘,可是這個愿望卻沒有實現,不是怪人家不同意,而是他自己一時中了邪。那時間他倆并肩坐在床邊,他們深情地相望著,她發現他的棉襖上一只扣子沒有系,就伸手給他系扣子。他一下子就把她的手給捉住了,往下走應該是連續動作和連鎖反應,他卻給連鎖到“月亮”地里了。他說:“雪紅,你真好。”她說:“秋升哥。你也好。”接下來他就跑了題,說:“咱倆是革命同志,你現在更革命了。”她一下瞪大了眼睛:“革命?”其實他的本意是想往下說,革命同志不是也需要結婚嘛,不是也需要擁抱嘛,不是也需要親嘴嘛!有一本小說叫《林海雪原》,《林海雪原》里有個人叫少劍波。還有一個叫白茹。他們不是像咱倆一樣的關系嗎,他們就沒有那種事情嗎?想到這里他忽然記起來人家沒有擁抱過。也沒親過嘴。還有什么革命的例子?《紅燈記》、《沙家浜》、《海港》、《杜鵑山》……這里邊更沒有例子,這里邊連一個夫妻關系也沒有。他一時語塞,竟說:“其實,其實,其實革命還不是就那么回事……”
這時候睡在自家的床上,他就很為那個夜晚感到遺憾和沮喪,甚至對自己感到憤怒。為什么就非得在這個時候說革命呢?為什么就不能一下子抱住她,親住她的嘴?甚至一下子把她撂到床上。脫了她的衣服,把她給那個了。她是多么地好看。多么地俊俏。多么地肥沃啊!好看得像桃花梨花,俊俏得像蘋果石榴,肥沃得像黃河灘地,胸前長著兩座山,就像是村南和村東的邙山,高聳又挺拔,他可以吮那兩座山,啃那兩座山,吃那兩座山。還有那架臀,也像是兩座山,只不過那山體是圓的,白白潔潔。光光滑滑,軟軟乎乎,還有一條河從她的正面穿過。跟家門前的黃河一樣,黃河兩邊有草地。有樹林,她那兩邊有嗎?他不得而知,他想應該是有的。想到這里他就興奮異常。他就渾身躁熱,大氣粗喘,他就想跳進黃河去洗澡,洗它個淋漓痛快。這夜黑他就做了一個美夢,夢見和雪紅那個了,是雪紅自己主動的,寬了他的衣,松了他的帶,她自己也脫得精光精光,赤裸裸露出邙山和黃河,他一頭就扎進了邙山里,扎進了黃河里,一下子就進入了天上的仙景。第二天早上醒來時。他才發現自己的短褲被自己脫掉了,被子上濕漉漉地洇了一大片。
秋升就是在這種現實與夢想、回憶與思考、希望與泡影、痛苦和幸福中度過的,他每天都要向村北的黃河大灘走去,站在雄雄渾渾的河邊遙望,望日出日落。望天涯之路。他望見了大河上那只鼓滿風帆的木船,有時乘風北去,有時破浪南歸,就像一只振起翅膀的大水鳥天天游移在河面上。那是水老貴的船。他應該喊他老貴叔的。喊了很久了,從小喊到大,現在仍在喊,可是現在這個叔卻改變了性質,變成了一種鋪墊,變成了泰山爹的前奏。每每望見這帆船和它的主人,他就自然要聯想到他的雪紅,他總幻想著這只船哪一天會起帆遠行去把天邊的雪紅接回來。河灘上有一灘浩瀚無邊的蘆葦地。他每天都要來掐一節葦子,臨走時裝進自己的衣袋里,雪紅走了多少天,他就掐了多少節葦子。掐到第60節的時候,他忽然遇見了從河里回來的老貴叔,禁不住就打問一聲:“叔,雪紅還沒給家來信吧?”水老貴頗感驚奇,反問道:“你小子,我正要問你哩,她一直也沒給你來信?”秋升搖搖頭,說可能快來了,水老貴就罵出一聲:“死妮子,死到外邊了!要是再不捎信來,你就給她翻電報,說她爹快斷氣了,看她打信不打信!”說罷便扛起船漿揚長去了。秋升望著老貴的背影笑了笑,心里說翻電報是不是有點太小題大作了。再等等。才倆月,60天,其實時間也不長。
秋升依然在黃河邊觀看著日出日落,依然在蘆葦地里掐著蘆葦節子,在他掐了一共3個月零7天也就是掐完了第97節蘆葦的時候,理發店的老曹頭終于舉著一封信親自送上了趙家的家門,大聲地對秋升爹喊叫著:“趙主任,趙會計。天祿,天祿兄弟!孩子來信了,閨女來信了,不,是媳婦來信了!這不,0088部隊,宣傳隊,這不,后面還有字。里邊摸著又厚又硬,可能還有照片呢——”趙家一家人都被驚了出來,就像從天上突然間掉下來一大砣金元寶,生生砸在了他們的院子里。趙天祿老爺子激動得手顫腿顫嘴也顫,一迭連聲:“在哪里?我看看!我看看,在哪里?”還有秋升娘和秋升的弟弟妹妹。一家人都在爭搶著接信。正在這時秋升跑回來了,他就像一陣狂風一樣不知從哪兒刮了過來,一把從他爹手里抓過那信,旋即間又像狂風一般地刮走了。
秋升是在黃河邊把信看完的。
秋升在黃河邊坐了很久很久。
他太激動了,激動得就像這河大水在胸中奔涌,他太幸福了,幸福得就像這河灘濕地上那只剛剛交配而暈眠花叢的候鳥,并伺機與它的愛侶比翼暢翔于藍天白云之間。他覺得這世界太美麗了,乾坤朗朗,天高地遠,紅花遍灘,黃河變清。會盟臺變成了世外仙境。其實,在趙秋升懷揣信函奔跑如飛地跑到黃河灘的時候。在河邊一隅既開闊又隱蔽處坐下來的時候,尤其是當他在第一眼快速掃視信封字樣的時候,他還是惶惶然吃了一驚,因為收信人的稱謂寫的是趙秋升“同志”。怎么變成了同志呢?難道是在縣城招待所自己隨便說的那句話讓她記住了?不應該吧,咱倆可是通過旗的關系了,咋能隨便又叫同志呢?她應該稱自己為哥哥的,哪怕啥都不稱也行,也不能稱這倆字呀!他曾經聽人說過,男女之間一稱同志,關系就變了。村里的二谷堆當兵提干后和家里的未婚妻蘭蘭吹了燈,他不是在吹燈信上給蘭蘭稱呼同志嗎?他沒有急于把信封拆開,而是從上至下一遍又一遍地念讀,似想從那三行字里再念讀出什么來,又像在貪婪地欣賞著一件件金銀珠寶。再看看信封背后。也工工整整地寫了6個字。是“內有照片勿折”。這時候他就開始熱血奔涌了,他想象不出如今的小雪紅該是一副怎么樣的嬌容?他仍然沒有急于把信封破開把照片取出,而是在進行著無限的聯想和勾畫,他要把美好的期待延伸,把審美的過程拉長。最后一道工序是查看郵戳,詳細地計算一下這封信一共走了幾天。是7天。足足7天。這么說,她是在離開家到部隊整整3個月一共90天時才寫這封信的。
在一陣溫暖的黃河風吹過以后,秋升才決定把信拆開了。當然,他拆得很小心,為了保持原貌不致破裂,他用河水把信口粘封處輕輕作了浸濕,然后慢慢揭開了舌封,一點也沒有把封口損傷。拈出來的先是照片。用白紙裹了好幾層,一共是兩張。其中一張注明給她家。兩張一個樣,都是彩色的(那時候還沒有彩卷,可能是在黑白片上染上的顏色)。當照片上的影像映人他眼球的時候,他忽然有一陣暈眩的感覺。這哪里是一張照片,分明是一張電影畫報嘛!畫里的雪紅在向他嬌情地微笑著。她的眼睛還是那么大,那么放光芒。眉毛還是那么彎,彎得像細月,嘴巴似比以前大了點,可能是這一段唱戲唱多了。不過嘴大點也沒啥關系。唱歌唱戲的大演員哪一個嘴不大?臉明顯胖了,肯定與天天吃大米白飯有關系,氣色也正多了,自然比在家吃紅薯吃黑面滋潤多了。還有這身軍裝,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的紅旗掛兩邊。紅紅綠綠,綠綠紅紅,映襯出一張天底下最美麗的面容。這是他的雪紅嗎?是。又不是。不是,又是。他有點茫茫然然,又有點稀里糊涂,他忽然就生發了“絕代佳人”這個不知在哪里看過或者聽過的詞語,緊接著又生出了一個十分敏感而又十分可怕地發問:“這是我的女人嗎?我配這樣的女人嗎?”
他急了,對著照片就狠狠地親去了一口。
接下來才是看信。信很厚,還是正反頁交叉相疊的,呈燕尾形狀,找到機關后才能拆開。秋升先是研究了一番拆信方法,接著還是很正確地把它拆開了。
一行行不算漂亮但非常工整的娟秀小字跳入了他的眼球。
秋升哥:你好吧?
首先我得給你解釋,信封上我稱你叫“同志”。這是為了不暴露咱倆的關系,為了不讓我周圍的人知道我已經談了戀愛定了婚,特別是屠隊長,他對我這方面管得很嚴,聽說他經常偷查女兵的來信。士兵不允許談戀愛。這是解放軍的紀律。真是沒想到,解放軍還有這紀律!這事以后再說吧。你回我這封信時。也一定在信封上稱我叫“同志”。你一定要記住!
(秋升讀到這里時,心里一陣釋然,不由長出了一口氣。他自言自語說:“原來他們還有這紀律!啥同志不同志?不寫信不聯系不就是了!只要你對我不變心,只要你還給我趙秋升當媳婦,三年五年不寫信又有啥關系?球!”)
秋升哥,自從離開家到部隊,到今天已經整整仨月了。這仨月,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你,想我爹我娘。想你爹你娘,還想咱家的邙山黃河和黃河上俺家那條船,咱家鄉有多美呀!(部隊)這里也很美,比咱家鄉還要美,到處山清水秀,遍地奇樹異花,聽說一年四季都像是春天,女人的臉(膚)色都是那么白凈。那么細嫩,男人們個頭(普遍)不高。你要是在這里,要算大個兒了。我到部隊的第二天就想著給你寫信,可是時間太緊張了,一大早就要出操,白天讓我參加軍事訓練,幾乎天天晚上都開班屋(務)會,更主要的是我們住的是集體宿舍,宿舍里只有一張桌子,寫信得坐在床邊寫。班里有10多個女兵,給你寫信我怕被她們看見了,如果匯報到隊長那里。那可就壞了。還有,前段時間,我的參軍手續一直沒有辦下來,這幾個月還算是“黑兵”。這個問題今天上午才算解決了,聽說是我們師的楊師長親自去給我辦的,聽說我們楊師長前幾年在地方支過左,還當過地革委(地區革命委員會)的副主任,和“征兵辦”熟得很。楊師長要來指標辦了手續后,我才算是一個正式女兵了,我才屬于一名光榮的軍人了,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去感謝這位大首長。這也是我遲遲沒有給你和給我家里寫信的原因。
說到我們楊師長,我還得特別給你說,他是老革命,老英雄,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都在咱們河南打過仗。師長長得可威風了,可像個大官的樣子。更讓我高興和慶幸的是,他好(喜歡)看戲,特別好(喜歡)看咱們豫劇。我到部隊的當天,他和我們師的王政委就接見了我,他們說戰爭年代我們部隊就有個豫劇團,看來我來這個部隊還是來對了。楊師長給我們宣傳隊下達了一個命令,要求“八一”給部隊匯報演出。屠隊長對我說,師長看演出實際上主要是要看你的演出。這樣這一段就特別忙,現在離“八一”也不算遠了,節目正在創作和排練之中,豫劇所必需的幾大件(樂器)屠隊長正和鄭州聯系購買,還有曲譜,我已給崔老師翻去了電報,讓她盡快給郵來。這次演出對我太重要了,是第一次登臺亮相。不知道效果會是怎樣,我心里咋恁緊張哩?
(下面還有好幾頁紙,秋升有點迫不及待,一下子把信翻到了最后,他想先看看結尾和落款。那應該是最精彩和他最想看的地方)
秋升哥,我有千言萬語想對你說,我想把部隊的新鮮事全都寫給你,我想把三個月來的心里話全都說給你,可惜我文化水平不中(行)。最后我要給你說一句話,這就是:“雪紅是你的。不管她飛到哪里,永遠都只能屬于你!不管咱倆啥時候結婚,我都會交給你一個最美麗最干凈的身子!”
你的紅
×年×月×日
五
水雪紅給趙秋升許諾下一個無比美好的誓言,這誓言是多么地鏗鏘和昂貴!昂貴得就像一坨10斤重的金子,從遙遠的南國天空飛過來,飛入了秋升的心上,砸得他實實落落,安安寧寧。可是后來情況發生了變故。變故得就像世事演變一樣讓人不可捉摸。讓人撲朔迷離。
因為,水雪紅自食其言了。
同然,這里面還有一個時間過程,還有很多的生活經歷日常瑣事需要交待。
轉眼間八一節就來到了,這是人民解放軍最盛大的節日,南國師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為部隊匯報演出如期進行。演出地點就在師部大院的大禮堂里,觀眾全是清一色的軍人。位置按方陣劃分:警衛連、偵察連、通信營、工兵營、高炮營、防化連、汽車連、噴火連、教導隊等師直屬部隊和司令部、政治部、后勤部三大機關,規模煞是空前,士氣十分高昂,連與連之間,連與營之間正在拉歌,那音貝那聲響大有把禮堂唱塌之勢。可就在突然之間,此起彼伏的軍歌聲一下子就止住了,代之而起的是一陣響亮而又持久的鼓掌聲,原來是師首長進場了,一共十多人,三大機關副職以上的首長全部在今晚亮相,楊師長走在最前面,隨后便是王政委。楊師長好像又喝酒了。只見他紅光滿面,神態慈祥,獨具大將之風地落座在屬于他的位置上,其他首長很快分左右一一坐定,舞臺上旋即便拉開了紅色的帷幕。
不知道是這個部隊的官兵們都喜歡看豫劇,還是這個部隊的官兵們都知道他們的最高首長愛豫劇,大家都甘心情愿地來為首長充當拉拉隊,總之,豫劇節目是今晚數千官兵的共同期待,而豫劇演員水雪紅則是大家共同期待的大牌明星,其劇場效應絲毫不在當今港臺巨星之下。前面的節目都是唱歌和跳舞之類,比如《洗衣歌》,比如《打靶歌》,再比如《太陽頌》,他們都聽得多了,都聽得耳熟能詳。甚至都聽得有點膩歪,水雪紅好像不是走出舞臺的,而是被巨大無比的掌聲抬到前臺的。她一亮相就把他們給看傻了,未張口就把他們給驚呆了。當然,他們的這種審美觀是相比較而言的。他們沒有看見過總政歌舞團的絕佳名流,也沒有目睹過軍區歌舞團的美女星星,僅僅是和他們自己師的女兵們相比較而得出的結論。她今天的裝束、氣質和神韻的確很不一般,能讓人想起她家鄉洛陽的牡丹花,能讓人聯想起她家鄉那風光旖麗的黃河灘,如果說深山可以出俊鳥,那么她就應該是古老的北邙山里飛出來的一只珍奇之鳥,飛到了今晚南國師的舞臺上。
接下來是她的豫劇清唱。今晚一共唱了多少個段子?她自己已經記不清了,也數不清了。本來,她的成名作是《杜鵑山》,既革命又現代。效果自然也不錯,但與她后來演唱的《花木蘭》相比,效果就遜色多了。據說在最初的節目單里并沒有《花木蘭》,別說宣傳隊隊長屠衛東不敢上這戲,連文化科科長和政治部主任也怕惹麻煩,因為這時這個戲離“解放”還有好幾年,還屬于“封、資、修”那一套。是王政委親自加上并親自欽定的。王政委其意自然是司馬昭之心,他對政治部的首長們說,這個戲沒有問題,我們18軍打天下得益的就是這個戲!只要是我們共產黨坐天下,這個戲永遠不會有問題!如果將來真有問題了,我們師黨委集體來擔著!其實王政委這些作為楊師長并不知道,他是軍事指揮員,根本不會去審查那些文藝節目單。在演出過程中,他突然就聽到了久違多年的《花木蘭》,心里不免先是一驚,然后便把目光投向了鄰座的王政委,王政委明白其意,也沒有說什么,只是向他點了點頭,他們就接著看戲了。這時候大禮堂里的情緒和氣氛已經達到了白熱化狀態,其轟動場面也為歷史所罕見。從前部隊看演出,除了安靜就是掌聲,文明有序,別無雜音。此刻居然有人喊叫起來。起哄起來,有些士兵還吹起了口哨,還有不少軍官不能自抑地站立起來。摘下五星軍帽。向臺上揮搖致意。有幾個老兵索性把軍帽拋到了舞臺上,那場面與今天狂熱的追星族們非常相似。軍務科長幾次想出來制止局面,都被王政委笑著擺手而先把他給制止了。據有心的官兵統計。在水雪紅演唱《花木蘭》的過程中,楊師長一共從座位上站起來4次,每次都是鼓掌,或帶頭,或附和,有眼睛尖的小兵說,他還看見師長很快地往臉上擦過一次淚。
在中國的戲曲劇種里,大概除國戲京劇以外。豫劇要算是一個最大的地方戲劇種了。說她最大,根據有二:一是她從業人員多,解放后僅專業藝術表演團體就有500多個,業余團體據說比專業團體還要多,這在全國獨一無二:二是她的受眾多,戲迷多,據現在最發達的電視媒體測算,10億中國人里邊竟有1億多人喜歡豫劇,至少說能夠接受。此比率十分驚人,據說幾十年一直居高不下,遠遠超越了國劇的觀眾,這在中國戲劇界又是一個奇觀。如果再深入研究,我們會發現她是從中國中原的黃土黃河里生長出來的,與青山綠水的江南之戲有著很大的不同。她屬于梆子戲,板腔體,大嗓大調,口鼻共鳴,旋律卻可剛可柔,可實可虛,可粗獷也可細膩,其基本基調如黃河流水,雄渾奔放且甘甜滋潤。雖然她也有很多的風格和流派,可以纏綿言情,可以才子佳人,宮娥嬋娟能演,紅樓西廂可唱。然剛、陽二字還屬她的主要優長,她可以唱出人的心,也可以唱出人的魂,她能夠演繹出人物的精氣神。唱正劇能讓你熱血沸騰,唱悲劇能生你古道烈腸,因此。古往今來。豫劇多以演繹征戰勵人報國精忠大烈頌揚英雄為其經典和傳世之作,因此這個劇種和軍隊也就有了內在的必然的聯系。《花木蘭》是一出女扮男裝替父從軍的英雄戲,這是楊師長和他的南國師一切行為的最基本理由。當然,我們也不能排除其他諸多因素,如部隊黃河流域兵員較多,“文革”文藝禁錮、娛樂形式單調、娛樂節目匱乏等等。而對于楊師長來說,更有他的18軍舊部情結和那個久縈其懷并有可能伴其終生的未圓之夢。
演出結束后,楊師長特意招待演員們吃了夜餐。師首長親自請宣傳隊吃飯,這在過去是沒有的事情。席問每個桌上又上了兩瓶白酒,楊師長本意并不想再多喝,僅是陪陪大家對演出成功表示祝賀而已,不曾想宣傳隊的女娃娃們一個個都像瘋子,拼命地喝白酒。并且“輪番轟炸”著過來給師長敬酒,開始師長只是象征性地抿一口,可后來經不住姑娘們的軟纏硬磨,再加上今晚的大好心情,一下子就激發了他的酒興。他自恃量大,不會醉酒,想不到碰杯來碰杯去就把他碰高了。以至于情不自禁就哼唱出“勸爹娘莫難過村頭站穩,女兒有幾句話告稟雙親,咱今日可不把旁人來恨,恨只恨突力子燒殺奸淫……”這段戲,招惹得滿餐廳都為他鼓掌喝彩。等到水雪紅過來給他敬酒時,他居然把水雪紅叫成了華九紅,這個生疏的華幾紅弄得大家莫名其妙,宣傳隊長屠衛東端著酒杯對他糾正說,首長,您記錯了,她姓水。叫水雪紅!他卻說沒錯沒錯。她就叫水九紅!說完他就“啪”聲和屠衛東碰了一杯酒,舌頭都有點發硬了,說話有點結結巴巴。但思維還很清楚。他說屠衛東你小子,今天晚上還可以,我現在就把她交給你了,不準她出任何問題,任何問題也不準給我出!末了,他還在反反復復地交待著,強調著。
八一演出后,水雪紅被南國師徹底接納了,她成了名人和紅人,她成了這支萬眾之旅里最美麗、最燦爛的一朵師花,連她的所有河南籍的老鄉們都備感提高了身價,大小干部皆給予另眼相看。自然。水雪紅的直接上司屠衛東更是直接受益者,因為楊師長親自夸了他們特別是親自宴請了他們,碰酒時還特別委他以重任,這使得所有的師首長和政治部首長都對他們宣傳隊有了新的看法,對他屠衛東這個隊長也不得不給以正視。而原來并不是這樣的,原來大家都覺得這個宣傳隊沒有多大用處,可有也可無,主要是安排了一批后門兵,演出也演不出個啥好節目,一個個都是白吃白穿的東西,他這個隊長也沒有多少人瞧得起,到機關和連隊辦事都不大好辦。如今他也紅了,人人見他都報以笑臉,或向他伸出大拇指頭。為了表彰八一演出的巨大成功,師政治部黨委還專門報請師黨委,給宣傳隊集體授予嘉獎一次。
的確,宣傳隊長屠衛東到了喜獲豐收的季節。他不僅收獲了榮譽。收獲了信任。同時也收獲了政治,而且正在收獲著進步。因為,政治部黨委在給他們宣傳隊集體授獎的同時,也一并考慮到了他個人的晉職晉級問題。而這時候的屠隊長似乎還覺得欠收點什么,究竟還缺欠什么呢?屠隊長只總結出了倆個字:愛情。如此,水雪紅便成了他久慮于心后認為最理想而且最有把握的收割對象。
我們不妨先從師干部科調出來一張干部履歷表:屠衛東,男,32歲,安徽無為縣人,中共黨員,師政治部文化科正連職干事(因宣傳隊無編制,代行宣傳隊長職務),已婚,并有生育。妻子在家務農……
從這份履歷中我們可以看出,屠衛東已經年過三十,且有家室,不應該再有非分之想,可他為什么還會滋生如此奢念呢?據現在我們分析。這里面起碼有這樣三種客觀原因:一是家庭的,屠與其妻分居兩地,按部隊規定每一年才能見一次面,特別是據他說與老婆關系不好,長期不和,屠衛東調師宣傳隊工作后就沒有見他老婆來過。二是部隊的,屠調師里工作之前一直在步兵團基層連隊,那是一個清一色的男人世界,常年與大山為伴,根本見不到一個女人,整個部隊都很干渴,女人就好比冰天之火,沙漠之水,這為屠衛東準備了心理上和生理上的討債鋪墊。三是環境的,屠到宣傳隊后等于進入了女兒國,有近水樓臺之便,有鮮花叢中之優,這是一個巨大的誘惑之因。當然,這些原因都是客觀的,主觀原因當然是思想和靈魂深處的東西,主觀當然比客觀更重要。可是當我們今天重新審視這段羅曼史的時候,發現這三條客觀已經是非常客觀了,主觀已經顯得不太那么主觀了。屠衛東正是在這些強大而又充足的客觀理由之下充分選擇了作戰對象,向水雪紅發起了猛烈的愛情攻勢。其實在水雪紅到來之前,他并非沒有打過別的女兵的主意。求愛信也不是沒有寫過,傳情示意的信號也不是沒有發出過,他甚至還故裝醉態地向好幾個女兵動手動腳過,可是后來他都把她們主動放棄了。因為這些女兵基本上都有政治背景,即非高干千金也是重要關系。弄不好就會斷他的政治生命,更深層的原因是他覺得他手下這些兵們形象都太一般了,可能連他老婆長得好看的都沒有。有點對不起觀眾,不值得投入更大的精力和感情。如果他要是打算作投入,還是有人愿意向他的懷抱來投入的,比如矮銼矮銼的獨唱演員畢君,身材比較一般的舞蹈演員楊英等。畢竟他是一隊之長,是她們頭上一層天嘛!對于水雪紅的最終選擇。怕是他早就有了情感埋伏,早在去河南考察定兵時。不能說他沒有這個潛在的意識和發現。之所以最終選擇了她水雪紅,是因為水雪紅符合了他全部的擇愛和擇美標準,如果還有哪點不理想,可能就是她的豫劇專長他不大喜歡。而他恰恰又是她走上革命道路的引路人,拯救人生命運的大恩人,盡管在當初他曾有過舍她的念頭和行為,但只要楊師長不說她是永遠也不會知道真情的。此外。還有一條天助理由,那就是在八一演出的晚宴上,楊師長專門把她交待給了他,要他關心她,培養她,這是一個多么巨大的掩護啊!奉旨行事,關愛部屬,或近或密,天經地義,在這方天地世界里。有誰還敢說出一個不字呢?
然而,屠隊長萬萬沒有想到,水雪紅這個十捉十穩的籠中之物竟然是一匹軟硬不吃的野馬,他的連續進攻都遭到了失敗。
六
屠衛東第一次向水雪紅示愛,是在他偷偷截獲了趙秋升來信之后。
自從水雪紅參軍來到宣傳隊以后,屠衛東就一直密切注視著她的來信,這一天終于有了收獲。他不僅私拆了這封信,而且還專門在筆記本上進行了眷抄。做完后又照原樣封了口塞進了郵筒里,輾轉后才來到水雪紅的手上。對此,水雪紅一點也沒有察覺,絲毫不知她的軍事機密已被“敵人”全部劫取。
秋升在來信中嚴格按照了雪紅的吩咐,在信封上稱了同志,而且“同志”兩字還寫得特別大。但信仁就有點放肆了,寫了很多親呀愛的什么的,這就為他們的領導提供了可資談話的真憑實據。
這是一個周末的夜晚。宣傳隊的兵們都放假了,家在師部大院和駐地師直屬部隊領導的子女也都回了各自的家,隊里除了值班的基本不見人了。這時候屠隊長就把水雪紅請到了自己的宿舍。其實不是周末也沒有多大關系,因為屠隊長并不住在宣傳隊,而是住在師政治部機關的宿舍里。機關宿舍在師部辦公大樓的四樓上,周末大樓里更是空空蕩蕩,單身干部們或外出會友或閉門做事,誰也不影響和打擾準。屠隊長自然也是享受單間待遇。他是南方人,本來就講究,今晚更是做了一番準備。房間里刻意作了布置,個人從上到下從里到外進行了認真修飾,營造出一個溫馨而又可人的環境氛圍。水雪紅也是第一次走進這個房間的,本來。她早就想來了,她想買兩件屠隊長最喜歡的什么東西。來謝謝這位大恩人,可是卻被屠隊長堅決地拒謝了,屠隊長說你要是提著東西到我這來,那會造成惡劣影響的。她當然怕給自己的恩人加領導造成惡劣影響,就雙手空空著進入了這個房間。該吃的該喝的屠隊長自然也給她準備了,她也都誠惶誠恐地受用了,接下來屠隊長就進入了談話正題,先是把她參軍以來的良好表現進行了表揚,特別是對她在八一演出中的突出表現進行了充分肯定,接著問她家里情況最近怎么樣,有信來沒有?她說她家里最近一切情況都好。爹娘也給她來信了,是她二妹子代筆的。他又問還有別的什么人來信沒有?她答不久前還有崔老師。他再問還有沒有誰?她這時心里就有點緊張,怯怯地看了看他的臉,她發現他臉色變得嚴肅起來。就支支吾吾說。沒,沒有啊。他直直地看了她一會兒,冷不防發問,趙秋升是誰?他是不是你的男朋友?你們是什么關系?這突如其來的發問一下子把她問呆了,她什么也回答不出來,突然就嗚嗚大哭起來。他不允許她放聲大哭,只允許她小聲哭,她就嚶嚶嚶嚶地小聲哭著。這時候他就開始教育她。說她這種行為純粹是欺騙組織欺騙黨,嚴重違犯軍規軍紀。為全師抹黑,為解放軍抹黑,更為我們宣傳隊抹黑。說你們這種行為一旦讓組織發現了,組織一定會嚴肅處理的。并說給紀律處分還是小事。說不好組織敢讓你脫下這身軍裝。一抹三光回老家。連師長、政委也保不了你!聽到這里,她嚇得渾身打顫,哇一聲又痛哭起來,哭著說她不能脫了這身軍裝,這身軍裝穿起來是多么艱難,她更不能回老家,回老家她什么也沒有了,回老家她就不想活了,她就會跳進老家的黃河里,她哭著哀求隊長救救她,救救她和她的秋升哥,他倆會感謝感激感恩他一輩子。這時他又開口說話了,臉色也開始變得溫情和慈善起來,很長地嘆出一聲后,說,誰叫你是我親手接的兵呢,你的事我不管還有誰管呢?!還沒有等他再說下去,她就撲通一聲跪在了他面前,兩行熱淚又潮水般地涌了出來。這時候他就停止了言語。起身走到她面前。順手把她拉起來,拉著她坐在了床上,又順手輕輕地擁住了她。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得體,那么順理成章。這時候她沒有了思想,沒有了意識,感覺就像是兒時受了委屈有了依靠被自己的父親擁在了懷抱里,她已經沒有了哭泣,一任兩肩還在微微抽動著。很長時間里她的感覺好像還在麻木著。以至于他輕輕地親吻她慢慢地愛撫她,她都沒有絲毫的反應。這樣他就覺得今夜晚已經基本上勝券在握了,他已經能夠誘敵深入了,同時他自己也開始試探性地向敵深入著,他的手已經從她的衣服外深入到了她的衣服內,又從后面伸到了前面,并準備再從上面伸到下面,最后迫使她繳械投降,束手就擒,乖乖地成為他的俘虜。這一切都是連貫動作,都是連鎖反應,都是自然規律,都是水到渠成,沒有哪些個男女可以逃脫的。可是今天她卻逃脫了這個規律,他的水到了她的渠卻沒有成。情節的具體發展是,當他的手從她的背上慢慢滑過來,滑過腰,滑過胸。滑上了那兩座高聳堅挺的玉女山峰時,大概是那上面太險峻太極樂也太可怕了,她一下子從麻木狀態中蘇醒過來,觸了高壓電一般地驚叫著從床上彈了起來。直沖房門逃了過去。他立馬追了上來,用身子死死地堵住房門,她拉他拉不動,一急之下返身跑了回去,“噌”聲越上了一米多高的窗臺,就像是在舞臺上演戲。因為她在劇團是練過刀馬旦功夫的,動作快捷而又漂亮。只見她又“嘩”聲推開了玻璃窗戶,懸身在10多米高的半空,咬著牙對他吼出一聲:“請你把房門給我打開!”他一時看呆了。臉嚇得煞白煞白,語無倫次地:“我,我,開,不,開——你,你跳。不敢跳——”
屠衛東精心研制的進攻計劃就這樣失敗了,這是他所沒有料到的。按照征服女人的正常規律,這一招是完全能夠奏效的,因為他抓住了水雪紅的“違紀”把柄(盡管水雪紅不是參軍后在部隊駐地談的戀愛,不屬于違紀范疇,但這種情況部隊也不提倡。也一般不招收這樣的戰士)。并掌握著生殺大權(盡管他沒有這么大權利,但她絕對相信他有這樣的權力)。一般人都應該屈服并接受條件的,更何況屠衛東還是她水雪紅的知遇恩人,她卻硬是以死相抵不肯投降就擒。屠衛東這才暗暗明白這是鋼遇鋼鐵碰鐵碰上硬貨了,第一招撒手锏就這樣失靈了,他不能不對自己的戰略進攻計劃提出大大的質疑。
事情過了以后,屠衛東在悉心觀察著水雪紅的表現和動靜。他畢竟是一個富有戰場經驗的戰斗老手了,表面上裝得什么事也沒有。對水雪紅一如既往,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但他還是有一個擔心。擔心萬一水雪紅到師里或政治部去告他,那他一切就完了,特別是她要叫楊師長知道,那還不要他的命嗎?水雪紅開始幾天見他時總是低著頭,很少主動說話,但也看不出有什么憤怒的表示和特別的異常,大約10多天后情緒逐漸平復,還主動來向他請示工作。見男兵女兵后仍然有說有笑,他也沒有發現她上過師機關大樓。屠衛東這才把懸著的心放回了肚里。同時,他隱隱覺出,她不是一個忘恩負義之人,她也并非不希望和自己交朋友,究其因由。還是自己操之過急了,他完全有能力得到她,擁有她,只是自己的戰略不當戰術也有問題罷了。
于是就有了第二次約見。地點依舊。環境如初,彼此所思雖說各人都心照不宣,但氣氛還是非常寬松非常平和的,聞不見一點火藥味。他說水雪紅同志我今天想和你長談一次,她答屠隊長我也想再來見見你。他說我今天不想和你談別的只想和你談談我的家庭,目的是想讓你進一步了解我,她答你隨便談啥都可以上次也怪我態度不好頭腦不冷靜。他說不說上次了上次的事全當一陣風刮走了。要說的話我首先有責任。他們就是在這樣一個謙讓理解赤誠和諧的狀態里進行交談的,他就開始談他的家庭了。他說他家在農村,人多地少。十分貧窮。雖說是江南水鄉富庶之地但他家一點也不富裕,連吃飯都是問題,他說他自己從小受窮靠會吹一桿好竹笛參了軍,參軍后在連隊在山溝啥苦都吃過,從戰士到提干是何等的艱辛,何等的不易,特別是完全靠自己的實干苦干和藝術專長打進了團機關,后來又打進了師機關。他說他后來戀愛結婚了,結婚后才發現這是一場騙局,同時也注定了這場騙局的悲劇性,這并不僅僅是因為那個女人相貌長得丑,他倆脾氣性格根本不相投。更重要的是那個女人的虛偽和兩面性,戀愛時她口吐如蜜百依百順。結婚后她卻嘴似刀子腹里藏劍,而且刁鉆野蠻,簡直就是一只母老虎,一點文化品位也沒有。尤其使他感到不堪痛苦的是,她居然還是一位性冷淡性潔癖患者,對床第之歡根本沒有興趣,而且還嫌男人臟,一做那事她就惡心嘔吐鬧肚子。她不能正確認識男女之房事。不能把性愛過程作為人生的最大享受去追求,反而來排斥這種享受,拒絕人生之幸福。你想想,我是一個大男人,我是一個當兵的,我長年報國不能回家,回家一次老婆不讓摸,你想想這是啥滋味兒,你說說你的隊長日子過得苦不苦?
說到辛酸之處,屠衛東聲淚俱下。水雪紅也受到了莫大感染,她像在舞臺上演戲一樣地入了戲,入進了角色,禁不住掏出手帕往眼窩上抹了一把。大概這就是天下所有女人的共性和天性,同情心憐憫心軟善心使她們成為了女人,使她們因同情憐憫與軟善而變成了弱者,水雪紅也不能逃離其外。因此她就低低地感嘆出一聲:“真沒想到,你過得這么苦。”他也長長地嘆了一聲。她又小聲問:“那,你咋不離婚哩?”他答,“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說罷,他打開鎖著的抽屜,取出兩張紙在她眼前晃了晃,她看見了《離婚報告》四個字。到這個時候為止,屠衛東已經“痛說”完“革命家史”,成功實現了從硬攻其身到軟攻其心這個戰略轉移,末了,他無限深情地向她望去了一眼,說:“雪紅,我是真的愛你,自從認識你的第一天起。”
在征服水雪紅的問題上,屠衛東的確動了一番腦筋,他把她作為了一場特殊的戰斗來打,把她作為了一項復雜的系統工程來完成,并逐漸摸索和積累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經驗。他先硬后軟,投石問路,尋找戰機,變換戰術。一步一步地向前推進,直到取得最后的勝利。他知道他的第二個招數已經起了重要作用,有效地瓦解了她的意志和動搖了她的軍心,但仍然不是成功和勝利的時候。仍然不能去強取和豪奪,否則,搶吃的還會是一鍋夾生飯。為此。他又走出了第三步,這就是“冷”的方略。這次雙方約見后不久,他屠衛東的職務發生了變化,經師黨委研究決定,他被提拔為師通信營副教導員,由正連職升為副營職,師里主要是解決他的職務待遇問題,并不讓他去通信營上任,其工作仍在宣傳隊。當過兵的人都知道,這一升遷極其重要,因為邁上了副營這個坎,你就可以帶家屬隨軍,你就可以把老婆孩子的戶口遷到城里來,你就可以分到幾十平米的房子了,而連以下干部是沒有此等待遇的。屠衛東榮升后,他對他所管轄的宣傳隊干部也進行了大膽調整,特別是他把入伍剛滿一年的水雪紅提拔為女兵班長,而且跨越了副班長這一級別,實屬破格重用。可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他對提拔重用后的水雪紅并不重用。豈止是不重用。連熱情都不熱情,經常給她冷臉冷屁股。走路見面似見沒見,形同路人,卻與其他排長、班長和男兵女兵們打得火熱,就像哥們兒姐們兒。大家見隊長尚且如此,漸漸地,許多人對水雪紅也是敬而遠之了。特別是對她水雪紅唱戲不服,認為她是得寵“天子”而名不符實的那些個心理失衡的女兵娃娃們,更是拍手稱快。竊喜竊樂,在一旁鶯歌燕舞了。
終于有這么一天,這么一個夜晚,水雪紅自覺自愿地來到了屠衛東的這個房間,主動投進了屠東的懷抱,投到了屠衛東的床上。
七
趙秋升又接到了水雪紅的來信。
這封信和前時的許多來信有了很大的不同,主要是內容變化較大。前些信陽光明媚,這封信陰陰沉沉,前些信旦旦誓言,這封信啥也不見,落款的“紅”也沒有“你的”了,信封上的趙秋升也不再“同志”了,光禿禿一個名字,特別是信仁一下子銳減成了兩張紙,內容連兩張紙都沒有寫滿。
其實秋升對這些都不太計較,都能夠想得通,甚至越思越想越可以理解,因為人家雪紅不是工作忙嗎?不是給自己來過很多封好信嗎?那封信真可以稱得上是一封情書,一封金子一樣金貴的情書,僅此一書。此生早應足矣!可是這信里的許多話卻讓秋升琢磨不透,不知道雪紅是什么意思?雪紅在信中談了部隊很多干部的愛情、婚姻和家庭問題。說某排長因和未婚妻缺乏共同語言而分手,某連長因和老婆長期分居兩地而導致其老婆紅杏出墻,某干事因妻子和孩子轉不了城市戶口吃不上商品糧而憂慮成疾,竟成了精神分裂癥長期住在醫院里,更有甚者。某參謀也是因為老婆在農村參加不了革命工作,不能夠農轉非而導致家庭危機,駐地一城市之女乘虛而入并鉆進了參謀的被窩,結果又懷孕生子鑄成了重婚大罪,被組織發現后嚴肅處理,該參謀被“三開”回了老家,云云云云。中心意思是男女的地域之別和工作差異問題,由此造成了很多惡果。末了她這樣寫道:“今天的戰士很可能就是明天的干部,而明天的干部也肯定會遇到今天的問題……”
秋升迷惘了。他在會盟臺再也睡不安穩了。
顯然。是水雪紅的思想發生了變化,是屠衛東突然闖進她的情感世界而導致她對自己的人生觀倫理觀和愛情觀提出了質疑,發出了挑戰。
如果說,屠衛東是利用自己身為上峰的權勢和高超的玩技俘獲了水雪紅的身子,那么,他又在偷食她的物質過程中悄悄地侵吞著她的精神。這些干部例子。都是他或屋里或床上舉給她的,特別是他有了這種美妙的歡愉后,他發現自己的心也真的為她所動了,還頗有點真心地愛上了這位來自黃河中原的姑娘。他對她發誓說要和老家的那個惡老婆冷女人離婚,希望能和她結婚。在軍中比翼雙飛,以實現他們最輝煌最燦爛的藝術人生,這才是生活的最高質量和生命的最大價值。其實她一開始并沒有想到這些,也根本不可能會想到這些,完全是迫于恩情屈于壓力就于無奈,迎合他生理需要罷了。談不上什么情愛,更談不上結婚成家。可是當她第一次作為少女獻出后。第一次嘗到了世間的禁果后,她便與情與愛與婚與家連在了一起,這大概也是女人順賴依附的自然屬性。第一次她并不感到有多么地快活,也沒有大喊小叫暈死過去的高潮,她只是感到有些疼痛。像針刺。像火燎,像一座大山向她壓過來,像一艘軍艦向她開過來。硬擠進自己這窄狹的港灣里。當然,也還是很有些刺激的,不完全是針刺和火燎。不盡是硬擠和強壓,她有觸電的感覺,也有酥心的感應。第二次的感覺就不同了,第二次女人應有的感覺她基本上都有了,她認識了什么叫幸福,她感知了什么叫舒服,她體會了什么叫享受。如果說第一次像是去為了完成一項領導交給她的任務。雖然說這任務苦澀艱巨又不情愿,她還不得不克服困難去完成。那么第二次她則變成了對領導的自覺服從和積極響應,甚至心底里還萌生出一種渴望,一種思念和向往。當然這也與領導的非凡能力密切關聯,他不愧是一位摘花高手。更是一位玩花行家,別看他儒雅白凈外表斯文,然其內功之深技藝之精足令她心旌激蕩而驚呼不已。這就是人體奧秘和男人與男人之間的不同了。她對他身與心的全部接納大概也是在這一時刻產生的。這大概就是性的魅力和核能,它能夠擊垮任何一個男人,也可以扭曲任何一個女人。水雪紅就是被這樣扭曲的,她開始向新的男人言婚論嫁了。她說,你和她離婚吧,離了婚我就嫁給你!他說。我一定要和她離,離了婚我就娶你!她說,我現在還不是干部,按規定不允許結婚。他說。只要有我在,你一定能提干部的。她說,我可是全都給你了,他(趙秋升)連摸過我一下也沒有。他笑了,你真是個女陳世美,把你的秋升哥給踹了。她也笑了,還不是你這個壞家伙。
一個人的變化就是如此之快。就是這樣的迅速,算起來從屠隊長的首次召見到水雪紅的第一次主動上門再到第二次以后她這樣的真情表白,充其量也不過幾個月時間,我們不妨再追敘一下她主動走向師部大樓單身干部宿舍前的情節和細節:那時她的心情復雜極了,矛盾極了。一個人走出了部隊大院。走到了對面一座山的山頂上,面朝東北方向面對著家鄉,產生了輕生念頭。真想一縱身從山上跳下去,一走了之,一了百了。可她最終還是理智戰勝了情感,沒有往下跳,她只是遙望北方遙對家鄉,長長地喊叫了一聲秋升哥,然后她就坐下了。哭了很久很久。
這以后,她就想著如何給秋升哥寫信,再以后。就有了秋升哥收到的這封信。
很顯然,這是水雪紅向趙秋升發出的危險信號。
可是,趙秋升并不知道這信號的真正危險性,他誤以為雪紅是嫌他沒有工作,吃的不是商品糧。開始他很想不通,農村有啥不好,有房子有地,空氣新鮮,風景美麗。生產自給,衣食無憂,俺爹又是村干部,比你家條件強多了。再說,咱都通過旗了,通旗時你咋不說工作和戶口哩?后來他才認識到這理只是自家的小理,不是公家的大理,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現在人家雪紅畢竟不是農村人了,端的是國家的飯碗,不定哪一天她就會搖身一變變成軍官,而軍官就是國家干部,自己卻還在家里種地怎么行呢?無論如何也得找個工作,工作要是找到了,商品糧問題也就跟著解決了,那自己也就變成國家的人了,你雪紅還有啥說呢?于是,秋升從此就開始走上了尋覓工作之旅程。去鄉里,去縣里,上洛陽,下鄭州,能找的同學親戚全找了。能求的熟人朋友全求了,幾個月下來,才知道這年月想當個工人哪怕是去商店當個售貨員簡直比上青天還要難。秋升為此病倒了,茶飯不思,精神恍惚,這一來可嚇壞了他的爹娘,見狀急得要傻要瘋,起初他們并不知道兒子這些日子外出跑啥哩,更不知道是因了雪紅那封信,后來知道了緣由,趙天祿立馬就秉承了兒子的使命。他并沒有親自往外跑,而是動員了會盟臺全村人都來幫忙。他畢竟是村干部,還兼著大隊會計,大家伙誰也沒有理由不幫忙。于是乎,會盟臺村便展開了一場史無前例聲勢浩大數百人為一人奔跑工作的生動局面,其情其景十分感人和壯觀,然而忙乎了一陣子下來,效果仍然不理想,有兒家對趙主任說,孩子去建筑隊當個臨時小工什么的還可以,正式招工一點門兒也沒有,無奈,趙天祿只好找到未來的親家水老貴合計,合計來合計去也沒有合計出個名堂來,水老貴急了性子,罵道:“她娘那腳。當的啥雞巴兵恁主貴,讓全村人都出去敬神,趕明兒叫二妞去翻個電報,就說他爹已經斷氣了,叫死妮子給老子爬回來!”
就在趙天祿一家和會盟臺全村人央求無門工作無望的困難時刻,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傳到了了村里,傳到了水老貴和趙天祿的家中。這就是:雪紅部隊的最高首長也就是楊師長要親自駕臨他們會盟臺。這消息是縣武裝部派人送來的,讓村里做好一切迎接準備。事情的起因大概是這樣的:楊師長近期一直在北京的軍事學院學習,學習期間有個外出考察課程,主要是考察戰爭戰例,以研修未來的戰爭。楊師長選擇了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他曾經戰斗過的地方,這就是中原戰場,他認為中原戰場最具代表性。當然,他還有一個想法,想順便到豫西走一趟,看看水雪紅的家鄉,看看這里的山水,是否與豫劇有著什么聯系。這只是雅興所至罷了,不是什么課程和任務。楊師長這就來了,他微服便裝,輕車簡從,只帶了一個年輕精干的警衛員。不消說,會盟臺村對他的迎接是驚天動地的,從耄耋老翁到三歲玩童。誰見過這么大的大干部?更何況,他還是他們村最有出息的姑娘雪紅部隊的大首長。不消說,楊師長此行村野也是收益頗豐感慨良多的,他看了會盟臺的山,會盟臺的水,會盟臺的地,會盟臺的灘,還專門在黃河里乘坐了水家的那條船,連聲贊道真是寶風寶水。只可惜這里的老鄉們還是太窮了,比他想象的還要窮,從而為他留下了一個愉快之余的大大遺憾。臨別村子時,會盟臺一千多眾鄉親都來為他送行了,那場面煞是壯觀,就像在辭別著一個國家的總統或元首,小汽車在前面緩緩行進,男女老少們簇擁著款款前行。在村頭就要登車時,大隊革委會主任焦大河突然就把楊師長拉到了一邊,說村里有個事不知道首長您能否幫助辦一辦?他問什么事,大河主任就把秋升的事情說了一遍,并說明了秋升和雪紅的關系。他很吃驚,說沒聽說過小水已經談了男朋友,并問這次來怎么沒見這個小趙同志呢?大河主任就說這孩子就是因為找工作的事病倒了,另外他也害怕見您這個大首長。這時候趙天祿、水老貴、天祿女人、老貴女人等都圍了上來。楊師長又問小伙子多大年齡了,當兵行不行?天祿女人急忙答俺秋升屬馬,都二十四了,您隊伍要不要?楊師長搖頭說不行不行。這時候他看見全村的人都向他涌了過來,都向他投來了乞求和無助的目光,他從這目光里受到了一種感染,讀出了一種不可推卸的義務和責任,他對大家說了這樣一句話:“我本來要回北京的,今天我就先到洛陽看看吧。”后米的事就有點傳說了,不過這傳說也是從會盟臺村傳出來的,起碼藝術上比較真實。說楊師長帶著警衛員驅車來到洛陽后,很費周折地找到了他的一個老部下,老部下正好在市里一家大工廠當領導,見尊長突然來訪,驚喜萬分,問老首長大駕何來有甚見教并一定要隆重設宴歡迎,他卻說飯就沒有必要吃了,但是有件事你得給我辦一辦,他說什么事老首長盡管吩咐,他問你們工廠最近招工不招工,他答最近不招明年準備招,他說明年也行啊那你就給我留下一個指標吧。他很詫異,問:“老首長不是山東人?我們廠可不在你們山東招工呀!”他笑了,說:“我是…東人沒有錯,可我的女婿就不許是你們河南人……”
不管這段傳說是真是偽,但趙秋升在楊師長離開會盟臺村的第二年被洛陽礦山機器廠招去當工人卻是事實。
八
世間一切事物,有始就會有終,有因就會有果。就像農民和工人的勞動一樣,有春種就會有秋收,有生產就會有產品。愛情也不例外,同樣存在著始終和因果關系。水雪紅和屠衛東的愛情還沒有終結,卻過早地結出了一個果,這就是:水雪紅懷孕了。
這是一個可怕之果。
問題的可怕并不僅僅在于他們偷吃了禁果違犯了軍規將受到道德的譴責和紀律的嚴懲,而最要命的在于水雪紅的肚子必將會一天一天大起來,她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十月懷胎,把孩子生下來。
如此的話,這對他們兩個將會意味著什么?特別是對水雪紅這樣一個女兵戰士,她將會背負一個怎樣污濁的劣名,忍受一種多么難忍的痛苦!遇到這樣的事情。女人總是比男人更倒霉,男人最多挨個處分,臉面上有些不好看,而女人卻要經受精神和肉體兩種痛苦,孩子在你肚里,想取你取不出來。想消化你無法消化。
然而,時局的發展更為嚴重和可怕,就在這個時候,南國邊境已經燃起了戰火硝煙,水雪紅和屠衛東所在的師已經接到了中央軍委的命令,很快就要向邊境開進。執行重要作戰任務。
屠衛東傻了大眼。當水雪紅第一次發現自己月經異常已經超過了一個星期還沒有來潮時,他就預感不妙。精神十分緊張。又等了一個星期,水雪紅的月經還是沒有來,這時他有任務下團去了,她便一個人悄悄地去了一家地方醫院,化驗結果真真切切,她的確懷孕了。面對著那位富有經驗的老大夫,她放聲大哭一場,哭著求大夫把她身上的孩子打下來。并且說不管多少錢她都愿意花,大夫說做個人流倒是花不了多少錢,主要是你得有證明,讓你部隊給你開個證明來就可以了,她問宣傳隊的證明行不行,大夫說宣傳隊不行,得政治機關的證明才行,是你們政治部組織科辦理的。她默默無言地走回了部隊,把希望寄托在屠衛東身上,希望他能通過關系從組織科搞出一張證明來。屠衛東這時已從團里回來,他得知真情后恐懼極了,無奈之中也想到了組織科。組織科有一個干事是他安徽老鄉,而且管的就是內勤。內勤干事就掌管著公章。應該說老鄉能辦這件事情,悄悄地給他弄出一張證明來誰也不會知道的。然而他這個安徽老鄉偏偏很正統,是個非常堅持原則的家伙,當屠衛東私下里找到他時,他先是一定要問清情況,屠衛東當然不敢以實相告,謊編是他隊里一個排長老婆懷了孕。兩口子現在不想要孩兒想做掉,老鄉卻問了他很多為什么,并且對他說你最好叫那個排長自己來一趟,把情況說清楚。我好向科長請示。一聽老鄉說這話,屠衛東知道這證明不好開。心想實話實說吧,求老鄉開恩幫忙放過一馬,又怕這小子嘴不嚴實,露風給其他老鄉,甚至他還要給他的科長請示報告,他科長要是知道了,政治部首長還能不知道?水雪紅是全師的名人,也是師首長的紅人,她的緋聞一旦有傳,還不在全師上下引起震動!到那時才真叫弄巧成拙,畫虎不成反而畫成了大王八。他不敢再往下想,也沒有對老鄉再說什么,就隨便搭訕了幾句話急急離去了。
問題出現后水雪紅沒少找屠衛東商量,而屠衛東這時候也成了貴州的驢子。他無法想通眼前這個活生生的事實,因為他倆每次做事他都是精確地計算過時間的,他研究過《生理衛生》這本書,決不在每月的危險期召喚水雪紅,況且一般情況下都要采取了安全措施,可能有時候欲火實在太旺,偶爾會出現疏漏情況,沒想到這一疏漏就疏出了一個大婁子。屠衛東自然想到過這件事情的嚴重后果,背個處分倒是小事,說不定組織上敢處理他回老家,因為水雪紅不是一般的女兵,她在師首長那里分量太重了,尤其在楊師長眼里,簡直就是一件稀世活寶,這事要是叫他老人家知道了,屠衛東不敢往深里再想,一想到楊老頭他就渾身胃冷汗。為了逃過這一劫,他也試圖想過狡猾抵賴這一招,那就是死不認賬,堅決不承認和水雪紅有任何關系。那么,他就得找出替身,找出一個冤大頭。最好的對象應該是趙秋升,名正言順。可是事實和理論都一點可能也沒有,水雪紅當兵已經3年多,她一次家沒有探過,趙秋升也從沒有來過部隊,倆人相隔幾千里,難道能上天搞出一個孩子來?這只能是不攻自破的捏造和誣陷。趙秋升被排除后,他也想過宣傳隊的其他男兵,那個叫劉樂山的排長倒是很合適,劉排長結過婚。和老婆也是兩地分居,人也有點花。平時愛和女兵們打情罵俏,他去組織科找老鄉開證明就是假用了此人名義。可是這得做通兩個人的工作,一是水雪紅。她得首先認可,一口咬定,到死不能改口。二是劉樂山,他得承認。當然不能承認是強奸,應該是通奸,基本上屬于兩情兩愿,為了照顧女的影響,劉排長責任更大一些。這倆人的理由完全可以成立,組織上也完全能夠相信。可就是這個工作太為艱巨了,他要讓劉樂山丟卒保車或者丟車保帥,劉樂山必須得到足夠的好處后才有可能替他來獻身,最起碼也應該是一個承諾。這一諾可能比千金還要多。還要大。他曾經苦思冥想了劉樂山的種種困難和需要,認為攻下這家伙也不是沒有可能。倘若此舉成功,這真是天不滅曹,他這只金蟬終于勝利地脫了殼。于是。他帶著山窮水盡后柳暗花明般的喜悅找到了水雪紅,沒想到水雪紅在聽完他的“脫殼”或“嫁接”方案后,一句話也沒說,而是一口唾沫吐在了他的臉上,然后就起身而去了。從此,水雪紅再也不和他談去醫院打胎之事,任肚子一天一天大起來,屠衛東端的心虛,驚怕憂慮,卻上天入地無門,也一天天在渾渾噩噩中打發日子。
水雪紅下決心要自己墮胎是在她得知部隊要開赴前線作戰的確切消息以后。這時候南線邊境的戰火已經燃燒,他們南國師是全軍戰略機動作戰部隊,還沒有正式接到出征命令,可是內部已經十分緊張。后來她知道了確切消息。還是一個在司令部機要科工作的河南老鄉提前告訴她的,說是全師將分兩批向前線開進,7日內全部離開軍營,并說你們宣傳隊可能是第二批,隨首長、機關一起走。老鄉是提前一天告知她消息的。這就是說。她離出發最多還有8天時間。她必須在這8天時間里自己把身上的孩子打下來,完后走向戰場,而且不能被任何人知道。她非常感激他這位河南老鄉,因為他給她偷來了一天的時間,說不定這一天就會給她贏得奇跡,贏得勝利,贏來新的生命。這一夜她都沒有入睡,睜著眼睜到了天亮。這時候她想到了她的故鄉會盟臺,想到了她的親爹和親娘。還有她那些骨肉姐妹,也是在想念這些親人時使她倏然間出現了靈感,這靈感就像一道閃電把她心中照亮,她甚至相信這是冥冥之中祖先或上蒼在為她指路,真是天不絕水天不絕俺雪紅呀!其實她剛剛生出的這靈感十分簡單。其實也就是一句話,一句她娘不經意間說的話。那時她娘也是懷孕了,但懷的不是她,也不是現在的幾個妹妹,后來卻突然流產了,產到了南邙山的半腰上。娘說那一天,她太累了,一個人上山摘了一畝棉花。下山時頭一暈眼一黑掉到了幾尺深的土溝下,這一掉就把身上的孩子也給掉下了,那孩子還沒有成形,土溝里流了很多血。為此事娘很是感慨并總結出一句話:“女人家使(累)得慌也會早產哩!”想到此。她不覺啞然笑了。
想出辦法后,她心情一下子輕松許多,僵死的思維也隨之活躍起來,她不由海闊天空信馬由韁地暢想起來,人生真是既慢又快,她覺得稀里糊涂到部隊已經來了三年多。全師官兵們對她都不薄。首長喜歡她。戰士愛戴她。每次下部隊部隊都是嗷嗷叫,大家伙甚至把她和她的芳名作為了一種談資和驕傲。兩年義務期滿后,師首長毫無爭議地把她保留下來,政治部早已把她作為干部苗子來培養,黨員問題也在她入伍的第二年就給解決了,接下來就是提干問題,按常規第三年可以提拔的,干部科曾經報過計劃,可這時她卻有桃色緋聞非常隱秘地傳出來,自然是關于她和她隊長的事情。應該說,他們之間的這點隱私也的確隱得不錯,超乎了蕓蕓眾生的一般水平。俗話說“隔墻有耳”,又說“沒有不透風的墻”,說的都是任何保密事情的不保密性,保住密是相對的,保不住密是絕對的,這里面主要有個時間問題。屠、水之保密水平超然就超在了起碼兩年時間內沒讓墻透風,隔墻有耳朵也讓耳朵聽不見,這在官兵云集的師部大院里,特別是在文藝宣傳隊這個女兵世界里,要保住這樣的私密是何等的不易!要知道,每一個女兵就是一座雷達,就是一只偵察探測監視器,對屠衛東這樣的直接領導和對水雪紅這樣的“當紅名星”,還不進行24小時全天候的偵察、探測和跟蹤?然而她們卻沒有任何發現,他們的一切都很正常,一個隊長一個班長。談公談私談什么都官冕堂皇,沒有人看見過他們的不軌,更沒有人從被窩里把他們抓出來。特別是,楊師長當初在八一招待晚宴上專門給屠衛東下達的那道保護“圣旨”更成了他們的特別通行證,使他們的一切不法作為都變得合法起來。但是終于還是起風了,那些狡猾無比的女兵娃娃們還是發現了什么,她們憑的是感覺和嗅覺,憑的是觀察和判斷,她們就像出色的獵手一樣捕捉了獵物的蛛絲馬跡,并據此煽起了縷縷彩風。從宣傳隊一直吹進了師機關。這時候政治部干部科正準備對水雪紅進行提干考察,由此不得不因故中斷。政治部呂主任派文化科陳科長親自去宣傳隊調查此事,結果是無果而返,什么也沒有調查出來,一切都是捕風捉影。可陳科長一回去,新的傳言又立馬傳到了師里,弄得政治部首長們很是頭疼,最后經請示師首長,答復是水雪紅同志的提干問題暫放一放,以后再視情解決。
這一視就視到了戰爭。
對于屠衛東對她水雪紅這次懷孕以后的態度和表現,她也是百思難解。她甚至覺得他不像一個男人。男子漢不是能頂天立地嗎?可他為什么會叫蹦的男人來頂這個天?男子漢不是敢做敢為又敢當嗎?他為啥敢做敢為而不敢當?甚至連個女人也不如,我都不怕了。你還怕啥呀!我已經準備魚死網破了,如果孩子打不掉。我就把他(她)生下米。打完仗我就退伍,我就回老家,回老家生孩子養孩子,男耕女織,相依為命,那又有啥不好?由此她又想到了這幾年她和他相處的日子,有許多事情她覺得他說的不是那么同事,比如他說他是真心愛自己,可那些甜話都是說在床上,出了那間房他可能就忘了。甚至去討好別的女兵們。比如對待業務和藝術,其實他心里根本不喜歡豫劇,甚至還有點憎惡,他和隊里人就這樣講過,可他到首長那里就又變了一副臉。再比如他和他老婆,他確實向組織上遞交過離婚申請書。他老婆為此也來過部隊,找了政治部首長,甚至連師里王政委也找了,老婆是不同意和他離婚的。大家都反映隊長老婆不錯,人長得并不丑,性格也比較溫順,特別是這女人乳高臀大,曲線突出。還是頗有一些女人味道的,遠不像屠衛東對她的描述和評價。她自己也親自見過這個女人,從那以后她的心里就擰出了一個結。
……
接下來的故事就是水雪紅自我墮胎。
說起來也比較簡單。
還是師部對面那座山,本系峨嵋之余脈。大家都叫它小嵋山,水雪紅就選了這地方。她白天已經看好了地形,決定晚上出來。等到夜里營區全部熄燈后,她就悄悄溜了出來,寬松的軍裝外套里邊裹著彈性極好的緊身衣,腳上著一雙早晨跑步的解放鞋,肩斜一只部隊發的綠掛包,里邊裝著這樣一些內容:小剪刀一把,衛生紙一卷,塑料布一塊,女兵長、短襯褲各一件。出軍營大門沒費任何事,門衛哨兵全都認識她,還主動向她立正和報以微笑。到達地點后,她先在白天偵察好的平地上掏出掛包里的東西,攤開塑料布擺上其他物件,又脫掉軍裝上衣掛在一棵小樹上。然后開始運動。主要是跑步上山和跑步下山,還附帶做一些跳躍動作。時間定為3個小時,主要擔心夜間有女兵干部查鋪。誰知到了時間后沒能奏效,盡管她渾身上下已經大汗淋漓。跳躍過后腹部僅出現一些隱隱疼痛。無奈,她只好收兵回營。第二天夜晚,她再次如時如法炮制,這一次有明顯效果,腹部疼痛加劇,并有下墜感覺。可不巧的是,她突然隱約聽見了師部大院里的緊急集合號聲,便急忙收了一應家什,倉倉惶惶地跑了回去。不過這是一場虛驚。原來是司令部在檢查警衛連的戰備情況,與宣傳隊沒有關系。第三天夜里她出來得較晚。因為昨天夜里有干部查鋪,同室的女兵張蓉蓉為她撒了一個謊。今天夜里她堅持錯過了查鋪時間。并且已經下死了決心。一定要成功。哪怕是夜不歸營。因為她算著沒有幾個夜晚了,她必須在部隊出征前把孩子打下來,無論如何也不能挺著大肚子上戰場。是夜果然天遂人愿,似有鬼扶神助,她在小嵋山運動不久便覺得肚子劇烈作痛,腹如刀絞,以至于渾身出汗。如同水洗。她仍然不放心。并沒有退回到預先設好的“產床”上。而是踉蹌前行,前面是一條幾米深的黑溝,她咬破嘴唇。尖叫一聲,便縱身跳了下去……
第二天清晨,早起趕山的老鄉在一灘血污中 發現了她。
她在昏迷中被部隊的小車拉走了,拉進了師醫院。
車轔轔,馬嘯嘯,南國師十面威風,如期出征。
據說,在部隊出發的前一天夜里。楊師長單獨把屠衛東召到了他的辦公室,一進門就狠狠地抽了這小子一耳光,并給他下了這樣一道令:“今天夜里你就給老子下團去!下到主攻連當戰士!!!”
九
水雪紅終于也走上了戰場。
她是出事以后被師政治部黨委臨時決定作為留守人員留下來的,可她自己堅決不同意,在醫院里住了不到兩天就跑了出來,先找政治部主任副主任,后找師里首長。一個一個地找,最后還是楊師長和王政委商量后拍了板,同意她仍然和宣傳隊一起出戰,但不同意她的另外請求,即離開宣傳隊也到一線戰斗連隊去。楊師長和王政委之所以作出這樣的決定,主要有兩層考慮:一是她戰前出了這種事情,影響實在太糟糕了,給她一個立功贖罪的機會:二是大軍出征。需要宣傳鼓動,需要精神力量,像水雪紅這樣的文藝人才是能夠派上用場的。
在楊師長的辦公室里,她默默無聲地啜泣著,像是面對著一位嚴慈的父親。師長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但臉色非常難看。兩只手在微微顫抖。對于這件事情的本身,他一點也沒有問及,更沒有指責和訓斥。而是無法掩飾地感慨和感嘆,說,我去過你的家鄉,見過你的爹娘,他們都不容易呀!末了,他只問她了一句話,問她身體怎么樣。要她如實回答。她點了點頭,回答得很肯定,他就啥也不問不說了,向她揮了揮手,表示她可以離開了。
水、屠問題的發生,其性質應該說是十分嚴重的,絕對為軍規軍紀所不容,恐怕在南國師師史上也是僅見。因為這里邊還蘊含著一個大事故,水雪紅只知自己要卸掉包袱輕裝上陣。卻一點不懂科學,到了醫院被搶救過來后醫生才告訴她,這種做法是極其危險的,一旦子宮大出血,立即就會傷及生命。只是她出于僥幸。幸免了這場血光之災。對于這件事情,師里極為重視,王政委親自召集政治部主任和文化科長緊急開會,作出了這樣幾條善后指示:一、出戰在即,軍情緊急,暫不對此事進行調查處理。二、屠衛東先行離開師部。宣傳隊長馬上易人代理,命令暫時不下。三、水雪紅不再參加大部隊行動,作為后方人員留守。四、一定要縮小這件事情的知密范圍,目前的知情人絕對不允許擴散消息,發現有泄漏和傳播著,予以嚴肅處理。基于以上原因,加之部隊正在火燒火燎地進行征戰準備,人人都在為自己的事情操心,因此。師部大院里仍然一如往常,無波無瀾,像一臺高速運轉又沒有任何雜音的機器,戰爭就這樣把許許多多的矛盾和問題給掩蓋起來了,或者說是平息和扼殺下去了。
水雪紅改變了師里對她的決定,她最后也是惟一的愿望實現了。
從醫院回到隊里后,她沒有再見到屠衛東,只見到同室女兵張蓉蓉轉來的一張便條,那是屠衛東寫給她的,屠說他已經下連了。
部隊的戰前準備十分忙碌,武器彈藥必不可少,還需要準備防毒器材,主要是怕敵人使用化學武器。集體和個人需要攜帶的生活物資就更多了,柴米油鹽被褥鞋衣一樣不少,每個人還需要帶一個簡易活動帳篷,一張能拴在兩樹之間在空中睡覺的吊床,因為這一仗不知要打多久,各樣東西備得都非常充足。末了,還有一件組織上并未要求但幾乎所有官兵都自覺自愿來做的事情。那就是:給親人寫遺書。遺書的內容很簡單,主要是說明自己上前線去執行作戰任務了,生死未卜,一旦回不來了遺留的一些衣物或存折等怎樣分配。一點都不悲壯,就像是和自己的親人敘說家常。完了,是干部的把這封遺書鎖進自己留守在營房的箱子里。是戰士的塞進自己的小包袱里。然后在外面寫上自家的地址和姓名。這樣,干部戰士們心里就徹底踏實了,戰前準備工作也就全部完成了。水雪紅也如法進行了炮制,她不是干部,沒有木箱子的待遇。像其他士兵一樣把遺書裝進小包袱中的軍裝口袋里,這個包袱的收件人寫的是趙秋升。完后。她覺得還有一點時間,就又草草地寫了兩封信。一封是寫給秋升的,另一封是寫給崔愛菊老師的。內容都比較簡單,尤其是崔老師。只告訴她部隊有特殊任務,通信聯系肯定要中斷了,而對秋升卻寫得很明白很直接。索性告訴他自己出去打仗了,并且說這次出去很有可能回不來了,自己也不想再回來了。如果能為國捐軀的話。她的良心也有個安慰了。同時,她勸秋升不要再等她了,希望他盡快找一個比自己更好的主家。寫完這兩封信。她讓警衛連一個小戰士悄悄上街替她發走了。
就像和屠衛東的這場畸形之戀一樣,水雪紅對于戰爭的記憶同樣是刻骨銘心的。這場戰爭時間并不長,從出境到入境時間也只有20天。但環境惡劣和殘酷程度是常人所難以想象的。這是戰爭的共性。全世界人都知道,我們不必再去重復地贅述它。這里只簡要地記敘幾個與水雪紅有關的情節和細節,也許和其他記敘戰爭的文學作品不一樣。第一個是白棺情節。說的是大軍開赴到國境的紅河岸邊以后,已是深夜兩點整,部隊要在這里宿營,住的是民房。水雪紅和其他女兵們剛要入睡,就聽隔壁有噼噼啪啪的敲打聲,別的女兵們都累得哼啊咳呀,顧不了這許多。一個個倒頭睡去了。她卻無睡意。想起來看個蹊蹺。便躡腳循聲而去,這一看倒不要緊。驚得她毛發倒豎,渾身冷汗。原來這是一個木器廠,民工們正在掄斧打錘,釘鋸磨刨,熱火朝天地為他們這個部隊趕制棺材。她看到那些棺材已經碼擺了幾座山,一色雪白,連油漆都來不及。每口棺材尺寸都很小。大約五尺長短,不像北方的木棺那樣寬大。她壯著膽問了一個頭頭模樣的人,你們要做多少呀?頭說,不多,才三千口,聽說你們部隊有一萬多人呢!她心里不由罵道,姥姥的!還不多呀!你想叫俺們全死完不成?頭又對她說,這批貨是專為你們穿四個兜的干部訂做的,穿兩個兜的當兵的還沒有。她立馬問道。那當兵的犧牲了怎么辦?那家伙嘿嘿一笑,說是用塑料袋唄!這袋子大得很,有兩米多長!末了,他還頗有點憂國憂軍地感嘆一聲,說咱們的乖(國)家還是太窮了噻!
看到這一口又一口的活棺材,她不由想起了下到主攻團尖刀連的屠衛東。據戰報,今天白天主攻團已經強渡紅河成功,向敵人的腹地插去。隨時隨地都可能會有人犧牲,而屠衛東此一去很難生還,這棺材有一口肯定屬于他。而自己呢?只能落下一只塑料袋,她覺得有點寒心,又生出一種實實在在的恐懼來。
應該說,這是水雪紅參戰以后遇見的第一個令她驚心的場景。多少年以后,還清晰地印在自己的腦子里。
第二個故事應該是7號橋戰斗。南國師前線指揮部在一個步兵團的前后護衛下,一路越關過隘,摧枯拉朽般向前推進,順利地通過了敵人的1至6號橋。可是到達第7號橋橋頭時,突然就遭到了敵人的兩面伏擊,這座橋在兩座大山之間,山頭被敵軍預先占領,我軍通過時,槍炮聲忽然間就響了起米,火力十分猛烈,一下子就把南國師給打蒙了頭,楊師長氣得大罵上級情報部門謊報了軍情,并火速組織部隊沖擊過橋。可是多次沖鋒都失敗了,7號橋頭尸骨累累,橋下的一河白水變成了一河紅水,我軍分分秒秒都在死人,活蹦亂跳的小戰士頃刻之間就粉身粹骨,或飲彈身亡。見此戰況。師前指迅速調整了戰斗方案,決定采取正面佯攻,側面迂回,全力搶占兩山制高點的戰略戰術。楊師長決定讓武器輕便、素質全能的師直偵察連擔任迂回任務。在此攸關戰局成敗的節骨眼上,水雪紅突然站了出來,堅決要求和偵察連一起去迂同山頭。出發以來,宣傳隊一直隨師機關和師直屬部隊行動,還沒有派上過什么用場,這時候她水雪紅主動請纓。政治部首長就沒有同意,認為那太危險了,她又是個女兵,一點作戰技能都沒有,只是在平時打靶訓練時打過幾下手槍,這次出境作戰他們宣傳隊每人郜配發了一把手槍,主要是防身使用,而要叫她們這些細皮嫩肉的女娃娃去真槍實彈里打沖鋒,那無疑只能是個活累贅。水雪紅這時卻使了心眼。她悄悄“買”通了偵察連連長盛秀山,人稱綽號盛二旦。是從河北燕趙大地上走出來的慷慨悲歌之壯士,還是個豫劇迷。更準確地說他是一個水雪紅的忠實崇拜者。在他的積極追隨下,整個偵察連的兵都對水雪紅和她演唱的豫劇十分狂熱。也可以說。水雪紅就是他們偵察連集體崇拜的偶像。在這樣一個時刻,盛二旦想都沒想就立馬向楊師長奏了本章,說拿下山頭保證沒問題。但條件有一個,那就是必須帶上宣傳隊的水雪紅。楊師長當時不知出于什么考慮,竟出其他首長之料極其破例地批準了盛二旦的請求,同意水雪紅隨偵察連穿插迂回。攻占山頭。但條件也有一個。你盛秀山必須給我保證她的安全。否則,你就是給老子拿下山頭也不算勝利。盛二旦當即就給楊師長立下了軍令狀,說請師長放心,一切都包在我身上。聽說水雪紅后來在迂回攻山時只給偵察連許下一個諾言。那就是等戰斗勝利時她要給偵察連全體官兵舉行一個專場演出,偵察連的兵們聽了哇哇叫,哇哇叫著就把敵人的山頭給拿了下來。這場7號橋反伏擊之戰。據說在整個南線作戰中都是一個十分成功的范例,以至于后來被中國軍事科學院編入了攻防謀略實用教科書。
第三個情節和細節是宣傳隊整體撤回,為陣亡將士整容和收斂遺體。這也應該是水雪紅戰爭生涯中極為精彩的一筆。在戰爭進入中期以后,隨著部隊的不斷向前推進。戰斗越來越殘酷和激烈。考慮到宣傳隊女兵們的整體安全,師前指首長決定把她們全部撤回紅河以北。即在國境線以內。為前線運回來的尸體進行善后處理。所謂整容。并不像現在的殯儀館為死者擦粉描眉抹口紅。而主要是為他們洗澡和更換衣服,然后再按干部和戰士之別分裝入棺材或塑料袋子內。以前這工作是師醫院的人干的,現在前方傷亡越來越大,師醫院的人統統都上前方進行戰地救護了,宣傳隊的女兵們就接替了這項工作。這工作并不危險,但有點嚇人,每天都有一輛輛蒙著帆布篷子的解放牌卡車把一具具死尸運送回來。他們的死相各別。有斷腿掉胳膊的,有身首分離的,有腸子和內臟露在外面的,有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等等不一而足。慘不忍睹。第一天接觸這工作,女兵娃娃們都嚇得蒙面大哭起來,后來才慢慢適應了。水雪紅開始也覺得有點可怕,夜里惡夢不斷。但她很快調整了情緒。工作得很是出色。因為她把自己看成了他們中的一員,自己不是在戰前發過誓要死在戰場嗎?如果死在了戰場不是和今天的他們一模一樣嗎?那又有什么可怕和難看呢?想到這里她就無所畏懼了,哪具尸體最可怕她就去為他洗澡,哪個烈士最不囫圇她就去為他穿衣服,每天她工作時間最長。處理的人數最多,因此受到了師后指首長的通報表揚。這天,解放車又運下來一位犧牲的烈士。尸體倒是很完整。卻渾身上下都是血,頭上裹滿了紗布,五官已經變形,污物和血痂使面目模糊不清,駕駛員特地告訴她。這個同志太英勇了,他是在沖鋒了幾十次以后倒下的,身上中的子彈也怕有幾十處。怎么。她忽然感覺此人有點熟悉,就把他脫去衣服,放進溫水大鍋里擦洗,當擦盡烈士臉上的血污后。她才驀然發現,這個人竟然是他——屠衛東。她不由驚叫了一聲。緊接著便失聲痛哭起來。有半個月沒有他的消息了,卻在這樣的場景又以這樣的情形見面,她不由萬感交集,愛恨相加,淚水像紅河一樣奔涌出來。有女兵頗感驚訝地問她這是怎么了,她這才感到自己失態連忙掩飾了表情,說沒什么沒什么我有點不舒服。接下來她靜心地察看了他的傷勢,發現他渾身上下已被打成了很多馬蜂窩,再認真數了數。一共有39個子彈眼。當她用手下意識地去觸摸他的臉龐時,忽然感覺到他竟還發出著微弱的鼻息。她不禁又驚又喜,再一次發出了尖利的驚叫:“他,他,他,他還活著!”喊罷,她便不顧一切地把他從水中撈了出來,背在身上。拼命地向附近醫院跑去。
屠衛東從此死而復生,成為傳奇式英雄。
戰爭結束后,南國師全部撤回到紅河北岸。在布滿白色花環的綠水青山間舉行了一場浩大而莊嚴的追悼大會,隆重為全師陣亡的烈士們進行祭奠。水雪紅自編自譜了一段豫劇清唱。名叫《淚灑紅河送戰友》。她唱得滿臉是淚,動情極了,這時候山河嗚咽,天地變容,把全師的人都給唱哭了。這大概也是她情有所至愛有所至恨有所至也還有悔有所至集眾多因素于一身的緣由吧。
十
兩個月后,也就是在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九年的五月間,在春意盎然百花競開的日子里,在師部原駐地的大禮堂里,南國師舉行了一場特別隆重的慶功祝捷大會,屠衛東等人被中央軍委授予戰斗英雄稱號,水雪紅榮立二等功,并被破格提拔為副連職干部。同時。他們的問題也在調查處理之中。看來,處分是一定要給的,至于是輕是重,還需要視情而定。這叫功不代過,賞罰分明。
趙秋升也來信了。他對水雪紅說,他已經是國家的一名正式工人了,愿意死等著親愛的妹妹回來,哪怕是海枯石爛,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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