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麥仁

1

劉偉超說他在一個叫寢園的墓地，見到了許玲。

我問他，許玲是誰。劉偉超感到很奇怪，你怎么忘了許玲?接著他又抬高了聲調(diào)，許玲?你忘了?我禁不住呀了一聲。你是說……許玲?這么多年沒見她了，她在墓地做什么?劉偉超喘了一口氣，悵然地說，她沒做什么。她變成了一塊墓碑。我一把抓住劉偉超的胳膊，你是說她死了?劉偉超任我用力地抓著他，也不掙脫，過了一會兒，說道，一個被立了墓碑的人，難道還活著?我說，這怎么可能呢，她現(xiàn)在也就是四十七八歲，怎么死了呢，是得病死的，還是出了什么事故?劉偉超說，不知道。我又問他注意到了沒有。比如是誰立的碑，是她丈夫，還是孩子?劉偉超搖搖頭，都不是。

劉偉超向我講述了偶見許玲墓碑的經(jīng)過。他說，那天他和幾個朋友一起去郊縣游玩，回來時，正好路過他父母的墓地，他就順道過去看一看，本來兩個月前清明掃墓時，他剛?cè)ミ^，可是還想看一看。于是他讓朋友在外面等他，一個人登了記，走了進去，沒想到，在墓地里，走著走著，聽到身后好像有一個女人在喊他，一回頭，把他嚇了一跳，竟一下子看到了許玲的墓碑，當(dāng)時周圍沒有一個人，好像是那墓碑在喊他。

劉偉超向我描述說。碑不高，比許多碑都矮，黑色的，上面寫著“許玲之墓”，看上去非常單薄，也很孤獨，但卻又顯得有幾分高傲的樣子。他立刻走了過去，發(fā)現(xiàn)沒有碑文。沒有立碑人。墓碑上也沒有照片，只有生卒年月“1960——2005”，其它的什么都沒有。

我懷疑是同名人。劉偉超說。當(dāng)然有這種可能。可是他說自打回來以后，就總認(rèn)為是她，好像有一種感覺，不是別人，就是她。

我拿出煙，給了劉偉超一支，平時他只抽“中華”，現(xiàn)在看也沒看，就接過了我的“紅塔山”，我們倆都深吸了一口煙。我給劉偉超分析。沒有立碑人的名字。不好確定，可能是另一個許玲。劉偉超疑惑地說，是呀，我現(xiàn)在也想，怎么會沒有立碑人呢?我說，沒有立碑人，有兩種可能：一是她丈夫還要再娶，或是她根本就沒有結(jié)婚：二是她沒有孩子。可是我馬上又覺得我的分析并不全面，因為她還有家人。是可以以家人的名義為亡者立碑的。我說。難道她連家人也都沒有了?劉偉超彈了彈煙灰，說，也有這種可能呀，我記得她是獨生女，再說她的父母也都年歲不小了，說不定……

劉偉超說他當(dāng)時用手絹擦干凈了許玲的墓碑。他擦得很細(xì)致，因為上面有好多的土，風(fēng)吹雨淋，粘附得非常牢固，似乎有很長時間沒有人擦拭了，顯然剛剛過去的清明節(jié)，也沒有人給她掃過墓。所以擦起來比較費力。劉偉超形容說。擦拭完了的黑色的大理石，在陽光下閃著亮光。很像許玲明亮的眼睛。我相信他說的話。因為他總是帶著白手絹，他有嚴(yán)重的沙眼。平日里經(jīng)常流眼淚。為此我特別受感動，用擦眼睛的白手絹去擦拭一個多年不見的同事的墓碑，這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事情。平時劉偉超在我眼里的形象——注重金錢、忽略友情——仿佛被顛簸了一下，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劉偉超見我愣神兒，于是掐滅煙頭，非常傷感地說，人怎么說死就死了呢?我說現(xiàn)在還不能判定就是許玲。劉偉超說。可是出生年份是對的。許玲就是一九六零年出生的，這點絕對沒錯。我也想起來，許玲的確是那年出生的。但我還是猶豫。說不定就是一個同名同齡人。劉偉超不再和我爭辯，低頭不說話了。

后來，我和劉偉超坐在一起，只是抽煙，一根兒接一根兒，抽了一地的煙頭，最后我們什么都不想說了。覺得身體非常疲憊。

我們倆當(dāng)時的樣子，外人看了，一定會覺得特別頹廢。

2

第二天一早。劉偉超給我打來電話，說他一夜沒睡，總想著那個墓碑。還有過去的許玲。我說我也是，但總覺得這不是真的，仿佛是夢里的一個事。劉偉超在電話那端停頓了一下，說，要不我們打聽一下。或是找一找。我問他怎么打聽，怎么找，這么多年了。都不知道她在哪，還在我們廠嗎?劉偉超哼了一聲。說，你真糊涂，我們出來時，她不是已經(jīng)調(diào)走了嗎?

我在電話里聽出來劉偉超點上了一支煙，他接著說。這樣吧。我們找張燕華，她一定知道。我想起那個當(dāng)初與許玲形影不離的張燕華，就夸他記性好，還記得那么清楚，但問題是怎么找。劉偉超說，你就放心吧，我有辦法。

劉偉超有一家公司，做電路安裝，生意做得挺大，市里好多有名的大廈和商場，都是他做的活，因此認(rèn)識的人也多，三教九流哪都有。我相信他的能力。他是一個很聰明的人，過去我們在工廠時，他綽號叫“小列寧”，會背好多列寧的語錄。我去過他家，看過他家里有一大摞列寧的書，都是人民出版社一九六三年版的。書已發(fā)黃，看上去已經(jīng)有些破舊，每本書里都夾著好多寫滿了小字的紙條，長短不齊，仿佛是一條條的八爪魚。

劉偉超果然有辦法。幾天以后，他就給我打來電話，定好了晚上吃飯的時間。他有這個習(xí)慣，什么事都喜歡在飯桌上說，離開飯桌，就不會與人打交道。我問他是不是找到了張燕華。他說見面再說吧，但是提醒我。不要說墓碑的事，他說別把人家嚇著。

轉(zhuǎn)天，我去赴約。是在一家裝飾典雅的餐廳。劉偉超有錢，他是當(dāng)年我們一起從工廠出來的人當(dāng)中最有錢的。他“下海”經(jīng)商早，動作快。所以賺得了第一桶金，就像他當(dāng)年背的列寧語錄那樣——“貽誤戰(zhàn)機或張皇失措，就等于喪失一切”。無產(chǎn)階級革命領(lǐng)袖的語錄，卻為他指引了賺錢的方向。

可是在餐桌上，我沒有見到張燕華，卻見到了另一個過去的同事，也是女的，叫馮小玫。馮小玫當(dāng)年是我們廠廣播站的播音員，她和許玲關(guān)系也不錯，但是沒有張燕華親密。應(yīng)該說，當(dāng)時我們?nèi)珡S四千多人中，只有張燕華和馮小玫與許玲過往密切。我真佩服劉偉超，硬是把這么多年都不聯(lián)系的人給找到了。看來他真的是要徹底驗證許玲是死還是活。

馮小玫特別蒼老，不到五十歲的人，兩鬢上已經(jīng)有了不少的白發(fā)。我還記得她當(dāng)年的樣子，總愛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雙排扣的“列寧服”，還有一雙當(dāng)年時髦的半高跟的“舞臺鞋”，現(xiàn)在看來那鞋的樣式太老舊了，像個死去許久的鲇魚，但當(dāng)時可是怎么看怎么好看。好多演員上臺唱歌，都是穿的這種鞋。要不為什么叫它“舞臺鞋”呢。馮小玫走路時愛偏側(cè)著頭，總好像在琢磨一件嚴(yán)重的事情一樣，有時坐在那里，總愛用手指在空中寫字。那嚴(yán)肅的神情和輕柔的動作，讓人覺得她充滿了禪機。那時每天早晨，我們都能從大喇叭里聽到她好聽的聲音，我還進過她的播音室，特別干凈，一塵不染，好像一個閨房。她當(dāng)時是脫產(chǎn)的廠團委干部，做事特別認(rèn)真。我記得當(dāng)時劉偉超率先穿了一條褐色條絨“喇叭褲”。劉偉超特別講究穿戴。干活時，帆布工作服的里面穿著雪白的襯衣，一天一換，從沒見過他的白襯衣領(lǐng)子有過黑跡，再加上他長得白，所以他就像一只白雞生活在蕓蕓眾生的黑雞中，是那樣的卓爾不群。那時劉偉超穿著“喇叭褲”，在廠區(qū)大道上非常囂張地走著，兩條腿“呼呼”地帶著風(fēng)聲，非常扎眼，像是一個有武功的人。馮小玫還通過我們車間團委找劉偉超談過話，要他注意影響，穿“喇叭褲”，是資產(chǎn)階級思想。劉偉超據(jù)理力爭，說既然團委能組織大家學(xué)跳舞，我怎么就不能穿“喇嘛褲”，我怎么就資產(chǎn)階級了?馮小玫說這是兩個概念。劉偉超說你要是解釋不清，我就穿。當(dāng)時氣得馮小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后來就找到我，說你們兩個人關(guān)系最好，你一定要勸勸他，不能這樣，影響太不好。但是我也沒勸成功。劉偉超根本不聽我的，可是后來他自己脫了，據(jù)說是被他爸爸打了一個非常響亮的大耳光，說老子當(dāng)年提著腦袋鬧革命，就為了讓你小子穿這資產(chǎn)階級的褲子嗎?

我們坐下后。敘了一會兒舊，這才知道，馮小玫也不在我們廠了，她現(xiàn)在街辦事處工作，至今還是獨身。我記得當(dāng)年“廠辦”有一個干部追求過她，可她說自己還年輕，想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工作上，不想過早談戀愛，后來那個干部眼巴巴地等了她兩年。見她整天忙著團委的工作，樂此不疲，最后沒有耐心再等了，就和廠里一個保健站的大夫結(jié)婚了。馮小玫把團里的工作搞得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可她自己就像一朵沒人澆水的花兒，一點點地枯萎了。我們沒有問她至今還獨身一人的原因，因為看上去她也不想說。她以前也是這樣，把自己包裹得特別嚴(yán)，仿佛還捆了好幾道繩子，誰也沒有時間去費事地解開，所以我們就把話題引向了許玲。

馮小玫還像以前一樣敏感，朝我們看著，笑了笑。眼角上的魚尾紋像水波一樣皺起，說，這么多年了，你們還沒忘了人家，想做什么?

聽她這樣一說，我的心一下子舒緩了下來，我看見劉偉超也長舒了一口氣，因為從馮小玫的語氣中看出，許玲應(yīng)該還活著。

劉偉超說，還能有什么，我們都快成半百的人了。就是想見個面。敘敘舊呀。說著給馮小玫夾了一個圓圓的大蝦球，接著說，我現(xiàn)在就是想見到過去工廠的同事，有時晚上做夢，還夢見我們的廠房呢。

馮小玫說，你們男人就是這樣，事業(yè)成功了，就想過去的事了，就想在過去攀不上的女人面前顯擺。找回一種感覺。是不是?

馮小玫還像以前一樣，說話不讓男人愛聽，不管什么事，總想一語道破，讓人覺得跟她在一起，總好像要挨批評一樣，或是不知哪會兒就要被她揭穿，她就像一個針頭一樣活著，總要給人打針治病，要么她怎么還是單身呢，都是她這個性格造成的，哪個男人也不想給自己找一個“大夫”呀。

我們也知道她這個脾氣，所以也就不當(dāng)回事。我說。你現(xiàn)在還和許玲聯(lián)系嗎?

馮小玫沒有回答我，而是反問道，你們找她干什么?

劉偉超故作輕松地說，這么多年了，你還是沒變，總把我們當(dāng)成壞人，總是要保護許玲。

當(dāng)年我們廠沒有不知道許玲的。她個子高，得有一米七五左右，身材也好。按現(xiàn)在的說法，就叫魔鬼身材。當(dāng)然長相更別說了。大眼睛，高鼻梁，皮膚白，有點像歐洲人，所以她的外號叫“大美人”。她也是我們廠的“廠花”。那時的“廠花”沒有選舉，不像多少年以后，各城市選美那樣靠投票，靠暗中運作。許玲這個“廠花”的桂冠，是在我們?nèi)珡S每個人心里評選出來的，特別是在男工們心里產(chǎn)生的，有著十足的含金量。所以大美人許玲的一舉一動，都特別受關(guān)注，甚至戴一個什么花式的發(fā)卡，今天跟誰多說話了。昨天怎么沒來上班，所有的一切，都能成為別人關(guān)注議論的事情。她非常高傲，好像誰都不理。獨來獨往，身邊只有馮小玫和張燕華，之外，似乎再沒有關(guān)系親近的女友了，當(dāng)然也就更不可能有關(guān)系親近的男朋友了，有哪個男工敢去接近她呀，就是那些坐辦公室的干部們也不敢，她就像是冰山上的雪蓮，也像是熊熊燃燒的一團火，沒人敢接近她，也似乎接近不了她，尤其是男人。因為她周圍的眼睛太多了，誰要是跟她走近，就等于把自己放在了一個超大號的放大鏡的下面，有千雙眼睛盯著你，所以都遠遠地觀望她，在背后議論她、猜測她、想象她。她是精工車間的車工，又不像我們鉚工或是電氣焊工那樣，是一個需要互相協(xié)助的工種。車工只要把尺標(biāo)都對好了，車一開，就轉(zhuǎn)去吧，所以沒有與人接觸的機會。她要不是廠團委不脫產(chǎn)的團干部，可能連和馮小玫、張燕華接觸的機會都沒有。

但是，許玲和馮小玫的走近，其實還是因為“偷窺”事件的發(fā)生。

有一次，一個下班后總是戴著貼商標(biāo)的太陽鏡而且留著像日本電影《追捕》里矢村警長一樣長發(fā)的青工爬到浴室鍋爐房的大煙囪上，一手拽著煙囪上的把手，一手舉著望遠鏡，目光穿過高高的窗戶上，朝氤氳的女浴室偷看。姿態(tài)非常優(yōu)美。仿佛一只凌空展翅的大鳥。當(dāng)那個長發(fā)青工被保衛(wèi)科抓住后，青工坦白，說他已經(jīng)偷看了好長時間，那個位置極佳，因為周圍有茂密的樹木遮擋，平時很少有人去那里，看浴室里的情形也是非常清楚。要不是一個巡邏的保衛(wèi)科干部內(nèi)急，在僻靜處撒尿時偶然看見了，那個青工還能繼續(xù)大飽眼福。保衛(wèi)科審問他為什么偷看，長發(fā)青工先是遺憾地咽了一下口中的唾沫，然后說，他不是為了看別的女人，那些女人有什么看的。白讓他看，花錢給他看。他都不看，他主要是看“大美人”的，青工還說他看了“大美人”，這輩子值了。消息很快傳出來，全廠都炸了，男人們有罵青工的，也有羨慕青工的，但女人們卻是集體憤怒了，一致強烈要求嚴(yán)懲那個流氓青工，為了順應(yīng)民意，最后那個青工被“勞教”兩年，被押走時，他是笑著走的，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當(dāng)時男人們都不理解、不明白女人們憤怒的原因，現(xiàn)在想來，其實很簡單，女人最受不了的，就是被男人蔑視了。白給的身子讓人看了。卻又遭到鄙視和嘲諷，不氣急敗壞才怪呢!那個青工被“勞教”后，女人們又把氣憤撒到許玲的身上，一時間，廠里傳出許多關(guān)于許玲的不好的故事，那些故事難以啟齒。似乎犯了錯誤的人，不是那個青工。倒是她許玲。

自從“偷窺”事件后，許玲再沒有去廠浴室洗過澡，而且情緒也特別低沉，仿佛犯了什么大錯，對不起全廠的女工姐妹，也不高傲了，走路都是低著頭，變得越來越孤獨了。這時候，最先走近許玲的，是馮小玫。原因是一場演講。

那天的晚飯，盡管沒有從馮小玫的嘴里得到許玲的確切消息，也沒有得到許玲的聯(lián)系方式，但我和劉偉超還是很高興，因為馮小玫的出現(xiàn)——她還和以前一樣，在說話停歇的時候，低著頭，用手指在下面寫著字，只是沒有過去寫得快了，姿態(tài)有些遲緩——似乎又把我們拉回到了過去的時光里，又讓我們體味到了與許玲相處時的美好時光。

3

那年我們廠團委組織青年演講，演講的總標(biāo)題是“尊重知識，尊重人才”，規(guī)模很大，要到各車間巡回演講，演講人主要是來自第一線的車間工人。我和劉偉超都被團委選上了，我們來到團委報到。當(dāng)時也見到了許玲。事后才知道。許玲的入選與馮小玫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當(dāng)時好多人都不同意選許玲，甚至連團委書記都猶豫不決，但是馮小玫說，許玲文筆好，口才好，說話沒有齒音字，而且還是團委干部，為什么不能選她呢?別人說不出理由，馮小玫知道大家還是因為“偷窺”事件，但又都不好意思直說，于是馮小玫說，至于有些事情，那能怨她嗎?是她的錯嗎?馮小玫把所有人都問住了。最后團委書記也同意了。馮小玫就是這樣一個講道理的人，應(yīng)該說這件事對許玲幫助很大，是許玲走出低谷的最重要的一步。

宣傳委員馮小玫負(fù)責(zé)這次演講工作。她先是給我們開會，我們這才得知這次演講完全是脫產(chǎn)的，先給兩天的寫稿時間，然后是一天的演講訓(xùn)練，最后才開始去各車間巡講，看大家的反映，要是反響好，可能還要到公司里。甚至?xí)骄掷铩?/p>

我和劉偉超樂壞了，有這么長的時間可以在拿工資的情況下理直氣壯地不干活，那真是太激動人心了。因為我們平日在車間干得太苦了，我是鉚工，劉偉超是沖工，這兩個工種都是強勞動量，天天跟鋼板、大錘還有像小山一樣的機器打交道。最要緊的，這兩個工種還特別枯燥單調(diào)乏味。沖工的工作就是三個動作：第一個動作是兩個人將帶著油污的鋼板抬到?jīng)_剪機上：第二個動作是開機器切下多余的部分，第三個動作就是再把切好的鋼板抬下來。碼放好。每天的工作就是由這三個動作組成，劉偉超說他晚上做夢都是兩只手舉上舉下的，早上起來，胳膊都僵得不能動彈兒。鉚工也好不到哪去，掄大錘掄上一天，就那么一下、一下地砸。像是一個玩具磕頭蟲。或是抱著震耳欲聾的風(fēng)砂輪打磨鋼板汽割后的毛口，一天蹲下來，頭發(fā)根里都是鐵砂。戴什么帽子都沒用。鐵砂都會鉆進頭發(fā)里、耳朵里和嘴里。而且粘附性極強。洗上好半天都洗不下去，頭發(fā)刺癢得恨不能把頭皮揭下來。另外鉚工可以說比沖工還慘，因為干活的動作還簡單，就一個動作。很少變換。所以我和劉偉超總是盼著歇班，有時就想故意把自己的手或是腳砸傷了，那樣就能歇病假了。可是只有這想法，不敢去實現(xiàn)，還是怕疼。于是就泡病假。辦法當(dāng)然挺多，劉偉超得過牙周炎，可他只看病，不吃藥，就因為這病。他拿過好多次病假，最后實在疼得厲害，終于吃藥治好了，但卻后悔了好長時間。我有一陣兒故意吃腐壞的飯菜，得了腸炎，也歇了好幾次病假，后來拉得提不起來褲子，感到肛門都給拉沒了。最后也放棄了這種辦法。當(dāng)時用得最多的招數(shù)，是“跑樓法”，就是到了醫(yī)院，不進診室。掛完號，先上下樓跑幾趟。然后才看大夫，量血壓、聽心臟時，外表鎮(zhèn)靜，但暗地用功，吸住氣、繃緊腳背，最后肯定是心動過速外帶血壓稍高，然后請求大夫，能開個一天假。當(dāng)然有時也會被較真的大夫發(fā)現(xiàn)，那就泡湯了，還白花了掛號費。當(dāng)時搞病假條也是一件很難的事情，我們車間主任就曾派人拿著一個鉚工的病假條去找了醫(yī)院的大夫調(diào)查核實，原因就是同一個大夫給那個鉚工開過好幾次“心動過速、建議休一天”的病假條，所以后來我們廠定點醫(yī)院的大夫，一見到我們這些看病的青工，就都睜大眼睛，惟恐碰上泡病假的，給自己惹上麻煩。為此我們真有病的時候，也帶來了很多麻煩。后來我們都不敢再用這個辦法了。病假歇不了，事假當(dāng)然更不能歇了，因為主任輕易不批事假，要想歇事假。除非爹媽死了。誰敢在沒有批假的情況下歇班?歇了，那就是曠工，曠工累計到一定天數(shù)，那是要開除公職的!

可是現(xiàn)在好了，能有這么長的時間光明正大地不干活，這是多么令人高興的一件事呀。

高興的事情還在后頭，參加演講的一共六個人，被分成兩個小組，我和劉偉超竟與許玲在一個小組。當(dāng)馮小玫宣布完。我的手心里全是汗，有一種水淋淋的感覺，悄悄扭頭看劉偉超，發(fā)現(xiàn)他的鼻尖像是熟透的草莓，紅亮紅亮的。劉偉超緊張時，血液就往鼻子上走，這大概和他總是貓腰低頭搬重物的工種有關(guān)吧。

這一天，我們?nèi)齻€人在工會的一間屋子里研究演講稿。我和劉偉超坐在她的對面，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大美人許玲。許玲穿著一件卡腰的藍色工作服，白襯衣的尖領(lǐng)子翻出來，藍白分明，特別顯眼。因為工種的關(guān)系，廠里不讓女車工留長發(fā)，許玲留的是短發(fā)，但是頭上別著一個非常好看的淡綠色發(fā)卡，我還能嗅到從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淡淡的清香。那一會兒，我都能感到心臟跳得很快，對此我有經(jīng)驗，心想一定是心動過速了。

許玲問我們?yōu)槭裁床徽f話呢?說完了，一雙明亮而又好看的大眼睛望著我們。我和劉偉超都不好意思地笑起來，還是劉偉超有經(jīng)驗，他說我們?nèi)齻€人誰的年齡大，誰就是師傅。師傅要先說的。許玲說。你還真有主意。好吧，我是一九六零年出生，今年二十二歲，你們呢?

劉偉超嘿嘿一樂，你比我大一歲，又拍著我的肩膀說，比他大兩歲，你是師傅，你得先說。

許玲沒有再推脫，落落大方地開始談她的想法。她說，首先我們要結(jié)合自己的工作來談。雖然我們都是普通的工人。不是大學(xué)生，但一定要干好本職工作。可我們也不能只知道干活，不懂得學(xué)習(xí)，什么叫尊重知識?學(xué)習(xí)，就是尊重。所以她告訴我們。她正在上“電大”，要拿文憑。許玲還辯證地說了人才問題。她說不要一提人才，就一定是什么工程師呀技術(shù)員呀，干好平凡工作的工人，那也是人才。能車大軸的工人是人才，一輩子專心剔好毛刺的工人，那也是人才呀。

她還說，有一件事，你們也都知道。前不久有人寫過文章，說什么“人生的路呀，為什么越走越窄”，我們這次的演講，就應(yīng)該批評這種觀點，這太消極了。我們是青年人，我們要快樂工作快樂生活，要展望二十年后的美好生活。

我們都沒有想到，許玲會說出這樣一番既有哲理又很進步的話。于是我們討論的氣氛開始活躍起來。我和劉偉超開始有什么說什么了。

劉偉超說，你說得非常正確，我們就是要學(xué)習(xí)。隨后引用了列寧的語錄。“一般青年的任務(wù)，尤其是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及其他一切組織的任務(wù)，可以用一句話來表示。就是要學(xué)習(xí)”，然后接著說，我們是一個小組的人，從今以后。我們就是最好的同志了，列寧同志說過，友誼建立在同志中，鞏固在真摯上。發(fā)展在批評里。斷送在奉承中。

許玲笑著對劉偉超說，你說得真好。劉偉超馬上糾正她，不，是列寧同志說得好!

許玲笑得直不起腰來，她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我至今無法形容。后來我問許玲會唱鄧麗君的歌嗎，會跳舞嗎。是跳吉特巴，還是跳恰恰。許玲說她會唱《小城故事》，還有《何日君再來》，也會跳舞，什么舞都會跳。但她認(rèn)為會這些，并不妨礙干好工作，這是兩碼事。劉偉超還說起他的“喇叭褲”，還說起馮小玫找他談話的事。許玲說只要不在廠里穿。在家穿。那是沒有關(guān)系的。許玲甚至還告訴我們，她也有一條“喇叭褲”。褲腿的尺寸是一尺二。劉偉超呀了一聲。自嘆不如，因為他那條是一尺，但許玲說她只在歇班時穿。

我又提到了跳舞。我說既然你會跳，那為什么前些時候團委組織大家中午吃飯的時候在禮堂跳舞，你怎么沒有跳?許玲忽然不說話了。她望著窗外，好像在想著什么事情。劉偉超暗中拉了我一下，我這才想起來。那時“偷窺”事件剛剛發(fā)生。我覺得許玲本是一個活潑的人，之所以外表給人一種高傲的感覺，或是不愛搭理人，那完全是外界的壓抑所致，她不是一個故意遠離大家的人，或是一個高高在上的人。其實，是大家在躲著她，不敢走近她。如今，我覺得我們一下子就和許玲的關(guān)系親近了，過去許多關(guān)于她的傳言，尤其是“偷窺”事件發(fā)生后，飄蕩在廠里的那些污言穢語，似乎一下子從她頭上飄走了，我覺得她是一個陽光明媚、積極要求進步同時也愛玩的女人。

我們討論得非常熱烈，很快就定下了演講稿的基調(diào)。這時到了吃午飯的時間，許玲說走吧，我們一起去食堂。

當(dāng)我和劉偉超與許玲一起走向食堂時，在路上迎來了許多好奇和關(guān)注的目光。在我來到廠里兩年的記憶里，好像大美人許玲還沒有同時與兩個男工一起走在廠區(qū)大路上，我和劉偉超都洋洋得意，仿佛伴隨著太陽，在冉冉升起。那種感覺真是太美妙了。來到食堂，買好了飯，許玲說我們在一起吃吧，正好說一說我們的演講稿。

馮小玫不知道從哪里端著飯盒走過來，與我們坐在一起，不時地扭頭看著滿面笑容的我和劉偉超，問我們演講稿準(zhǔn)備得怎么樣了，兩天必須要拿出來。一定要抓緊時間。馮小玫還話里有話地說，廠里給了時間，可不是讓大家來玩的。劉偉超說你就放心吧。我們寫出的稿，肯定是這次最好的。馮小玫對許玲說，這個小組，你可是組長，你要管著他們倆，不要讓他們犯錯誤。許玲說，他們倆特別積極，你就放心吧。馮小玫接著對我們倆說，你們倆可不能對許玲不好，我要是聽說了，跟你們沒完。馮小玫年齡比我們大上兩三歲，可說起話來。就像一個老師傅一樣，而且我們也看出來，她對許玲是真好，沒有一點女人之間的嫉妒心。

我和劉偉超私下里商量好了，一定要把演講稿寫好了，在全廠好好地露一把臉。說不定還能借此機會調(diào)離車間呢!為此劉偉超還特意新買了一本《新華字典》。當(dāng)天下午，我們就開始各自寫起來。

為了寫好演講稿，節(jié)省上下班的往返時間。我們都臨時住在了職工宿舍，劉偉超說，明天我們寫好了，晚上一定要慶祝一下，我問他怎么慶祝，他說還沒想好。正在琢磨，一定要給許玲一個驚喜。

第二天下午，我們?nèi)齻€人都寫好了演講稿，字?jǐn)?shù)不多，兩千字，都是從各自的角度，談如何做好本職工作的，寫得非常進步，而且積極向上。劉偉超對許玲說，下班后，我們一起去釣蝦米，晚上我給你們煮蝦米吃。許玲像是孩子一樣拍著手，她說聽車間里的男工說過釣蝦米的事，好多女工都跟著男工去過，只有她沒去過，她不好意思跟人說，也沒有人主動找她。劉偉超說，這次不就去了嗎。

我永遠忘不了那個夏季的黃昏。劉偉超馱著許鈴，我馱著魚網(wǎng)，車把上掛著小水桶，我和劉偉超一起唱著“梅蘭梅蘭，我愛你”，許玲雙腳搖晃著，咯咯地笑著，奔向了離我們廠不遠處的一條小河。

河邊非常清靜，一個人都沒有，只有高高的白楊樹，樹葉微微搖晃。我們走在寬寬的緩坡上。來到河邊，只見河水清澈。風(fēng)吹過，空氣中帶著潮濕的氣味。許玲似乎對一切都特別好奇，問這問那。劉偉超是釣蝦米的高手，他把用八號鉛絲扎好的魚網(wǎng)放好，魚網(wǎng)很淺，他又把飯盒打開，拿出兩塊骨頭，用細(xì)尼龍繩把骨頭綁在魚網(wǎng)中間，劉偉超做這些的時候，輕車熟路，非常嫻熟。準(zhǔn)備工作做好了，劉偉超雙腳一搓，就把鞋脫了，赤腳走在河邊上，用一根繩子拉著魚網(wǎng)，向左走一段，再轉(zhuǎn)回身。向右走一段。

這時，耀眼的晚霞照在河邊上，周圍所有的一切都被鍍上了一層濃密的金黃色，世間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成了一個體系里的東西，都變得緊湊了起來，已經(jīng)分不出樹木與河水，分不出天空與大地，也分不出興奮的人、剛出窩找食的蝙蝠和倦歸休息的鳥兒。

劉偉超很快就撈上來一網(wǎng)接一網(wǎng)的蝦米，那些蝦米個頭很大，青色的，圍著骨頭，在魚網(wǎng)里亂跳。許玲見了，孩子一樣高興，身子轉(zhuǎn)了一圈，想要跳舞，我問她要跳什么舞。她說剛看完東方歌舞團的演出，就跳斯里蘭卡的《罐舞》吧。她告訴我們，這個舞是表現(xiàn)鄉(xiāng)村婦女在水邊打水勞動的情景，說著她把鞋脫了，又把已經(jīng)放進了蝦米的小水桶當(dāng)作盛水的瓦罐頂在頭上。接著赤腳跳起來，我和劉偉超都看呆了。她跳得真是太美了，晚霞的光芒照在她的身上，她就像是一個精靈一樣在翩翩起舞，與平時在廠區(qū)大道上見到她時的樣子，簡直就是判若兩人。劉偉超一個勁地說，她比列寧同志偉大多了!

那天晚上，我們?nèi)齻€人吃著許玲炸的金黃色的蝦米，還喝了白酒。許玲喝得少，我和劉偉超都有些醉了，我們一起唱著鄧麗君的歌，劉偉超還學(xué)著列寧在冬宮的講話，就連左手卡腰、右手一根指頭指向前方的動作都特別像。可能是太高興了，劉偉超又提出來，要出去玩。他讓我們等著，一定要有一個驚喜。過了不長時間，我們出來一看，全傻了，他竟把我們車間的電瓶車開了出來，我問他是怎么開出廠大門的，原來他把沒人走的長滿了蒿草的后門硬是給撬開了。

我和許玲上了電瓶車，我們在無人的夜晚，開著電瓶車，像是《斯大林格勒保衛(wèi)戰(zhàn)》里蘇聯(lián)紅軍駕駛的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坦克一樣，在槍林彈雨中勇往直前。我們在鄉(xiāng)間的土路上，享受著青春的顛簸和快樂。我們大喊著。高唱著，許多鄉(xiāng)村的狗與我們一起合聲。

但是最后樂極生悲，劉偉超把車開進了一條溝里。雖說我們都沒受傷，但是電瓶車壞了，我們無法把車弄出來，電瓶車變成了一顆炮彈，筆直地挺立著。劉偉超讓許玲趕緊離開，許玲不走，但他說了一句話，讓許玲不眨眼地看著我們。他說，我們肯定是演講不了啦，你要替我們演講呀，否則我們這么好的演講稿就浪費了。她正在猶豫時，我又說了一句話，你一定要走，否則又會有不好的傳言了。許玲望著我們，黑暗中我們看不見她的眼睛，但我們還是能感覺到她流淚了。劉偉超有些悲壯地說，走吧，為了你自己，也是為了我們吧。

后來，我和劉偉超都被剝奪了演講的權(quán)力，而且我們倆還受了處分，延長一年長級。回家后，我們都挨了打，我爸打了我好幾個大耳光，事過很久，耳邊還總會有像音樂一樣的響聲。劉偉超被他爸打了一個烏眼青，很長時間，青色都不褪，最后他的半邊臉都是蝦青色的了，就像我們釣來的蝦米的顏色。那一陣兒，我們都叫他“青面獸楊志”。

演講那天，我們看見許玲眼里帶著淚。她的演講太好了，贏得了最多的掌聲，獲得了第一名。事后，馮小玫找到我們，說我們出事的第二天，許玲就找到她，說了事情的全過程，還說她也不想演講了。她對不住我和劉偉超。最后許玲在馮小玫的勸說下，才走上了演講臺。我們都沒有想到，做事認(rèn)真得一絲不茍的馮小玫竟把這件事隱瞞了下來。

現(xiàn)在想起來，也是依然后怕。假如馮小玫要是把許玲和我們一同開電瓶車這件事說出去。那樣，再加上“偷窺”事件，許玲可能會承受比我們還要多的指責(zé)。后果可能也會更加嚴(yán)重。馮小玫對我們說，她就是要幫助許玲，許玲沒有錯。并且非常感慨地說，紅顏就一定要薄命嗎?

所以從那以后，她們的關(guān)系就親近起來，成了要好的朋友。

許玲的臉上又重新有了笑容。

4

劉偉超又開始找張燕華。他說他一定要知道許玲現(xiàn)在的真實情況。他甚至一個人又開車去了寢園墓地，找到管理人員。想要找到立許玲墓碑的家屬。可能他的神態(tài)不太正常，或是人家覺得告訴他，有可能會惹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所以什么都沒有告訴他。

于是找到張燕華，似乎成為了最有希望知道許玲現(xiàn)在真實情況的最簡單的辦法。

張燕華應(yīng)該知道，也一定知道。

張燕華是鑄造車間的一個天車工，我可以發(fā)誓，她應(yīng)該是我們廠最丑的女人。假如說，以前她隱藏在車間里，可能還沒有多少人知道她，但那次跳舞，卻讓全廠的許多人都認(rèn)識了她。

跳舞是在廠禮堂。我們廠的禮堂特別大，平時就是食堂。左面是一排售飯的窗口，在舞臺的前面，是十幾排帶桌板的長條木椅，平時工人們打完飯，要是不想回車間吃，就可以坐在椅子上吃。要是開全廠大會的話，就會把那些長條木椅搬到邊上去，因為那些座位遠遠不夠坐的，所以工人們都會坐在自己帶來的小板凳上。但自從我進廠以來。還沒有開過全廠大會，聽我?guī)煾嫡f，文革時，這里可是經(jīng)常開會的，我們廠原來的老廠長，是一個爬過雪山吃過草根的老紅軍，批斗他時，被人從后面踹了一腳，腦袋朝下栽下來，滿臉血污。硬是又被重新拉上去，接著批斗。可是批斗會還沒結(jié)束，老廠長就一口鮮血噴射出去，再一次摔下去，死了。

那次跳舞是廠團委組織的，主持人就是馮小玫。她站在臺上。手握話筒，鼓勵大家上臺去跳舞。可是沒有一個人去跳。本來是有好多團員和入團積極分子答應(yīng)上臺跳的，可是一時卻沒有人挑這個頭。好多工人端著飯盒，在下面一邊吃，一邊笑，眼看著就要冷場了。我看見馮小玫臉都急出了汗，后來才知道，這是廠團委為了活躍青工生活搞的一個活動，準(zhǔn)備每天中午利用吃完飯的這一段時間。讓青年跳跳舞，豐富一下單調(diào)的生活，那次是第一次。當(dāng)時青工學(xué)跳舞蔚然成風(fēng)，好多人都私下里跳，怎么公開了，反倒沒有人跳了呢?

這時一個女工上臺了，這個女工就是張燕華。她個子不矮，身材還是不錯的，但長得非常有傳奇：眉毛和眼睛離得特別遠。好像毫不搭界，而且眼睛小得可以忽略不計。臉癟，大嘴，大腮。

張燕華上臺后，就讓馮小玫做她的舞伴，在音樂聲中，她們跳了起來，張燕華跳得真是好，與她的長相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時有人經(jīng)不住音樂的誘惑，上臺了，接著就有許多人走上舞臺，不一會兒，整個舞臺上都是人了，開始一曲曲跳起來。張燕華是當(dāng)之無愧的舞王，跳得輕盈歡快，像一個蝴蝶在全場飛舞。可是在跳“快三”時，可能與她跳舞的那個男工舞技太差，或是有些緊張，伸腿早了，絆了她一下，又正好跳在舞臺的邊沿上，張燕華一下子就栽了下去，當(dāng)時大家都愣了，但只見張燕華像是雜技演員一樣，又利落地蹦了起來，接著上臺跳，什么事都沒有，比當(dāng)年的老廠長幸運多了，于是贏得了下面的一片雷鳴般的掌聲。

從此，在那一段時間里，張燕華每天中午吃完飯，都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禮堂的舞臺上，但她跳得少了。而是做起了教練工作，耐心地輔導(dǎo)。因此把許多青年都團結(jié)在了廠團委的周圍，大家過慣了過去團委組織活動不是念報紙、就是義務(wù)勞動的程序化日子，所以在音樂聲和舞步中都備覺新鮮，總盼著過組織生活，團委的號召力陡然劇增，于是也就給了馮小玫強有力的支持，這樣兩個人也就自然來往多起來啦。

有一次，我和馮小玫說，那個張燕華真有意思呀，長得丑。舞卻跳得那樣好。馮小玫批評我，不要背后說人壞話，要光明正大。我笑著，沒接她的話題。正要扭身走。馮小玫卻突然問我，你猜一猜。張燕華現(xiàn)在和誰最好?我說我哪里知道。馮小玫說。她和許玲最好。

我把張燕華和大美人許玲關(guān)系最好的事，告訴了劉偉超，劉偉超說他已經(jīng)知道了，好像全廠的人都知道了。我不明白，一個最漂亮的人，怎么卻和一個最丑的人攪在一起?或者說，一個最丑的人。怎么能有膽量和一個最漂亮的人在一起?

張燕華因為熱心團委工作，所以和許玲也就相識了。但不知因為什么，她們倆很快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當(dāng)然。至于她們談什么，我們不知道。反正大家經(jīng)常看見。下班時，她們總是站在一起等班車，好像有著說不完的話。有時還一起在食堂吃飯，兩個飯盒離得特別近。你給我夾菜，我給你倒湯，像是親姐妹一樣。

劉偉超說。現(xiàn)在咱廠最有人緣的不是許玲，是張燕華。

張燕華是一個特別瘋的女工。

有一次，中午休息時。我看見她和車間的那些翻砂工們打籃球，那些翻砂工們特別壞，在運球時，順手就摸她的屁股或是胸部。她一點都不生氣。反手又摸男工的下身，哈哈地笑著，笑聲天真爽朗，仿佛鳥兒的叫聲。于是那些猥褻的動作。在她的笑聲中，好像就變成了光天化日下的同事友誼。還有一次，她洗完澡，站在浴室門口，好像是等人，也有幾個別的車間的男工。也站在那里，一邊抽煙。一邊說話。他們見了張燕華，就湊了上來。一個男工說。大華子，洗得這么白呀。張燕華說，難道還越洗越黑嗎?另一個男工說，大華子，你身上哪最白?張燕華說，你想知道嗎?說著，就要開始解工作服的扣子。又有一個男工湊上來，大華子，你還真解呀?你別解了，我們害怕。張燕華給了那幾個人一人一巴掌，說道，你們誰要是給我當(dāng)兒子，我保證讓他看，讓他摸，來，叫媽，叫媽呀。

一幫人聽她這樣說了，笑個不停，把男人們都笑紅了臉。

其實，張燕華最喜歡的還是當(dāng)著許玲的面和人說笑。有一次，她和許玲在等班車時，我正在現(xiàn)場。那天我自行車壞了，也坐班車。只見張燕華和每一個從她身邊走過的認(rèn)識的人都打著招呼，說著天氣，說著電影《追捕》和剛上演的《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還說著來訪演出的一人一身黑衣、抱著吉它唱歌的日本后堤湖樂隊，還說著在街上看見了兩個搞對象的同事，他們平時在車間一句話都不說。誰也沒有想到他們會好在一起，一路上說說笑笑的，特別隨意，看來“地下工作”已經(jīng)好長時間了。張燕華天南地北地講著，談笑風(fēng)生，而身旁的許玲則低著頭。或是側(cè)著身。等張燕華和別人說完話，她們兩個人才說上兩句，但又不斷地被其他人打斷。這樣看上去，許玲顯得非常可憐，好像總在等著張燕華的空閑時間。而張燕華看上去，則是那樣春風(fēng)得意，瀟灑自如。

當(dāng)時，我忽然有一種感覺，張燕華好像是在演戲，好像故意做給許玲看什么，因為她說話的語氣和動作，都特別夸張。肢體語言也非常明確，那一會兒，我特別為許玲委屈。她張燕華憑什么這樣對待許玲呀?我不明白。為什么漂亮的許玲竟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張燕華所籠罩?我真為許玲著急，但又幫不上她的忙。因為那時。我還沒有機會接近許玲，還沒和許玲說過一句話。

張燕華天天和男工們說著葷話，天天在一起逗樂，她無比快樂。但是，廠保健站長著一頭白發(fā)的褚大夫的一句話，卻讓張燕華沉靜了下來。

聽說有一次張燕華感冒去看病，褚大夫給她開了藥。她剛要走，又把她叫住了，對她說，小張呀，我說一句話，不知道你愛聽不愛聽。

張燕華對褚大夫特別尊重，其實我們廠所有人對褚大夫都特別尊重。因為褚大夫不僅是我們廠保健站年歲最大的大夫，還是醫(yī)術(shù)最好的，他過去是大醫(yī)院的主任，后來下放到我們廠，“平反”后，他是有機會回大醫(yī)院的，但是褚大夫說我太累了，哪也不去了。就在這里了。我們廠好多人的一些病，在大醫(yī)院都看不好，但是褚大夫就能看好。他是我們廠的一個“寶”。

當(dāng)時張燕華就問什么事。褚大夫說，小張呀，你畢竟還沒有結(jié)婚，也還沒搞對象，可不能和男工們亂說話了。以后還怎么嫁人呀?

當(dāng)時我們廠青年男女有一個好習(xí)慣，就是“自產(chǎn)自銷”，好多夫妻都在一個廠。還有的是在一個車間，為的就是互相了解，心里踏實。其實，那時搞對象，在確定下來要準(zhǔn)備結(jié)婚前，雙方都要到對方單位去了解一下。看看對方受過處分沒有，還有就是，看一看有沒有作風(fēng)問題，這個問題是非常重要的。所以老大夫一句話。猶如醍醐灌頂，有一段時間，張燕華還真是變得淑女了許多。其實大家到后來也不太愛和她逗了，什么事都有個新鮮勁，逗來逗去的。總是那些話。總是那些事，也就覺得沒有什么意思了。

但不長時間，可能是忍受不了寂寞，張燕華又開始瘋起來，我當(dāng)時非常奇怪，男人們?yōu)槭裁茨菢訍酆退f話，難道僅僅是為了說一些葷話，過一把嘴癮嗎?

我很快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其實人們在跟張燕華歡聲笑語時，不管說什么，做什么，最后肯定會把話題扯到大美人許玲的身上，因為人們知道她和許玲最好，所以通過她來了解許玲——張燕華成了人們走向許玲的一個通道——只有她說起許玲的事情時，人們才有耐心和她多待一會兒，多說一會兒話，只要她不說許玲的事。人們似乎對她沒有多大興趣。

有一次，我去板材庫領(lǐng)料，在倉庫門口，正好碰見兩個男工在跟張燕華說話。我當(dāng)時站在大鐵門的后面，他們站在外面。誰都沒有看見我。我聽見兩個男工說了兩句要漲工資的事，很快就扭轉(zhuǎn)話題。問她，大華子，大美人有什么喜好嗎?張燕華說，你們這么想知道?兩個男工毫不掩飾。是呀，我們想知道。張燕華說，她喜歡做一件事，你們誰都不會猜出來。兩個男工立刻朝前走了一步。臉上顯出非常著急的神情。張燕華朝四周看了看。用兩只手同時拽了拽兩個男工的耳朵——應(yīng)該說那兩個男工長得還不錯，棱角分明，身上肌肉發(fā)達——張燕華對他們悄悄地說了什么，兩個男工愣了好長時間，張燕華用手拍了拍兩個男工的屁股，樣子親呢，然后他們就一起走向別處去了，那兩個男工像溫順的狗一樣。

我從倉庫轉(zhuǎn)出來，望著他們的背影：張燕華走在兩個男工的中間，三個人非常親熱地說著話，同時三個人的手臂起起落落，不斷地落在對方的身上，這樣背影就仿佛是連在一起的一座浪漫的人橋，兩個男工就是橋梁，張燕華就像矗立在水上的一個橋礅。

我在想，張燕華在給他們講述關(guān)于許玲的什么秘密呢?

5

有一段時間，在我們廠男工們之間秘密流傳著許多關(guān)于許玲的故事。剛開始是關(guān)于她的興趣和愛好的。譬如她在家里愛打乒乓球。早上起來一定要跳繩，愛吃酸的東西，愛聽音樂，愛看書，還喜歡下跳棋，還特別愛洗澡，總之關(guān)于許玲的許多事情大家都了如指掌。

但是后來就變了，好像一時間男工們都變成了婦科醫(yī)生。于是許多故事都是圍繞著許玲身體的。比如許玲的身上痦子特別多。不是黑的。是粉紅色的，其中有兩個像是黃豆一樣大的痦子長在她的雙腿內(nèi)側(cè)，非常對稱；還有她的腳指頭也和別人不一樣。無名指和小指一般長，看上去好像少了一個腳指頭；還有她的乳房一個大、一個小。其中一個乳頭還有些凹陷。后來還有許多來自女性隱蔽部位的描述，而且越來越淫穢。當(dāng)時不知道是怎么傳出來的，但我和劉偉超猜測，應(yīng)該還是從張燕華嘴里出來的。

聽張燕華說，自從長發(fā)青工偷窺女工浴室之后，許玲不在廠里洗澡了，而是去了外面的公共浴室，張燕華經(jīng)常陪許玲一起去，而且還經(jīng)常去許玲家里玩，所以在我們廠最了解許玲的人就是她張燕華了。而且當(dāng)男工們說起關(guān)于許玲身體的時候。說的人總會加上一句“這可是聽張燕華說的”。但我和劉偉超都認(rèn)為，張燕華畢竟是一個女人，是一個沒結(jié)過婚的女人，她怎么能說那些難聽的話呢?我想，不能排除在傳播中被人不斷加工編排的可能性，但不可否認(rèn)的是，其根源是在張燕華身上，她畢竟是始作俑者。

我不知道這些事情女工們知不知道，反正和許玲要好的馮小玫大概不知道，要是知道的話，是應(yīng)該提醒許玲要遠離張燕華的。事實上，許玲一直和張燕華關(guān)系不錯，而且一直走動密切，只是后來有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發(fā)生，許玲才和張燕華疏遠了。

有一階段，社會上不斷流行健身活動。什么喝紅茶菌、打雞血，還有就是甩手運動，早上大街小巷都是甩手的人，有老人孩子，小伙子，也有女青年。甩手運動也傳到了我們廠，張燕華也拉著許玲練甩手。此項運動的動作很簡單，就是雙腿叉開，目視前方，雙手來回擺動，每天上午三百下，據(jù)說包治百病。

聽說起先許玲沒練，但已經(jīng)練了一段時間的張燕華總給她做思想工作，正好那段時間許玲總是感冒，張燕華就說要是練了甩手運動，一定不會得病的，并且拍著自己已經(jīng)有些發(fā)胖了’的大屁股和大腿，啪啪地響，說你看我多健康，最后還用雙手托著乳房說。你看。不光身體好，它還好呢!

許玲開始和張燕華一起練，每天早上，兩個人站在我們廠食堂后面的一大片樹叢中，一人背靠一棵大樹，練甩手運動，那樣子特別好看，就像是一只胖鳥和一只瘦鳥要展翅飛向高空。

但練了一段時間后，兩個人卻有了’鮮明的對照，張燕華精神飽滿，面色紅潤，而許玲卻臉色蒼白。好像萎靡不振的樣子。

有一天，許玲被我們廠一個人稱“徐半仙”的老頭喊住了。

徐半仙是食堂掃地的，據(jù)說他爹解放前是一個算命先生，他從小就坐在他爹的卦攤前，耳濡目染，好像得了神授，他算起來。也還有些靈驗。以前曾因為在廠里給人暗地算命，曾受過批評，后來見人都不敢抬頭。據(jù)他自己說，不敢抬頭，是因為一旦看見誰臉上要是有了問題，要是不說出來，心里難受極了，所以干脆不抬頭。眼不見心不煩。后來形勢好了，環(huán)境不像過去那樣緊張了，他就敢抬頭了。忍不住要給人說上兩句，并且有理由，現(xiàn)在都能唱香港的歌了，我怎么就不能呢?徐半仙給人算完命，也沒什么別的要求，被算的人朝他耳朵上夾一根香煙，他就一拱手，扭頭走了。所以也沒多少人管他，權(quán)當(dāng)找個樂子。徐半仙在我們廠也是一個名人，大家都知道他。

剛買完飯想要回車間吃飯的許玲是一個懂禮貌的人，她站住了。她說徐師傅您有事呀?徐半仙說，姑娘呀，有大事。許玲聽糊涂了，問什么大事。徐半仙把許玲叫到不遠的一個僻靜處，許玲端著飯盒，一個勁兒問“徐師傅什么事呀”。徐半仙說，你是一個好姑娘。我說一句話，你一定要聽我的呀。許玲笑了起來。說徐師傅您就說吧，您不是給我算命吧?我可不算命。徐半仙說。你最近身體不舒服，對不對?許玲臉紅了，扭身就要走。徐半仙接著說，你不要再在那棵槐樹底下練甩手了。那棵樹不好。

許玲站住了。

徐半仙說，你要練甩手也行，到松樹底下去練。你看跟你一起練的那個姑娘，人家就比你聰明，是在松樹底下練，你看氣色多好呀。

許玲一臉的疑惑。

徐半仙飄若遇仙地說，“槐”字怎么寫?那不是“木”和“鬼”嗎。“松”字怎么寫?那不是“木”和“公”嗎?我說的對不對?你怎么能在“鬼”下練身體呢?你要到“公”下練身體。至于為什么，我不多說了，你應(yīng)該明白。

徐半仙說完，扭身走了。

許玲像被一個釘子釘在了那里，一動不動，后來她就飛跑到食堂后面的那片樹叢，來到每天練甩手的地方，前一段的情景，立刻浮現(xiàn)在她的眼前，她一下子想了起來，每次練甩手時，好像都是張燕華讓她站在那棵惟一的槐樹下的，當(dāng)時她沒有任何想法，只是覺得站在哪里都行，可是有一次她沒有站在槐樹下，好像張燕華又把她拉過米，現(xiàn)在看到那棵槐樹，耳邊響起徐半仙的話，竟渾身發(fā)涼，似乎槐樹真的變成了一個鬼，手中的飯盒一下子掉在地上，許多來勢洶猛的螞蟻立刻將飯菜罩住了，變成了一片黑色。

當(dāng)天下午，許玲就去了廠保健站，找了褚大夫看病，并且講了徐半仙說的話。奇怪的是褚大夫不做任何評價，也不說一句話，只是認(rèn)真地把完脈后。開始開中藥，然后把中藥單子推到她的面前，叮囑她按時吃藥，吃七天，一個療程。

從第二天起，許玲再也沒有去練甩手，張燕華也沒有像過去那樣死拉硬拽，再遇上也不提這件事。也就是從那時開始，許玲與張燕華的關(guān)系漸疏漸遠。

6

我記得大美人許玲開始在大家的心目中走下坡路，是因為兩件事的接連發(fā)生——禿頭事件和械斗事件。

那時我們都不小了，都開始搞對象了，男工們在自己搞對象的同時，也在用另一只眼睛關(guān)注著許玲，都在想象著她到底會和怎樣的一個男人在一起。

有一天，我們終于見到了她的男朋友。那個日子我記得非常清楚，因為那天特別好記。早晨馮小玫在廣播里剛廣播完了“深圳速度”，說是深圳那邊蓋大樓，三天蓋一層，當(dāng)時大家都說不可能，劉偉超還和我打賭，說一定是馮小玫念錯了，我也是半信半疑。就想著下班后去找馮小玫，問一問。到底怎么回事，念錯報紙上的話。那可是要惹麻煩的。雖不會被批斗了，但也要做檢查的。

可是那天下班，還沒有去找馮小玫，就聽見好多人在奔走相告，說是大美人許玲搞對象了，竟是一個“二鍋頭”——也就是離了婚的男人，我告訴了劉偉超，我們倆一起跑到廠門口，果然見到一個禿頭頂、大肚子、看上去像是曾經(jīng)結(jié)過婚的中年模樣的男人站在許玲的身邊等班車。我跟劉偉超說，這個人會不會是許玲的爸爸?這時已經(jīng)有消息從身邊傳過來。說不是她爸爸，有人見過她爸爸，那是一個瘦高個子的年歲更大的老年人。身邊還有人肯定地說。這個人也不是親戚，要是親戚的話，許玲怎么會和他那樣親密無間地站在一起呢?我看也不像親戚，許玲和那男人說話的姿態(tài)和眼神，感覺就是她的對象，不會是別的關(guān)系。

我感到心里像是塌陷去了一大塊東西，空蕩蕩的，有劇烈的風(fēng)吹進來，無依無靠，我對劉偉超說，這不是癩蛤蟆吃了天鵝肉了嗎?劉偉超也是長嘆一聲，還是第一個癩蛤蟆。接著又用背列寧語錄一樣的腔調(diào)說，吃天鵝肉的，還往往就是第一個癩蛤蟆。

我感到那天凡是看到了那個場景的男工們都是一個心情，那就是失落；而女人也是一個心情，那就是高興。好像這是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最好的結(jié)局。

后來班車開來了，許玲和那個“癩蛤蟆”上了車，我和劉偉超望著遠去的班車，好像還是不相信是真的，許玲怎么會和那樣一個丑陋的男人待在一起呢?難道他是一個“萬元戶”嗎?許玲要真是因為錢和他好，那可真是讓人瞧不起了。但看那個男人的樣子，好像不會有多少錢。

許玲搞了一個“二鍋頭”這件事，我們還是懷疑，總覺得不是真的，就像懷疑那個“深圳速度”一樣。

但是第二天，我們廠里突然發(fā)生了一件男工群毆事件。那個曾經(jīng)像鳥一樣攀在大煙囪上偷窺女浴室的長發(fā)青工——因表現(xiàn)好提前半年釋放，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長發(fā)了，出來后改成了短發(fā)——手拿一把水果刀，在廠區(qū)大道上瘋狂地追刺一個矮身材青工，他跑得很快，就像風(fēng)一樣，前面的那個青工跑得也很快，兩條短腿仿佛兔子腿一樣，所以兩個跑得快的人始終保持著大約二十米的距離。他們倆的臉上都有傷。流著血。在他們倆的后面，還跑著許多人，好像每一個人都在追著自己前面的那個人，他們手里也都拿著刀，只是刀的品種不一樣，有水果刀。有三角刮刀，還有用鐵棍自制的長刀，他們不吶喊。只是無聲的跑，后來他們就都跑到了廠后面的一個廢料堆上，在燦爛的陽光下，展開了一場廝殺。我們廠保衛(wèi)科的人集體出動，科長舉著六四式手槍，我們是大廠，保衛(wèi)科長是佩槍的，口袋里掖著持槍證，科長一邊跑，一邊罵，娘的，一群龜兒子，我要把你們?nèi)腿诮蹋戳?

最后在保衛(wèi)科長鳴槍的情況下，械斗被制止了，挑起事端的就是那個偷窺女浴室的青工，因系再犯，被重判，判了兩年徒刑。聽說當(dāng)警察問他為何用刀無緣無故傷人時，他只說了一句話，我心里有氣!再問因為什么有氣，他卻什么也不說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后來，還是有人猜出來，可能跟大美人許玲搞了對象有關(guān)，因為那個青工對許玲已經(jīng)入了迷，聽說許玲身邊有了男人。一氣之下昏了頭。當(dāng)然只是傳說，無法印證，因為誰也沒辦法去問一個被“專政”了的人。

大家在說那個青工冒傻氣的同時，也在譴責(zé)許玲，說是她害了一個人的一生。

7

劉偉超終于找到了張燕華。我在上次我們和馮小玫吃飯的那個包間里見到了她。我忽然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快五十歲的張燕華，好像比年輕時好看了一點，長相也由神奇回歸到了平常，身材也胖了不少，仿佛就是一個鄰居大媽。她說她已經(jīng)提前退休了，丈夫?qū)λ芎茫裁椿疃疾蛔屗桑刻煸绯颗c一幫老頭老婆練習(xí)舞劍。

張燕華特別高興，氣勢不減，舉著酒杯說，這么多年，你們還沒忘記我呀，我也想你們呀。來。喝酒!

張燕華興致越高，相反，我和劉偉超越?jīng)]有感覺，我想找出讓張燕華感興趣的話題，看得出劉偉超也是這樣，但我們就是找不到，面對著這樣一個大媽，真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們只好喝酒。很快半瓶“五糧液”就下去了。這時劉偉超來了電話，好像事情挺急，他轉(zhuǎn)身走了出去。接完電話回來后，他就再也坐不住了。于是借著酒勁，劉偉超就問她，知不知道現(xiàn)在許玲的情況，怎么才能聯(lián)系上她。

張燕華突然一句話不說了，低頭沉吟著，然后開始喝酒，仿佛一個臨危不懼的女英雄。她特別能喝酒，但看樣子。好像有點醉了。她指著我們。笑了起來，你們這幫臭男人。女人漂亮。就這么讓你們難忘嗎?你們別忘了，再漂亮的女人也會老。也會和我一樣丑!明白嗎?

我和劉偉超愣在那里，一時不知要說什么。

這時劉偉超的電話又來了，他又趕緊到外面去接電話。我打圓場，對張燕華說我們不是這個意思，就是隨便問一問。我知道，我說得一點底氣都沒有。所以聲音軟弱無力，說完了，我都不敢看她。

可能是喝多了，或是還有什么其他傷心的事情，一直聲稱自己幸福的張燕華突然趴在桌子上哭了起來。這時劉偉超進來了，見狀，嚇了一跳，小聲對我說，他有急事，要馬上走。張燕華聽見了。抬起頭，她說，我說完，你再走，現(xiàn)在不說。可能以后就沒有機會了。劉偉超只好又坐下來，但仿佛坐在竹尖上。

已經(jīng)有了醉意的張燕華，似乎特別想說話，但當(dāng)我和劉偉超坐下來，等她說時，她卻不說了。最后只說了一句話，說她對不起許玲，要是沒有她。許玲是不會調(diào)走的，說完神色黯然，緊閉雙唇。

許玲調(diào)走的事。我們當(dāng)然知道，只是不知道她調(diào)去民辦小廠的原因。據(jù)說許玲后來知道了張燕華背后說她壞話的事，但是許玲沒有向任何人提起。當(dāng)然也就更不會說明她調(diào)走的原因了。要知道那時候雖說已經(jīng)有“個體戶”了，雖說已有辭職的事情發(fā)生了。但還是極少數(shù)，在人們心里。那還是旁門左道的事，是不務(wù)正業(yè)，從國營大廠去民辦小廠，還是猶如丟掉數(shù)個西瓜。去撿拾一粒芝麻。

張燕華似乎還有許多話要講，但她需要時間，需要再喝酒。需要再醉一點，于是對劉偉超說，你就不能再坐會兒嗎?但劉偉超再也坐不住了，事后我才知道，那個電話是談一筆很大的生意，他必須要過去。要是耽誤了的話，會損失很大的。他身上像是著火了一樣。敷衍地向張燕華解釋了兩句，就急急忙忙地走了。連頭都沒回。張燕華看著我，笑了笑，非常疲憊地說了一句“你走吧，我累了”，然后就站起身來，說了一句“謝謝”，徑直朝外走去，可能天天練劍舞的緣故，她還能把持住搖晃的身體，我也只好隨她走出去。

事后想起來，當(dāng)時劉偉超要是再多坐一會兒的話，說不定張燕華還會說一些她和許玲交往的事情，還會說一些她都做了什么“對不起許玲”的更具體的事情，還有可能告訴我們許玲的聯(lián)系方式。我有感覺。她一定知道。只是我們——尤其是劉偉超——對她有些輕視，她生氣了，不想告訴我們。這么多年過去了。許玲在她手里，好像還是一個砝碼。后來我們再給她打電話，她不接了，有一次接了，卻說她很忙。沒有時間見面，隨后很冷淡地掛了電話。我把我的感覺告訴了劉偉超，他沒說話，只是長嘆了一聲，不住地?fù)u著頭。

在與張燕華見完面的不長時間，因為許玲的緣故，我和劉偉超又都與自己的老婆鬧了矛盾，而且還是好長時間的不愉快。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我和劉偉超都迎來了十八年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我們兩家人經(jīng)常來往。隔上一個時段，就要聚一聚。這次我們商定，一起慶祝紀(jì)念日。在酒桌上。我們四個人都喝多了，最后，兩個女人交頭接耳了一下。問我們，除了她們。我們還愛過誰。我和劉偉超互相看了看，誰都沒說話。我心里坦然，除了我老婆，我沒和別的女人有過瓜葛。但劉偉超和我不一樣，他外面的女人有不少，有沒事就找他的，也有他感興趣，主動向前進攻的。

劉偉超的老婆笑起來，語氣顯得非常大度，今天你們可以說實話，說一說心里話，沒關(guān)系。

我聽出來，其實這話是說給劉偉超的。劉偉超非常輕松地說，那我們可講了。

兩個女人看上去非常有興致，靜等著我們說出來。劉偉超特別狡猾，讓我先說，我讓他說，互相推讓了一會兒，兩個女人不耐煩了，讓我們一起說。劉偉超想了想。想了一個主意，把名字都寫在手上，然后一齊伸出來。兩個女人立刻找服務(wù)生要來兩支圓珠筆。讓我們快點寫出來。我和劉偉超背過身子，寫了，然后攥著拳頭，一齊扭過身。我們看見兩個女人都特別興奮，目光閃爍。似乎等待著彩票的開獎。我和劉偉超的兩個拳頭。在桌子上仿佛花朵一樣慢慢地盛開了，同時出現(xiàn)了三個字——大麥仁。

兩個女人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我們故意不說，她們急壞了，女人心里藏不住問號，不說出來哪成，急得臉都白了。最后沒有辦法。劉偉超告訴她們，大麥仁是大美人的諧音。我們工廠當(dāng)年把廠里最漂亮的女人，也就是“廠花”。稱作大麥仁。

她們似乎還是不明白，劉偉超進一步解釋說，我們起先也是把她稱為大美人的，后來還是覺得叫“大麥仁”好，因為麥子是最香的，是可以吃的東西，所以后來我們男工們就都一律這樣稱呼了。

兩個女人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非要我們說出這個令我們十幾年不忘的大美人叫什么名字。劉偉超說，既然你們讓我們講，那我們就開始講了。

兩個女人說了同樣的話，你們心里藏了一個女人，竟牢記了這么長時間。你們對得住我們嗎?

劉偉超閉著眼睛。像是在回憶一樣，說，這沒有什么，我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們，假如當(dāng)時要是沒有許玲，我在那個工廠里一天都待不下去，我早就不上班了。我會天天泡病假。你們問得好。她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是的。什么關(guān)系都沒有，就因為上班能看到她。就覺得那日子有盼頭，有色彩，她給我，或是說我們帶來了一種說不清楚的期望，只要她一天沒有男朋友，我們就總覺得前面有奔頭。其實也知道和自己沒有任何關(guān)系，也永遠不會有關(guān)系。她在我們心目中就是這樣一個人。你說，她當(dāng)年在我們生活中，有多么重要?我們怎么能忘了她呢?說著扭過頭，對我說。是不是這樣?我說。你講出了我的心里話。

兩個女人用嘲諷的目光看著我們。

劉偉超的老婆笑了起來，話里有話地說。好呀，不忘過去的一個女人，總比不忘現(xiàn)在的女人好。

我妻子看著我，我從她的目光中已經(jīng)讀出來，她也是同樣的心態(tài)。我發(fā)現(xiàn)女人永遠在懷疑男人的忠誠。但我覺得劉偉超現(xiàn)在說的是心里話，因為在過去的那段時間里，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那樣著急。為了找到許玲。那是費了多大的周折呀!

過了一會兒。劉偉超傷感地說。我又想起了列寧的一段話。這么多年了。我都忘記列寧的話了。

我問他是哪句話。

劉偉超閉著眼睛說，在歷史急劇轉(zhuǎn)變的關(guān)頭，往往連先進的政黨也會在相當(dāng)?shù)囊欢螘r間內(nèi)，不能理解新的局勢而復(fù)舊的口號，這些口號在昨天是正確的。但在今天已經(jīng)失去任何意義。

劉偉超問我他背得對不對。我說肯定對。不會錯。他問我為什么。我說我說不出來，但感覺是這樣的。

劉偉超又突然跟我說，有一天他去外地，在上高速路之前，路過我們工廠不遠處的那條小河，也就是我們和許玲一起釣蝦米的那條河，他說現(xiàn)在成了一條排污河，離很遠就能聞到臭氣熏天的味道，黑色的河水都稠得不能流動了。在陽光照射下，仿佛黑色大理石鋪成的一條路。

劉偉超感嘆地說，真不知道那些活蹦亂跳的大蝦米都跑到哪里去了。

我輕輕地問他，還找不找許玲。劉偉超沒有回答我，我看出他似乎非常疲憊。最近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他說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了。我清楚，找許玲的事，肯定是要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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